“你就没想过,假如没有背负这个梦想,你现在的日子会过得更舒服?”
她的问题是孟想早已扪心思考过无数次的,每次的答案都万变不离其宗,于是不假思索打字“或许会那样吧,以前在川美我学习不错,专业也还行,虽说在绘画上没什么建树,但以后找工作是不用愁的,教教书,搞搞装饰,当个职业画匠也能过得很滋润。可是那种一眼望到底的生活不符合我的期待,我不想做一只青蛙永远呆在黑漆漆的井底,如果人已经能预见到自己的人生结局很无聊,还要亦步亦趋完成这种无聊,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田田一改温柔委婉,尖锐质疑他这碗鸡汤的效力。
“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你怎么能断定自己目前所走的路正确无误?万一最后的结果很不尽人意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蓝天白云不常见,大多数时间风雨如晦雷电交加,在飞行中摔得鼻青脸肿乃至粉身碎骨,不是比安安稳稳坐井观天更凄惨?”
女孩子嘛,大多渴望安定,容易有保守主义倾向,孟想理解她,而且疑心这是她对自己的考察,看他究竟能否开创美好,值得其托付终身。
这说明田田对我也有那方面的想法呀~
他情绪高涨,斟酌半天,诚心实意表态“田田,你的担忧很实在,我家里人也存在这种想法,一方面觉得我丢弃十几年的绘画功底很可惜,二一方面怀疑我能不能成功。人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从事未知领域的工作就如同徒手攀登一座未开发的高山,一路险象环生,随时有丧命的危险。可那么多的名山大川不都是前人一步一阶地开凿出来的吗?我的老师对我说,完成一件工作容易,有6分的毅力能交差,能有7分的责任感能及格,8分的认真能做好,9分的耐心能得优,但要达到经典水准,必须有十分的爱。我热爱导演这个职业,它能带给我旺盛的求知欲和学习动力,但凡与这个工作有关,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我也会热情澎拜地去做。有句话叫天道酬勤,我缺少创作天分,注定当不了优秀的画家,但当一个优秀的导演还是有可能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拭目以待,我会让你见证我这一路的成长。”
他的自信心和冲劲都这么足,旁人怎忍心泼冷水,田田用颜文字表达赞许崇敬,软萌萌地说“孟想,你真了不起,在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像你这样有精神追求的人已经不多了,真庆幸自己能认识你,每当我对生活失去信心时,都是你言传身教给我鼓励,就像我的心灵拐杖一样。”
孟想吃蜂蜜戴红花,又甜又美,就地打个滚,噗通摔地上,随意揉揉了生疼的膝盖,急匆匆回复“田田,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啊,我在东京无亲无故,时常很孤单,这三年多亏你陪伴我鼓励我,你就是我的心灵支柱。”
田田多半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巧妙地打起太极。
“你是说我比你胖吗?支柱可比拐杖粗多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外貌协会,从不在意别人的相貌体型,比如凤姐吧,大家都骂她丑,可我觉得人家还挺有才华的。”
“哈哈哈,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就好了,你知道在我们学校美女是稀有动物,帅哥倒有不少。”
她一提帅哥,孟想就想起顾翼,忍不住打听“你们系是不是有个叫新田翼的学生?跟你是同级生。”
“有啊,你认识他?”
“哦,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你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吗?”
“知道,我和他关系还挺好的,他的中国名字叫顾翼。”
孟想犹如套上太上老君晃金绳,失惊打怪不能动弹,他喜欢的女人和他讨厌的男人不止是同学还是朋友,这现象已经不能归咎于东京很小,而是他的人际网太诡异,认识的人都能越过八竿子的距离扯上关系。他突发奇想,怀疑自己的生活难道是《楚门世界》那样人为编导的情景剧,角色、情节都是实先安排好的剧本,只有他这个主角蒙在鼓里。倘若真的如此,那这又是部什么类型的片子?喜剧?悲剧?悬疑?惊悚?或者仅仅是一部无厘头的肥皂闹剧。
不在意外伤疼痛的他被心理因素造成的头疼困住,危机感仿佛新变异的强大病毒无孔不入侵蚀神经,让他的胆子萎缩成蚕豆大小。
“田田,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啊,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昨天还一起聊过天呢。”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你跟他打过交道?”
“不,不是。”
孟想随手抽自己一巴掌,顾翼还不知道自己认识田田,当然不会跟她提及,目前是他自行暴露目标,要是日后二人聊起,那小子一句多嘴说出与自己的交集,不管是公园口、交、澡堂色、诱,还是地铁撸管、合作拍片,都足以把他和田田的爱苗摧毁在萌芽状态。
当务之急是封住当事人的嘴,情势逼人,看来只好主动约见他了。
想联系顾翼有两个渠道,一是通过莉莉,二是找奥斯卡,孟想觉得以工作名义询问他的联系方式不会招人怀疑,便选了第二种。打电话前还防微杜渐地做了一次模拟演习,确保自己的语气足够禁欲,最好接近面瘫、性冷淡,确保那狐狸精无空子可钻。
“喂,我是孟想,明天有时间见个面吗?”
