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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活受罪) 第2节

作者:鱼香肉丝 字数:8667 更新:2021-12-19 23:58:44

    “沈公子可是来看戏?”秦敬虽做中式打扮,腕上却戴了块洋表,好似全不知气氛尴尬般抬手看了看点儿,含笑道,“时候不早,再不走可赶不上了。”

    沈凉生听他叫自己沈公子,便猜到他大抵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又猜测着他不肯报出全名,多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故而不愿与己结交。可这个缘由也并非全说得通,一来沈凉生行事多用沈父的名义,自己很是低调;二来沈家是有名的亲英美派,倒不是沈凉生多么有良心,只是日本人太贪婪,与他们做生意根本就是吃亏的买卖,沈凉生压根不打算扎根长住,自然不会为了长远打算牺牲眼前的利益。是以报上时政评论对沈家倒不苛刻,也有收了好处的记者,写过几篇褒扬沈父的文章,大抵风评还算不错。

    “既然都是看戏,便一起走吧。”秦敬马虎眼打得好,沈凉生也答得滴水不漏,左右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不了,我不是来看戏。”秦敬仍然笑得礼貌,又微扬了扬下巴,打趣道,“沈公子,天晚风凉,莫叫佳人等太久。”

    沈凉生随他的示意回头看了看,果见女伴同周秘书都跟了上来,正站在不远处觑着这边,显是穿得不够,紧紧裹着披肩。

    “你等我一下。”

    沈凉生说完便走过去,吩咐周秘书先领人去包厢就坐,复又走回来,仍立在原地同秦敬你退我进地闲扯。

    “沈某不才,承蒙父荫,自己没什么作为,”沈凉生索xi,ng把话说开,“秦先生厌弃在下风评不佳,不愿与我同流合污也是没错。”

    “沈公子说笑了。”秦敬方才不是不想溜,只是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也溜不到哪儿去,反倒躲得太明显,故而老实站在原处没动,却没成想这位少爷回来头一句就给自己扣了顶“你嫌弃我”的帽子,一时头都痛起来,心说小刘啊小刘,枉你号称自己最爱搜罗名流秘辛,怎么就没告诉我沈二少是这么个自来熟的xi,ng子,可真够难打发。

    不过话说回来,以秦敬的好脾气,这般不愿与人结交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还没什么能摆得上台面说的理由他与沈凉生只有一面之缘,对方既非亲日国贼,又曾好心帮过自己,怎么说都不会有讨厌这个人的理由。

    况且就这一面之缘,自己却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脑子里。甚至待小刘无聊地翻出旧报核实对方正是沈家二公子后,自己每次看报,看到有提及沈家的消息,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地瞟两眼。

    如此说来,自己对这个人非但不讨厌,且该算是有好感的。只是抽冷子再偶遇,第一反应却是不想同这人有什么牵扯。总觉得若真同他牵扯上,后头准定没什么好事儿。这般莫名其妙的直觉,别扭得连秦敬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在下入不得秦先生的眼?”

    此番为了应酬,沈凉生穿得极正式,一身雪白西装立在夜色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回头打量这白西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沈凉生却偏将一身雪白华服衬出了十分颜色。许因那四分之一的葡国血统,他比秦敬还要高上两分,身姿劲削挺拔,活像从服饰画报上走下来的西洋模特。现下手cha在裤袋里,闲适站立的姿态,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

    “哪里,沈公子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秦敬虽晓得对方不过是开个玩笑,却也难得话到说一半,不知该如何扯下去。

    “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太吓人吧?”沈凉生看他支支吾吾,突地笑着瞥了他一眼,变本加厉地打趣。

    说到长相,沈凉生长得自然离吓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一点西洋血统从他面上并看不大出,仍是乌眸黑发,只是肤色比普通人要白皙几分,面目轮廓也比寻常人要深,鼻梁挺拔而嘴唇削薄,不笑时英俊肃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笑起来却如春阳乍现,冰雪消融,霓虹映照下眸子深得似口古井,掩在纤长的睫毛下,确是晃得人眼珠子疼的好相貌。

    “……唉。”秦敬被他看得心头竟兀地跳了跳,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心说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可真作孽,再者说沈二少您想交什么样的朋友交不到,何苦如此不依不饶。

    “别傻站着了,往前走走吧。”沈凉生倒不再逗他,只像熟稔友人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当先迈开步子。

    秦敬愣愣地跟着他往戏院的方向走了两步方才回过味,老实交待道“我真不是去看戏,你也知道这票多难买……”话说到这儿又猛地打住,只觉对方根本是设了套儿等着自己钻票再难买,怕也难不住眼前这位少爷。

    沈凉生闻言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再遇便是有缘,秦先生可愿赏脸在我那儿凑合凑合?”

