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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配圈撕逼指南之二:巅峰演技 第57节

作者:星海拾贝 字数:11365 更新:2021-12-19 21:49:18

    他的前妻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跑来说离婚后他没给女儿一分钱,要求把这十几年的抚养费一次性结清,让他还她十二万。谢依依是背着她妈单独来的,要父亲拿这十万块供她复读和来年报考影视学校的学费。两方都紧迫盯人,或甜言哄骗或恶语逼索,找尽一切借口要从谢天德身上榨取最后一滴骨油。

    谢正衍五内如焚,下班后直奔谢天德住处,他住在闸北一个老小区的合租屋里,有两户室友,一是阿芬母子,这段时间她陪儿子去北京治病,未在家中;另一户是一对从东北来沪打工的青年夫妇,男的叫铁柱,女的就叫铁柱媳妇,谢正衍也都认识。走到单元楼楼下,正看到铁柱媳妇在与几个老太太唠嗑,手不时往楼上指,似乎正在议论自家屋里的见闻。见谢正衍走过来,铁柱媳妇翻飞的嘴皮来了个急刹车,拧毛巾一样从脸上拧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招呼道“小谢,你来啦?”

    受她的反应启示,谢正衍推测二叔目前正身处危局,匆匆回个好,一步三台阶的奔窜至五楼。楼上正门虚掩,他推门进去,屋内悄无人声,只见谢依依背对着他站在二叔的住房门口,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觑。她的眼眶里一片漆黑,看不出喜怒哀乐,谢正衍却觉得里头各藏了一根针,尖锐得能刺穿钢板,心里的惧意占了上风,不敢马上靠近。

    谢依依似乎已经与谢天德交涉很久,这会儿来了外人,也不准备再废话,面向屋内字正腔圆宣话“爸爸,我要赶末班车回宁波,元旦以后再来。你千万记得我的话,一定不能把钱交给妈妈,她只会用来讨好弟弟和叔叔,一毛都不会花到我身上。这些年我跟着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从小被当成小保姆使唤,做家务赚的钱比她抚养我的费用多出十倍不止,她怎么好意思再问你要十二万?你的钱应该都给我,我是你的女儿,只有我才跟你有血缘关系,其他人都是外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朗诵一篇文章,音调平直,无悲无喜。谢正衍却在语句间看到一整出的冷暖人生,心情恰似倾覆在泥地上的米粥,黑白混杂,分不清愤怒同情,怨尤凄凉。接着便听到谢天德在屋里叹气,声音仿佛一根长长的棉线,荡悠悠飘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他一定比所有人更怳惘,爱恨都找不到准头,万般皆是错,抬头已无路。

    谢依依走时没看谢正衍,二人擦肩,她轻快的步伐带出一阵风,更深切地传递着拒不让步的冷硬决心。谢正衍关好门,飞跑进二叔房内,扑鼻的烟雾在他肺部搅起一阵辛辣的痛楚,片刻间咳出大滴眼泪。谢天德连忙熄灭香烟,将烟蒂插在跟前那个已经被无数烟头插成箭垛的烟灰缸里。谢正衍知道二叔戒烟多年,若非苦闷到极处不会开禁。

    “二叔~”

    他走到谢天德身边,紧挨着他坐到床沿,来时筹备了许多安慰的话,这会儿竟都散落无序,因为安慰多是空话,救不了火解不了难。

    谢天德再次长长叹息,这可能并非出自他的主观意志,人过度烦恼会导致肝气郁结,肝郁又会引发胸闷气短,叹气也就成了生理反应,不由自主暴露出本欲掩饰的愁苦情状。

    他是真的不愿让侄子担心,抓住他的手背紧紧握一握,轻声说“没事,二叔没事。”

    说完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报纸做的包裹递给谢正衍,打开一看,是厚厚一摞簇新的百元大钞。

    “这是上次借你的二万四,连上利息再凑个整数,一共二万五,拿去吧。”

