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神色微变,好似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人投了石子,泛起涟漪,一双眉头紧紧绞了起来,在心里深呼吸,却也受不了那钻心的痛苦。他低声说“对不起”,别过头望向窗外,没一会儿,尖削的下巴颌上竟隐隐泛起水光。
我未来的每一步,都没有了你。
人群熙攘的车站,秦母提着大小两只包,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思啊,妈到车站了。”
周围太吵,对电话那头声音的分辨力不强,秦母赶忙走到人少的地方,听见秦思说要来接她。
“不要的,我都去过你学校一回了,自己认得。”
秦思执意要过来接,叮嘱母亲拿好东西,先找个地方等一等。
“好嘛,那你路上小心点。”
“嗯。”
秦思搭车很快就到了,去对面车站要穿过马路。正是红灯,他站在斑马线上,举目从人群中寻找母亲的身影。
看到坐在车站门口的母亲,他笑了一下,眼睛转向红绿灯牌,不经意间掠过一家婚纱店,透过橱窗玻璃,一个身段玲珑的女人正试穿着婚纱。
红灯闪烁,他要抬步,目光收回来的一瞬,又投了回去,那个人!从女人身后出现的那个人,不是周慕又是谁?!女人提着裙裾,转过脸,优雅美丽地朝他笑着。
秦思望着他们,瞳孔一阵阵地紧缩,脸色惨白,眼神痛楚而悲伤,呼吸好像只有出,没有进,急促得像濒临死亡。站在穿梭的人流中,他的心已经被剜空了,灵魂也被抽走,眼神失了焦,周慕远在天边。
“思啊,”秦母提拎着包,从马路对面喊他,“思啊……”
秦思回过神,眼睛里出现母亲的身影,喃喃一声“妈妈”,抬脚就朝她走,走得很急,像要奔往他的港湾。
秦母摆着手,下一秒惊恐地喊“思啊!”
尖锐的急刹声响起,秦母抱着包,看见儿子的身体坠落着,如盛开的血红色花朵,刺眼得她当场腿一软倒下地,眼泪奔涌而出,失声痛喊,“思啊!——”
意识模糊消失的前一秒,秦思眼里一片黑,仿佛深陷海水里,依稀看见有人跪倒在他腿边,声嘶力竭地抱着他的肩膀喊救命。
是谁?母亲吗,还是他呢?秦思想去辨别,却撑不住眼前侵袭而来的最后一抹黑,阖上沉重的眼皮,颠倒的世界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死寂,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重症手术室门外,秦母瘫靠在白色的大理石墙壁上,两只沾血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甲盖掐陷入皮肉,却也感觉不到疼痛,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混浊绝望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门上的“手术中”三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看穿、看出几个洞来,如此她才能看进那紧闭的手术室门内,看看她的孩子怎么样了!
她一直在抹眼泪,一辈子也没淌过那么多泪,两只眼睛混浊着,用手掌捂着,泪水又打湿掌心。
几个小时过去,她大脑始终一片空白,在恐慌崩溃中,一次次地产生了幻听,以为那门开了,它却始终冰冷地紧闭着。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医生解着手术手套从门里出来,看见一个妇女缩成一团坐在那一排空荡的不锈钢靠椅里,脸埋在膝盖里,抖着肩膀似在啜泣。
“谁是病人家属?”
她的感知已由最初的敏感变得迟钝,半晌才听见医生的询问,猛地抬起头,灰暗的眼睛亮起来,“我!我!医生我是!”冲过去,眼眶通红,激动又颤巍巍地抱着对方的胳膊,“医生,我儿子他——”
那医生的眼里露了一丝悲悯,“对不起。”
“什么?”
“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她喃喃地重复一遍,头脑里嗡嗡直响,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可能呢?医生你骗我……我儿子他,怎么可能呢……”
医生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节哀。准备一下……后事吧。”想扯自己的衣角。
谁知她像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点布料,死死地不松手,“医生这是不可能的,我儿死了……呜这怎么可能……”
“节哀吧。”
她一下子脱了力,伤心欲绝下,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怪我!都怪我!”一下下地捶着胸口,“都怪我,要喊儿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能将自己砸晕,“……我的儿啊……妈害了你哇!……思啊——”声音一消,两眼一闭,人倒地昏厥了过去。
拍完婚纱照的第二天,就是个良辰吉日,周慕与苏瑶在郊外草坪举办两人的婚礼。
周慕端着香槟,在入口处接待宾客,周母也在一旁,神色隐隐透出几分焦急,“你弟弟怎么还关着机!他平时再顽,也没这么胡闹的啊。”
周慕笑笑,不以为意“也不是他结婚,真不来,也没多大事儿,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怪罪。”
周母轻轻白他一眼“你也不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周慕微笑着迎进两位宾客,道“别看他那样,心里有分寸着呢。不用急,也许正在过来的路上呢。”
周晓波迟迟未来,婚礼当然不会因他而耽搁中止。交换对戒、宣誓时,苏瑶含情脉脉看来,周慕却恍惚着,脑海里尽浮现那人的面孔来,帧帧地,像放电影。
钥匙和银行卡寄过去,又被他退回。是了,那样一个清高的人,恐怕觉得遭了侮辱吧。没有办法,房产证上还是写的他名字。
周晓波直到下午也没有过来。周慕手执香槟,信步游走于宾客之间,敬酒寒暄,尽显从容,双方长辈皆是交耳称赞。
碰见几损友,脸上露出一抹别样的笑,高脚杯相碰,听见一人低声揶揄问,“你那阿思呢?或许正藏在宿舍里黯然神伤,伤心至死呢。”
今天是什么日子,周慕听得那“死”字?啐了一口。
几损友又嘻嘻哈哈,怜悯他自己亲手断了自由路,从此就困入婚姻的牢笼里不得翻身。一时间气氛热络愉快。
周晓波终于打来电话。
周慕开口便训他,“小子,你老哥的婚礼你也敢……”
周晓波却轻声呜咽着,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喉咙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嘶哑、不成调,最后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周慕听清了,那个“死”字。
急痛攻心,他手里的电话啪地一下就滑落坠了地。
秦思,死了。
第39章
“……喂?哥?”
