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宪始终低着头,攥着拳头,十指关节咯咯作响,而傅帆同志从头到尾默坐一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终于,压抑一晚上的火山彻底爆发,十六岁少年一个子儿没要到,不堪继续受辱,愤而离席。
可能血缘这东西就这么奇妙,那年我才七岁,与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大哥初相识,却犹如故人归。所以我做了一件至今令自己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从亲戚送来的红包里挑了两封最厚实的,趁人不备追出门外,一边喊着大哥,一边将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我狡黠一笑,告诉他我妈不懂得管账,少两个装压岁钱的红包多半不会发现。
傅云宪蹲在我的身前,与尚且矮小的我保持平视。他的眼神既惊又怒还带着怀疑,总之十分复杂。半晌,所有激烈的情绪归于平静,他笑笑说,你没必要这样,弟弟。
他就这么走了,分文没拿。
我哥与许苏迟迟没露面,见我百无聊赖,阿姨告诉我可以上楼去等,我马上摇头,他俩习惯裸睡,发起情来又不分时间场地,我才不想再看一遍他俩的活春宫呢!
等了约摸半个钟头,许苏才慢悠悠地现了身,他在家穿着随意,宽大t恤,平头短裤,手里抱着一只卷耳的橘猫,踩着棉拖,踢踢踏踏地下楼来了。
我都不知道他们养猫了。以前许苏想养猫,我哥不准,毕竟家里没必要养两只猫,许苏想领养个小孩,我哥依然不准,理由一样。
“昨晚睡得好吗?”察觉出他走路姿势异样,我故意问他。
“还……还行吧。”许苏刚落座又一下弹跳起来,仿佛被万枚金针同时扎了屁股,一脸痛苦,支支吾吾,“不……不是昨晚睡的……”
听这口气像是被我哥弄了一宿,我有点幸灾乐祸,故意调侃道“中午加道菜,凉拌黄瓜怎么样。”
许苏红了脸,啐骂道“不要脸的老王八蛋,就知道在我身上使力气。”
“痛并快乐着,都懂。”趁许苏在我身前坐立不安,我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打得他捂着屁股上蹿下跳,惨叫连连。
“呸!要不是你大哥一直问起你的感情生活,我才懒得管你。”许被我哥宠得极坏,温顺时像只黏人的猫咪,稍不顺他心意又立马吹须瞪眼。他眯细了他的桃花眼,照例摆出一副大嫂的样子教训我,“这么些年就守身如玉一个人?这也太不像你了。”
与唐奕川分手之后,迄今我再没有任何一段认真的长久的恋爱关系,偶有一两段露水,也常以我单方面落跑而告终,许苏管我这状态叫浑浑噩噩,我只是觉得维持这种亲密关系令人疲倦。
“正儿八经地相亲就免了,我倒是不介意你找些人来抚慰我的寂寞……”
说话间我想起来,许苏近来一直在录制一档名叫《东方视界》的节目,与主持人刑鸣走得颇近,而那个刑鸣正是我喜欢的型。回想起那白皙的肌肤与冷冽的眉眼,我热血上涌,马上表态说我想睡刑鸣。
“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许苏忙不迭地摇头,表示门也没有。
“你说华能的虞总吗,不至于吧。”传说中华能的ceo虞仲夜是刑鸣的情人,特别高贵特别优雅特别气派,不像那种会为了一点风流韵事就刨人祖坟的人。准确的说,不像我哥。
“我说刑鸣,你不知道他有个绰号吗,开瓢鸣……”
阿姨这时走进厅里,说决定午饭多做一道西葫芦rou丸汤。她冷不防将一根西葫芦杵在许苏眼前,问他爱不爱吃。
我哥资本雄伟,所以许苏听见黄瓜二字时神态尚且淡定,看见西葫芦就“嗷”地一声逃开了。
跛着逃开了。
??4
我哥问我近况,我简赅回答一切都好,我哥留我住一宿,我说我晚上要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
许苏在一旁cha嘴,说老二要去参加的婚礼,新娘叫殷妲。
“殷妲?”我哥皱了皱眉,“市检三分院殷处的女儿?”
我点头,笑笑“不容易,挑挑拣拣这些年,总算嫁出去了。”
我哥知道我、殷妲与唐奕川的那点纠葛,眉头似也因此更紧了些“唐奕川也会去?”