    谢正衍忙说“二叔,我现在还不缺钱,您不用急。”

    谢天德挥手拦话“你听二叔的,这钱一定得拿回去。二叔本来准备今晚去找你,你来得正是时候,正好陪二叔说说话。”

    “嗯,二叔,您有什么不痛快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就能舒服些。”

    谢正衍扶谢天德坐下,听到他第三次长叹,心疼得恨不得替他分担一半痛苦。谢天德木然地凝睇地板,神情萎靡得像一张经过了梅雨季节摧残的旧地毯,半晌方慢吞吞问“小衍,你这次看到依依,还认得她吗?”

    谢正衍说“十多年没见,她都长变样了,瞧着脸生得很。”

    “唉~不止你,连我都认不出她了,她小时候多可爱啊,跟我最亲近,我在院子里蹲着洗衣服,她马上搬张小板凳塞我屁股下面,给她买好吃的,她也总要把第一口让给我,老跟我说长大了要好好学习,找好工作,多多的挣钱让我享福。那时候我真是有女万事足,觉得这个女儿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恩赐。可是现在……现在全变啦,她虽然还肯叫我爸爸,但已经跟我不亲了。

    前天我给她买了几件新衣服,上她们学校找她,她事先跟我说不想让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让我见着她的室友别说我是她爸爸,要说是她爸爸的朋友,受委托去给她送东西的。我听她的话,见到她的室友自称是她叔叔,结果你猜她的室友怎么跟我说的?那姑娘笑嘻嘻问我‘叔叔,您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吗?’我听得糊涂,那姑娘又说依依跟她们说她爸爸在美国工作,是个医生,以后也要接她去那边的。’我当时脑子就空了,后来依依回宿舍,看见我也冷冰冰的,拿了衣服就催我走,好像再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会丢她的脸。我愣了半天,看她和同学们走远了,也慢慢往回走,走出校门口登时清醒了。这孩子如今对我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啊,她想要一个有钱的在美国做医生的爸爸,不是我这个穷酸土气的窝囊废……”

    谢天德声腔刚一发颤,谢正衍已喷出急泪,握住他的手哽咽“二叔您别气了,为那种白眼狼不值得,跟她断绝关系吧,免得她再来喝您的血啃您的肉。”

    谢天德艰难摇头,头顶好像悬着千斤铁罩,休想逃出这方阴影。

    “小衍,二叔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得好好活啊。那十万块,我还你二万五,昨天又取五万块给阿芬寄过去,让她拿给阿铭治病。还剩两万五就随她们折腾啦,二叔不想管也管不动了。”

    谢正衍以为二叔打算自暴自弃,苦心劝慰“您不能有这种想法,生活是自己的,都为别人考虑了自己怎么办?钱您留着自己花,我现在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很快能有大回报,等拿到钱就帮你交齐剩下的养老金,让您提前退休享清福。依依不认您,我认,往后您就是我父亲,我给您做儿子,伺候您一辈子。”

    他说到动情处,声音全浸在泪水里,尝尽了家庭带来的伤害,因为二叔的存在才至今仍相信“亲情无价”,他不介意把他的生计负担到自己肩上,也愿意将他们的幸福合为一宗,只要二叔认可,他随时可以改换称呼,叫他一声“爸爸”。

    谢天德也极为悲痛,脸撇向另一方,不忍看他,不久后用力缩回被他紧握的手。

    “傻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呢,不能带上二叔这个累赘。回去吧,二叔累了,想休息了。”

    他打开干瘪的烟盒,抽出一根揉得歪歪扭扭的烟点着,谢正衍虚张了张嘴,就见他不停挥手。

    “回去吧,回去吧。”

    他只好无奈顺从指示,退到门口又听二叔说“帮我把灯关上。”

    失去照明,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破绽是谢天德叼着的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火星,那点火星亮的时候很猛,呼哧呼哧快速移动,极为迫切地想吞噬掉整支烟,暗下去后又迟迟不亮,预示吸烟的人正在沉思。谢正衍想二叔此刻的思绪大概就像萦绕他的烟雾,有的回溯往昔,有的盘踞当下,可曾有分一缕半缕给将来呢?

