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歧路做完全部的检查被护理床推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清醒了,至少他可以清晰地看清眼前的一切——
易云舒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旁边靠着椅子,整个人缩成一团儿,指尖夹着一根崭新的、未燃的香烟。显然是他的内心特别焦躁,想抽烟,但碍于医院的走廊里不让吸烟。
叶歧路出来的那一刻,易云舒近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在一秒之内蹦了起来趴到叶歧路的护理床边儿,喋喋不休地问道“还好吗?清醒吗?难受吗?疼吗?还记得我是谁吗?”
叶歧路的眉眼之间稍有迷离,但他还是对易云舒轻轻一笑。
“易先生。”旁边的小护士推了易云舒一下——她已经认出来了他是秘密乐队的主唱易云舒,所以直接称呼了易先生——她轻声说“您现在最好不要问他这么多的问题,虽然现在他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但我们要等检查结果才能定论,至少脑震荡是跑不了的。”
有关于叶歧路的身体状况,易云舒毫无条件的选择相信医护人员,他点了点头。
叶歧路被推进了一间独立的病房里。
虽然八月末处在晚夏,但深夜的医院是非常阴冷的,易云舒帮叶歧路掖好了被子,又忙着打热水、买水果……
叶歧路就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易云舒屋里屋外的各种折腾。
等到易云舒终于折腾完了,搬了个椅子坐到床边儿,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叶歧路慢慢地开口,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说“你去把门儿锁上。”
易云舒虽然不懂叶歧路的意图,但还是过去将门从里面上了锁,然后他又回到了椅子上坐着。
叶歧路依然用超小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事儿?”
易云舒点了点头,几秒钟后又改变主意,摇了摇头,他又掖了下叶歧路的被角,“大夫说你现在最好甭说太多的话。”
“没事儿的。”叶歧路微微笑了一下,“还记得在去年,你说过,‘甭看你家住在大院儿里,应该很有钱吧’。”
易云舒承认道“我是说过。你一个穷了吧唧的学生,怎么做到出手那么大方儿的?”
“怎么做到的?”叶歧路稍微冷笑了一声,将视线转移到窗外——朦胧的黑夜中挂着一轮弯月——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记忆的时光盒,有些扑朔迷离。
“我家确实很有钱。”叶歧路又将视线转回易云舒的身上,“不仅仅是我爷爷奶奶的积蓄和退休金很高,还有……你也看到了,我那个奇葩到要死的父亲,他会给我们很多很多的钱,小的时候我花钱很省,因为我觉得……”他顿了顿,然后笑着小声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再乱花钱的话,连爷爷奶奶都会把我丢出家门的——”
“我已经受够了在门儿外听着他们两个的茬架声儿,与垃圾和饭粒儿为伍的日子,所以我除了努力学习,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做,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鹏飞就对我说,‘你父母养你是义务,他们必须拿钱给你,你不花白不花,干什么要给那两个人渣省钱?而虐待自己?’”
易云舒第一次赞同了柏鹏飞的话,“他说的对啊!”
叶歧路笑了起来,“然后我就成了胡同儿里有名儿的混世魔王啊,十六岁之前在东直门那一片儿我是著名儿的学霸和胡同串子。”
一想到那个画面,易云舒也“哧哧”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易云舒就想起了之前在叶歧路家大院儿的时候,他说的什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的,易云舒压根儿搞不清楚叶歧路父母的复杂关系,就问道“你说的凑麻将是什么玩意儿啊?”
叶歧路立刻嗤笑了一声,继续虚着声音说“我不是叶先生和叶太太唯一的孩子,但却是他们两个唯一的孩子——这个说法儿你能听明白吗?”
“…………”易云舒觉得自己被雷劈到了,这什么极品且复杂的关系?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整日吵架,还经常动手儿,后来,他们在那十年之后就出国了,那是77年的春节,我还能记得那一天,前几天都在下雪,可只有那一天没有雪,他们两个一人提着几个包儿离开了我们的家,后来小姑告诉我,他们分别去了加拿大和美国。”
“他们分别在那边儿又找到了新的伴侣,成立了新的家庭,我爸爸有过一个儿子,但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然后他又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女友,现在这个在今年年初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大过年的,我爷爷奶奶和小姑都离开了北京,让我和你过年的原因。”
“原来今年过年的时候是这么回事儿啊!”易云舒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妈妈去了美国,跟个美国佬儿在一块儿了,然后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那两个孩子应该也很大了——”叶歧路想了想,继续说,“都是听我小姑说的,我爷爷奶奶才不会给我讲这些,因为最可笑的是,他们还没离婚呢。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没见过他们,我妈妈长成什么样儿我也快忘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
易云舒将手探进被子里,用手指勾住了叶歧路的。
叶歧路的手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易云舒勾住,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哪怕连眉毛都没跳一下——
“所以,我才格外的用功学习,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父母已经不要我了,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小姑终究要结婚要有她自己的孩子,我的家庭已经彻彻底底地靠不住了,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我需要给自己的未来打算,所以从小争强好胜,甭管做什么都一定要做到最好的——学习,我一定要考第一名。大学,我一定要考最好的。吉他,一旦我弹上它,就会夜以继日的苦练,我一定做到最好!”
