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头疼。”穆燕青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我想他。”
女人的手颤了颤“可你们刚刚才见过。”
“你知道？”
“我知道。”
“那我可以……”
“不可以！”女人忽然把手抽了回去，又发觉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烈，她掩饰性地笑了一下，“睡吧。不早了。”
穆燕青坐起来，拉住了她“妈，你会……觉得我奇怪吗？”
女人转身笑道“不会，我知道我们青青一直都很好，以后……以后也会很好……”
“可是……”
“睡觉吧……青青，明天，明天带你去乡下的姥姥家玩儿好不好？ ”
穆燕青看着女人走出去，屋里的灯被熄灭，只有门外透出的几丝微光。
而女人转身将门一点点阖上，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
半夜里头，窗户被砸碎的声音突然炸响，震耳欲聋。
半梦半醒的女人被惊醒，她的拳头死死地攥着，却没有起身，只是听见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停传出玻璃被击碎的声音，几次之后，又归于寂静。
她晓得，留不住了。
穆燕青发了疯一般砸开了窗户，玻璃割碎了他的手，鲜血滑腻地令他在逃出房间之后无法很快地爬上墙，于是他用指甲扣着墙缝一点点地爬了上去。
十指之间传来钻心的疼，但他不敢停下来，跃下墙头之后又是拼了命一般地狂奔，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转角处却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青崖张开双臂将穆燕青整个人包裹在了自己的怀抱里，那是一个很轻的拥抱，像是羽翼温柔覆盖，却包容了穆燕青的全部。
穆燕青一颗狂跳的心忽而便安定了下来。
他们就用这么一个拥抱着的姿势一点点慢慢地朝前走着，前路无光，磕磕绊绊，可怀抱之间的温暖却源源不断。
陆青崖轻轻地蹭着穆燕青的脸颊，他从未做过如此小儿女情态的动作，更多的时候是穆燕青挨着他来撒娇。
穆燕青终于从那一场并不艰难也不惊心动魄的“逃亡”之中微微缓过神来，其实只是意识的略微回笼，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他亦不知晓将来等待他的是什么，太多的思绪无暇顾及，他只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问了个显而易见又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一直在那里等我啊？”
夜深人静时，陆青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又缱绻。
“嗯，我一直在等你。”
陆青崖切好的半个西瓜还摆在桌上，穆燕青蹭过去拿小勺挖着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比起前几天的那个酸苹果，这个西瓜出奇的甜。
他歪着头问“可以给我换一个大一点的勺吗？”
陆青崖接过他手里的勺子，挖了一大勺塞进穆燕青的嘴里。
“用力点挖就好了。”
穆燕青嚼着西瓜含糊不清地说“可是我用不了力……手疼，陆青崖。”
穆燕青伸出手，指缝间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每一根手指上的伤口都被细细处理好了再包扎过一遍，可穆燕青伸出的手却抖得不像样子，甚至难以握住那一把小勺。
陆青崖的头脑也有些混乱“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他边说边苦笑了一声，轻声喊道“青青，你是不是在害怕？”
穆燕青便一下把手缩了回去藏到身后，他低垂着头，慢慢摇了摇“不怕……”
“有点冷，你抱抱我就好了。”
穆燕青安静乖巧的不像话，而陆青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我喂你吃西瓜要不要？”
穆燕青摇头“陆青崖，你会骗我吗？”
“不会。”
“那你告诉我，我会成为没有人要的孩子吗？”
陆青崖一怔，将穆燕青搂进怀里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
“不会的青青，过两天，我陪你一起回去，我们……”
“陆青崖。”穆燕青却打断了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冷静地有些可怕，“我从小就很讨厌你，因为你什么都比我好，他们总是告诉我你有多聪明多厉害，我就一直想着，要比你更好，要成为他们的骄傲……可是……我永远也不会是他们的骄傲了。”
夜很深了，空气里是西瓜甜腻的味道，床头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过，穆燕青颤抖的双手渐渐恢复了平稳。
陆青崖的思绪先一步整理完毕。他未曾料及穆燕青会逃出来，他只是舍不得走得那么快那么远，若在巷口多留一会儿，他与穆燕青便多近一刻。可当怀里跌入一个人的时候，陆青崖知晓这该是他此生最大的一个惊喜。
他该是欣喜若狂的，该是情难自禁的，该是胜券在握的，他的青青终是选择了自己。
可穆燕青却喃喃道“其实我逃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了。要不是你在那里等我，可能我就跑回去了。”
穆燕青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变得冷静坦然。
“陆青崖，如果我当时跑了回去，你会怎么样？”
陆青崖曾以为自己将穆燕青保护得很好。夜半三更的电话他会从床上爬起来躲到厕所偷偷摸摸地陪穆燕青讲上半个多小时的闲言碎语；想吃的零食他冒着火辣辣的太阳排几小时的队帮他买回来；那些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话都被一一远离。这是他爱的人啊，该被好好的收藏。然而陆青崖发现自己忘了，穆燕青不会永远是那个赖着他撒娇蛮不讲理地要他满足自己一切要求的小孩，他会成长，会变得有担当，会想要付出，会想去证明自己，会不再满足于永远作为一个被保护者。
陆青崖捏着穆燕青的鼻子，眯着眼威胁道“你要是跑回去了，我就去你家门口拿着大喇叭骂你始乱终弃。”
穆燕青怔了怔，未曾料及这么一个无厘头的答案。
可他想了片刻，却又笑了出来，如释重负。
穆燕青勾着陆青崖的脖子，啃着他脖子上那个前两天留下至今还未褪去的牙印。
“陆叔叔，我超级喜欢你的。”
“我知道。”
“我不后悔了，你真好。”