    他希望答案是有,希望二叔对人生还抱有信心。

    “二叔,我明天再来看您。”

    他装着满满一斗的不安回家,挂肚牵肠得无法动手写剧本,然而没等他把这些不安囤积成隔夜的陈菜,凌晨5点过,一个东北汉子的电话送来惊天噩耗。

    “小谢啊,俺是你二叔的邻居铁柱啊!你二叔上吊自杀了,你快来啊!”

    谢正衍的脑子里雷声响彻,掀起一场蔽日盖天的风暴,就在睡衣外笼了件羽绒服,趿着拖鞋跌跌撞撞赶去谢天德家。到达时只见楼下停着警车,整栋居民楼的上下几层楼道灯火通明,小区保安正进进出出,上楼后又看到门外站了七八个陌生男女,都跟他一样衣衫不整,估计是被惊醒的邻居。

    派出所的民警先他一步到达现场,初步判断悲剧是凌晨两点左右发生的,当时铁柱媳妇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卫生间里啪的一声,似乎是板凳倒地的响声,她以为谢天德出来上厕所不小心撞翻了东西,也没多想。等到下半夜铁柱起床撒尿,见卫生间亮着灯,走进一看,谢天德悬空挂在排水管上,僵直的身体正随着绳索微微打晃……

    “哎呀,你们是没见着当时的情形,吓得俺差点尿裤子,赶紧把俺媳妇叫起来。俺媳妇胆子大,叫俺拿来剪刀,自己垫着凳子爬上去剪绳子,人放下来已经又硬又冷,舌头伸出来半截,早没气了。”

    夫妻俩看过表,那会儿正是凌晨4点半,铁柱媳妇上半夜听到的动静估计就是谢天德上吊时踢板凳的声音。留守民警对谢正衍说救护车已经来过,检查后宣布是窒息死亡,他和另外两个同事也简单查看过,死者除了颈部的勒痕,体表没有其他外伤。他们还在床上找到死者留下的遗书,已经用塑料袋封存了,请谢正衍先查看上面的笔迹是不是死者的。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当然,如果家属有疑问,向警方提出调查申请,他们也会全力配合。

    “我想先看看我二叔,他现在人在哪儿?”

    警察指着谢天德紧闭的房门说“还停在他床上,我们就是想等家属到场再叫殡仪馆的车过来。”

    谢正衍在警察和铁柱夫妇陪同下打开房门,屋里的大灯小灯齐刷刷亮着,光线照见每一个角落,更清晰涂抹在床中央那具盖着棉被的人形上。房间里的家什都已收捡整齐,洁净如新的烟灰缸摆在床头柜上,仿佛从未被沾染,给谢正衍造成一种昨晚不曾来过此地的错觉。铁柱热心地替他掀开棉被一角,谢天德的脸露了出来,双目微合面色如常,竟意外的安详。

    “人走的时候舌头吊在外面,俺和铁柱又是揉又是塞,弄了好久才整回去,这样瞧着才不吓人。”

    铁柱媳妇声气高昂,有点邀功的意思,谢正衍知道那只是乡下人的淳朴粗野,并不包含恶意,也就诚恳地回她一句“谢谢”,而后请求他们让自己单独向二叔道个别。

    外人离场,他的坚强马上像蛋壳般破碎了,狂奔而来时汗湿的睡衣这会儿正冰凉地贴在背心,一道道针刺般的战栗你追我赶扫荡他的肢体,拼命赶走他的体温。他很快颤抖着跪倒在床前,双手痉挛地揪住床单,脸埋在被褥中好堵住凄厉的哀号。挺过第一波崩溃,他抬头透过层层泪光注视二叔的脸,种种往事在脑海中涌现,回忆起他对自己许许多多的爱护关怀,回忆起他的正直慈祥和令人敬佩的高尚品格,事无巨细,一件不落。

