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宣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听见陈天的叫喊也不为所动。他迟缓地思考着是哪个老师，但似乎无论是哪个老师都无关紧要。
房间里并无动静，陈天打圆场道“这孩子，可能睡着了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宣的舅舅，刚才有所冒犯，不好意思了。”顾淮远边说着边打量着陈天——衣着邋遢、面色青白、牙齿微黄、指甲污脏，两眼灵光、骨碌转动，笑面狡黠，看来是个八面玲珑，并且烟瘾很大的人。
“没关系，没关系，我嘛，不招人待见！”陈天自嘲道。
这时，房间里的程宣想起了顾淮远，他翻身起来，打开了房门，果然看见了顾淮远那熟悉的面孔。
“程宣……”顾淮远一看见程宣便起身走来，温和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抱歉，这两天在忙，没来看你。”程宣不说话，这种温存让他有些鼻酸。
“你看你这孩子，不会说话。”陈天打趣着程宣。程宣已经无法忍受陈天了，他牵起顾淮远的手边走，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喂，去哪……”未待陈天问完，程宣用巨大的关门声截断了陈天的声音。
程宣拉着顾淮远的手，往楼上走，走到顾淮远公寓前，他停下了，等着顾淮远开门。“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可以直接上来。你有钥匙。”顾淮远边打开门边道。
“我……我不想回去了……”程宣小声地支吾道。他实在忍受不了陈天的态度，他也无法理解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人为何还能整天挖尽心思地讨要遗产，总之他宁愿厚着脸皮麻烦顾淮远也不愿再看见陈天的嘴脸。
“好，在我家住下吧。”顾淮远说着，将手搭在程宣肩上，并轻轻推他走进玄关。程宣突然站住了，他担心地问道“如果陈天找不到我，他会不会去报警？”
“我想他应该不会吧，他最怕的，恐怕就是警察了。”顾淮远说。
“也是……”程宣稍稍松了口气，他不好意思地对顾淮远说，“对不起，又麻烦你了。”
“就让我当这个好人吧。”顾淮远又揉了揉程宣的头发。
两天后，录取结果出来了，程宣如愿以偿地被纪大的建筑学院录取。
“恭喜。”顾淮远说。
“谢谢，”程宣眼神淡然，顿了一会儿，他问，“下午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可以。”
程宣打开冰箱，看了看说“牛肉面吧……”
“好。”
“没有油了，我下去买。”程宣走向玄关，却被顾淮远拉住了。
“你等着，我下去买。”
顾淮远走了，程宣回到厨房，低头洗着青菜。已经在顾淮远家住了两天了，楼下的陈天还没找上门来，但这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明明帮陈天背负了二十万的债款，却还因他有家不想回，程宣觉得自己太懦弱了，他必须得尽快想个办法把陈天赶走。洗着洗着，程宣的泪珠滴落在菜叶上。程宣用衣袖使劲擦着眼泪，他咬着嘴唇，心中对外公外婆的思念越来越深刻。
顾淮远本不想碰到陈天，但俩人偏偏却在超市撞见。顾淮远刚转身准备躲开，没想到陈天跑过来一把抓住了顾淮远的手臂，大喊道“老师，程宣他不见啦！至从前两天离开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老师啊，程宣他该不会是出事了吧？”陈天有些激动，他这一嗓子喊得路人纷纷回头。
“程宣跟我说他去同学家住几天，可能很快就回来了吧。”顾淮远的语气淡然。
“哦，原来是这样，那……是哪个同学啊？家在哪啊？”陈天追问着。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很放心程宣，毕竟，他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顾淮远暗中使劲抓掉陈天的手，说“我老婆做饭没油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陈天一脸惊奇“没想到老师您还是‘妻管严’！”
“见笑了。”顾淮远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为了防止陈天跟上来，他加快了脚步。回到公寓里，他将放在桌上严肃地说“程宣，我们搬到学校里住吧。”
“啊？”程宣呆呆地看着顾淮远。
“开学后你也得住在学校里的，不如早点搬过去。”
“但是现在学校宿舍还不允许新生入住吧？”
“没事，先住在我的教室宿舍里。”
程宣想起了林觉，那个对顾淮远有着强烈特殊感情的老师。他有些犹豫，难道要和那个人住在一起吗？
“至于林老师，你不用担心,”顾淮远说，“他已经被调走了。”
“调走了？”
“如果没意见的话，下午收拾好东西就走。”顾淮远认真地说。
程宣还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能换一个新的环境，程宣觉得自己的心情能好过一点。
程宣悄悄回到自己的公寓，恰好陈天不在，程宣便火速整理行李，顺手拿了几件衣服、挑了几本书，在隐蔽的床底下掏出一包钱，最后他拿下了外公外婆的遗照，一同带走。临走时，程宣还是给陈天留了张纸条“我走了，想要钱，自己挣去吧！”
程宣提着行李跑下楼，顾淮远已在车上等他。待程宣上车时，陈天出现了。陈天看见车内的程宣，惊讶无比，他边跑过来边大喊着“程宣！程宣！”