那边突然没了动静,周晓波哽咽着叫了两声,把电话按在怀里,又继续哭。一上午,他已经哭了好几回,和室友抱着哭,又和秦阿姨抱着哭。秦阿姨似乎一夜间白了头,比上次见面,看着要老了十岁。
他们几个男生,哭得震天动地,吓坏了医院来往的人。
电话那头,周慕在说“喂?”
周晓波哽咽着,又贴到耳边接起来,“喂,哥……”
他哥在那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有声音,嗓子还是抖的,“晓波,你说……阿思他……”一个“死”字压在舌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下子,周晓波的眼泪又决了堤,喉咙里粗粗呜咽一声,不成调地说,“对、对不起哥,今天是你的婚礼……可是阿、阿思他……”
电话这头,周慕握着手机,好像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胸口一阵剧痛,半个身子就这样折了下去,笔挺西装被揪得一团皱,他张着嘴,空气却进不来,只急促得挺着胸膛,额边、颈边青筋凸起。
周晓波饶是再悲痛,也听出了他这边的不寻常,喊他,“哥?哥?你怎么了啊?”
周围人发现异常,也快速聚过来,询问他情况。周慕摆手,数秒后,勉力直起了身子,一张俊脸上毫无血色,他对着电话喂了一声,示意周晓波他人还在,接着谁也不理,快步走出人群。
闻讯而来的苏瑶轻轻搭住他小手臂,目露询问。周慕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甩开了她的手。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天。”周晓波哭着说,“他去车站接他妈妈……被一辆车撞了……”
“你在哪?”
“医院。”
“你早点回去,关机了妈担心你。”
太平间。
那个人就躺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块薄薄的白布,冰冷冷的,无知无觉。
周慕进门后,停了一步,半天没迈动脚。扶着墙朝他走,整具身体都在抖。
一直到跟前,膝盖往下跪了去,慢慢伸出手,却怎么也不敢掀他头上的白布。喉咙里痛苦地响了一声,细长微弱,他朦胧着眼,掀开了……
入眼,是一张容貌毁损的脸,几乎看不出原样。
他提了一口气,喉咙里又闷闷地呜咽几声,面部痛苦地变了形。面前的人,曾经那样鲜活漂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拥抱入怀,而如今,却再也不会睁开眼,连一眼,都不会再看他。
望着他冰冷的尸身,周慕呼吸倏地急促起来,嗓子眼里冒出几道嘶哑呻吟,他抚摸他发硬毁损的面孔,同时捂住自己急痛的胸口。
忽然,“滴答”一声,突兀地响在幽暗的太平间里。他诧异着,脸颊滚过了一片湿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伸手去摸,那又咸又热的液体却淌得越来越疾,止也止不住。
他不再擦,任由泪水往下流,哭得肆意,悔恨,自嘲,心也不痛了,碎成了一片片,胸膛已经空了。
不知在里面待了多久,周慕走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撞了好几个人,也没声抱歉,旁人只当个醉鬼跑医院里头来了。
回到新房,苏瑶脸冷得似冰山,问他去哪了,周慕只木木地不答,走进洗手间反锁住门,站在淋浴下,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出来时,苏瑶无声无响地跟在他后面,忽然一把抓起他的手,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无名指“戒指呢?”
他面无表情。
“我问你,戒指呢?”苏瑶语调高起来。
“卫生间。”他抽掉手。
“你别走!”苏瑶面色冰冷地指他。一分钟后,她回来,拍着紧锁的房门,冲里面尖叫“周慕!戒指呢!”
……
也许,是嫁错了,你不能靠婚姻去拴住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苏瑶想。
但她也瞒了他一件事。
她是丁克,从没想过生养孩子。
对此,她的婆婆意见特别大,几次三番与她闹这件事,甚至口吐一些封建之极的话。每每不欢而散,老太太拂袖而去的时候,她总要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就是段残破的婚姻,你虚情,我隐瞒。
周母为添孙儿的事,上了不少火,甚至气进过医院,但到底是个性子温的,也使不出什么狠招来。为什么不在周慕身上施压呢?她当然试过,但儿大不中留,光听媳妇的了!
她威胁过周慕,如果苏瑶不要孩子,她就不要这个媳妇了,周慕只道还有晓波,等着他来让自己抱孙子。
把周母气了个半死,从不知儿如此不孝。
“谢谢你啊,”苏瑶靠在床上,点着一根ildseven,眯眼吐出烟雾,“帮我应付妈。”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什么时候?”她夹着烟,眼角挑起来,“十八岁,还是十六岁?”
“结婚前你没抽过。”
她笑了一声,从袅袅烟雾里,万般嘲讽地看着他“人家想扮扮可爱,不可以吗?”
周慕没理她。
“我该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