“你做到了!”易云舒在被窝下用力握住叶歧路的手,想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对不起,小路路,都是我的错——”
叶歧路当然知道对方在为了什么而道歉,他微微挑了下眉,“甭自作多情了,这些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就算你说跟我没关系,可是我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的胡乱吃醋,你现在就会去香港了,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你也不会受伤——”易云舒慢慢地将脸颊靠在了叶歧路的手背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再也不去台湾,我就留在北京,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
叶歧路不轻不重地看着易云舒,然后他做了个完全出乎易云舒意料的举动——他慢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易云舒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
叶歧路是什么意思?
他是……
让他躺上去吗?
易云舒看了看叶歧路,又看了看掀开的被角——
确认再三后,他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躺进了被窝里,他也明白了叶歧路之前让他锁门的意义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保护我——”叶歧路在易云舒与近在咫尺的距离中轻声说着话,“我的父母分别与他们的爱人生了孩子,而他们又不离婚……那些孩子都是私生子吧?可他们却被爱包围着,所以……我不知道我算什么,尽管我才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婚姻下的孩子吧?可是我却已经记不清我妈妈的脸了,而那些孩子却可以每天都拥抱着妈妈……凭什么啊?!”
易云舒轻轻地揽住了叶歧路,不动声色地将他往怀里搂了搂,“都过去了……小路路,那些都过去了,没有他们,我们也可以过的很好呀——”
叶歧路再也没有出声了,相对无言了十几分钟,易云舒可以清晰地听到叶歧路平稳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病房里铺满了皎洁的月光。
易云舒看着叶歧路的睡颜,再也抑制不住,于是他轻轻地、慢慢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对方的双唇之上。
他亲吻了他。
深爱的他。
第56章
叶歧路的情况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有颅内大出血, 也没有伤害到神经, 但还是诊断出了脑震荡伴有颅内轻微出血症状——
每天他不是晕就是恶心, 再不是头痛,什么都吃不下去,易云舒和叶纷飞想办法喂了他一点儿东西也都吐了出来。
易云舒看着叶歧路躺在床上那苍白样儿, 都急得团团转了。
好在住院观察了半个来月,经过医生们的治疗和易云舒的悉心照顾, 他的情况已经大有好转了,于是医生宣布他可以回家治疗,当然前提是必须卧床休息, 减少脑力活动。
在出院的前一天, 叶歧路对易云舒说“我不想让我爷爷奶奶, 夹在我和我爸之前,那么难做,你就甭送我回家了, 去我小姑那儿。”
易云舒正在收拾东西,从喉间轻轻冷哼了一声,口气里满是怨恨,“你还当那个傻逼是爸呢?!我都恨不得弄死丫挺的!”
“我没当他是爸, 这玩意儿就是个代号——”叶歧路平铺直叙着,“就是个代号儿而已……哎,算了,不说他了, 我学校那边儿——”
还没等叶歧路说完,易云舒就微笑着接过话茬儿,“放心啦,我早就去清华帮你请过假啦,你们导员儿听说了你的事儿还要来探望你呢,不过我没让他来,你现在精神和身体状态多好呀,好端端的他们探什么探啊,好像真出什么大事儿了似得,倍儿晦气!”说着他顺便帮叶歧路弄了下枕头——让对方躺得更舒服一些——
叶歧路轻声说“他们也是好心啊。”
易云舒满不在乎地说“嗨!我管他丫的呢!”
叶歧路有些无奈地吁了口气。
“你也甭去你小姑那儿了,听说你那个爹就在她家附近买了个房儿,安置他的小媳妇儿和小儿子,约莫着是想让你小姑顺道儿照顾一下,哼,丫的小脑瓜儿不亏是经商的,可真会打如意算盘儿,所以你直接去我那儿啊。”易云舒笑了一下,“我照顾你,一样儿的。”
叶歧路静静地看着易云舒——对方起身继续去收拾东西,将叶歧路吃剩下的酥饼统统塞进了嘴里,再把整块的重新放进盒中——
叶歧路眨了几下眼,轻声转移了个话题“那你的工作怎么办?乐队怎么办?你说不去台湾就不去了,顾小白卫武他们和唱片公司会同意吗?”
