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依旧微微带笑,道“屋里相来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个月头去格一两道,去理理么什,顺道边住两夜天,庙里相素斋烧得蛮好格,清清肚肠。”(家里在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个月去一两次,理理东西,顺便住两天,庙里的素斋做得不错,清清肚肠。)
图春说“平时辰光蒙呗人住嘞嘿?”(平时没人住吗?)
顾筠说“老房子啧,破足啰嗦,啊蒙呗人也住,想维护么还要填表格申请,几个月头啧啊吩批下来。“她还道“有间书房,里相有点书啊啥么什,我有空噻去理理,要是寻着点啥格古董,打电话被电视台,恩哆一来,申请估计好快点批下来。”(老房子了,破破烂烂的,也没有人要住,想维护还要填表格,申请,好几个月了都还没批下来。)(有间书房,里面有些书之类的,我有空就去整理整理。要是找到点什么古董,打电话给电视台,他们一来,申请估计能快点批下来。)
图春笑笑,不响,打开了袋小番茄,放在两人座位中间,顾筠时不时吃一颗,图春抽了张纸巾给她擦手。
到了光福镇上,顾筠在老房子附近停好车,给图春发了一副手套,一个口罩。顾筠说“倷吩想着还要拉倷一老理么什吧?”(你没想到还要拉着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图春道“格么倪先讲好,要是寻着点啥么什,算了啥拧头浪?”(那我们先说好,要是找到了点什么,算在谁头上?)
“倷发现格么当然算倷格!”顾筠轻声笑,“但弗过,国家要收得去,我啊蒙呗办法。”(你发现的当然算你的啦!)(不过,国家要收去,我也没办法的。)
两人有说有笑地到了老房子跟前,老房子的大门开在弄堂里,门脸瘦窄,木门破落,只挂了个大铜锁。顾筠开了门,图春跟进去,入门便是片天井,放眼望去,净是花草,石榴树绿出了墙头,一整片芭蕉叶拍在玻璃窗上,尽情舒展油亮的身躯,另有些养在塑料泡沫箱里的宝石花,牵牛花,凤仙花,也都各自经营着各自的热闹,将天井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穿过天井,便是客厅了,客厅门上也有锁,顾筠开了锁,抚着门框,略显忧愁地说“潮黏黏格,到呲黄梅天,唉……”(湿答答的,到了黄梅天,唉……)
她没说下去,进去把客厅里朝南和朝北的几扇窗户都打开了,一些光涌了进来,但屋里还是暗暗的,天井里的芭蕉几乎将南面的阳光完全遮住了,而朝北的窗户正迎着一幢六层高的新公房,挡了不少日照。
客厅里一样家具都没有,书房里也看不到书桌和书柜,只有分成四摞的木箱子,不过书房的光线比外面客厅充沛,顾筠开了窗通风,又和图春合力把一只垒在高处的木箱搬到了地上。
她打开箱子,笑着看图春“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找你一起来了吧?”
图春左右看看,拖了只木箱子过来,说“坐吧,坐下理吧。”
两人并排坐下,顾筠指指附近两只孤伶伶的木箱子,说“挨两箱噻是理清爽格,书么我噻道转去,晒晒,收作收作,剩下来点么什么,好用格捐捐脱,被庙里,实在用不着格只好挥挥脱。”(这两箱都是整理好了的,里面的书我就带回去,晒一晒,收拾收拾,剩下的,能用的就捐掉,给庙里,实在用不到的就只好扔掉了。)
说着,她从那打开的木箱里提出一捆杂志。图春看进去,箱子里还有另两捆杂志,和许多玻璃器皿,陶瓷碗碟,垫在最下头的是几只红色的布包,一整只木箱都被塞满了,好像那座小天井。
顾筠说“倒噻是英文格。”(倒都是英文的。)
图春摸了摸那三捆英文杂志,看发刊日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刊了,保存得不赖,随便翻几页起来,页面都还很新。他们还在箱子里翻出了许多包干燥剂和樟脑丸。
图春说“这个好拆下来拆成一页一页卖的,国外有的旧货市场就这样。”
“啊有人买的啊?买来干什么?”