    “在下可不敢叨扰,”没完没了地被他打趣,秦敬也忍不住回嘴道,“那不是电灯胆唔通气。”

    秦敬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这句广东方言倒也讲得和他那口国语一样,甚是字正腔圆。留洋华人多讲粤语,沈凉生自是听得明白,心知他在调侃自己带着女伴,不愿没眼色地夹在中间,当下也不勉强,却也没停下步子,只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秦敬心道这位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脾气,恐怕我行我素惯了,自己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难免惹他不快虽说直觉不愿与对方有什么牵扯,但若当真惹恼了他,自己却也下意便觉得不好受,于是再不多言,爽快地跟了上去。

    沈家是戏院股东,自有专人负责接待,沈凉生同那人低语两句,便见那人快步往一层座席走去。

    沈凉生陪秦敬站在明晃晃的大堂里,继续换着话题闲谈。

    “看你年纪不大,还在读书?”

    “沈公子好眼力。”

    “哪一所?”

    “圣功。”

    沈凉生闻言一愣,没记错的话圣功不但是所中学,还是所女中。

    秦敬见他愣住却噗地笑了,实话道“我早不读书了,是在圣功教书。”

    “哦,那叫你先生倒是叫对了。”

    沈凉生倒似不在意被他摆了一道,淡淡点了点头。秦敬记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刚要自报家门,又见方才那人已然回转,对两人躬身道“两位这边请。”

    秦敬知道这种演出,前几排的位子自然不会对公众发售,都是人情专座。却没想到沈凉生特为他把票换了换,只拣了不前不后一个位子,想是怕他坐在前头人情座里拘束。虽感激他用心周道,可也不便挑明了说,最后只是普通谢过,目送着沈凉生往二楼贵宾包厢走过去方才坐定。

    “对了,”这头秦敬屁股还没坐热,那头沈凉生又走了回来,半弯下身,依然似对好友般拍了拍他的肩,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下回见面,记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句打趣之言,合着低语间温热气息与话中笑意一起钻入耳中,偏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味道。秦敬愣愣地坐到灯光暗下,好戏开场,方觉出自己刚才竟是有些面热。

    他不由自惭一笑,心道这是怎么了,收整神思专注台上戏目。只是看着看着,又终忍不住回过头,目光往二楼包厢扫过去。

    中国大戏院的设计师俱是洋人,仿的是西式建筑,行的亦是西式做派。看戏也仿佛观影似的,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却一片昏黑。

    这样黑,又这样远,许多包厢中,秦敬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许是白西装太显眼了吧,他在心中自我解释道。可又觉得是因为那人在黑暗中亦是一具发光体,稳稳勾住自己的目光。脑子不在戏上,却也迷迷糊糊地听到台上念白“想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rou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今次扮周瑜的是小生名角姜妙香,一句念白字字珠玑,声声烁人,“祸福共之”四个字,道得极是情真意切,爽朗昂扬。

    秦敬有些恍惚地转过头望回台上,心神不属地看完一出戏,中幕休息时灯亮起来,再往包厢看过去,却见那人想是已经全过场面应酬,提早离了席,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三章

    那句“下回相见再告诉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凉生当夜便吩咐周秘书去查圣功女中的教工名单,周秘书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将查得的资料送到沈凉生案头。不只有名字年龄排班课表,便连秦敬家里做什么,在哪儿念过书,大略有什么社会交往都查得一清二楚。

    沈凉生大略翻了翻,却并无兴趣细看。这人他的确是想弄上床的,可也没存了什么长远心思,搞这么复杂实无必要。

    说是要弄到手,但也不能太急,步步紧逼恐怕适得其反。沈凉生觉着对方虽说开头有几分不愿与己深交的意思,察言观色间却并非对自己没有好感,于是戏院那夜故意未与他再打招呼便先行离去,譬若放线钓鱼,一根线抻了两个礼拜方才去了趟圣功女中,只等对方下课后约他吃个便饭。

