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描述的那样,物质的质量、密度和引力大到一定的阈值后,流逝变慢了。
秦明仿佛能看见那只手在微尘点点的空气中画出了一道纤尘不染的弧线,从线的一端到另一端,一米不到的距离,他却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狠狠地咬了口下嘴唇,以这在他看来依旧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压下内心强烈的愧疚和不安。已经到了这份上了,他必须把话说完。他听见自己因哀恸而变得紧绷而带涩的声音机械地摩擦近乎凝固的空气,“妈,您过去骂我多少次‘混账’,我都无法反驳,但现在,我混不混账我自己心里有谱!”
“就因为您的儿子喜欢上了一名男生,您就觉得他离经叛道吗?”秦明换了一种人称,将自己从整件事中剥离开,像客观的审判者冷酷地评析着,不待沈茹反应,话音落地后又变了口吻“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和妈妈您正值桃李年华惊鸿一瞥喜欢上爸爸的喜欢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继续条分缕析,“爸有那么一身的臭毛病,妈您口嫌体正直,还是没来由地喜欢他,我也是,喜欢方文睿,无需理由,也不因他是男的,我就不喜欢了。”
“我就这么跟您说了吧,我自己也说不出具体喜欢他什么,”不是他耍贫嘴,情爱这事本就玄乎得很,就算穷极一生,世上又有几人能道得明白,“反正就是喜欢他这个人,这种喜欢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嗯,大概说不上他的优点缺点我都喜欢,因为在我眼中,他就没有缺点。”
沈茹最开始还动了动唇企图插话打断,到现在双唇已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面沉如水,仿佛坐着坐着,就石化成了一座远古的雕塑。
“我也说不出具体什么时候喜欢上他了,总之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很喜欢很喜欢他了。”
“您之前也说了,这半年来,我懂事许多了,肯吃苦也知道上进了。”
秦明顿了顿,又换了视角“不是像您之前所调侃的您儿子他病了、脑袋烧坏了,也不是您儿子他庄公梦蝶般一朝一夕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他只是幸运地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让他对每一个明天都有所期待。”
秦明自己也想不到自己能说这么多,像被打开了话匣子,根本不需要打草稿,语句就能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在两种人称中自如地切换,紧接着的话狠狠戳在秦孝威和沈茹的心口上。
“您和爸在我初中的时候去了美国发展,自那以后的五年,我每天的生活似乎都变得千篇一律,我觉得什么都无聊极了,有时连游戏都玩腻味了,更别提做题和背书了,我又不当考古学家又不当外交家,我就闹不明白了,我学文言文和英语做什么,我碰不到衣袂蹁跹的古人,也不怎么会遇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或者说的更宽泛直白点,我就是压根不知道自己活着要做什么,然后,我碰见了方文睿……我开始知道自己要什么和要做什么了。”
秦明闭了闭眼,“我每天背高考词汇,每周写一篇议论文,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和他一起上y大,为了证明我们,”他霍地睁开眼,声音已经没有那么干涩了,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在扁平的胸腔内鼓噪地跳动,“是有未来的。”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有许多许多的明天可期待,可共度。”
就在这时,沈茹脑海中紧绷的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她蓦地站了起来,急遽的起立让她大脑临时缺血,眼前发黑,身形一滞。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孝威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沈茹缓过劲儿来,不再言语,也不再看秦明一眼,她像是毫无留恋一般地迈开有些发麻的腿走出了这个刚被风暴席卷过的房间。
秦孝威除了在听见那句“出言不逊”的“爸有那么一身的臭毛病”脸色明显地、古怪地变了变,秦明“长篇大论”的整整半个钟头内几乎再没什么反应,可能是神经已经被震到麻木,也可能是纯粹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评判审度秦明的选择——
他儿子的青春年华,几乎没有他参与的影子。
歉疚,毋庸置疑的。
补救,还来得及吗?这就不好说了。
沈茹走后,他终于说了一句话“孩子,起来吧!”
