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辰话都说不利落了“爸,我……我们……”他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对于出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想象中的情景,是坐在院子里,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讲事实摆道理,而不是这种“抓奸在床”的尴尬场景。
而且父亲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他多少年没听父亲骂街了。
“这是人干的事吗!”父亲说着就跑了过来,一巴掌打在由良辰脸上。由良辰安静受了这一下,脸上像被火把扫过似的热辣辣,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父亲后来在骂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由大成见由良辰没反应,怒火更炽,又一巴掌打他脸上,这次扫到了眼角,由良辰的眼睛都红了。
霍子安这时才回了神,拉住由大成道“大爷,别打了!”
由大成回头瞪着霍子安,眼睛在冒火。
霍子安劝道“大爷您别那么生气,我们坐下来聊好吗?”
由大成冷冰冰道“聊个鸡b。我就知道没好事儿!”他一脚踹倒了旁边的椅子,啪咚一声响,把霍子安逼退了一步。“我就知道没好事儿!这房子租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好不了!我操!”他起了性子,又踹倒一把椅子。由大成也不看霍子安,自言自语似的道“我把你们一个个当好人,你们他妈的一个个都是畜生!”
由良辰“爸,您冷静点儿!谁畜生了?!”
由大成指着他“没脸没皮的东西,你们做这事儿比畜生还脏。”
由良辰脸上疼得厉害,也被激出了怒火,不服道“我们怎么就脏了。我做了什么□□事儿了,我杀了人还是砸了房子啊。”
霍子安赶紧让由良辰闭嘴,由良辰却不理他“我跟子安好好的,害了谁了,碍着谁了?至于你骂我畜生!我是你儿子啊!”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由大成的怒火,“你不是我儿子!”
“我怎么就不是你儿子?我干了什么就不是你儿子?”
“干了什么?你打小干过什么好事儿了!读书的时候瞎混,身上乱七八遭纹的什么鸡b玩意儿,供你上完大学,你跑外面练摊儿去了!我当你是儿子,你干过哪些儿子该干的事儿!”由大成气疯了,什么伤人就捡什么说。
由良辰果然被刺激到了,他以为父亲是能包容他的,没想到跟母亲一个样儿。他泄气了,“好,我对不住你们。你们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我会滚远远儿的。”
由良辰用肩膀撞开了餐厅的大门,大踏步离去。
由大成和霍子安没料到由良辰说走就走,都愣在了当场。霍子安深吸一口气,正想继续劝由大成,却见由大成本来僵硬的表情,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举起椅子,向大门扔了过去!
“你跑啊!臭崽子,有事儿就知道跑!你跑了别回来!”
由大成管不住自己了,这些年来积攒压力和怨气,汹涌澎湃地击垮了他。椅子砸到了门边的玻璃,裂口蜿蜒向四方八面伸展。
崩裂!败坏!
这个房间,自出租以来,就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败坏。每隔一两年就会有人带着钱进来,糟践一轮,挣了也好赔了也好,总不超过一两年就要走。下一拨人接着进来,拆了建建了拆,循环往复。
在他眼里,餐厅和它的无数个前世重合了起来,被涂刷过各种颜料的墙壁、置放过各种家具的地板、里面被更改过无数次的管道。千疮百孔。
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去修复一切损坏的东西,都赶不上它们腐朽的速度。
他骂儿子没出息的时候,岂不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自己比谁都更没出息?他花了大半辈子,就在人群的背后修修整整,徒劳地想要维护这里原有的模样。这对世界又有什么鸡b用呢?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在毁坏中前进的。弄烂了,又有新的了。
他骂儿子没出息,其实本意完全相反,他恨的是儿子怎么被“出息”拐跑了呢?现在的这拨人比任何时候的都更加厉害,把整片胡同都变了模样。外面广场停着的铲车,蠢蠢欲动,不知道这次会弄出什么花样儿。由大成无法分辨这些人和那些人差别,对他来说,就是霍子安他们带来的!
他们连由良辰都带走了!
由大成受够了。他不想再去修补,既然败坏又开始了,那就让它们坏得彻底吧。
由大成跑去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把斧头回来。
霍子安大惊失色,冲过去抱住他,喊道“大爷!你……”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去夺由大成的斧头。由大成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就把霍子安推到了墙角。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砸了它!