    这么亲切的长辈,善良的好人竟然被世事逼迫到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像腊鸭一样挂在了死神的镰刀上,命运何其残忍,人世何其不公!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浪潮裹着悲愤远去,沉淀下更多思考。再观察二叔的遗容,隐约看出了一份解脱后的轻松,联想昨晚叔侄最后的对话,他相信二叔是怀着弃旧从新的念头上路的。对他来说留在满目疮痍的世界与死无异,彻底离开才是真正的求生,他受够了拖泥带水的活法,所以走得如此干脆,临行前还整理好房间,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谢正衍理解二叔的感受,作为同类,他们的人生仿佛断简残篇,缺失的都是快乐,真切的都是苦难,经历过太多潦倒不幸,见识过太多算计痛苦。他憎恨这一切,此刻真巴不跟二叔一起离开,到天堂去找休憩与快乐。

    铁柱媳妇已经敲过两次门,他仍泣不成声,哭得像散了的木架坍在地上,还要捂住嘴防止外面人听见。夜渐阑珊,窗外发白,时间无情地碾压一切,扫除夜晚的痕迹,送来清爽的黎明。每一天都在开启新的生活,可他即将面对的新生活里再也没有二叔。

    第68章 后事

    “大哥大嫂我对不起你们,存折上还剩两万五,其中一万五留给姆妈养老,她日子不多了,求你们对她好点。

    小衍,你是个好孩子,二叔以后会保佑你的,一定要珍重。”

    谢天德的遗书写得非常简短,人们不难由此反推他临死前多么绝望,除去这寥寥几行字再没有别的事可挂心。天亮后他的遗体被殡仪馆带走,谢天佑和廖淑英也来了,看过他的遗书,谢天佑一言不发走了,廖淑英和铁柱媳妇聊了很久,都在磨牙凿齿咒骂谢依依母女,骂尽兴后铁柱媳妇问丧事该怎么办?房东太太早上来过,坚决不同意在这里办,说屋里死了人已经够晦气,没找他们要冲喜费就够不错了,哪能接着搭灵堂。

    莫怪人家狠心,谁摊上这事都不免懊恼,房东要靠房子收租吃饭,沾上血光凶事势必影响出租,比如铁柱夫妇已放话后天搬家,否则将来一进卫生间就会想起谢天德上吊的情景,屎尿都得落在裤裆里。这种情况下怎么好意思再对房东提过分要求。

    廖淑英没奈何,说反正家里的老房子快拆了,谢天德生在那儿,如今死了把灵堂搭过去,也算有始有终,就拿上谢天德的银、行卡准备取钱办丧事。可是只有卡没有密码,问谢正衍,他也不知道,二叔走时没留密码,这点不知是他的疏忽,还是故意给后人设难题,总之后来着实让贪财鬼们大伤脑筋。

    这会儿他没为自己的后事留现钱,谢正衍料定母亲不肯出资,便说一切费用由他承担,让廖淑英先回家,自己去找家殡葬店来操办。铁柱媳妇说她正好认识一家,丧事带火葬一条龙服务,还能买到便宜的墓地,主动领谢正衍过去。路上谢正衍收到谢天佑微信,父亲给他发了10000块钱的红包,留言“这些钱拿去给你二叔办丧事,别跟你姆妈说。”

    谢正衍的泪水又涌出来,父亲到底还念着骨肉之情,总算在他心里留下些许欣慰。

    殡葬店服务水平一流,买香烛、搭灵堂、写挽联、冲洗遗照、点灯念经面面俱到,不让家属操半点心。得知遗体已送往殡仪馆,店主让谢正衍写份委托书,好派人过去帮死者擦洗换衣。谢正衍想亲手服侍二叔最后一程,和店员一道来到殡仪馆,寿衣是依店主介绍买的,里面一套白麻内衣,中间一套宝蓝色缎子唐装,外面一件黑色绣卍字花纹的织锦长袍。头上戴的是挽金边的黑缎瓜皮帽,脚上套的是白布袜黑布鞋,此外还有腰带、绑腿、口铃、盘缠巾、盖脸布、垫被钱、仿的金银戒指,应有尽有。

