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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无声 第5节

作者:元谋人 字数:22756 更新:2021-12-19 14:36:09

    回家说给狄寒生听,狄寒生笑了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被欺负的经历”

    周祖望摇头。

    “我有。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低人一等,别人也觉得欺负我是理所当然的。但其实,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嗯,其实就是纸老虎啦,你凶起来他就怕了。”

    周祖望很少听狄寒生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顿时感兴趣,把自己的事情也忘记了,双眼放光地问你小时候还会被欺负麽

    狄寒生一脸“这趟失误了”的表情,很郁卒地无奈点头承认。

    周祖望想了想,为了安慰他,於是说,其实我妈说我在幼儿园也是一直被排挤的,不过我已经没印象了。後来上了小学就没事了。

    狄寒生了然道“是不是因为你成绩总是最好的”

    周祖望咧嘴笑笑。确实是这样。他总是年级第一,老师把他当宝,同学有题目不懂都要问他,谁会来欺负他呢

    那你呢後来是怎麽摆脱被欺负的命运的

    狄寒生慢慢靠到沙发背上,望著苍白的天花板,有些漫不经心地,好像在回忆往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後来大了点,懂事了,就不兴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吧”

    童年时候,时常响在他耳朵边的一声声“野种”、“没爸的杂种”、“婊子的儿子”小孩哪里有那麽多丰富得层出不穷的骂人词汇还不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一切停止於那场群架。起因小到不能再小,他现在回想,只是奇怪於为什麽平时听到麻木的辱骂,怎麽就在那一天惹毛了他也许,是积压到一定程度的爆发吧。

    严格来说不算是群架,是三个人打他一个。但他让为首的那个付出了两颗门牙的代价,他自己则断了三根肋骨,差点戳进肺里就此归位。

    四个小孩浑身都是血,被送进急症室。当时就轰动了整个小镇。

    因为两边都伤得很重,最後的结果是都不追究。他妈妈觉得在家乡再也呆不下去了,便在他伤好一点後,和他外婆一起带他匆匆离开,几经辗转流浪,最後落脚到那个省城。

    可能是打过一场生死仗的缘故,身上带著煞气。後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来惹狄寒生。後来他遇到过那个被他打断门牙的男孩子。那人明显已经成了混混,可是看见他,却没有上来寻衅。

    欺善怕恶是真理。

    周祖望有时候也会想不通,为什麽中学和大学时代,狄寒生表现出来的,总是那种游手好闲的腔调。明明很有能力,也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那个时候就是不显山露水。

    高中最後时期,成绩倒是上升了些。那恐怕也是畏惧高考,不敢再掉以轻心。

    当时全校几个优等生厮杀做一团,分分紧咬,有时候一两分间能差出5个名次来。

    虽然他成绩一贯很好,并不惧怕高考,可是,最後能得到那个直升名额,他心里还是觉得十分侥幸。他们省强手如林,分数极高,而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上了考场没人能说100。

    能通过数学竞赛一等奖的方式获得直接进入大学的机会,对周祖望来说,完全是个意外之喜。

    在高中偏科搞竞赛犹如押宝,押对了,一等奖,那就一步登天。如果最後发现不是这块材料,偏科的恶果只能在高考时自食。周祖望生性谨慎,权衡比较,没打算走这条路。

    他自问,似乎也没有在数学方面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身为竞赛辅导老师的数学老师却在全国比赛前找到了他。

    周祖望本来不太情愿。因为他计划里没有“竞赛”这个项目。但架不住老师的劝说和狄寒生敲边鼓──其实也可能是狄寒生一直参加数学竞赛的事让他吃了一惊,思想上处於半麻痹状态。

    然後,便陷入了与狄寒生一起,没日没夜背题的一个月中。

    不要怀疑,就是题海。

    他没想到,狄寒生居然在数学上这麽天才。更加没想到,题海战术居然奏效了。几乎所有的类型,老师交给他的整理资料里都涉及到。

    周祖望不是笨蛋,又有狄寒生的讲解,更加如虎添翼。

    短期集训的成果,虽然没进冬令营,好歹也是一等奖。

    所以,後来同学们熬黑色七月时,他们已经收拾行囊,去了t大。

    这麽一看,狄寒生其实是蛮有计划的。他目的性很强,总是试图用最少的力气来达到最终那个目的。

    也许是不在意学生时代的平时成绩吧这麽想,也就释然了。

    其实他心底里隐隐奇怪的,还是狄寒生为什麽会对他那麽好。当时真正朝夕相处,不停地给他讲题的,是狄寒生。临近比赛,这对他大有助益,对狄寒生自己却没什麽好处。

    虽然对方说,通过讲解题目可以获得更深刻的认识,听上去似乎也蛮有道理。

    不过再想下去,实在有钻牛角尖的嫌疑。给狄寒生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他不拿他当朋友。

    周六的晚上,周祖望和狄寒生各自进行著娱乐休闲活动。周祖望是在画画,狄寒生不知道在鼓捣什麽。过了一会儿,sn弹出一个对话框。

    “乘飞机去你家好不好”

    周祖望愣了愣,看到署名是狄寒生,不禁有些诧异。他诧异的不是狄寒生通过sn说话,这个他们也常做──他已经买好火车来回票,狄寒生是知道的。

    “可我买好火车票了。”