他挥动着斧头,对着桌子、柜子、椅子、地板、墙壁、灯、架子、瓶子、瓶子里的植物……餐厅里所有的东西囫囵地一通砍砸扫,木屑和玻璃飞弹、桌椅全被掀翻在地、墙壁露出了管道和钢筋。
霍子安全身僵住了。他要去阻止由大成,一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脚发软。他感到了无比的害怕。
由大成跟入了魔似的,表情狠戾,动作吃力却又半点都不迟疑。这个人还是由大成吗?那个宽厚的、永远都乐呵呵的老人,对每个人进来胡同的人都亲和友善,总是在院子里忙着捣鼓他的小玩意儿,会修理所有的东西,会给人剪头发,会从饼干罐和月饼盒里种出花草,会把他的鞋子改造成烟灰缸挂在槐树上……因为这只鞋子,霍子安才会进来胡同——由大成才是第一个给他指示、接纳他的人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霍子安缩在墙角,一个念头冰冷地沿着他的脊椎往上爬升,窜进了他的脑子里这就是他最害怕的结果,最害怕的结果还是发生了!当初他不敢跟由良辰在一起,不就因为自觉是外面的浪潮,会毁掉由良辰的家吗?
现在看着餐厅慢慢变成了废墟,他脑子里根本没想到这是他的餐厅,他想的是,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四合院啊,他喜爱的由家,正被他们慈和的大家长亲手撕成碎片。一切都粉碎了,没救了。
他还惊惧地发现,由大成发疯的样子,跟刚才的由良辰是如此地相像。两人柔和的双眼都变得不近人情、凶暴。他们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在他们不思进取、松松垮垮的面目后面,都有一只凶悍的兽,只要触及了他的警戒线,他们凶悍固执的一面就会暴露出来。
而由大成的警戒线藏得那么深,他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微小而又庞大,那么无望。
霍子安抱住了头,不能再忍受破坏和崩塌的声响。
由大成毕竟年纪大了,砸了一阵子,他的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他气喘得厉害,觉得空气怎么都到不了胸腔里。
但他还没够!愤怒的火苗吞噬了他的理智,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意识都被烧毁了。他见餐厅砸不动了,就转身走向厨房,寻找下一个目标。
霍子安看出了他的企图,立即从惊恐中清醒了过来。他跑到厨房门口,挡在由大成身前,阻止他进去。
由大成怒吼“你他妈让开!”
霍子安“你放下斧头。”
由大成不再说话,闷着头往厨房闯。霍子安推开他,由大成向后踉跄了两步,险险稳住了身子。由大成红了眼,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就是要进去厨房,见霍子安堵在门口,他举起斧头,说道“让开,我要进去!”
霍子安不说话,也不挪动脚步。他的脸变得冷冰冰的。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他的餐厅,他付出了数不清的辛劳和感情、投入了巨大的努力来经营和维护的餐厅,在由大成的斧头下毁成了废墟。
他做错了什么?他努力去做最好的食物、以正直的心来挣分内的钱,他尊爱胡同里所有的人、用真心去对待由良辰,他对不起谁了?凭什么要他承受斧头的惩罚?
尤其,由大成竟然要毁掉他的厨房!厨房是他的根本,就算要跟由大成拼命,他也不会让由大成踏进厨房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停在这会被人寄刀片吧……
息怒哈,明后天不休息,继续更,没几章了,会一路更到完结。
第122章 轮回
霍子安和由大成在厨房门口对峙,谁都不愿让开。
由大成疲累之极,霍子安这一对抗,却是火上浇油;由大成失去了理智,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冲向厨房。霍子安抵住他的肩膀,要把他的斧头夺下来,由大成体力远不如霍子安,身体本能地知道斧头是他唯一的凭依,因此非但不放手,还不顾一切地胡乱挥动手里的利器。
霍子安感受到斧头的威胁,也动了怒,使尽全力把他推开。由大成绊倒在一堆破木板里,半天起不来。霍子安扑了过去,要抢他的斧头,由大成又急又怒,蛮劲上来了,一脚踹开霍子安,坐起身,斧头顺势砍了过去。
斧头砍中了霍子安的手臂,瞬即,血从衬衫里渗透出来。
由大成愣住了。却见霍子安像是不知道疼似的,道“斧头给我!”由大成不言不动,霍子安脸如寒霜,喊道“斧头给我!”
由大成身体颤动了一下,他被血吓到了,又被霍子安的怒喝震住了,终于醒了过来。他颤抖着手,把斧头递给了霍子安。
霍子安余怒未消,举起斧头大力地砍进了地板里。地板嘎拉一声,塌出了个坑。
他扔了斧头,喘着气走回厨房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这是他仅剩的一小片领地了,谁也别想进来,谁进来他跟谁拼命!