他以生无可恋的画风通话,顾翼依然回报满园春、色,暖洋洋的语音和风般吹拂他的耳膜,试图唤起他的活力。
“孟桑怎么突然有兴致邀请我了呢?今天的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少贫嘴,我要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只有吃饭和睡觉是重要的,你指的是哪一种?”
妖娆的笑声刺破孟想虚置的声势,他无法再装逼,咬牙詈骂“我艹……”
顾翼当真人如其名,故意跟他捣乱,侃侃而言“听你的口气,是要跟我谈睡觉方面的事务啦,那可得选个好地方,我这人对环境很挑剔。”
孟想恶狠狠大吼“麻痹!你他妈幕天席地脱男人裤子,在地铁里硬给男人打手、枪,还敢说自己对环境很挑剔!”
“哈哈哈~你以前在学校语文成绩不太好吧,至少阅读理解很成问题,我说的挑剔并不是倾向安静安全的环境,相反越是危险容易暴露的地方越能让我兴奋,比如运行中的摩天轮,还有热闹酒吧的卫生间。”
“仙人,你简直是在给你们祖先丧德哦!”
孟想受不住刺激,仗着顾翼听不懂,骂了句成都话,之后采取闪电战,火速抛出约会指令“明天下午4点,到濑田一丁目的绿地来,别迟到!”
话一出口立即按挂机,使劲深呼吸,用新鲜空气置换肺叶里的怒气,慢慢平静后省悟自己昨晚明明下决心改善对顾翼的态度,现在这样算不算出尔反尔?
他个人逮到点话就乱发、浪,未必我还要配合他唆?田田咋会跟这种人交朋友,肯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
考究顾翼在莉莉等人跟前演绎的假相,孟想的危机意识蠕蠕而动,看来明天还须顺道探听虚实,谨防那小子对田田有不良企图。
第二天下午上完课,他提前20分钟来到邻近学校的约会地点,见时间还早,趁便用手机查询银行账户。上次退租,房东太太说好返还押金,事后却一拖再拖,孟想左等右等等不到退款,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一次交涉时对方说今天之前退款,但查询结果是钱仍未到账。
都说日本人讲信用,很多打过交道的中国人还高度评价他们“信如尾生”,孟想初来日本时也这么想,当时接触的圈子小,遇到的日本人都挺诚实守信,后来待得时间长了,接触过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人群,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日本也有很多贪图蝇头小利,拉完屎又坐回去的j,这位房东太太算其一。
当初蛮横地撕毁协议,逼令他搬家,如今还想赖掉租房押金,虽说7万円的金额不是大数目,可这口气却能憋死人,孟想一怒下去电诘问,这回房东太太毫不掩饰地耍起流氓。
“由于你长期在夜间进行噪音骚扰,我儿子这次模拟测验考得很差,最近情绪低落已处在忧郁症边缘,我们全家人的心情都深受影响,这段时间生活过得一团糟,蒙受的损失远不是这7万块能弥补的,所以很抱歉,这笔钱不能退还,您有意见可以去法院起诉,我会依照判决结果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日本的法律典型的胳膊肘往里拐,外国人跟本国人打民事官司胜诉的可能性只存在于《一千零一夜》中,孟想懊悔自己太老实,怎么会被这鬼婆占了便宜,早知如此就不该搬家,死赖着跟她耗,量她也不敢强行收回房子,现下处境被动,维权艰难,倒是进退两难了。
他跟房东太太吵了没几句,那婆娘果断地让他品尝到了被人摔电话的窘急,他乌龟吞炸药,窝火得不行,借用熊胖的掐架语录,冲着手机怒骂“死婆娘!老子祝你马上绝经!”
入秋后太阳患上阳痿,四点不到日光已斜向梢头,地面漫开阴凉,可他浑身燥火,瘫在长椅上猛抖衣襟,打算待会儿去房东家算账,常言道不蒸馒头争口气,拿不回钱不要紧,骂也要骂够七万,不然这帮鬼子还以为中国人好欺负。
发泄两三分钟,他渐渐缓过劲儿,突然注意到脚边的影子形状有异,回头一看,顾翼正朝他莞尔,不知已悄悄在背后站了多久。
第14章 帮忙
推测他已耳闻了吵架经过,孟想的思维按下暂停键,有种高中时躲在房间看毛片,母亲突然开门进来,想切屏,视频却恰好卡在了黄暴画桢上,窘促得无法狡辩无言以对的既视感。想当初母亲宽宏大量,选择性失明地叫他帮忙买菜,巧的是,顾翼接下来的反应彰显出与母亲异曲同工的体贴,笑吟吟说“现在刚好四点整,我很准时吧。”
“哦。”
孟想故作平静地咳嗽一下,把卡在喉咙里的尴尬震碎咽下去。
顾翼绕到椅子前,问他旁边的位置能不能坐,孟想扛着水泥般僵硬的镇定朝一旁挪了挪,与他保持一人宽的距离。
顾翼诮笑着睨他一眼“你有痔疮?”