程宣连忙摇上车窗，顾淮远脚踩油门，车快速驶远，陈天死追不放“诶！程宣你去哪？程宣你个臭小子给我下来！程宣！”眼看车走远了，陈天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口中不住地骂着“臭小子，妈的，居然给我跑了。”
陈天又回到公寓内，发现了程宣留在桌上的纸条，他气得双目通红，猛地撕碎了纸条，踹翻了茶几，骂道“我靠！”
车上，程宣抱紧了书包，书包里面装的是外公外婆的遗照。
顾淮远看了后视镜里的程宣一眼，安慰着“学校里有门禁的，你舅舅一时不会来打扰你了。”
程宣垂着头，小声道“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没关系。”顾淮远轻声说。
一路上，程宣脑子里乱哄哄的，直到顾淮远打开车门提醒他到了，程宣才抬起头来。下车那一瞬间，触碰到没有空调制冷的闷热空气，程宣感觉恍如隔世。环顾四周，是记忆中纪大的风景啊……但心情却已是天壤之别。
“这是钥匙。”顾淮远牵起程宣的手，将一把钥匙放在他手心。
程宣握紧了钥匙，小声道“谢谢你，怀远。”
“很热，上楼吧。”顾淮远说着走上楼，程宣跟在他身后。进了宿舍，顾淮远打开一扇门说“这是你的房间。”程宣走进一看，一床一桌一衣柜，干净整洁。
“被子被单已经换过了，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顾淮远说。
“好，谢谢。”
顾淮远微微皱眉“无需客气，也不要多想，以后的事慢慢想，慢慢来吧。”
“好，谢……”程宣住了口，他抬起头来苦笑道，“对不起，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不过，我会好好努力，将来一定会还你的。”
顾淮远轻轻叹了口气，为何他越帮程宣反而越被程宣疏远，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出房间并顺手带上门，在关上门时他还是忍不住关心地说“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好。”程宣看着顾淮远关上门后，轻轻说道，“谢谢。”
这一夜，程宣睁着眼睛，完全不能入睡。高考期间的孤独与疲惫，外公的谆谆教导，外婆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还有陈天那死乞白赖的态度，以前的一切都在程宣脑中乱搅，模糊的变得清晰，清晰的变得模糊，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清楚地牵扯着程宣的心，尽管程宣的眼珠已疼痛不堪却迟迟不肯闭上，如雾一般的睡意也会在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不知躺了多久，窗外的鸟叫声响起。程宣辗转反侧，仍无法入睡，他口干舌燥，最后干脆起身，走出房间找水喝。
他不熟悉这里，黑暗中一时找不到灯的开关。他摸索着，摸到了沙发，往前走了一步，不知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俯身摸索着，摸到一只温热的手臂，这时窗外的天更亮了些，程宣借着微光看清了睡倒在沙发上的顾淮远。
怎么能在这睡呢？程宣转身回房间，拿了被子来盖在顾淮远身上，然后环顾四周，拿起桌上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待冰凉的液体入喉后，程宣才知道这是啤酒。裹挟着气体的液体难以下咽，苦涩在舌尖蔓延，程宣忍不住咳嗽起来，一不小心吵醒了顾淮远。
顾淮远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问“怎么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只是口渴……”程宣连忙放下杯子。
“啊，杯子里面是啤酒。”顾淮远坐起来，看见身上的被子，表情一愣。
“我……不小心喝了……”程宣微微脸红。
顾淮远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程宣，程宣道了声谢谢。
“没睡好吗？”顾淮远问。
“恩……”
“看来你必须忙起来。今天下午帮我整理资料，”顾淮远推着程宣的肩走进房间，“现在，再睡一会儿吧。”未等程宣说些什么，顾淮远已经关上了房门，一下秒门又被打开，顾淮远拿了被子进来“忘记这个了。”
“等等……怀远，我睡不着，能不能现在开始整理资料。”程宣问。‘
“不可以，”顾淮远将被子铺开，自己钻了进去，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认真道，“我困了，你躺在这，说不定我的困意就会传染给你了。”
“啊？”程宣满心疑惑，但还是躺下了。顾淮远温厚的手伸过来覆在程宣的双眼上，轻轻道“闭上眼睛。”程宣乖乖闭上了眼睛，顾淮远低声说“不要睁开，闭着就好。”过了一会儿，程宣感觉到眼皮越发沉重，想睁都睁不开了，沉重的睡意袭来……
顾淮远听着程宣均匀的呼吸声，也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梦中，程宣梦见了顾淮远。黄昏中，顾淮远的面容不甚清晰，程宣垂着头说“对不起，我没有能力还你二十万……”
顾淮远冷笑了一声，问道“那……怎么办呢？”
啊……怎么办呢？程宣的头在隐隐发胀。
“我还是报警吧。”顾淮远的声音不紧不慢，却深深击中了程宣颤抖的心。
报警？……我要坐牢了吗？……程宣觉得自己快踹不过气来了。如果坐了牢，外公对自己的期望怎么办？学业怎么办？前途怎么办？难道，他的一生都要带着这种污点过下去？还不如……
“程宣，起床！程宣！”
程宣猛地睁开双眼，满头大汗的他惊魂未定。顾淮远担心地看着他，关切地问“做噩梦了吗？”