“你也很好。”
“不要偷偷捏我屁股你压到我的手了。”
“抱歉……所以你可以不要咬我了吗？”
“我有一点害怕，但是你在我就不怕了。我们过几天一起回去好吗？”
“嗯，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会原谅我们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陆青崖贴着他的面颊问，“如果不被原谅呢？”
穆燕青笑着亲他“那我们多去几次。”
陆青崖便也笑了，他想穆燕青的确是长大了，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一切都会变好的，明天我带你去买衣服，我的衣服你穿太大了，早饭想吃什么？我不是很会煮东西吃，买包子吃好不好？要吃什么馅的呀青青？”
陆青崖低头问道，却发现穆燕青已经磕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长长的眼睫下一片疲惫的乌青。
穆燕青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可他太困了睁不开眼，过了会儿那声音消失了，他便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桌上是几个包子，穆燕青掰开来，肉馅菜馅豆沙馅的全都有，他想之前该是陆青崖在问他，想吃什么馅的包子，可自己睡死了，他只能每样都买了。
陆青崖不在家，该是出去兼职了。穆燕青从前没注意过，后来才晓得原来陆青崖由于父母离异，打小就是爹不亲娘不爱的，读大学之后连联系都少了，因而日常开销和学费都是他自己兼职赚的。
穆燕青躺着嚼完了几个包子，早饭连带午饭并做一顿一起吃了，他翻了个身就够着了窗帘，一拉开，阳光席卷而来，带着盛夏的暑气，逼得穆燕青又赶紧把窗帘拉上了。
屋里头的电扇摇来摇去地吹着风，穆燕青又瘫回了床上。
他看着逼仄的屋角，堆满了陆青崖的书，有几本散落在地上，翻开的几页里密密麻麻的笔记。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穆燕青跳起来藏到门背后想来个伏击。
门外头陆青崖正在和人打着电话，穆燕青不可避免地听了几句。
“我就不去了。”
“不了，我知道老头儿想保我的研，他手底下那个项目我参与了一半儿也的确挺感兴趣的，但是咱学校研究生补贴太少了。”
“x大虽然差点儿，不过那边联系过了，去的话每年奖学金全发，正好可以贴学费。”
“嗯，计划赶不上变化。a国那边的两所学校虽然也答应了补助，但是太远了……”
“好的，谢谢学姐。有事再联系。”
陆青崖打开门，穆燕青局促地站在门后头，手指头绞在一起，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还没说话，眼里头忽然“吧嗒”一下掉下来一颗金豆豆。
陆青崖想去抱他，穆燕青却缩在门后边不肯出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砸。
陆青崖慌了神，穆燕青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出来，青青，哭什么呢？”
“不要哭了，眼睛会疼的。”
“再哭不要你了！”
穆燕青一怔，从门后跑出去扑进了陆青崖怀里，踮着脚去亲他，眼泪鼻涕糊了陆青崖一下巴。
他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一样扒着陆青崖，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勾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喊着“我不哭了，你不准不要我。”
陆青崖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抽了几张纸给他擦脸，“好了好了，我吓唬你的。什么事儿就哭成了这样？”
穆燕青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说话。陆青崖手足无措，昨夜里穆燕青说了一夜的胡话，一整个晚上两个人都没睡好，早晨起来时还有些神经衰弱。穆燕青则更加精神紧绷到近乎错乱，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缩进他怀里，到早上的时候却又昏睡了过去，怎么喊都喊不醒。打小被全家宠着的宝贝忽然变得有家不敢归，陆青崖可以想象穆燕青心里头该是有多么的彷徨。
“想家了？傍晚的时候日头不那么毒了，我带你回去啊。”
穆燕青摇了摇头，头埋得更低了。
“早饭不喜欢吃？还是回来晚了午饭还没吃饿着了？”
穆燕青还是摇头。
穆燕青的鼻头被擦得有些红，陆青崖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哄小孩一般地逗着他说话“穆燕青，说句话啊，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从前我们青青可不这样的，还是和我一起住了不开心啊？”
穆燕青抬起头，打着哭嗝问他“我们很缺钱吗？”
陆青崖愣了愣，但是很快面上又维持住了温和的笑意，只有他自己知晓，此刻的自己有多无力。
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是想尽办法希望穆燕青的快乐，可似乎自己的每个决定到最后带来的，却都是穆燕青变本加厉的不安与愧疚。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消除穆燕青的这种情绪，他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可以去讲给穆燕青听，去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可是他更加知道，穆燕青不会听。十七八的少年一边固执地像个看见了喜欢的就是抢也要抢过来的蛮横鬼，一边却又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承担起作为大人的责任。
有时候陆青崖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爱穆燕青的方式错了。可若是喜欢一个人，却连对他好都不可以，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穆燕青见陆青崖不回答，也就不去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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