“可能吧,久没联系了。”我喝了一口西葫芦rou丸汤,尽量保持神色平静。
离开温榆金庭前,我回头多看了一眼。时近傍晚,窗外斜阳半红半黄,许苏仰面躺在我哥腿上, 着怀里的猫,而我哥垂着深长眼眸,轻轻抚摸许苏的头发。两人说一茬话,接一会吻,电视里放着一部人文纪录片,特写景别混乱,旁白拿腔拿调,幸而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片子上。
对于这世上的某些人来说,与所爱之人相爱好像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这种能力真令人羡恨。
估摸着婚礼上得喝点酒,我没开车,停留在十字路口,等着周扬来接。
街上车来车往,行人熙熙攘攘,交通灯由红转绿,又再次转红,我右手边的一家ji,ng品店里传出的一首颂叹爱情的英文歌曲,而左手仿佛能触及正在下沉的太阳。
我突然发现,不止刑鸣,那个匆匆的西装客,那个蹒跚的拾荒者,还有那个靠在树边等待心仪姑娘的中学生……我所能看见与感知的,他们全都像唐奕川。
他们全都不是唐奕川。
在唐奕川这个问题上,我骗了我哥,我最近手上有个案子就得跟他打交道。一起高中生纵火案,犯罪嫌疑人家属在审查起诉阶段找到了我,在我之前已经聘请了一名律师,受害人与嫌疑人都是未成年,早恋酿恶果,男孩不愿接受分手事实赌气放火,导致女孩全身多处深二度烧伤。我本来不想接,网上舆论一片倒,案子本身也没多大的辩护空间。
但这案子的承办检察官是唐奕川。
我约唐奕川沟通案情,没有得到一点回应,甚至后来还是从另一位律师那里得知,案子已经起诉至法院了。
对此我很恼火。
我痛恨唐奕川的单方面失联,这是有理由的。
曾经我向他告白,他也是这样突然就消失了,真相迟到了十来年,我想我可能永远无法释怀。
我当年的同学里,几乎没有毕业之后干刑诉的,毕竟虽说刑与民都是吃律师这碗饭,但每一场诉讼的对手从同行律师换作了检察官,那差别可就太大了。我干民诉那些年,主要业务是商事经济纠纷,业务水平在其次,关键还是编织人脉。所以我长袖善舞,充分发扬自身魅力打击对手,与各基层法院的民二庭庭长交情似铁,从没想过上个庭竟会如此如履薄冰。
迄今我所接触的所有检察官中,论官腔之足,优越感之甚,没一个能比得上唐奕川。
周扬对此表示同意。
富二代周扬在回去继承家业之前,倒是正儿八经干过几年刑诉。他说这源于他童年时代的梦想,他一直向往当这样的大律师,指鹿为马颠黑倒白,让辛普森这样的杀人犯无罪释放,简直牛逼坏了。估计丫是美剧看多了,不知道中国的刑辩律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后来,工作中周扬跟唐奕川打过数次交道,积怨日深,没少在我面前抱怨。他说唐奕川长着一张长期xi,ng压抑的脸,也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好这一口;还说唐奕川一点情面不讲,不收礼也不要钱,别说昔日师兄去打招呼,就是亲爹站在被告席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建议法庭从严惩处。
有一回,周扬实在被惹恼了,火冒三丈地跟我说要找人揍唐奕川一顿,看那一脸狰狞的模样像是动了真格,反正这对他的亿万身家而言也是小菜一碟。
周扬话未毕,我就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厉目而视“不准动他。”
“你他妈为这儿就跟你兄弟翻脸?我就找人弄那姓唐的了,你怎么着吧?”
“把这话收回去,否则不用你弄他,我先跟你玩命!”
我态度强硬,周扬想走,走不了,想还击又挣脱不得,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告饶“玉、玉致……我就开个玩笑……你丫松……松手!”