    “放假一共没几天,在路上倒是一天一夜2,还不算乘汽车去县城的时间,还是飞机吧。”对方显然在努力劝说。

    周祖望有点难受。他也知道飞机快,可是飞机也贵啊。他现在的工资水平,决定了他不能想坐飞机就坐的。

    闷了半天没回复,那边又飘过来一串字“我也想一起去,现在火车票肯定买不到了。飞机吧我已经订好来回的了。”还附加了一个很可怜的哭脸。

    周祖望看见头几个字,脑子停摆半晌。狄寒生经常语出惊人,不过都没有这次无厘头。

    “可是你的家人也希望你一起去吧,或者”周祖望为了缓和气氛,特意说,“女朋友也会希望你陪她的。我家那个小县城二十分锺能绕城一圈,没啥好玩的。”

    回答很迅速地飙来,“我爸妈都不在了。又没有女朋友。你不让我跟去,我只能一个人呆著了。”後面还附上一个号啕大哭的表情,煞是可怜。

    周祖望顿时产生了一种遗弃小动物的罪恶感,不得已点头,“唉,先说好,到时候无聊了不要後悔啊。”

    退票到售票处要亏损20的价钱,只好到火车站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直接卖给谁了。

    正忧虑著这些细枝末节却也至关紧要的问题,就听到隔壁椅子碰撞的声音,下一秒,那个人嬉皮笑脸地跑了过来,挑著眉毛得意道“就知道你会答应,我早就出票了,打四折,没见过吧赚大了,几乎和软卧一样的价钱呢”

    周祖望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这便宜的票价一同欢呼。

    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但有飞机坐,5个小时就能到省城,再坐一小时汽车就能回到家里,确实很幸福。

    他知道狄寒生是为了他好。现在他身体大不如前,动不动就会发烧,长途火车也是很累人的。心里有些感激,又有点怪怪的滋味。

    狄寒生既然已经付掉钱,那就绝对不会再容他出钱了。朋友之间,有好到这样的麽

    机票是年三十下午2点40分的。因为周祖望上班要到这一天。到省城是7点多一点,正好可以赶9点20分开的最後一班中途汽车去周祖望家里。狄寒生怕飞机出现延误,汽车赶脱班,又订了机场的旅馆做保险。

    虽然从正规角度讲,年三十的下午还是在上班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思工作。周祖望顺利赶到机场和狄寒生汇合。

    可惜最後飞机果然误点,还一误就是两小时。先是说发现有人拿了登机牌却没登机,然後又空中管制。他们直到晚上9点才到了省城。汽车是肯定赶不上了,连预定的旅馆房间都有被取消的危险。

    因为说好是9点前入住的,时间到了还没入住就会被取消。狄寒生打电话一问,果然在10分锺前被别人预定掉了。

    不过,这班飞机误点,也害了部分来这里转车的旅客。回省城的人可以立刻回家,这些人却被推到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尴尬境地。而且省城也是个旅游城市,过年的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十分紧俏,属於有钱都订不到了的情况。本来年三十在外奔波就已经很火大了,再遇到这种倒霉事,更加处於暴走边缘。和航空公司的人员几番论理,总算答应免费安排住宿。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太好,但那个招待所也不算很烂。大家於是各退一步。

    狄寒生很是郁闷,觉得自己对突发状况预计不足,才落得现在这样。周祖望却很随遇而安,还比划著说,这是回他家,怎麽也应该是他考虑不周全才对。

    狄寒生给周祖望的父母打电话,说了今晚到不了家只能在其他地方住一下。老人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心疼儿子大年三十还在外奔波,数落了几句诸如“我早就叫他初一再出发”之类的言不由衷的责备。狄寒生忙说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机票订的时间不好。又客气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在小招待所住下,匆匆洗好澡,两个人分别躺到床上休息时,已经12点多了。烟花爆竹的声音响彻云霄。旧岁除,新年至。没什麽特别激动的感觉,连拉开窗帘看烟火都没兴趣。年纪大了,就没有小时候的好奇和劲头了。

    和航空公司的大爷据理力争也是要时间和体力的。不过周祖望不能说话,狄寒生则一直在打电话找旅馆,所以可以说是坐享其成,内力消耗得不厉害。只是旅行依然是疲倦的,心理生理上都是。

    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虽然一路上都要他照应著,已经很累了,可这是难得的和他同处一室的时间,狄寒生实在舍不得那麽快睡著,便努力强撑著。

    听出另外一边床的呼吸声不像是睡著的样子,狄寒生喊了一声“祖望”,就见他转过头来,有些疑问地看著这边。

    “祖望,你睡不著啊”

    那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我都不知道你认床。”

    好像是噎住了半秒,然後伴著轻微的咳嗽,周祖望轻轻摇头。看狄寒生也一副睡不著的样子,他便探身从背包里拿了笔记本和笔,写道,飞机上喝了咖啡,好像太有效果了

    他写好以後,隔著床头柜递给狄寒生。虽然这距离颇近,但真的躺在床上用手传递什麽东西又要费点劲才能拿到。

    狄寒生忽然一骨碌起身,说“我过来看吧。”

    也不等周祖望同意,便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

    如果是平时,他的自制力正常工作的情况下,这麽逾矩的行动是绝不会作的。但精神不好的现在,顾虑好像都被瞌睡掩盖了一样。很想很想,就自然而然地做了。

    床是单人的,比宿舍的床最多大出一指宽。躺上两个成年男人空间立刻显得局促。周祖望本能地向後避,却差点掉下去。狄寒生伸手拉住他,几乎是圈著他的腰把他拉回来。为了不会掉下去,自然要靠得很紧。

