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人
作者匿名青花鱼
文案
竹马竹马多年后重逢,一个是停车场保安,一个是海归精英戚山明x方栩文
第一章
戚山明这个名字,他惦念最多是在刚离开凰水的时候。那时候他爸刚把他和爷爷奶奶接回省会城市住,他回到久别的繁华故乡,却无所适从似的,总是想起凰水的一草一木,想起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城里,他短短生命里发生的普普通通的一切来,并且心中常有种隐隐的悲哀和孤独。他想的最多的是戚山明,在新学校里周围陌生同学聊天打闹时,他会低头下笔,很整齐严肃的写下“戚山明 收”。还在凰水的时候,他们俩是顶要好的朋友,叫名字太生疏,他总是很亲热的叫他“小山”。而很久后他出了国,异国他乡要忙的事情太多,渐渐的就不再想起这个少年时代的玩伴了,有时候甚至恍然连脸都记不太清。戚山明这个名字,只是和那些信封信纸一起短暂存在过,拥着关于凰水、关于童年与少年、关于一些无所事事的夏天,变成他生命里一段很好的回忆。
他确实没有想过会再见到戚山明。
方栩文怔怔地看着前面的人,头发剃短了,比记忆中更高更黑更瘦,站在那里很拘谨地佝着背低着头,脸上面无表情,只是很无聊似的看着地面,脚尖点着地,不看人。
他不敢肯定那是戚山明,时间过去太久了,而眼前的人变化如此之大,叫他怀疑起自己的记性。
“我……”他有点艰难地说,“我的车被人划了,能看下监控吗?”
戚山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车上的划痕,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摄像头,转身说“行,跟我到保安室里。”
方栩文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微驼的背脊,后颈上隐约凸起的骨包。
他心里最开始久别重逢的欣喜已经消失了,更多的是惶惶不安,甚至祈祷起希望这个人、这个停车场的保安只是被他错认而已。他看上去过的一点都不好,浑身散发着一种被苦难生活浸泡腌制过的气味,渺小、卑微、又疲惫,而方栩文是光鲜的,好像陡然横跨在旧日好友间的已经不仅仅是时光了,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但一定会让他们渐行渐远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这都让方栩文很难过。
方栩文顿了顿步子,想“他认出我了吗?”
他……希望我认出他吗?
方栩文不知道答案。
保安室离得不远,戚山明用钥匙开了门,把桌前的泡面、水杯收拾了一下,勉强拨开了一小片空。他把凳子拖出来,边调监控边说“请坐。”
方栩文魂不守舍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画面快进,他正等着,忽然发现戚山明没地方坐,于是慌张地站起来“你坐吧。”
戚山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坐,方栩文又尴尬地坐下,在身后人的目光下紧张地看着屏幕。他左思右想,犹犹豫豫,冷不丁听后头问了声“先生,我多嘴问一句,您看着很面熟,以前去过凰水吗?”
“我……”方栩文被吓住了,一口气没提上来,顿了好一会才开口。他不知道要不要承认,怕相认后戚山明会难堪。没来由地,他想起了鲁迅的文章。
戚山明突然打断他“来了!是个小孩。”
他松了口气般的看屏幕,果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拿着不知道什么在他车上刮来划去,玩了一会就跑走了。
画面很快结束了,戚山明关了页面,狭小的保安室里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方栩文注意到还有一道门,后头是床和一些杂物。戚山明住在这里。
“这样吧先生,天要黑了,您先开走,我再看看是谁家小孩,您留个号码我回头打给您,您看这样行吗?”戚山明等了一会,递来纸笔说。
方栩文接过来,低着头半天没在纸上写字,突然抬头,神色很坚定“那个……我是方栩文,你还认识我吗?”
戚山明像没料到他会突然讲这么一句话,表情僵了一瞬,马上扯动着脸皮笑道“认识啊,阿文。你第一次来我就认出来你了,那时候我还想着跟你打个招呼,你是不是赶时间?刚开了闸你看都不看就开走了。”
“对不起,我最近挺忙的。”方栩文已经记不得了,“我刚回国,天天跑来跑去的。”
“你出国了?对的,你成绩好,我记得你小时候从来没考出过年级前十。现在做什么呢?”戚山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死气沉沉的。
方栩文看着他的笑,心里有点不舒服。“老同学要创业,请我回国帮点忙。”
戚山明露出了赞赏又讶异的神色“哪个老同学?徐汇吗?还是郑林严?那时候就你们三个看着最有出息了。”
“……是我大学同学。”
“噢,大学同学啊。”戚山明啧了两声,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要全黑了,路灯光和夜风充满了狭小的保安室。“挺晚了,要不你先回去?我帮你看看是哪个小孩。”
方栩文沉默了一会,他发现戚山明只是不住地问他的情况,绝口不提自己。他们在尴尬又闷热的气氛中相顾无言,许多少年时说不尽的话早就隔着光阴和其他东西融化了。他提笔写了号码,站起来的时候,戚山明殷勤地开了门。
方栩文最后停了步子,说“……你呢,还好吗?”