秦明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跪着干嘛呢?”四十多岁的男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哽咽。
他不知道那些年,儿子的成长,他错过了什么。
就像是昨天还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男孩,然后断片了,今天就变成芳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大男生了。
秦明依然不肯起来。
秦孝威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客厅。
沈茹疲倦地靠在灰蓝色的沙发上,低着头,两手按着太阳穴。
秦孝威紧挨着她坐下,搂过她纤瘦发颤的肩,让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他身上。
沈茹像是找到了依靠,深深地将脸埋进他厚实的胸膛。
秦孝威立即感觉到前胸传来一阵潮意。
微微地惊悸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一时没一时地轻拍她的后背。
万物逢春,然而时令还没过春分,依旧昼短夜长。
沈茹从秦孝威怀里抬起头的时候,余晖下的客厅,一片诡谲的昏黄。
秦孝威心疼地看着妻子满脸未干的泪痕,正欲说些什么,沈茹却先开口了——
“明明还跪着吗?”她努力压下浓厚的鼻音。
秦孝威点了下头。
“你是榆木脑袋吗!就让他这么跪一个下午?”沈茹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向秦明的房间。
“……”被训斥一顿的秦孝威摸了摸鼻子,觉得“爸爸有点委屈”。
秦明的确跪了一下午,饶是年轻的身体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坚硬冰凉的地板和零碎的拼图片,膝盖跪在上面又痛又冷。沈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和干裂的唇,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双眼又红了,心脏痛得像被活生生地剜走了一大块肉,“傻孩子,你跟我过不去,也不该这么折磨自己,你疼,我们……也是会疼的。”
她试着将人拽起来,秦明的膝盖却像被糊了胶水,牢牢地粘在地上,和“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都有得一拼了。
“妈,我不是和您过不去,也不是和自己或是谁过不去。”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您和爸,其实,娶妻生子、合家欢乐的生活谁不向往,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和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相扶相持地走完一生,像您和爸爸那样。”
沈茹一下子回味起方才秦孝威温暖结实的胸膛和男人身上令她心安的力量。
她总归是不希望看见儿子孤独终老、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
沈茹叹了口气,突然道“起来说吧!”
秦明倔强地耍起赖皮,“妈,您不同意,我就一直跪着!”
“熊孩子你……”沈茹合上眼,缓缓道“我从来没说过我反对。”
她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只是这条路不好走,我直觉你们不可能长久,不过现下看来,我可能错了。”
“未来后悔了,记住你自己今天的选择和……决心。”
“绝不后悔,”秦明坚定地说“不会后悔的,我只知道如果没做这种选择,我才会追悔莫及、遗憾一辈子。”
“……好。”
风吹开帘子,最灿烂的斜阳从窗户照进房间,也照进客厅。
茶几上的檀木护身符,染遍落霞——
这是一大早,她从大师那里为儿子求的护符。
赭褐色的木签上,那朵祥和的金莲安静绽放,凹陷的刻痕线条流畅平滑,盛满了余晖,金边描摹,整朵花熠熠生辉,焕发出温暖圣洁的佛光——
许他一生幸福,护他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觉得我的标题真地是乱取的……根本没t到要点!哈哈,快完结了,所以加更哟!这一章其实没什么剧情,煽情的话我其实还能继续大战几百字,但感觉写着写着也挺腻味的,估计你们也看烦了,下一章本来打算接着写,但想想还是加快节奏为好,所以下一章估计这不容易的年就这么过啦,么么哒!
s我也觉得大过年的出柜好……那什么的,但愚蠢的我已经这么写了,大家忽略一下逻辑?
☆、第二十三章 成人
秦明的膝盖约莫一星期才消肿,正好赶上返校——高三段的期初考试如火如荼、紧锣密鼓地进行。校方组织这次考试一是为了检查学生在寒假的学习情况,二是为了让学生适应即将到来的一模,“合二为一”而言,就是为了孩子们好,然而学生们并不感激这种“好意”,只觉得这次考试不排名这点还算差强人意。
由于不排名了,大伙儿就没太重视这场考试了。淝水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中华几千年的历史告诉人们掉以轻心往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可不是么,数学一考完,不论文理,都倒下了一大片,不少学生挂着苦瓜脸,已经完全没心情考接下去的两门了,“我可不可以申请免考……”
年味还很足,空气里还能嗅到韭菜水饺的香味和鞭炮的烟味,高三段的全体数学老师却不得不冷下脸。
“弥勒佛”端着一脸阎王般凶神恶煞的表情走进教室,也顾不上铃声响没响,将答题卷往讲台上一扔,便不留情面地训斥“倒数第二道大题是你们寒假作业上的一道大题改编过来的,你们看看你们做成了什么样子!”