    衣服怎么穿也有讲究,谢正衍一窍不通,最后仍由店员一手料理。脱衣服时他发现二叔的内外裤子都尿湿了,店员说大部分人死亡时都会失禁,民间说法是给家里人留财。穿寿衣时他又见整套衣裤没有一颗扣子,店员说“寿衣不能有扣子,‘扣子、扣子’,克扣子孙多不吉利,上下里外的衣服都得用布带子来系,这才是后继有人的意思。”

    谢正衍对照谢天德的情况,只觉得这话含着无尽讽刺,收拾好换下的旧衣服,按店员指教的找块荒地点火焚烧,这样死者就能走得干干净净了。

    傍晚返回老屋,谢依依和她妈卢俊宏已经来了,卢俊宏正跟廖淑英比赛骂街,谢正衍印象中这对妯娌早年也常起争斗,口才基本旗鼓相当。这次她势单力薄,龙虾店的很多伙计在场,都出于义愤帮着廖淑英责骂这个利欲熏心逼死前夫的恶婆娘,谢家的邻居们也前来凑一嘴,借着别人家的纷争活动唇舌。

    卢俊宏此番来只为谢天德手里那十万块钱,得知存折上只剩下二万五,认定失踪的七万五是被廖淑英一家拿去了,一步一跳脚地逼她归还。廖淑英岂是好相与的?别说没拿,就是拿了,吃进去的肥肉也断不可能吐出来。加之平素跟谢天德虽不亲厚,但好歹是自家人,眼见得教外人活活逼死,也不禁愤气填膺。更况且仇家自动找上门,旁边还有这么多熟人瞅着瞧着,她说什么都得抖一抖威风。

    谢正衍不想听泼妇吵架,也疲累得懒于责问二婶堂妹,人死万事休,现在即使拿唾沫星子砸死她们也不能让二叔复活,又何苦在灵前吵闹,教他不得安宁?

    他绕过喧嚣的人堆走进灵堂,往长明灯里添了些油,重新在二叔牌位前点上一副香烛,回头见谢依依跟进来。刚才她没给卢俊宏助阵,一直冷眼旁观,别人不理她,她也不理人,脸硬得像块图章。此时她顶着图章一样坚硬的表情走到谢天德遗像下,拿起供桌上的香,从包里掏出打火机,那打火机临时故障,嚓嚓的响了好几声也没擦出半点火花。谢正衍心想理应让她给父亲上三柱香,上前用自家的打火机帮她点燃。

    谢依依插上香,对着牌位拜了三拜,仰头凝望遗像,几分钟内纹丝不动。从侧面看过去,她的面部仍旧冷硬,眼睛好似两座冰湖,封锁一切情感,但仔细分辨,又能于冰层裂缝中看出一丝纠结,里面分明暗含着结痂的痛楚。谢正衍凛然一震,觉得这种眼神似曾相识,紧跟着想起过去照镜子时常常在自己眼睛里看到,那是对身世的迷茫,对自身来历的怀疑,以及永远记不清父亲形容的憾恨。

    屋子里倏忽卷起一阵旋风,吹得烛火灯火矮矮欲熄,谢正衍抢上去护持,谢依依也结束伫思,扭头对他道一声“谢谢。”

    这是她首次主动跟他说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褶皱,谢正衍蓦的心酸,暂时中断了对她的恨意。他相信迈出这道门槛,这位堂妹将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强者,她亲手斩断了脚下的根脉,唯有殊死搏斗才能生存,而摒弃内心所有柔软羁绊的人向来战无不胜,往后她定能够实现全部野心,达成全部目标,得到一切想得到的。可是那些都将与感动无关,因为她已彻底冷血。