戚山明眯着眼睛笑“还可以。”
方栩文开车上了马路,在超市里买了点速冻水饺回家。他租的房子离公司有点远,路上又因为交通事故堵了一个多小时,回家已经是快九点了。新修的公寓还有一股味道,他开窗通风,躺在床上,不想吃晚饭了。
他又累又困,心情也很糟糕。戚山明死气沉沉的笑脸总是在他眼前出现,他试着回想小时候戚山明的模样,但是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时间太久了,有多少年了?十一二年吗?
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着想着睡过去了。夜风撩着窗帘,好像要吹很多梦给他。但是梦里什么也没说,少年时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梦到。
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肖铎星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把他从床上催起来。他睡意朦胧地听着,脑子里一团浆糊,最后肖铎星问他“知道了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回答“你说什么?”
肖铎星叹了口气,说你这时差倒的真够长的,又说最近公司忙过头,现在看你劳苦功高给你放个小长假。
方栩文木木地“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打过去“公司旁边那个停车场的保安你认识吗?”
肖铎星气笑了“我又不是叮当猫,会谁都认识?”
方栩文道了歉,在床上呆坐一会,马上洗漱出门了。走之前还不忘在空空荡荡的家里拿了一袋子苹果,扔在车上就往公司开去。
他还是想见见戚山明,也许戚山明是有什么困难,他能帮就帮。他朋友不多,每一个都很令他珍惜。这样想着,他心里渐渐有点开心了。
大中午的街道,阳光毒辣刺眼,行人和车都很少,很快就到了停车场。他停了车,三两步跑到保安室,是另外一个人在值班。
“找谁?”里头的保安掀了掀眼皮,边看报纸边问。
“找戚山明。”方栩文擦了擦汗,“他什么时候值班?”
“谁?戚山明?你是不是说那个大高个儿,有点驼背的那个?”保安抬头看他。
他连连点头“对对,是他,很高,眉毛上有条疤。”
保安露出了狐疑的表情,看他的眼神陡然带了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半晌才开口“辞职了。”
“什么?”方栩文愣了。
“他辞职了,不干了!就今天早上的事。你是他谁?”
“我是他老同学。”
保安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和手里拿着的车钥匙,敷衍道“那你倒混的比他好多了。”
“您知道他为什么辞职吗?有他地址吗?”方栩文有点急了,手不住地捻着袖口。
“为什么辞职?干不下去了呗。你是他老同学你怎么不知道?”保安扬扬眉毛,“他呀,是个杀人犯。”
第二章
戚山明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能记住很多年前的事情、人、场景,甚至连掠过耳边的声音、似有若无的气味,乃至夕阳在那一刻微妙又绚烂的角度都能准确想起。他是很珍惜这些回忆的,疲惫忙碌的一天中,某个短暂的空闲时间,他总要将那些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从脑海中找出来,细细熨烫,妥帖珍藏,像背什么绝世名言一样认真背着,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说不好是为什么,他只是强迫自己去记住,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点甜,让他觉得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全是为了受难而来的。他时常在某些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努力说服自己,他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小声地,最开始痛苦又隐忍,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变得麻木,变得僵硬,像他这个人,变成了嚼烂了的口香糖,什么滋味也没有。
他告诉自己这全是公平的,吃了多少甜,就要吃多少苦。不要抱怨,闭嘴干活。不管你前头过的多幸福,都是不做数的,幸福是要讨债的,你现在就在还债。
说的多了,好像就真的对此深信不疑了。因此回忆那些快乐时光时,仿佛都是透着一层报应,一层诅咒,朦朦胧胧的,像场梦。
他想的最多的是方栩文。
不是刻意,方栩文是自然而然出现的,他们那个时候太要好了,以至于每当回想少年往事时,总是避不了这个人。他是好的,是值得珍惜的,因此要和其他好时光一起努力牢记,把脑子占满,这样就记不得后来发生的其他一切糟糕事了。很有用,戚山明已经快忘了漫长的监狱生活,却总能清楚的描摹出记忆里方栩文的模样。
小时候的方栩文是很瘦的,皮肤很白,不爱说话,刚刚转到凰水小学时方栩文八岁,站在讲台上,老师让他做个自我介绍,他声音很轻,很害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老师要他多说几句,他就不知所措地看站在教室外的爸爸,咬着嘴唇。小朋友们都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个省会来的“城里人”,说他爸爸气派的小轿车,说他是不是一年级就在学英文,又有人信誓旦旦说他爸爸妈妈离婚了,这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聊天时听到的。探头探脑,好奇张望,毕竟这对于小孩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好的谈资。
戚山明记得自己问过他,大城市是什么样的。那时候他们坐在小学操场的单杠上,晃着腿边喝汽水边等家长来接。方栩文说那里到处都是小汽车和高楼大厦,晚上霓虹灯闪闪亮亮的,商场里有很多人,走在路上,阿姨们都穿着好看的裙子。戚山明想象不出来,只是盯着他白净的脸发呆。小朋友们私下讨论过,方栩文安安静静的,又很白,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确实是很高雅的城里人的做派,和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长大了,方栩文也还是很气派的。
