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儿,就是会巧合到好像假的。
俞阳最不希望纪轩听到看到的场景,就这样被听到,被看到了。
再然后,就是意料之中的一场爆发。
那个平日里永远嬉皮笑脸的小瘦子,那个就算生气了也哄两句就会怒气荡然无存的乐天派,这一次,是真的让俞阳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法收场。
就在他被对方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然后一把揪住领口,用力撕扯了几下,又一把推开时,就在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刚站稳就被劈头盖脸地一连串怒骂时,他意识到,事儿,大了。
看似傻呵呵的中华田园猫急了眼,发了威,亮了爪子,呲了牙,要撕你的皮,扯你的肉了。
“你跟我说这事儿不是你干的!!你跟我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没关系是吧?!!没关系刚才那人开走的是他妈谁的车?!!!他说的动刀是对谁动刀?!!姓俞的你他妈逼的当我傻哈?!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解决不了?!非得用你操心?!!!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没说不用你管不用你替我出头?!甭跟我说你乐意!你乐意老子还他妈不乐意呢!!!”声嘶力竭的叫嚷,某种程度上吓住了俞阳,也把店里仅存的最后几个客人,包括店员,都给喊了出来,而那完全就是在爆发中的人,根本已经不想再考虑他人的眼光,直接冲着试图上前的值班经理吼了一嗓子“跟你丫没关系!”,就又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俞阳身上。
而那被狠狠卷了一顿的男人,则在最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之后,对一干人等摆了摆手,皱着眉告诉大家这是私人恩怨不用担心,也千万别报警什么的,便一步上前,伸手就拉住了纪轩的衣领。
只有在这种时候,体格差异才会明显起来。
又瘦又矮的家伙,根本没办法成功反抗,力气是挺大,可没有人家大,气焰是挺嚣张,可没有人家坚决,就算嘴里骂骂咧咧,手上连撕带扯,甚至还上了无影脚,仍旧不能顺利挣脱的纪轩,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俞阳好像捏着一只待宰的鸡一样,给拖进了院门。
随手关上那扇红漆大门之前,俞阳跟值班经理说了句“一切照常!”,然后,就和仍旧在拳打脚踢的那只鸡,一起消失在门里。
店员和熟客,愣了几秒钟,又都一窝蜂跑回店里,从店铺后门偷看院子里的情况。
这情况没什么特别,和刚才一样,一个拖着另一个,直奔西厢房。
那是俞阳住的地方,更是“闲人免进”的区域。酒吧的大门开在东厢房外墙,然后又和堂屋连在一起,曾经是堂屋正门的店面后门虽然是一整面玻璃,能看见小院儿里的景色,但,跟院门一样,并不给除了俞老板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通过,明令禁止之下,店员们就算想,也终究不好真冲过去一探究竟,于是,三更半夜求救无门的纪轩,就这么被拖进了屋,然后扔上了床。
天旋地转之后反应过来自己被丢在哪儿,纪轩从心眼儿里升腾起一股子恶心,他几乎就是弹起来的,一个鲤鱼打挺就跳到了地上。
“我`操!你他妈有病啊!你刚跟别人睡过的被窝就他妈让老子躺?!”站在那儿往自己衣服裤子上一通拍打,好像已经被感染了什么恶性传染病又或者至少是蹭到了秽物一样的纪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让俞阳异常火大。
“是睡过,可他洗澡的时候我就换过床单了,另外我可以告诉你这儿不是主战场,沙发上才是,更何况,你以为我是那种精虫上脑连保护措施都不用的禽兽?!还是说你以为同性恋个个儿都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啊?!”抓着那货的腕子,死盯着他咬牙切齿说了那么几句话之后,俞阳把多少有几分被从没见过此等气势,多少有点儿被震住了的纪轩再度硬按在床上,“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要是不信我,用过的套子还在垃圾桶里扔着呢,自己看去!!看完了给我麻利儿滚回来好好说人话!!”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就差不多够了。
纪轩固然一点就着,但他的暴躁,能持续十分钟,就算不错,二十分钟,已经是超水平发挥,半小时以上的,便可谓奇迹了。如果是有人突然给他来点儿意想不到的厉害看看,那估计会好像被兜头浇了冷水一样,骤然熄灭。火焰褪色,剩下的只有嗤嗤的白烟从废墟中升腾。
俞阳歪打正着,浇了他的冷水,然后亲眼看见了他的白烟。
似乎很是受了几分委屈,纪轩坐在床上,一语不发,凝眉瞪眼面对着他,好一会儿,才猛锤了一下床铺,吼了句“我特么最恨别人蒙我!!”