数学课代表顶着巨大的压力,战战兢兢地将答卷发了下去,讲台上,“弥勒佛”的训斥声依旧滔滔不绝。
秦明没考砸,神态悠然地坐在位置上,打岔道“老师,大过年的,不要伤了和气。”
“哈……咳咳!”几名学生没忍住,笑出声,不过,立即被数学老师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头疼的不仅是数学老师,其他主课老师也脑门儿疼,期初考试其它科目的成绩虽然不至于像数学那样惨烈,但也十分不理想,这点虽在意料之中,可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分析完试卷,全体师生又是一头扎进高考复习的学海,然而效率依旧不高,熊孩子们还没完全从过年喜庆的气氛中走出来,经常神游天外,也不知是想到了还没来得及花的压岁钱还是没吃够的年夜饭。
很多时候,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片刻,就很难再紧起来了。上学期期末,每个人的神经都崩得死死的,而紧接而来的春节一下子让这帮他们如漏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软瘪瘪的。
放眼创新班,真正能安定下来学习的学生寥寥无几。
方文睿一边整理错题,一边盯着秦明监督他有没有认真地做《五三》,不知道这算不算心无旁骛?
段长游魂似地在楼道里转了几天,到底看不下去了,向上层反应,领导们听了,最终做了个决定,将原本安排在高考前一百天的高考誓师大会提前。这一提前,便提前了半个多月,而且巧的是,恰恰在元宵那天——
屋檐下的红灯笼陆陆续续地拆了,路面上零碎的鞭炮纸也被清扫干净,学生们换下个性鲜明的新衣服,统一地穿上了实验中学清一色的校服,仿佛,欢欣鼓舞也好,一波三折也好,这个年终是过了。
誓师大会上,秦明全程都盯着方文睿看。少年眉目温润清浅,实验中学黑白灰三色调质朴简约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就能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凛然仙气,以及禁欲的外表下极为致命的诱惑力。
方文睿其实也觉得秦明很适合穿校服,宽大的校服给别人穿来很邋遢,可秦明穿着,就很精神。他像天生的衣架子,虽然瘦,可硬实的骨架撑得起衣裳,布料服帖地勾勒出他英挺的背和修长的腿。
相比之下,后者的想法单纯多了,完全从审美角度出发,前者则浮想翩跹,想入非非,最后甚至想到了制服y。
大会历时一个多钟头,结束时,暮色四合,低年级的学生以家里煮的芝麻汤圆为寒假画上一个句号,纷纷背着跨进校门。
他们与刚从大礼堂走出来穿着整齐制服的学长学姐们不期而遇。
高三段的“先烈们”想明后年,就看你们的了。
低年级的孩子们脸上还带着七分青涩,默契地想明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是我们,穿上校服,誓师高考,永不言弃了。
最后一缕年味儿就这样在这天的黄昏,被吹散了。
太阳第二天如约地升起,如约地落下,第三天,第四天……像在践行对万物的承诺,循环往复,只是不经意地,每天早那么点升起,又迟那么点再落下。悄无声息地,白天慢慢变长,终于到了昼夜等长的春分,妖冶的桃花开遍了枝头,一模也如期而至。
有了期初考试和誓师大会两计猛药,一模的成绩总算有了起色,郁闷了一月之久的老师们难得地露出宽慰的笑容。
桃花的花期不长,再加上阳春三月连绵不绝缠绵悱恻的雨水,四月还没到,就败完了。花一落,桃叶的生长速度快了许多,没几下子就和教学楼旁常青的香樟一样,一片绿油油的。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高一高二段趁着其它花卉还开得兴旺的时节组织了一次春游。
这种耗费“少年时”的活动自然是将高三段“摈诸门外”的。学弟学妹兴致勃勃地去踏青的那日,他们自有自己盛大的活动——成人礼,终其一生,也只有一次的十八岁光阴。
仪式不强硬要求穿制服,但好多学生都穿上了正装,似乎,在胸前打条领带,就成人了。
古代的中国,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女子十五岁行笄礼,这个传统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明朝,但仪式终究只是种形式,春秋时期,孔子就曾说“三十而立。”真正的内在品行成熟与否,得当与否,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沉淀和蜕变。
“下面请家长代表发言!”主持人话音一落,一名眉目齐整、打扮得体的女性走上了主持台。台上摆着用来装饰的花束,洁白的百合衬得女人的微笑温婉动人。
“!”坐在下面的秦明和方文睿均是一惊。
秦明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确定地问“阿姨?”
方文睿“……嗯。”
何婉清没带演讲稿,但依旧从容沉稳。
她站姿优雅,语速不急不慢,时不时配合上肢体语言,整个人看上去自然而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