    看到周祖望本子上写的字,狄寒生笑笑说“嗯,可惜我不能喝咖啡啊。不然也会很精神了。”

    周祖望摇头,睡不著不好,幸亏你没喝

    狄寒生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醒著才好,知道你在这里。睡著了就不知道了。

    周祖望忽然想起来狄寒生以前家就在省城的,於是问,寒生,你家就在这里,就算他想起狄寒生说父母已亡故的事,有些後悔自己问他这个,但字已经写出来了,也收不回去。停顿了一下後,问道,不回去看看麽

    狄寒生轻轻摇头,说“不想回去看。家里什麽都没有。我不想回去。”平时的他总是胸有成竹,谋定而後动,此刻,声音却有著遮掩不掉的凄凉和惊惶。

    他摇头时,发丝蹭在周祖望的脸颊上,弄得有些痒痒的。周祖望不自觉地伸手去拂开,不当心碰到他的面孔,他便顺势靠了过来。周祖望本来想劝慰他,不要为父母的事过度悲伤,耳边却响起了安静悠长的呼吸声。

    寒生就这样睡著了。

    狄寒生睡著了也不省事,不知道什麽时候,姿势就演变成八爪章鱼式。双手紧紧抱著周祖望,腿也缠上来,好像小孩抱大毛绒玩具一样的占有姿态。周祖望想把他扒下来,但又怕弄醒了他。

    周祖望想起高中时候狄寒生就甚少回家,不知怎麽的,忽然也很难过。而且还觉得内疚。寒生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连他双亲过世的消息,都是到最近听他说起才知道。

    招待所的暖气也不足,盖著单被一个人睡是一定会冷的。

    想著,周祖望由著已经睡熟的人任性地紧抱住他,艰难地拉上了被子。

    想想还是有些别扭,又努力往回缩,尽量和对方保持一点缝隙的距离。而後慢慢进入半梦半醒的睡眠中。

    早晨醒来时,周祖望发现整晚扒在他身上的章鱼已经在洗漱了。本来以为一定睡不好的,没想到神清气爽,基本上可以说休息得很好。

    吃过早饭退了房,两个人就打车到了城里。买好车票以後,因为发车时间是下午3点锺的,所以还有余裕在城里逛逛。

    高中三年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看见一草一木都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个城市发展得并不算太迅速,离开了十多年,大体的框架还是没变。

    狄寒生想了想,问周祖望说“先到中学去看看,然後顺著原来的老路线到商业区吃午饭逛街,再去汽车站”

    周祖望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他们没带什麽行李,一人背了只旅行背包,这样背著它到处转也不会太沈重累赘。包里装了换洗衣物和带给周祖望父母的礼物。周祖望只买了些居住城市特产的小糕点,狄寒生倒是很认真的准备了两盒参片。祖望说他太客气,狄寒生却说,要白吃白喝十来天,不讨好不行。

    两个人都穿得比较休闲,棉夹克、牛仔裤加旅游鞋,精干利索,而且看上去年轻不少。不像工作多年的社会人,倒有点学生仔的味道。

    中学所在地方,离市中心的商业区有20分锺路程。那个时候觉得走20分锺也是挺远的距离了,现在习惯了大都市里动辄1小时的车程,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学校的主楼还是那几栋,乍一看觉得陌生,後来才反映过来,是重新粉刷过墙壁了。原来灰秃秃的教学楼,变成了奶白色。看起来比较新,却有些疏离。

    穿过围栏上蔷薇藤的缝隙,可以看到原来的煤渣跑道已经变成了暗红的塑胶质地。远远的能望见沙坑和单双杠,那块地方似乎还是老样子,没什麽改变。

    校友录上说学校在市郊又买了一块地,现在高三迁到那里去念,周一关门周六下午开门,搞得和集中营一样。比较起来,他们那个时候好歹还是可以每天都出去一下的。

    沿著围栏慢慢走,来到学校的正门口,往里张望,似乎连值班的人都没有。应该是有的,也许是睡在里面的保安室吧。

    走了一会儿,周祖望就开始小幅度的搓著手。他体质偏凉,现在更是不耐冻。狄寒生见状握住他手,发觉冰得糁人,便不肯再放开。周祖望略觉尴尬,想抽回来。狄寒生却说“没关系,我手一向热的。可惜忘记带手套了。”他其实也知道周祖望挣扎的原因不是这个,但是最近克制力似乎直线下降。可能食髓知味、得蜀望隆就是指这个情况吧。

    一路走来,两人都没怎麽说话,各自回忆著过去,偶尔相视笑笑,那是想起以前在一起的趣事了。

    他们没有进学校,随後转向了市中心的方向。

    年初一的上午,是个晴好天气。风寒,但有太阳照著,走在街上,也不算难受。

    狄寒生问周祖望要不要叫车去,周祖望摇了摇头。

    市中心十分热闹。

    逛了一会儿後,肚子有点饿了。早饭是胡乱吃的,并不顶饥。正巧旁边就是以前一直来打牙祭的陈桥米线,於是立刻跑进去填肚子。老鸭米线一如记忆里的美味,两人都吃得十分酣畅。

    忽然,周祖望看狄寒生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随後便听到他敲了敲窗,叫道“朱老师”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个声音也隐隐约约响起“狄寒生”