孟想躁囧“谁说的!?”
“那为什么在一个地方坐不住,要挪来挪去的。”
“我嫌一个地方坐久了烫屁股,挪到凉快点的地方不行啊?”
“哦,原来你是热性体质,我还觉得这铁椅凉飕飕的,坐着怪瘆人呢,那把你坐过的暖地儿送我给吧。”
顾翼凭借厚颜无耻的特长,大模大样坐到了孟想坐过的位置,将间距缩短为零,与他摩肩擦肘互传体温。孟想俨然一颗拧紧了的螺丝钉,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卡在束手待宰的位置,心情随着沙沙抖晃的树木骚动,不仅有愤怒,还摇曳着一些不知名的元素,然而疲于揣摩。
“长话短说吧。”他以省事为宗旨,撇弃多余情绪,生硬问话,“听说你是东大建筑系的?”
顾翼反问“松本小姐告诉你的?”
“嗯,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有位中国女同学,叫田田?”
孟想说话时有意观察顾翼神色,见他冲自己恝然一笑“你认识田田?是她的朋友?”
这下他俩在田田的问题上算是知己知彼了,孟想索性大开天窗,再点上100瓦灯泡,将话照得不能更亮。
“田田是我的暗恋对象。”
他的坦言带有示威和声明的双重目的,警告顾翼别对田田动歪脑筋,也别对他存非分之想。
“原来是这样啊”
顾翼仍旧笑得无所谓,进而揶揄“采访一下,你们在交往吗?”
孟想立马气虚,绷着架势说“暂时还没有,不过那一天很快会来的,田田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会以结婚为前提追求她。”
这是他相思犯痴时构思的肉麻话,原先准备说给田田听,今天先拿出来打击顾翼,满指望能逼得他知难而退,不料只换来他的诽笑“台词挺小清新的,可惜普通话太烂,听起来像乡土喜剧片。”
“你!”
“你们成都话跟日语发音模式一致,都不分平翘舌和前后鼻音,可是我听你说日语也不太标准,是怎么回事呢?”
“老子爱这么说,关你屁事!”
“我是提点中肯意见,你想想,你跟一个女孩子山盟海誓,本来气氛浪漫,可一表白就是自带喜感的川普,多杀风景,对方很有可能会笑场呢。”
顾翼专挑人的软肋掐,犹如细巧的冰魄银针,杀人于须臾之间,孟想越发火口齿越不灵便,欲用家乡话骂人,但这小子听不懂,鸡同鸭讲又有什么杀伤力可言?气得两边腮帮子好似血压计的输气球,鼓起收缩几个回合,最终弃战。
“别东拉西扯了,我今天只想说一件事,你以后跟田田聊天,千万别说认识我,就算她主动问起也要装陌生人,不准多一句嘴。”
顾翼滑头得很,准确捕捉到情报“这么说,田田已经知道你认识我啦?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孟想神似火鸡,脖子都胀红了,捏起双拳蓄势待发,假如顾翼敢以此为要挟,他立马诉诸武力。
“我们的事你管不着,一句话,答不答应?”
顾翼瞥了瞥他青筋爆鼓的拳头,面色祥和地问“你这么紧张,怕我跟她说什么呢?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还是上次一起洗澡的事,又或者是地铁里我帮你……”
“你是不是安心找打!”
孟想凶神恶煞揪住他的领口,形同一个在逃犯被人揭发罪行,情急之下有心杀人灭口。
顾翼也像有九条命似的,笑意取之不竭。
“田田很讨厌使用暴力的人,你这个样子是追不到她的。”
“呸!我只教训你一个!”
“那我算是享受特殊待遇了?这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
“我靠,你怎么这么无耻,以后火葬场的人该为你准备炼钢炉,不然烧不化你这张脸!”
“哈哈哈,孟桑看起来很木讷,其实蛮有幽默感嘛,这点倒符合田田的喜好,再配上你的口音,笑果更妙。”
存在感这东西很多时候是矛盾冲突的衍生物,顾翼这样分明是在吸引注意,孟想的忿怒在到达时突然明白过来,沿着抛物线一路下滑,砸碎这披着调侃面纱的调戏。
“你爱怎么鬼扯都随便,反正我和田田的感情不是你轻易挑拨得了的,真要调三斡四,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使用疑兵之计恫吓,指望这样顾翼就不敢轻举妄动。
小狐狸机灵地探虚实“你们关系很好吗?交往到哪种程度了?”
“………………”
“你跟她一起吃过饭吗?去没去过她家?”
“………………”
“你知道她最爱吃哪家拉面馆的拉面?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