糟糕。
看到那个动作,那个表情,又听到那种说法时,俞阳心里跳出了那个词,继而很快就被弹幕式脑内刷屏了。
原本他还气得要命,原本他还等着那小子扑上来再跟他打,谁料想等到的居然是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动作语言。短短几秒钟之内,他甚至有点儿想笑,都基本想好了的激烈对白,也随着那家伙眼圈儿变红而被撕成了碎片,烧成了灰,化成了烟。
“……我那是怕你……”一时间,几乎开始语塞,清了清嗓子,俞阳让表情沉稳下来,“我是怕你知道了会怪我,或者觉得没面子什么的……当然了,现在你已经又没面子又恨死我了哈。”
“你傻`逼吧?”
“啊?”
“我说你丫傻`逼吧!”纪轩急了,“我为啥生气你都没弄明白呢瞎鸡`巴哔哔个屌毛啊?!”
“……那你到底为啥生气啊?”觉得快要摸不清套路,俞阳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皱着眉等下文。
“我不说了嘛我最恨别人蒙我!!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替我出头?!你背着我鼓球事儿,事儿闹大了还跟我说和你没关系!你真拿我当猴儿耍是吧?!我这是听见了看见了,那我要是没听见没看见你是不是打算蒙我一辈子?!啊?!甭管过多长时间,但凡瞅见我你心里就念叨‘这傻`逼我说啥他还就信啥’吧?!多大仇啊你有话不能跟我照实说?!你特么活雷锋啊做好事不留名?!卧槽真特么够了!”
一边叨叨,一边吸鼻子,说到最后还狠狠踹了一脚那雕花的床头柜,眼看着黄铜闹钟滚落到地毯上,想要再给闹钟补一脚,却因为距离略远腿略短而没够着,更加恼火的家伙抬手就给了没能掉落在地的藤编台灯一巴掌。
灯罩很成功地被掀翻了,俞阳眼看着那还挺贵的手工艺品骨碌碌滚到了大衣柜前头,吓得旁边观战的“丘吉尔”呲牙咧嘴“哈————!”了一声,躲到角落里去了。
略作沉默,内心不知为何居然很是平静了的俞老板,两手改作插兜,抿了抿嘴唇,看着还在赌气的纪轩。
“发泄够了?”微微歪头,他等着对方回答,发现似乎是得不到回答时,干脆叹了口气,弯腰抓起闹钟,规规矩矩,端端正正,摆在纪轩脚边,“没够就再来一脚。”
到此为止,纪轩的暴怒,大概是差不多或许可能,燃烧结束了。
但他没法点头称是,因为这样才是真的丢尽了面子,他也许不会恨俞阳,但他会恨自己。
皱着眉,扭着脸,别扭着,愤愤着,他瞅了一眼脚边的闹钟,问了句“多少钱?”
“你管它多少钱呢,能高兴就来一脚呗,又不用你赔。”感觉到有门儿,俞阳心情放松了不少,他想要伸手去帮对方整理一下乱成鸟窝的头发,却还没碰到就被打开了指头。
“你少动我。”仍旧是抗拒,但已经没了叫嚷的劲头,纪轩揉了揉眼角,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这事儿,要是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你放心,查不到我身上。”
“我就问你查到了怎么办!”
“真的不会的,我找的人是靠得住的。”
“就那男的?”
“啊……他是‘干活儿’的,这里头真正起作用的是……”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你五岁小孩儿啊!”心里俨然已经是个笑cry的表情,脸上却还要假正经,俞阳拉开那好像还挺当真地在捂耳朵的家伙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是说这里头真正起作用的是谁,没人能查到,就算查到了也没人动的了,懂不懂?”
“……闹了半天你丫真是混黑社会的?!”纪轩一脸惊悚。
“我不是都说了没那个闲心嘛,忙不过来。”
“又蒙我?”
“爱信不信。”
“……”
“所以,你生气,也有怕我事儿闹大了兜不住的意思?”
“而且我最烦欠别人的,你这份儿人情我特么算是欠下了……你把车也给那人了吧?操……这特么一下儿好几十万,你是不在乎……那你让我心里怎么想……”
话,接得相当快,后头的叨逼叨俞阳没兴趣,但最开头那个连接词汇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很清楚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很无法描述的感觉,想笑,又想叹,觉得欣喜,又觉得悲哀。
他明白,那是只有在真的开始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的情感,但他更明白,这种在乎不会有任何结果。
一旦这么想了,就会有自暴自弃一般的邪恶念头钻出来,滋生出来,蔓延出来,俞阳挑起一边嘴角,低沉地笑了两声。
“要是欠人情不还你就活不下去,那……咱干脆就一次性付清吧。”
“……啊?”
“肉偿,怎么样?”
“啥玩意儿?!”
“肉偿啊,你陪我睡一觉,咱们两清。”
“你丫有病吧?”