    周祖望起身回头,看到米线店窗外,一位发福妇女正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走过来。看见了他则更加惊喜,绕进店里,道“周祖望你们都回来这里啦探亲啊”

    周祖望点点头,意外之余,也很是高兴。

    这个人正是他们高中的班主任。上大学期间和狄寒生结伴回家时还来看过她,後来连省城都不回,算起来也有8年多没见过了。

    朱老师看见两个昔日的得意弟子非常高兴,甩了自己一大家子人跑过来和他们叙旧。

    听说周祖望因为手术而失去声音,老师先是神色黯然,十分为周祖望痛惜,而後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说“啊,这个我听说过。前几年三中那个谁也得过的。当时都以为完了,不过过了一年多後来就自己康复了。听说是手术的时候弄伤了一个什麽神经,慢慢就会好的。你要有信心。”

    狄寒生闻言十分高兴,道“祖望,你总觉得是我在安慰你,现在老师也这麽说吧。有实例的。”

    周祖望笑起来,最後抿嘴,点点头。

    狄寒生重新点餐,请老师吃饭。两人自己也再要了别的菜,店里暖气足,都有些热了,於是边喝啤酒边聊。反正一碗米线也没吃饱。周祖望写字速度颇快,倒没啥障碍。

    狄寒生去盥洗室时,朱老师和周祖望正讨论到班里同学的去向。周祖望了解的都是比较古老的消息了。朱老师道“哎呀,很多人都有变化了。李荭出国了,林晓佩去了a城,陈文像自己做生意了後来有两次同学会,可惜你都没来啊。”

    周祖望有点尴尬地笑,倒是朱老师替他说“不过你去的地方是离这里最远的,回来实在麻烦。工作肯定是走不开的。”

    而後又有点奇怪地说“不过狄寒生每次都来的,他怎麽没和你说啊这孩子唉,也难怪,性子太闷也是没办法的。”

    周祖望心里大为奇怪狄寒生的性子如果说是“闷”的话,那天下就没有活泼的人了

    朱老师不知道他心理活动,继续道“他幸亏有你这个朋友啊。不过你们这麽好的朋友,也是难得。我做了这麽多年老师,也没见过几个。这次他是陪你回来的吧”

    周祖望更加讶异。大概是脸上表情也泄露出来了他的惊奇,朱老师道“你不知道麽狄寒生的妈妈在他初三毕业时出了意外,过世了。他在这里已经没家人了。不过也难怪你不知道,开始我也不知道,一直到第一次家长会,他家谁都没来,他才告诉我的。他爸早没了,他妈又刚出事。後来他一个远房舅舅做了他监护人,但也就是挂名的。我一直担心这孩子,不过他真给他爸妈争气。”

    周祖望心下大为震惊,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那边的人却自顾自说道“他偏科偏得厉害,当时真是给他捏把汗,没想到他早就连你一起打算好了。”

    “你当时没在数学竞赛班吧唉,我就知道这孩子什麽都不会说──那个竞赛报名资格学校都是给专门训练的人的,这孩子求了老张,才把你也算进去的呢。後来他给你做的辅导资料老张当宝贝留著,据说训练效果特别好。”

    朱老师心直口快,一心希望这两人能一直做好朋友,又见不得苦孩子闷葫芦狄寒生做好事不为人知,竹筒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都说了。她却不知道,听在周祖望耳里是另外一种恍然。

    看周祖望有些呆掉的样子,她又自悔失言,觉得自己说多了,“哎呀,老师说这个没别的意思,随便讲起了”

    周祖望点点头,在本子上端正写道我明白。

    chater10

    年初一,在路上跑的人少。短途汽车上面只坐满了六、七成──这已经算是少的了,在平时,有良心的车老板一般会在中间走道上偷偷加一两把椅子。没良心的可以超载到一百多人,无法想象是怎麽装下的。永远有那麽多人要移动来移动去,忙忙碌碌。像蚂蚁一样。

    在车上,狄寒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周祖望“朱老师说了什麽为啥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你们相对无言在发呆”

    说著,眼睛悄悄盯牢周祖望的反应。

    周祖望笑了一下,她刚回忆到你翻学校墙被抓到那次,当事人出现当然要停嘴。

    狄寒生道“朱老师还耿耿於怀啊,都这麽久的事了。”

    周祖望摇头道她痛心疾首的是别人都没事,就你被逮到,实在太笨,所以不能让你听到。

    狄寒生闻言哭笑不得。

    很快到了县城。出了车站,周祖望忽然脸色一变,急急忙忙朝一个方向奔过去。狄寒生看过去,那边有一对老夫妻,也在朝这边迎过来。

    那一定就是祖望的父母了。

    等到聚头,却是相对无言。周祖望固然是不能发声,周父周母则因为见到久别1年的儿子,心情欢喜激动,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牵挂著周祖望手术後的康复问题,但工作又走不开。到了临近退休的几年,愈加舍不得辞工。

    看到祖望一家团聚,狄寒生忽然也有些鼻酸。

    他稳了稳心绪,打圆场插嘴道“伯父伯母,先回家吧。”

    周父先从激动中缓过来,道“是,是,先回家去。淑仪,回家再看儿子也还来得及。”

    周母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似乎是说就你深明大义,只懂栽赃给我,自己刚才不是也拖著儿子不放