程宣摇摇头说“我没事。”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准备洗把脸去。
“真的没事吗？”顾淮远在他身后问道。
“没事。”程宣无精打采地说。
程宣打开水龙头，任水冲洗着头发。刚才的梦还残存在脑中，程宣自嘲地双手捂住眼睛。他在想什么？现在就失去希望算什么？让顾淮远的二十万打水漂吗？也许今后的路很漫长，也许挣钱很困难，但是还没开始呢，怎么能轻言放弃？程宣握紧了拳头。
“我来整理资料吧！”程宣对正在翻阅文件的顾淮远说。顾淮远看见程宣擦着湿漉漉头发走来，眼神中多了一份坚定，顾淮远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说“好，这些给你，按我列出的类别整理。”
程宣坐下来，翻了翻文件夹，发现这些都是顾淮远手写的备课资料，厚厚的一摞。本以为他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没想到他其实对带学生很上心。程宣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件，顾淮远做完手头上的事便给程宣倒了一杯热牛奶，然后去准备午饭。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程宣将最后一个类别的资料夹进文件夹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整理完了？”顾淮远问。
“恩。”
“那你稍等一下，我这里也很快就写完了。”顾淮远推了推平时并不戴的眼镜。程宣凑过去看看顾淮远在写什么。顾淮远余光看见一个茸茸的头靠过来，他顺势揉了揉程宣柔软的头发说“我在给学生录成绩。”程宣点了点头，看见不及格的人数将近一半，程宣不禁为顾淮远的学生感到惋惜。
晚上，顾淮远带程宣到图书馆附近的公园散步。大学里的路灯很少，有些昏暗，来来往往的学生也有些稀少，大概是因为暑期大家都回家了。程宣走在顾淮远身后，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偶尔几个学生擦肩而过，惊喜地跟顾淮远打招呼“顾老师好！”顾淮远冲他们点了点头。程宣想，很有副教授的气派啊……
程宣都有点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世界，才有了这辈子遇上顾淮远的运气。在程宣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顾淮远伸出了援手，程宣疑惑自己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如果没有顾淮远，那么程宣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程宣不敢想，好不容易跨过了那些悲伤，如同攀上了悬崖，他不敢再回头看。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程宣看着顾淮远的背影。
“呐，淮远，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呢？”程宣鼓起勇气问。
顾淮远停下来，转头看着程宣，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果然，你不记得了。”
程宣呆住了，顾淮远抬头看着圆月，说“九年前，你父母的那场车祸，我也在现场。”程宣瞪大了双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淮远的侧脸。
“那天，我跟我老爸回家，没想到遇上了连环追尾车祸。在危机关头的时候我老爸护住了我，为此他手臂骨折，而我只有轻微脑震荡。在医院里，我看见你了……”顾淮远温和的诉说却让程宣遥远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九年前的连环追尾车祸，十一人死亡，三十四人受伤。台风暴雨中，马路上一地的车辆残骸，雨水冲刷着血迹。程宣昏死在他父母的怀中，他的妈爸在最后一刻仍紧紧护住他不放，直到救护人员赶到。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程宣没有哭喊，他害怕到出不了声音。在医院处理好伤口后，程宣问“我的爸爸妈妈呢？”护士回答他“你乖乖呆在这，你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你了。”程宣温顺地说“好。”
程宣想起了，在那个病房里，还有一个受伤的大哥哥。看见程宣独自一人时，那个大哥哥很温柔地唤他过去，安慰着程宣。程宣说不话来，那个大哥哥便耐心地教他发出声音，结果程宣刚张口便流泪不止，像关不上的水龙头，程宣哭得一塌糊涂。哭过之后，他终于恢复说话的声音了。那个大哥哥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如今却突然清晰起来。
“啊，那时候……原来是你！”程宣的眼前浮起一层雾气。
“是我，”顾淮远叹道，“九年了，可你一点也没变。”程宣有些感动，眼前这个人，原来九年前就遇见了。
“继续走吧，前面有个咖啡馆，要不要买点喝的？”顾淮远说着往前走，程宣连忙追上，终于露出一个微笑“遇到你真好！”
顾淮远微微侧头看着程宣。这个微笑，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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