    第一夜过去,清早谢正衍接到阿芬电话,昨天收到铁柱媳妇发出的讣告,她连夜买车票赶回来,指望再见一见谢天德。谢正衍想到廖淑英也在追究那消失的七万五,阿芬若前来哭灵,必然引起怀疑,母亲为钱六亲不认,再作贱起阿芬来可怎么得了。于是婉拒阿芬来灵前吊唁的请求,约她在别处见面。

    阿芬早哭成泪人,见到谢正衍便拉着他的袖子问“你二叔真的走了?真是自己上吊走的?”

    听谢正衍讲述当时情形,又捂脸啼哭,大声呜咽道“他怎么这么想不开,亏他还时常开导我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竟然这么傻,这可教我怎么办?”

    哭着哭着再次提出要去灵堂祭拜。

    谢正衍不得不硬起心肠劝说“家里人正疑心二叔把钱花到哪儿去了,您和二叔的事他们都知道,见了您肯定要问。要是知道他借给您五万块,您就脱不了身了,这灵堂千万去不得啊。”

    阿芬悲痛欲绝“要是因为我收了他五万块就害他送掉一条命,我这辈子都不安生,这个糊涂鬼,怎么不为我想一想,黄天啊,要不是阿铭还绊着我的手脚,我也跟他一块儿去了。”

    她边哭边抽自己耳光,披头散发的样子真像个含冤抱恨的女鬼,谢正衍见此惨状难免陪哭一场,带她去殡仪馆看望二叔的遗体,好歹找一点心理慰藉。这一去,两个人又在冰棺前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工作人员前来催他们离场才相互劝止住。

    离开殡仪馆阿芬仍抽抽噎噎自怨自责,说“你二叔前几天跟我通电话还说春节要去北京找我们,我跟他开玩笑说最近都在买彩票,他马上发了10块钱红包过来叫我多买几注,说如果中了大奖就买房子跟我结婚,我想试试运气,还真买了50块,现在都没来得及查开奖号码,他人倒先去了。”

    谢正衍眼看她定住脚跟痛哭,忍泪劝慰“芬姨,二叔一直很爱您,觉得自己没能力照顾您,心里很愧疚。他对您如何您比谁都清楚,为着他这片心也得保重,再说您还有阿铭呢,他一个小孩子孤单单留在北京,又生着病,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您还是尽快回去照顾他,二叔的事都交给我,我会好好料理的。”

    阿芬问他准备如何处理谢天德的骨灰,谢正衍早有打算,依家里人的意思是谢天德无妻无后,遗骨留着也没用,不如洒到黄浦江里完事。谢正衍坚决不同意,说自己会出钱为二叔购置墓地,无论如何要留个念想,以供日后祭奠。

    阿芬听了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住“小衍啊,你就是你二叔的儿子啊,今后也是我阿芬的儿子,我将来要是有办法了,肯定回来找你,有我们家阿铭的好日子过,也就有你一份,这话你一定要记牢,老天爷给我作证。”

    按照现代殡葬习俗,死者亡故后停灵三天便要火化,谢天德1月1日凌晨2点自杀,火化时间安排在1月4日凌晨4点,据丧葬店老板说这是个吉时,不但有助亡者升天,还能为生者转运。谢正衍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容川却是在1月3日早上才得知消息,而且若不是他和谢正衍通电话时刚好听到他身边的哀乐声,谢正衍还打算多瞒他一阵子。

    “你在参加谁的丧礼?”