    他们登上回家的公车,周母只是抓著儿子不放手。周祖望陪笑,周母想起他还不能说话,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眼圈情不自禁就红了。

    周父过来招呼寒生,“寒生,这次多亏了你,不然祖望回家路上到处都是麻烦。”

    他说的由衷。确实,所有联系跑腿的事都由寒生出头。

    狄寒生赶紧笑著摆手道“伯父言重了,我跟他来蹭饭才真。”

    周父又奇怪“寒生,你的父母呢春节不用回去陪他们吗──”正打算开始将心比心,周祖望已经听到,急得什麽似的,怕父亲的话触到狄寒生痛处。但狄寒生很快接口“我父母都移民他国,我这次没申请到签证,因此去不成。幸亏祖望收留我。”

    周父信了,很同情地说“太可惜了。”

    周父周母都见过高中时的狄寒生,知道他是儿子的朋友,因此也没有什麽太见外的。老两口现在以儿子意见马首是瞻,又知道狄寒生是祖望真心诚意的朋友,於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

    到周家吃过饭,狄寒生假客气,说要去住旅馆,当时就被两老拦了下来。

    但两室一厅的房子,也腾不出其它地方来。让父母住客厅不象话,让客人住客厅自然也是不像话的。最後周母大手一挥,定乾坤“你们俩就挤挤吧,祖望原来的房间是双人床。”

    周祖望呆了呆,有点愣神的样子。他本来说他睡客厅,但这个意见没有人会考虑。

    周祖望从头到尾都隐瞒了他已经离婚的消息。

    对周家来说,等到周祖望回来,才是过年的开始。虽然祖望身体残损,斐斐和玉秀也没有一起来,但这些痛苦经过漫长时间的消化,已经变得不那麽让老人难以接受。相比之下,见到还算健康且精神不错的儿子,这快乐足以抵消一切。

    吃过饭後,大家先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是两个人连日忙碌,路上奔波,这个时候放松下来,都显露了疲态。周祖望先撑不住,坐在那里,脑袋不住地往一边歪,然後惊醒,再勉强坐正。他父母有儿子陪在身边,心满意足,正悠闲地看春节戏曲专场。他不愿意搅了老人家的兴头。狄寒生却非常刹风景地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老人反应过来,於是两人立刻被催促著去洗漱休息。

    狄寒生洗漱完毕走进房间时,看到周祖望裹著被子熟睡在一侧床边。

    这个人,睡著了也安分守己,谨记这张床是由两人分享,丝毫也不侵占别人的地盘。他的睡相,并不轻松。眼睛很用力地闭起来,眉毛也因此而微微拧著。好像要安静平稳地睡著,也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

    他想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不用不安,他会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他不能。

    寒生轻轻在心里默念“祖望,晚安。”

    初二这天祖望主要待在家里。他们家在本地没有什麽亲戚。周父周母也不愿意回本来那个家族去。以前求他们帮忙,给周祖望的户口一个落脚点,好回到原来的城市参加高考,得到的是推搪的答复。後来周祖望得意了,口气立刻转风向。那几年,周父周母还是比较乐意回家乡过年的。但周祖望现在正走背运,到那里去肯定受那帮势利亲戚的冷嘲热讽。

    狄寒生听说以後很不爽,但又不好说什麽。他本来是想说既然这样,以前也好不要回去了,这种亲人,很有意思麽

    但想想,周祖望肯定不认同他这种六亲不认孤家寡人的想法,也就只好闭嘴了。

    不过周父周母在本地还是有些工作上的朋友,所以歇了两天以後,就开始陆续有人登门拜访。

    开始周祖望还怕狄寒生无聊,因为他本来答应陪狄寒生在家乡玩的,现在却变成每天呆在家里陪父母辈的老人聊家常。但很快发现,狄寒生已经投入并享受这种陪老人家聊天的工作。而且他不能说话,用写字交流毕竟有沟通障碍,所以需要应付的不多。後来经常是他简略写几个字,或者是比划几个手势,然後狄寒生担任翻译,在那里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把他本来想表达的内容用十倍的华丽词藻渲染出来,逗得来客开心不已。

    总之一句话,他早知道狄寒生能侃,但没想到,他这麽能侃。他也没想到,狄寒生对老人家的种种琐碎会这麽耐心。那并不是做出来的表面恭敬,而是出自真心的尊重和爱护。因为稀少,时下这种品质已经即将成为美德。

    这天,几天前来送过年货的吴老师夫妇又登门拜访。本来好朋友来玩几次也还是寻常,但这次同来的还有他们的女儿,25岁,即将研究生毕业。

    女孩容貌清秀,举止腼腆,看到周祖望,在父母的催促下叫了声“周大哥”,然後就没声了。但吴氏夫妇也没有集中注意力在周祖望身上。

    他们例行公事招呼过周祖望,立刻转而介绍“这位是你周大哥的同学。”

    狄寒生听到说到他,赶忙道“你好,我是狄寒生。”

    吴小姐声若蚊鸣,呐呐道“你好。”随後继续奉行沈默是金的原则,端坐如菩萨,一声不吭。

    吴父上场,背景介绍“我这女儿,从小就知道读书,现在一路读到研究生,脑子都读木了。眼看要出来工作,我们做父母的就怕她不懂得怎麽做事。她是t城大学的,将来也打算留在那里工作,还要请两位以後多多帮她。”抱歉,我已经忘记我给周狄二人现在工作城市定的代号了,反正就是他们那个城市的大学的。