“没事儿的。”易云舒收拾完酥饼盒儿,给了叶歧路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医生说了让你甭用脑子,你丫怎么还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呢?管好你自己个儿吧!”
叶歧路不再说话了,而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易云舒的乐队,叶歧路就想起了他们自己的乐队——
前些日子他和涤非通过老何联系到了邱嘉蓝。
邱嘉蓝现在已经脱离了摇滚圈儿了,在西二旗的晋江音像店打工。
邱嘉蓝一见到叶歧路和涤非就谢不见客——涤非是圈儿里近几年比较出名的新生代鼓手了,对方虽然不混地下摇滚了,但多少还是会得到相关信息的,而叶歧路他就更熟悉了,当年在西二旗和易云舒在台上风风火火表演的事儿,在圈儿里被传颂至今。
甚至连叶歧路技术这么强劲的吉他手最后没有跟着缺少吉他的秘密乐队出道的原因,都传出了好多个版本儿。
有的说因为易云舒和叶歧路本质上是情敌;有的说叶歧路和顾小白之间有仇儿;还有的说叶歧路是为了和自己的好哥们儿涤非组队;当然也有人猜测叶歧路是因为学业,尤其是当他考上清华大学之后,这个说法基本上就成为最终版本儿了。
邱嘉蓝拒绝了叶歧路和涤非——
圈儿里的大前辈老何出来帮忙讲情儿都没用。
后来叶父回京,叶歧路就出事儿了。
叶歧路负伤,涤非仍旧孜孜不倦地疲劳轰炸着邱嘉蓝,每次都无功而返,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在什刹海的那条著名的后海街,易云舒的家里。
叶歧路躺在床上,涤非坐在床边儿,易云舒在外面的厨房里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妈的,他就是块茅坑儿里的石头啊!”涤非拍了下大腿,“他的前队友吸丨粉儿出车祸离世了,他就放下了吉他,放弃了摇滚,至于吗?”
“我觉得……”叶歧路顿了顿回答,“应该挺至于的……”
涤非不解地歪了下头。
“毕竟他们是一起打拼天下的啊,从无到有,情谊和情怀都不一样儿吧。”
“真是蠢毙了!”涤非又拍了下大腿,“如果我是他就会继续坚持摇滚,带着队友的梦想一起走向成功,半路脱逃了算什么英雄好汉啊!他逝去的队友们希望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吗?希望他们乐队的名字就这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吗?”
“——所以他是邱嘉蓝,你是涤非,你不是他!既然你不是他,又凭什么指手画脚他的生活啊?”
易云舒端着冒着热气儿的饭碗,斜斜地倚在门框上,满脸的傲慢无礼,外加上不耐烦——“我已经忍你很久了知不知道?从你一进屋儿我就想赶你丫出去!歧路是脑震荡,最好不要用脑,你丫可倒好,跟他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甭让他操心行不行?”
说完他走了过去,抬起脚踹了涤非一下,“去去去——赶紧从我家滚蛋!”
涤非气呼呼地“嘶”了一声,扯开膀子就想和易云舒茬一架,但转念一想,对方说的完全在理,他是太心焦了,所以没注意到叶歧路现在不能用脑过度,又只好讪讪地对叶歧路道歉“歧路,你好好休息,不好意思嗷~”
叶歧路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稍稍板住脸,对易云舒挑了下眉梢,“云舒!”
易云舒冷冷地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再挤兑涤非什么了。
“哦,对了,歧路啊,你和云舒最近都得小心点儿。”涤非警告道,“你爸爸最近问了我好几次你在哪儿,而且我觉得他好像还派人跟踪我呢,就想知道我去哪儿看你吧,我之前骑着摩托在后海这边儿转了老半天才甩开那些人。”
易云舒皱了下眉,“你确定甩开了?”
涤非点了下头,“这次确定,但以后就不确定了,所以我短时间内也不会来了,我会去通知小白小五和柏鹏飞他们都不要来。”
易云舒的眼神冰冷且凶狠,“他丫的到底想干什么?放过他一马还要继续找事儿?”
涤非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先走了,你们小心啊,实在不行就报警吧,或者去问问邹队长怎么办。”
叶歧路轻笑道,“恩,没事儿的,放心吧,你自个儿路上小心——”
涤非离开了易云舒家。
易云舒冷着脸、眯着眼角琢磨了几秒钟,又绽放了个笑容,坐到床上去,慢慢扶起叶歧路,竖起两个枕头,让对方舒服地靠在床头,然后端起饭碗,用小勺舀了一小口,轻轻吹了吹热气,再将小勺递到了叶歧路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