“开玩笑也不行,”手没松,反拧得更狠了些,我一字一顿地警告他,“不准动唐奕川。”
那天周扬被我拧得手腕脱位,送医路上对我叫骂不迭。
从古早的回忆里抽离自己,我与周扬赶到婚礼现场时,唐奕川已经到了。
新郎小柴曾在唐奕川手下干书记员与助理检察员,因业务优秀被破格提升,最近刚刚通过主诉检察官考试,按说正是前途似锦,然而他却突然辞职,跳槽去了律师队伍。这不难理解,虽说我国控辩双方地位不对等,但律师相较清廉的基层检察员,腰包还是臌胀多了。
新郎小柴显得很不好意思,立在唐奕川的身前,端着酒杯弓着腰,一个劲地跟他道歉,说辜负了领导的期许与栽培。
“没什么,律师与检察官同是法律职业共同体,一样要好好干。”即使是别人的婚宴场合,唐奕川依然官腔十足,官话张嘴就来,新郎站着他倒坐着,一群人孙子似的围在他的身边,频频叫他“唐处”。
周扬凑在我耳边小声,一脸不爽地说这小子官腔也太大了,亏他没升上副厅,否则我们还不都得被他踩在脚底下。
尽管没成功升任副厅,这个年纪的正处级干部,依然是我辈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就连干非诉的那些同学也以之为荣,很卖他的面子。西装,领带,金丝框眼镜与一丝不乱的背头,令唐奕川那张清俊的面孔愈加显得禁欲,而他一如既往的表情淡漠,眼神犀利,仿佛谁在他眼里都是傻逼。
我一直望着唐奕川,而唐奕川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
第5章
好像每一场婚礼都有照片回顾这样的环节。礼堂大屏幕上,我看着殷妲一点点长大,仿佛见证花苞成长为鲜花。终于回顾到新娘的大学时光,连着好几张照片都是三个人,除了新娘本人,还有我和唐奕川。
一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两个英俊的男孩中间,左右各挽一个,背景是人文楼的破桌烂椅,三人皆穿着不符他们年纪的职业装束,脸庞又稚嫩又纯真。
青春独有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像最漂亮姑娘的汗脚,更难得的是这张照片中,就连唐奕川也是笑着的,这对而今面部神经基本瘫痪的唐处长而言,何其珍贵。
望着这张停留不过秒的旧日照片,我胃部一阵烧灼,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又瞥了同桌的唐奕川一眼。
他正认真看着大屏幕,镜片微微泛出荧蓝的光亮,照旧面无表情。
这张照片有个故事。
政法类大学最爱整“模拟法庭”“法理辩论”之类的幺蛾子,我校还很公平,比赛不分年级,只看辩论水平。撞上唐奕川时,我们班已经进入刑法案例辩论赛的半决赛,一听对面是大一的法学班,全班都觉得难以置信大一新生也就刚刚上了《法理学》这样的基础课程,《刑法》还没学呢。
周扬出去打探了一下,回来汇报说,他们班上别的学生明显都是打酱油的,就唐奕川,往那儿一站,妥妥的人民检察官的范儿。
班长立马拍板,让我顶替班上那个去开盲肠的辩手,她说比赛能输,颜值不能。
我只能回家翻了翻刑辩案例的经典书籍,又抱我哥佛脚向他讨教不少,然后硬着头皮上场。
抽签决定,唐奕川的班级为公诉方,我们为辩护方。
自由辩论环节,基本就成了我和唐奕川的双人秀,他发问完毕,我立马回答,并抛去一个更刁钻的问题,我法理虽不扎实,但胜在油嘴滑舌,时不时能冒出一两句金句,话糙理不糙,逗得满场女观众吱吱乱笑。
尽管唐奕川光芒万丈,但到底独木难支,最后比赛还是我们赢了,唐奕川却因其无可挑剔的表现,获评全场最佳。
“你没我想象中那么菜,”比赛结束,唐奕川主动来到我的身前,向我伸了手,“以后法庭上见。”
“别见,千万别见。”我赶紧将他的手掌拍开,没有一个刑事律师愿意在庭上遇见这样的公诉人,唐奕川一言,越发坚定了我以后不干刑辩的决心,我说,“法庭下我家大门常向你打开,法庭上就算了。”
这话听着太怯,不待唐奕川有所反应,我又欲盖弥彰地补一句“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想干的是民诉。”
“切,还是怂。”唐奕川估摸是被我逗乐了,极难得地露出笑容。我被他的笑容晃了眼,他牙真白,唇形如我的一般好看。
这时殷妲从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冒出来,突然挽住我俩的胳膊,招呼校报记者拍了一张照片。
十来年后婚宴场上,这张照片唤人千般愁绪,引人万般伤感。
“少喝点。”周扬见我直接往红酒杯里添白酒,一杯紧接一杯地往下灌,赶紧劝我,“你要在这场合闹,以后就别想在这个圈儿混了。”
殷妲的父亲是刚刚退休的老检察官,新郎也曾是一名检察官,所以在场的宾客中有相当一部分市公检法的领导,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撒野。
然而几杯高度数的白酒下肚,我脑仁发胀,又想犯一犯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