    周祖望笑了笑,狄寒生立刻说“吴老师,您这话就说重了,大家都是离家在外,老乡之间哪里有什麽帮不帮的说法。都是应该的。”

    吴父闻言,道“这丫头学的是商务英语,小狄,听说你”

    只听一个微弱但不容忽视的声音颤微微地响起“爸,我已经找好工作了。”吴小姐温柔贤淑地笑了一下,她没说出来的话非常明显我对去外企没兴趣,爸你就别乱拜托人家了。

    吴母立刻长叹一口气,“说到工作,其实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终身大事。璇璇,你跑那女中当英语老师,周围除了女孩子,就是已婚男人,你怎麽找得到对象啊。”

    吴小姐立刻脸红了,轻声埋怨“妈,你怎麽在外面说这个,多不合适。”

    吴母瞪眼“怎麽不合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操心,只能我这个当娘的来操心了。”

    周祖望在旁边一直陪笑,这时候脸上肌肉已经有些僵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吴氏夫妇也没打算瞒著。周父周母倒是很乐见其成狄寒生也是时候该成家了。这吴家小姑娘他们算是打小看大的,人品外貌都没挑。

    周祖望却隐约有些不安。狄寒生愈是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他愈是怕他其实是烦闷的,只是把不悦藏在心里。

    狄寒生没有其他道理,要坐在这个地方,听他不想听的话,做他不想做的事。

    吴氏夫妇离开之後,周母又来敲边鼓帮腔,说些什麽时下年轻人眼界高,但找女友的事情一方面看缘份,一方面也不妨先处处看啦;吴家小姑娘人虽然内向文静了点,但是绝对是好人选啦。听著就像是封建时代的媒婆又在行动。但是她又绝口不把狄寒生和吴小姐联系起来。狄寒生只好尴尬地笑著,洗耳恭听。

    周祖望坐在一边,如坐针毡,十分别扭。又不好上去叫母亲不要说了。

    末了老太太才想起来问狄寒生,“寒生啊,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狄寒生愣了一下,慢慢思量著,最终冒出一句“我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

    老太太闻言,先是失望,而後又颇为兴奋,八卦道“啊怎麽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女朋友呢”

    狄寒生苦笑了一下,说“认识十多年了,时分时聚的。其实也说不上是女朋友”

    周母立刻进行机会教育“你们年轻人就是怕结婚,拖久了就完了──不是伯母说难听话。按我说呀,你们赶紧结婚才是正经。”一边打毛线一边思考著,忽然说,“是同学吧祖望认识不”

    狄寒生不由自主地朝周祖望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正好碰到对方的视线。

    心虚地轻轻一触,迅即闪避。

    他摇头“他不认识的。不过伯母啊,我想结婚,也得对方乐意才行啊”

    老太太一听,顿时开始同情可怜的狄寒生“唉,要我说,现在这世道,老撺掇著女孩子不婚,真是不积德”

    周祖望不安地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去收晒好的衣服。

    狄寒生这段日子过得没有想象中那麽舒心。有其他人──周祖望的父母在,他不敢放肆地盯著周祖望看。只能乘人不备瞄上一两眼。周伯母自从认为他有心上人以後,总算不坚持给他介绍对象,只是别人携女拜访,她还是要叫上狄寒生做陪。晚上和祖望同床不共枕,更是煎熬。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在这些日子里,又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假期结束回去时,在机场碰到了吴小姐。

    几个人上了飞机,坐在一起。一开始就静得像坐禅实在有点奇怪,狄寒生只好发挥他碎嘴功力──世人称之为“健谈”,免得气氛太诡异。

    吴小姐这时候比在祖望家时活泼些,时不时的也会延续话题。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一直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什麽心事。偶然抬头,匆匆忙忙地瞥一眼,又匆忙低下头去维持眼观鼻鼻观心。

    狄寒生嘴上虚应著,心里却忽然一动。动物性警觉被触发,敏感地觉察到某些微妙的潜在威胁。

    他一直觉得这个吴小姐看上去文弱内向、唯唯诺诺,其实很有主意,而且善於隐藏,并不是表面上风吹就倒的柔弱相。

    吃过饭後,吴小姐忽然嗫喏著问道“祖望哥,为什麽没看见嫂子我还想见见菲菲呢。”

    听到这话,周祖望面上顿时现出了不太自在的神色。狄寒生知道他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过度,因此一直没有讲出来已经离婚的事情。父母只当他和玉秀关系不好,但怎麽都没想到已经离婚。

    这时候吴小姐问起,因为在一个城市,有来往以後势必隐瞒不住,周祖望犹豫了一下,只好取过本子写道,我们已经离婚,我怕父母担心,因此还没说出来。希望你能帮我隐瞒此事。我打算等情况好点以後再和他们说。

    吴小姐惊讶又惋惜地“啊”了一声,随後低声说“祖望哥,我知道了。”

    狄寒生觉得他绝对没有看错,得知这一消息的霎那,吴小姐眼中闪过的惊喜神色。

    回到t城,首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把信箱里积压的一堆报纸挖出来。邮递员绝对是技术活儿,单看要把那些报纸统统挖出来有多辛苦,就知道没有两下子是塞不进去的。狄寒生在房间里打扫卫生。走的时候一扇气窗忘记关,房间里就积了一层灰。