由大成可怜地蜷缩着身体。清醒过来后,疲累跟疼痛讨债似的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个细胞。看着周围的狼藉,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终于不能忍受在这里待下去,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蹒跚地离开了餐厅。
霍子安对周围恍若不闻,只是死死地守在了厨房门口,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腿一软,全身力气被抽走似的,跌坐在了地上。他的意识慢慢地活了过来,眼珠子转了转,打量这被蹂l得体无完肤的餐厅。
他的目光转到地上的坑洞时,突然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这个场景很熟悉啊。一年前,他进来胡同,第一次从窗口看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废墟。桌椅歪倒在地上、灯泡碎裂、电线外露,到处都是木板和玻璃碎片,还有地板上的一个大坑。
当时他还很奇怪,这么个大坑到底是怎么弄成的呢?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是“自己”砸的。
历史一遍遍地在轮回,这个房子已经遭遇了多次劫难,而且这个劫难还会重演下去,谁也制止不了。是霍子安,还是别人下的手,这都无所谓了,他们只是这个轮回里的工具啊。
真是荒唐!霍子安惘惘地笑着。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把被毁坏的房子收拾好的,一点点地搬走垃圾,铺线补墙,重新装地板,每天都灰头土脸,嗓子眼像吞了一吨尘埃。而现在呢,不到半小时的功夫,一切又变回了废墟。
或许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吧。自己在上面努力建造的,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海市蜃楼,眨眼就会消亡。没错,这才是真相!胡同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才是它注定的结局,要不怎么会闹了那么大的动静,竟然没人过来看一眼?
霍子安疲惫地站了起来,把餐厅的门锁上,关闭了所有的电灯。漆黑中,他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倚着墙坐了下来。
在黑暗里他的心平静如水。他想,这又是谁的错呢?他开餐厅没有错,他爱由良辰没有错;那是由大成错了吗?由大成也没错,他只是守护着他的家庭和院子罢了,就如自己守护着厨房一样。
谁都没错。只是结局必然是这样。
意识逐渐淡去,像是颜料滴进了大湖里,逐渐流散开了,再也觅不到痕迹。
孔姨在九点多的时候醒来。看看钟,今天居然起得那么晚。
昨晚她打牌打到了半夜一点多,回来时发现院子里比平时还要安静,听声响,子安和良辰都没在房间里。连老铁都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猫粮还原封不动地堆在食盘里。房间里由大成已经睡沉了,她简单洗簌后,也就躺下休息。
这一睡,睡到天光大亮。她记得今天是腊八,就准备要去做腊八粥,顺便再腌点腊八蒜。
她还记得,今天是个重大的日子,米其林要公布了。她寻思,想了好久的“冰淇淋”,终于是要到手了。那可是“奥斯卡”、“诺贝尔奖”啊,良辰刚得了餐厅,餐厅又得了这荣誉,这下真真是光宗耀祖啦!
虽然胡同近来不太平,新一轮整改又开始了,房价有下跌的趋势,但她也不怎么担心。有房子、有地,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何况他们马上要有冰淇淋,有实还有了名,就更无往不利了。
她觉得儿子的前程妥妥的,一高兴,就打算再做块卤肉。
她走去霍子安的厨房,想要找块姜。打开通往餐厅的门,她看到了眼前可怖的情景。
孔姨瞪大了眼睛,从胸腔里喊了出来!
霍子安被惊醒了,心砰砰乱跳。他动了动酸疼的身子,转头看向了惊慌失措的孔姨。
“安子!这……这是怎么啦!!咱……咱被抢了?!”孔姨的声音打着颤。
“被抢了?……”霍子安的脑子里也一片混沌,等他看清损毁的餐厅,昨天的记忆才慢慢恢复。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孔姨解释。他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一晚,现在骨头缝都是酸的,鼻子严重地不透气,不知道是因为着了凉,还是因为吸了一晚的尘灰。幸好,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由大成误伤他的时候早就没了劲,那一下就擦伤了点油皮。
他勉强站了起来,用手掩盖着血迹,对孔姨道“没事,我昨晚喝多了,嗯……不小心推倒了桌子,一会儿收拾收拾就好了。”
孔姨眨了眨眼睛“推倒桌子,能把这房子砸成这样儿?!”
霍子安露齿一笑“正好赶上那……寸劲儿。对,寸劲儿。”
他从孔姨身边走出去,孔姨赶紧抓住他“安子,你得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霍子安挣脱“姨啊,我要去洗个澡,一会儿再说吧。”
“你现在就得说清楚,良辰呢?”
是啊,由良辰呢?
霍子安愣了愣。昨晚由良辰走了之后,就没回过来。他受了大刺激,也没想起要寻找由良辰,坐在厨房门口就这么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良辰在哪里。”霍子安哑声道。说完,他不想继续跟孔姨纠缠,大踏步走去厕所,砰地把门关上。
霍子安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水流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到了安全。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所有的惧怕、愤怒、虚妄感,都随着流水消失在下水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