    圣功女中在法租界义庆里,沈凉生在英租界宝士徒道办公,离得并不算远,车又开得顺畅,到时学校尚未放课。沈凉生将车子停在校门对面,摇下车窗点了支烟,本想就这么坐在车里等他出来,一支烟吸完又改了主意,下车往校门口走去。

    门房见这位先生开着轿车,穿得体面,想必是个正经人,略问了问便放他进了校。校舍并不大,沈凉生又有秦敬的排班课表,轻松便找到了教室,不远不近立在窗外,往课室里望过去。

    方才慢慢吸烟时沈凉生便琢磨着,不知这人站在讲台上是个什么模样。待到真见着了,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虽然已是九月中旬,但秋老虎反常地厉害,天仍有些燥热。秦敬仍架着那副黑边眼镜,却换了身西式打扮。因为天热的缘故,只穿着件白衬衫,配了条黑色西裤。衬衫领口并未扣严,袖子也挽到肘间,下摆扎在裤子里,愈发显得腰瘦腿长。沈凉生望着他立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课本,讲的似是篇古文。至于究竟是哪一篇,沈凉生的国文比他的英文差出千里,自是全然不知,只觉得那人口中之乎者也与他那身装扮并不违和,像自己住了四年的这座城,中西合璧,自有一股风情。

    沈凉生虽未正杵在窗边,却也有上课走神的女学生一扭脸便看到他,愣了愣,悄悄拍了拍前座女生,多米诺牌似地一个个传下去,少顷窗边两行学生再没人听课,一眼接着一眼地偷偷往外瞟。

    到了这份儿上秦敬想看不见沈凉生也是不成了,略冲他点头笑了笑,又用手中书册敲了敲讲台,警告道“听课。”

    可惜秦敬面上笑意仍未收回来,一句警告说得也没什么气势,反倒提醒了剩下埋头读书的学生,外头有新鲜事瞧。

    台下学生无心听课,台上先生的心思也非全在书上。自打上回沈凉生与他不告而别,秦敬心里便似拴了根风筝线,线那头放的是自己一腔无聊闲思,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地。

    虽然未曾告别,但听他的话意,应是会再来找自己的这么想着线就愈放愈高,心魂乘风直上,好一片天开云阔,秋高气爽。

    但等了一个礼拜也未见人,日子再过下去,又觉得那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毕竟不是一路人,便是一时热络也代表不了什么,心血来潮过后怕早忘了这码事儿这么一想便风止云消,心忽荡着往下落去,将坠未坠。

    若对方是个姑娘,秦敬定会觉得自己这是撞上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恋爱,但对方偏偏是个男人,秦敬也只有扪心自问一句先头还不愿与人家有什么牵扯,如今却又这般想同他交个朋友,你这究竟是想怎么着?

    可惜一个问题问来问去得不着答案,及至真看到那人站在窗外,朗朗秋阳下,仍是那般卓然不群的模样,又觉得不需要什么确实的答案了。

    台上台下都是心思浮动,好在离下课只剩十来分钟,秦敬勉强把最后一段讲完,正踩上放课钟声。

    “别光顾着玩儿,来周可有考试,回家记得温书,考坏了谁都别来跟我哭。”

    秦敬边收拾教案课本边点了一句,台下学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群小姑娘挤到讲台边叽叽喳喳“先生先生,外头那人是你朋友么?”

    “他是不是电影明星啊?我怎么没在电影里见过他?”

    “先生,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秦敬教的是初中部,一群小丫头同他没大没小惯了,七嘴八舌吵得人头痛。

    “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啊?”

    秦敬下课后也实在没什么先生的样子,揶揄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岁还拐弯的小姑娘也不嫌丢人。

    小姑娘又看了看教室外那人,好看归好看,只是看着就有点吓人,撇撇嘴,老实道“我不敢。”

    “噗,”秦敬忍不住笑出声,拿手中书册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就敢跟我横,真是耗子扛枪窝里反。”

    沈凉生站在外头望着秦敬跟学生说笑,倒不嫌他磨蹭,待到秦敬终于脱身走过来,方颔首招呼道“正巧路过,顺便找你吃个饭。”

    “真的是路过?”明明只见过两面,却莫名觉得同这人已然熟稔,秦敬边带他往职员室走边随口开了个玩笑,“不是特地来找我?”