    吸尘器的轰鸣声中,他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接著祖望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手里拿著一沓纸制品,有点疑惑地给狄寒生看。

    那是一系列的人面画像。人物表情或困惑或惊恐或茫然或惊怖,十分传神。做成32开书封面的样子,印刷精良。

    附信一封,来自某颇为著名的畅销书出版社。口气熟稔,好像双方联系已久。信内意思是询问画者本人是否同意此印刷效果作为定稿,或者要再做调整。问的是“周祖望先生”。但周祖望清楚地记得,自己绝对没有投过稿──

    ──虽然这些确实是自己的练习作。当时正心情郁闷,几乎要闷出内伤的时候,便以画画来发泄。

    狄寒生看了,嘿嘿笑起来,道“祖望,一直忘记和你说。我把你的画ai到那家银河出版社去了。”

    周祖望呆了呆,问,怎麽不告诉我

    狄寒生笑“开始是寄著好玩的,没当回事,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真的有回音。”

    周祖望兀自奇怪,即使采用,也都是要修稿的,为什麽直接就

    狄寒生赶紧说“是啊,多麽霸道,不经画者同意就这麽做了。大概这种出版社比较牛气,不担心作者不肯。”

    他唏嘘的是把周祖望原画修改拼接并做上背景的事,对采纳了稿子的出版社愤愤不平,抨击之为霸权主义。

    周祖望却不似这刁民一般难伺候。他先是难以置信,而後反复察看。

    最後,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原先笼罩在身上的晦暗之气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光亮起来。

    他说,谢谢你,寒生

    狄寒生怪不好意思的,说“干吗谢我。”

    如果你没有帮我寄,我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自然,也不会得到肯定。

    虽然只是微弱的肯定。但有比没有好。好许多。

    周祖望四岁开始学国画,後来改行学西洋画。他的父母在他厌烦逃避时倾力栽培,但当他真的全心投入时,却对他说祖望,好好读书考大学吧,不要做画家梦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

    周祖望知道他父母言行为什麽前後矛盾。

    其实只是因为小的时候大部分小朋友都学一门才艺;长大以後大家都为了升学而呕心沥血苦读。

    只有狄寒生对他说“天赋这东西,不过是爱好──某件事,某个人能一天八小时干足,如此循环往复一个月也不觉得辛苦。”

    当时周祖望笑著打岔说“那我们一天睡足八小时,整十几年都嫌少不嫌多,是不是说明我们在睡觉方面非常有天赋”

    狄寒生一本正经道“天赋者,上天赋与耳,人天生要睡觉休息,自然是有天赋的。”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转头又谈论其他的事情去了。

    周祖望小时候从六岁到十四岁,苦学八年,功底扎实。技巧方面已经没有太多问题。虽然抛荒了这许多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暖手,现在水准已经基本回复。

    和出版社联系,并寄出自己的其他作品以後,很快得到回应。令周祖望意外的是,竟然是约稿。

    对方希望他能签到这个出版社,长期为之工作。

    他自认为只是还过得去。但天下画手何其多,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多也就是一般的水平。何德何能,怎麽就这样顺利

    狄寒生却不似他想这麽多,在旁边摇旗呐喊助威道“这种事也是讲运气的。你前面走霉运够久了,现在也该时来运转啦让我们去庆祝吧吃饭吃饭”

    周祖望闻言,不爽道,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们熟归熟,说话一样要讲技巧。你就不能赞我艺压群雄所以一枝独秀麽

    狄寒生故意问他“如果运气耗尽,到时候篇篇退稿呢”

    周祖望趾高气昂回答梵高生前谁认识他是梵高过了一会儿,又恳切地说,寒生,过去是我错了。你说的对,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埋怨是没有用的。只要肯努力,总会有转机。不见得是我特别优秀,但既然有机会,就更应该抓住它。

    狄寒生背地里几乎落下泪来。

    听听,这是什麽时候的周祖望会说的话

    自问自答

    这是中学和大学时候的。

    那个时候他虽然沈默,却是极度自信的沈默。他只有自己一个朋友。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有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结打不开而已。

    天气开始慢慢的回暖。

    周祖望工作日渐轻松。自从他把所有其他闲杂人等推卸到他身上的责任统统婉拒以後,每天工作时间压缩到只剩半天。其他时间,便可以用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自己上班摸鱼非但没有引来其他人的非难,反而与那些打毛线看报纸喝茶聊天的人更显融洽。原本那些临时工也讨厌他,觉得他这麽积极努力,无非是为了讨好别人,好在一年期满以後转正,谋取长期职位。现在看他松懈,终於可以不用为了不被他比下去而日做夜做。

    而拒绝帮别人做事的後果,似乎也不严重。对方在一两次拒绝之後便识相地不再提起。背後说什麽,他管不了。只要见面点头微笑,其他又有什麽关系

    皆大欢喜。

    虽然如此,周祖望还是萌生了去意。

    他既不是非常喜欢这项工作,又对工作环境充满了厌恶。

    并不单单为了厌恶那些欺下媚上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避不开的。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他并不热爱这份工作,只是为了五斗米不得不为之。但拿工资的同时,还混水摸鱼,不认真做事。

    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到底想干什麽。永远是大部分人想做什麽,他立刻积极跟进,一旦做得比其他人都好,便喜气洋洋志得意满。