    “……我二叔前天去世了。”

    容川跟谢正衍聊过各自的家庭情况,知道他这位二叔是个难得的好人,跟他感情深厚,也就不难猜到谢正衍目前的心情,正要安慰他,谢正衍抢先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好吗?现在正跟妈妈谈事情。”

    他声气疲倦消沉,听起来不止遭受丧亲之痛,还摊上了棘手的麻烦,事实也确是如此。容川来电话前他一直在听母亲发牢骚,先是说想去参加火化仪式的人太多,光龙虾店就有十几人报了名,再加上谢天德单位保洁队的同事,少说三十号人,为这些人准备交通工具就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按规矩,凡是参加仪式者,都得向人家回赠一份香皂毛巾,象征洗晦除祟,这些礼物也都还没来得及置办。最最要命的是仪式完了总得请大伙儿吃顿饭吧,如今物价高,上哪儿吃饭都不便宜,前前后后杂七杂八算下来,至少还得往里搭个几千块才对付得住。

    廖淑英算完这笔帐,意思是想一切从简,把那些准备去参加仪式的亲朋一律谢绝掉,这样车马费酒菜钱就都免了,事后再到批发市场买些廉价洗化用品挨个给他们送去,尽量能省则省。

    谢正衍说“龙虾店个叔伯阿姨都是二叔个朋友,保洁队伊些同事就更伐用说了,大家都喜欢二叔,想最后送他一程,拦着伐让人去太伐近情理。而且,伊拉来吊唁都是送了丧仪的,加起来也有一两万,还不够请客吃饭么?”

    谢天德的丧事廖淑英百样不管,唯独对收白包表现积极,这些天吊唁者赠送的丧仪基本上都流入她的腰包,试想这么一号貔貅德行的人,怎可能松口吐钱?不仅抢白谢正衍一通,理由还挺充分。

    “侬二叔遗书上写伊那二万五的存款有一万五是留给侬嗯奶养老的,昨天吾去银行问过,银行说要取出这笔钱必须让公证处开证明,卢俊宏挨个老婊、子和伊个小婊、子也必须到场,侬说迭个事体哪能扯得清?所以要先用介丧事上收的钱垫这笔开支,还伐晓得够不够呢。”

    谢正衍清楚她算盘上每一颗珠子,面无表情问“嗯奶也是侬阿婆啊,侬照顾伊几天都要斤斤计较?”

    利剪般的讽刺一举戳穿廖淑英的虚伪,女人的脸登时变换了五种颜色,在暴戾的铁青即将溢出面堂时,容川的电话恰巧□□来替谢正衍挡驾。上周他随舅舅去欧洲同经销商谈生意,连带考察那边的行情和工艺,行程大约很忙碌,有三天没联系谢正衍。这时来电话是关心他的近况,说自己今晚乘飞机返回上海,问他有没有感兴趣的东西,好顺路带回来,谁知正遇上谢家办丧事。

    谢正衍挂了容川的电话,转身就跟廖淑英说“大家个车费饭费都由吾出,不要侬花一分钱。”

    他讲电话期间廖淑英一直在酝酿骂词,若继续纠结费用,必定来个鸡争鹅斗。现在谢正衍给出的决定虽令她微感诧异,但转眼又唤起新的不满。

    “侬是在路上捡到金子了,替死人挣面子,介多钱存起来不好啊,非要乱花,侬就是天生个败家子!”

    她眉眼狞恶两手抓空,看样子很想从谢正衍身上掐下一块肉。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可不代表不喜欢小儿子挣的钱。谢正衍单方面默默宣告决裂,而她尚未觉察,因她习惯轻视他,以为他不过一时赌气,过后仍会服服帖帖回来供她驱使。她也一直以谢正衍的造物主自居,坚定地认为全靠自己大发慈悲他才能获得做人的资格,仅凭这点就有权操控他的人生,享受他的一切付出,虽然他蠢笨无能庸庸碌碌,但好歹是个免费的帮工,以前每个月还能定期上缴一笔报恩费。这些好处她一样没忘,还等着不久的将来继续回收,因此谢正衍乱花一分钱,都相当于侵犯她的利益,她绝不能容忍。

    “吾这几个月没要侬交钱,侬就大手大脚起来,以后家里要用钱个时候让侬拿,侬是准备跟吾装傻伐?吾告诉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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