    “也是特地来找你。”

    秦敬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沈凉生面上并无什么表情,秦敬也看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遂打了个哈哈道“那还真是劳驾。上回沈公子请在下看戏,这回便让我做东吧,只是这月中不上不下的日子,也请不起什么好的,二少可别嫌弃。”

    “不会。”沈凉生也不推让,反正有来有往正好方便再来再往。这人到底不是舞厅小姐,看上了便能立马带出场,多少得再交往几次方可入正题。

    说话间进了职员室,秦敬抬眼便见自己位子上坐了个人,圆脸小眼,笑起来好像庙里供的弥勒佛,正是小刘这个闲人。

    “哎呦喂,您老人家可算是下课了!”小刘虽不在圣功教书,却是常常过来找秦敬,此时正坐在他位子上喝茶翻报纸,自在得跟在自个儿家里似的。

    “我说你怎么又过来了?”秦敬同他打小玩儿到大,自是不会客气,抢回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可没空搭理你,您还是自便吧。”

    沈凉生并未跟到近前,只负手立在职员室门口,见同秦敬说话那人往自己这边望过来,似是有些面熟,遂淡淡点了下头。

    “妈呀,两天没见,你这是打哪儿运来这么尊大神?”与沈凉生再偶遇的事秦敬并没与小刘说,小刘猛一见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眨巴眨巴眼,压低声问了句。

    “你别这么鬼鬼祟祟的行不行?”秦敬边整着桌子边答道,“回头再跟你细说,总之今天真没空,顺便跟咱妈带声好儿,这礼拜天我就回去吃饭。”

    “别介!你先甭惦记着老太太,先可怜可怜我吧!”小刘一听眉毛都耷拉了,苦着脸道,“今晚上本来是王师兄的场,结果他昨个儿吃坏了肚子,这都拉一天了,说话声儿比蚊子还小,站着都费劲,就指望你跟我回去救场呢!”

    “不是还有李孝全?”

    “他有别的场,实在是匀不开,秦兄,秦祖宗,你可别犹豫了,快应了我吧!”

    事有轻重缓急,秦敬也知道这忙自己势必得帮,又觉得对不住沈凉生,有些为难地走到他面前,斟酌着如何开口。

    “沈二少,实在对不住,这人今晚上先借我用用成不成?”小刘跟着秦敬走过去,知道他不好开口,赶忙从旁解释道,“真是有点急事儿,俗话说救场如救火,我这儿确实是火烧眉毛,想不出别的辄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位……”

    “小姓刘,大名刘宝祥,二少叫我小刘就成。”

    “刘先生言重了,我找秦先生也没有什么正事。”沈凉生倒似并不在意,答得十分礼貌,又补了一句,“既是救场如救火,便容在下送两位一程吧。”

    “这哪儿敢当,太麻烦二少了,不成不成!”

    “刘先生太客气了。”

    “唉,您还是叫我小刘吧,您那头多叫一句,我就觉着自己得折个十年寿。”

    “哪里,您也别跟我再客气了。”

    这厢两人你来我往,倒是把秦敬晾在了一边。待到坐进车里,这一路更是光听小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主动把自己和秦敬那点家底儿交待得一干二净。

    “我说你那么多话能不能留着台上再说?”秦敬同他坐在后座,嫌他实在聒噪,忍不住cha了一句。

    “那可不成,台上还是得靠你撑场,”小刘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又转向沈凉生道,“二少,您大概不知道,这小子的单口相声可是一绝,打小儿我爸就成天拿我跟他比,结果他倒好,谢了师脱了行,跑去念了师范学校,一门心思毁人不倦,我爸那遗憾劲儿就甭提了。”

    周秘书查得的那些资料沈凉生并未细看,只略知晓秦敬父母都已去世,秦父生前是个说相声的。现下托小刘多嘴的福,沈凉生又知道了秦敬他爹和小刘的爹师出同门,排到他们这代是个什么辈分,同行里还有多少师兄师弟。

    秦敬觉得沈凉生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却见他和小刘也算有问有答,一直未曾冷场,不由心道这人看面相傲慢得很,却还真跟自己先头想的很不一样原来并非是个我行我素、高高在上的少爷,而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骨子里是圆滑且周道的,三教九流都肯敷衍。

    刘家自己有个茶馆,名字便叫“刘家茶馆”,开在南市那头,虽说不大,倒也在那片小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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