    从来没有失败过,遇到一次的挫折,便应付得这样难看。

    忽然想起那个无论什麽情况下都是笑呵呵、满不在乎的人。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chater11

    自那次“互助”事件之後,周祖望又开始定期去看专科医生。

    不用说,是在皮比较厚的狄寒生督促下。

    他这麽说“你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未来还有50年。当然,你要是真的甘心这样,我就没话讲了。”

    周祖望总不能回答他我愿把余生奉献给全能的主他既没有狄寒生厚颜,这种冒犯神灵的玩笑也不敢开。

    说到底,其实是心里一直存著万一的希冀,只是缺少一双手来推动行动。

    春节过去,冬天却没有过去。二月时节,依然是天寒地冻的气候。外界如此,室内却有另外一番光景。科技昌明就是这点好处。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偶然听到轻微的“啪嗒”声,那是落子的声音。

    吴小姐和周祖望正在奕棋。

    狄寒生在旁边呆坐已经有好一会儿。这些斯文东西,他统统没学过。最多也就是会下点军棋、飞行棋、五子棋、奥赛罗什麽的。依稀记得小时候为了替外婆顶三缺一,还学过两手麻将,可惜现在忘记了。如果说象棋,他还知道些规则。围棋是从来不去碰的。

    五味杂陈地看了许久,终於忍不住,站起来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周祖望闻言,抬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茶。他转头问“吴小姐呢”

    “一杯白水,谢谢狄大哥。”迟疑了一下,吴小姐又说,“狄大哥,请不要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祖望哥一直是这麽喊我的。”

    声音温柔甜美,出谷黄莺般动听。

    狄寒生听在耳里只觉得讨厌非常、令他咬牙切齿。

    这女人自从听说周祖望已经和玉秀离婚,就三天两头跑来“小坐”──

    “小坐”一次起码三个锺头

    第一次跑来时看见房间里整洁的样子似乎失望非常。狄寒生在心里恶狠狠地哼抱歉没能让你大显身手,体现家政才能。

    但是人家毫不气馁,立刻发现另外山头可供抢占。工作单位明明离这里有1小时路程,却几乎天天“顺路”来做菜给单身汉吃。还说自己也是一个人,吃饭没味道,大家一起才热闹。周祖望当然过意不去,总是会去帮忙。狄寒生每每看到那两人在厨房里珠联璧合,内心酸楚难以言表。烧出来的饭明明和祖望独立掌勺时一样好吃,狄寒生却觉得宛如砂砾,难以下咽。

    他无法不难受。

    虽然他讨厌这个吴蕴璇,但从客观来讲,这个女人对周祖望来说无可挑剔。

    她同周祖望自幼认识。她18岁时祖望正好22岁,她会考来这个城市读大学,很可能就是因为周祖望说大学毕业後要来此地发展。之所以後来一直没联系,必定是因为周祖望和玉秀闪电结婚。她寂寞至今,得知祖望恢复自由身,立刻来积极争取,丝毫不在乎对方结过一次婚且有孩子。

    她和祖望也很谈得来。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祖望喜欢下围棋。

    周妈妈给他做媒人时的观点是此女秀外慧中,既能娴静又可活泼,是老人们看著长大,人品贵重,实在不可多得。

    他拿什麽同人家比第一条,他压根儿就不是女的。

    拿了茶水回来,继续满心悲凄地看那两个人在方寸间厮杀。

    愈是看不懂,愈是愤恨难平。

    过一会儿,周祖望忽然抬头,做个暂停手势,拿纸写道蕴璇,今天且这样好吗我有点累了。真是对不起。

    吴蕴璇立刻歉意起身,道“祖望哥,我拖著你玩到现在才不对呢,回头给爸妈知道了肯定骂我不懂事。”

    但吴蕴璇走後,周祖望并没有立刻去休息。开始是整理他的工作资料,後来干脆画图。

    画著画著,慢慢停住,若有所思。

    狄寒生正拧眉工作。都是因为刚才监视客厅,浪费不少宝贵时间。忽然见计算机下方消息框跳出来,是周祖望。

    他说寒生,我想辞职。

    狄寒生微怔。他知道周祖望工作一直不开心,但他从来最惧怕没有职业,又鄙视游手好闲、眼高手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是情况变本加厉了但实在不太可能。人们一向最会见风使舵,那个暗示基本上可以算明示了。

    周祖望继续道大家都在消遣,宛如茶室,那个工作氛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狄寒生问道你看到人家在玩,自己却要干活,心理不平衡啦那就要起来反抗,不要事事答应他们嘛

    周祖望在计算机另一端笑起来没,无理要求已经拒绝了。就是没多少事做,才会东想西想,愈想愈觉得没意思。

    狄寒生立刻说没意思那就辞职好了。本来就是散心去的,做得恶心那还有什麽劲你乐意就好。

    周祖望有些迟疑地说你觉得可以麽我是想这样太不知好歹了。不好意思见杜启他们。

    狄寒生看见这行字,偷偷地笑了笑,继而敲击没事,他们会理解的。再说,你告诉我的,他自己当时就同你讲是临时过渡。你不要想那麽多啦。

    周祖望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要辞职的信心於是稍微坚定些。

    不过辞职之前先要找好退路。虽然稿酬算得上丰厚,但世俗既定的认知是,这不是一份稳定收入。他的父母亲也是认为靠画图赚钱最後必定会饿死,才在当年断然地否决了他的艺术之路。虽然现在时代变化了,但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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