“真的,答应不答应吧。”
“滚滚滚。还有劲儿闹呢……”有点脱力地摆了摆手,纪轩叹息的同时抹了把脸,情绪安稳了一些,虚汗就跟着冒出来了。
看他那个样子,也不太想继续闹下去,俞阳拍了拍他的肩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你去冲个澡吧,我上前头拿瓶冰饮过来,等你洗完了喝两口。”
对方的提议,纪轩终于没有拒绝,好半天的沉默过后,他没有点头应允什么,然而翻身下床,朝着浴室走去。
听着水流声响起,俞阳踏实了几分,他沉了沉心思,整了整衣襟,对着大衣柜上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表情,觉得不会有谁能挑出任何毛病了,才重新回到店里。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酒吧打烊了。店员扫地的扫地,擦洗的擦洗,值班经理走过来,没好意思问他情况如何,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
俞阳听完,点了点头,告诉大家早点收拾完早点下班,便径直走到吧台后头,从储物篮里掏出几个已经收起来的橙子,而后打开了榨汁机的电源。
“阳哥,我帮你弄吧。”关系算最熟的那个bar tender凑过来想要帮忙,却被俞阳拒绝了。
“没事儿,我自己来,一会儿我自己洗榨汁机,你们忙完了就走你们的,甭管我。”
老板都那么说了,再上赶着插手也就没意思了,收拾完店里,几个人跟俞阳打过招呼,作鸟兽散。
而后,都解释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刻意拖延时间的俞阳,总算是洗好了榨汁机,把一大瓶刚在冰桶里沁凉了的橙汁提在手里,他关了店面的灯,回到西厢房。
推开门时,他看见了沙发上的人影。
那个只围着浴巾团在那儿,背对着门口,抱着猫,湿着头发的家伙,听见他进来,却不曾回头看一眼。
目光从单薄的后背上明显的脊椎轮廓和那对翅膀纹身上滑过,俞阳不露痕迹吁了口气,关好门,把橙汁放在窗边柜子上,弯腰从柜子里拿杯子。
“我做了点鲜橙汁,今儿就别喝酒了,缓缓吧。待会儿……天亮差不多了,我请你吃早点去,你想吃……”
“你是当真的吗?”有点突然的一声询问传来。
俞阳往杯子里倒果汁的手停住了,继而抖了一下。
“什么当真不当真的。”一种令人后背发凉的预感窜起来,他甚至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头去看。
而同样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的纪轩,则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把更让人莫名恐慌的问题丢了过来。
“……你说的肉偿就能两清,到底是不是当真的?我不想欠你人情,可我能给的也真没什么,刚才……我也想得差不多了,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你……就给我个痛快话。”
音响里,是悠扬清澈的音乐声,俞阳站在窗前,默不作声等着咖啡煮好,默不作声听着歌词和曲调就那么丝丝缕缕渗透到他耳中。
那是林忆莲的《天衣无缝》,歌词他是记得的,而此时此刻,忽然前所未有觉得自己需要一杯咖啡的俞阳,沉浸在某种微妙气氛当中的俞阳,看着窗外已经渐渐亮起来的天,也忽然前所未有觉得,一首歌的歌词,居然会如此符合自己。
这是一首适合午夜或者凌晨时分的歌,唱出欢愉过后的孤寂,和燃烧过后的清冷。
床上还在睡的人,是纪轩。瘦削的肩膀,他拥抱过了,单薄的后背,他抚摸过了,包括还裹在被子里的下半身,他也好好尝过味道了,但情`欲降下去,再怎么拥抱抚摸品尝,都抵不住一个“过”字。
全是过去时了。
他又能期待什么呢?
只能说,他会记住这个晚上,他更会记住这个身体,温度,声音,一点一滴的反应,都不敢忘。
起初,只是亲吻,他甚至忘了两个人是怎么就吻到一起去的。纪轩似乎有点抗拒,想要闪躲,又似乎有点逞强,想要硬撑,而都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一吻过后还是之前说了那句玩笑一般的“确实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睡两觉”的俞阳,只把那嘴唇柔软的触感,深深刻印在脑子里。
舌尖都带着微辣的烟草味道,皮肤磨蹭时都有若隐若现的胡渣刺痒,皮肤都谈不上细腻,呼吸都谈不上香甜,所有的一切都提醒着彼此自己在跟同样是男人的人做世俗眼光中只有男人和女人才可以做的事。但是,这件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了。
他的亲吻格外有耐性,不知是不是得益于上一次大醉过后主动发情时打下的基础,虽说一开始是想要躲闪的,但真的加深了亲吻之后,纪轩只剩了努力配合的余地。
其实他也不怎么擅长配合,亲吻的经验,他几乎为零,这一点俞阳能明显感觉到。当然了,他自己也算不上吻技多么多么高明,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个特别喜欢唇舌接触的人。这种认定,直到亲过纪轩之后,才被彻底颠覆,看来,交`合,是可以凭本能尽情做的事,而亲吻,真的需要一种叫做喜欢的感情来催化才行。
至于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亲吻可以如此温柔,就是连俞阳自己,也解释不清的问题了。
他从没如此温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