方栩文第一次来停车时戚山明就认出他了。他从一辆x5上下来,个子拔高很多,也变壮了,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背脊挺得很直,走在路上好像带着风,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害羞的样子。他路过保安室的时候正接一个电话,皱着眉叽里呱啦地说着洋文,目不斜视地大步快走,好像很赶时间。
那个时候戚山明说谎了,他没打招呼,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后来戚山明又见过方栩文几次,他就站在保安室里,隔着一层贴了蓝膜的玻璃看他。这层玻璃把方栩文映的很失真,明明他们间相隔不过一两米,看着却跟千百里似的。他总是很沉默地看着方栩文走过,他知道,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方栩文的车被划了,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很惊愕踌躇的神色,像是已经认出他。
在狭小的保安室里,夜风和路灯,一个回忆很多遍的人。他恍恍惚惚,好像还在少年时代,心里有一点不死心,于是问“先生以前去过凰水吗?”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也许方栩文是不愿意和一个保安叙旧的。不然方栩文一开始就会叫他的名字,而不是一直沉默着跟在他后面来到保安室。而现在方栩文的神色顿了一秒,很迟疑的表情,有几分少年时优柔寡断的样子。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如释重负,又有点早知如此的麻木。
他想“结束了。”
他于是很贴心地打断方栩文,把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跳过。夜风吹得他很清醒,他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点都不想告诉方栩文。
但是方栩文太好、太好了,跟记忆里描摹一千次的一样好。
方栩文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头还隐隐作痛,他前些天太累了,公司的事,回国要处理的事,琐琐碎碎,很磨人的精力。他看了看闹钟,才六点多一点,外头的天已经很亮了,天光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隙里透过来,他想下床拉好,脚刚着地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累病了。他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想着,都怪肖扒皮。
歇了一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倒了点开水喝,随手捞了支体温计试了下,有点发烧,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会就好了。他洗漱完随便吃了点,坐在餐桌上发呆。听着空空荡荡的公寓里秒针走动的声音,最终没忍住出门去了。
太阳光尚未彻底发挥威力,但闷热的暑气迎面扑来还是让方栩文的脑子更像浆糊。他犹豫良久,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看了又看,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往纸上的地址去了。这么早,他想,又过了好几天了,戚山明肯定在家。
纸上是前几天保安给的地址,他攥在手里直愣愣地看了好些天,连上面撇捺的角度都能背了,以为自己积攒了足够的勇气,下车的时候却还是有点打退堂鼓。戚山明住的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破旧小区,街道上的地砖裂的一块块的,露出下头混着腐烂菜叶的污泥水;小区里的男人打赤膊在街上刷牙,女人蹲在地上,端着盆把洗菜水随地倒了;早餐车、菜摊随处都是。他看了看地上的黑油和泛着泡沫的脏水,有点后悔自己今天穿了皮鞋来。
戚山明就住在这里吗?
方栩文抬头看了看被各色被子衣服裹着的旧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小心躲闪着,加快了步伐。
戚山明提了个小板凳,正赤膊坐在家门口吃油条。凳子太矮,他坐得很不舒服,心里只想快吃完好站起来伸个懒腰。
这间小车库租期要到了,他还要整理东西给房东腾位子,打在墙上的木床也要拆下来。之后要住哪儿,他一点也没谱。本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包住的保安的工作,眼下打了水漂,只好再去工地里看看招不招人。还不能去正规工地,不然不招他这种蹲过大牢的人。
想到工地,他就又觉得自己的腰隐隐作痛了起来。可是没办法,总要吃饭,还要还债,先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借了好些钱治病,现如今人没了,担子一点没变轻。他皱着眉呼噜了一大口粥,把碗往地上一放,伸了个懒腰就要进去。
身后传来一声犹豫不定的呼唤“……戚山明?”
他背脊一僵,回头看去,正是躲之不及的方栩文,拎着一袋苹果看着他。
第三章
方栩文站在窄窄的小车库前看见了戚山明。
他本来以为戚山明是住在小区套房里的,可现实比想象更糟。戚山明的家只是一个小车库改造的,里面没有灯,墙上似乎打了钉子还是别的什么,一块木板凌空架在上面,铺着些陈年发白的被褥。木板下面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煤气炉,锅碗瓢盆,几个装了东西的油漆桶,还有一张看上去摇摇晃晃的桌子。车库里太小了,放满了这些就没有空位。戚山明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皱眉喝粥,上身光着,可以看见身上细长零碎的疤痕。
方栩文觉得被太阳晒得有些晕,抿嘴站了一会才开口“……戚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