“现在不是流行复古么,以前的广告都蛮有意思的,可以当装饰海报挂在墙上的歪。”
顾筠不响,挪开套茶碟,小心地抱出来一个红布包,小心地放在膝盖上,轻轻揭开。灰尘翻涌,图春避开了些,他眼睛里进了些尘,痒痒的,顾筠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布包,红布里面是只木盒,她打开那木盒,倒抽了口凉气。
木盒里装的是套点翠工艺的福寿字。
顾筠低着声音说“像是头面里的东西。”
她没再响了,盖上木盒,重新用红布包好,放回箱子里,情绪明显低落了。
图春开了句玩笑“格么啊要上交呐……”(那要不要上交……)
顾筠用抹布擦瓷碟,烛台,银勺子,说“老地主格辰光,阿蒙呗啥格白相格,噻听听戏……
“前一阶段,有个男格寻到倪屋里相,被呲爸爸一把钥匙,噻是挨嗒格钥匙。
“人么已经走脱啧,走脱之前啊老早啡来挨嗒住哉,阿爹八八年生毛病走脱格,恩倷阿噻弗住啧,剃呲头当和尚啧。”(旧时代,那时候也没什么好玩的,就听听戏)(前阵子,有个男的找到我们家里,给了爸爸一把钥匙,就是这里的钥匙。人么,已经过世了,过世之前也很长时间不住这里了,爷爷八八年生病过世的,他之后就不住这里了,剃了头做和尚了。)
顾筠抬起头,看着图春“格个男格帮倪爸爸差不多年纪,是恩倷领养格。”(那个男的和爸爸差不多年纪,是他领养的。)
图春不好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帮忙擦碟子,擦杯子,把东西叠起来,放起来,凑成一套。两人收拾到中午,肚皮都饿了,直接便去了光福寺。
顾筠大约是常客了,还没进寺庙大门,一个比丘见到她,便来招呼,带他们去云水楼放行李,顾筠和图春住贴隔壁,那比丘说“庙里坐夏,来了不少居士,就只剩这两间房间了。”
顾筠和图春道“平时男女施主过来住,不是居士也不是出家人,都是要分两个楼层住的。”
图春说“清心寡欲,帮助修行,蛮好的。”
顾筠笑笑,别过那比丘,和图春去了斋堂。斋堂里僧人寥寥,顾筠又来解释“坐夏的时候,有的人索性不吃午饭了。”
斋菜却很丰盛,凉拌马兰头,玉米炒松仁,香菇油面筋,既可以领馒头,也可以要白饭,另外还有一碗莼菜汤。
饭后,顾筠带图春去了禅堂,果不其然,寺里的僧人都聚在了这里,也有不少凡夫俗子打扮的,约莫是修禅的居士。他们到时,恰好一支香坐完,满堂的人陆续起身跑香,顾筠给图春找了个座,那绕着禅堂中央佛像或顺时针,或逆时针走步的僧人不一会儿就都停下了,各回各位,引磐敲响,又一轮坐香开始了。图春还是头一回进禅堂,他看了圈,各人都已结跏趺坐,闭目观心。顾筠的姿势标准,图春便学她,弯曲膝盖,足底朝天,可不一阵,他的小腿就麻了,只得偷偷换成普通盘腿的姿势,这么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图春的膝盖最先吃不消,等到跑香的时候他绕着佛像走了几圈,一找顾筠,她还没起来,坐得稳稳当当的。图春溜达到了禅堂外头。
寺里有棵香樟树,也有些梅树,梅花早就败了,黄墙黑瓦间只闻香焚,唯有绿影。图春随便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拿出先前从房里顺的《华严经》印本翻阅起来。
偶尔有香客经过,也有比丘经过,都是匆匆忙忙的,后来来了个比丘,身上一股子青梅香味,站在图春边上便不走了。图春抬眼看看他,这比丘满脸沟壑,面相极亲善,笑呵呵地请图春去他屋里喝茶。
图春问他“老师傅,我看别人都在禅堂坐夏,您不坐吗?”
比丘摇头晃脑,道“万千法门,不要太过执着。”
图春便跟着他走了,进了这比丘的房间,他搬了两张椅子,摆开茶桌,泡开茶,和图春坐在门口喝茶,另端了碗糖渍青梅出来。比丘什么也不说,图春也不响,静静读经,看了阵,他阖上了书,静静喝茶。泡了两铺的碧螺春若甘若苦。
比丘问图春“怎么不看了?”
图春说“年轻人喜欢看电影,电影说开始就开始,散了场才播演职员表,好长一串,看完需要毅力,也需要耐心。这本经书第一卷 就播演职员表,看得实在很头疼了。”
比丘哈哈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牙齿,道“佛智在人心,人人皆可成佛,这么一想,这份演职员表也不算多了。”
图春挑了颗青梅,咬了口,甜得皱眉,问道“成佛有什么好处呢?”
比丘也吃青梅,他牙齿不多,咬起东西却很得劲,一颗青梅转眼就被啃剩下了核,一点果肉都不剩,比丘悠哉游哉道“是没什么好处的。”
图春悟了“没好处要修,有好处也要修。”
比丘在茶里搓洗手指,喝茶,说“诸法无生亦无灭,亦复无来无有去。”
图春重新拿起《华严经》来,问道“这是这本经里的话吗?”
比丘不响。图春又问“听说佛祖反对崇拜,不过我看禅堂里还是摆了尊佛像,是为什么原因呢?”
“偶尔也要有点协助的嘛,一念万年,不是人人适用,看看佛,心里自然清净了。”
“那为什么修禅时大家又都闭上眼睛不去看呢?”
“佛在你面前,你闭上眼睛,它也还是在啊。你就知道它的在了。”
图春说“闭上眼睛它也在,睁开眼睛它也在,怪不得有种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以不起而为起。”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常说随缘,随的是什么缘?一种缘是缘来了,就来了,缘散了就散了,还有一种缘,是不起之缘,是不散之缘,是永恒不变之缘。”比丘说着,站起来,从衣柜里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拿来给图春。图春一看,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核雕,还能打开,里头坐着一尊佛,无貌无相。
图春说“小时候吃螃蟹,妈妈说,这个螃蟹里面住着法海,我说在哪里,她把螃蟹的胃撕开来,指着里面说,喏,这里面。这个和那个法海有点像。”
比丘又挑了颗青梅啃,样子活似松鼠,图春把吃剩的甜梅子泡进茶里,外面的柏树被风吹下来几片叶子,图春揉揉膝盖,起身别过这比丘,回到了禅堂。
他这次不学别人了,就站着。他看看禅堂中央那尊古朴小巧,面目不很清晰的石头佛像,闭上了眼睛。
一念之间,佛现菩提场。
又一念。
法音灭绝,宝树枯萎,莲华瓣瓣飞去,宝珠天网如幻海泡沫,万千诸相灰飞烟灭。
天地间只一佛,离他不远不近,流水罗衫,妙目含辉,璎珞装饰,天衣加身,仿若在说法。
他的佛出落成了狄秋的模样。
他来度他。
图春和顾筠住到了礼拜一,大清老早起来了,两人都还要回苏州上班,天没亮就去了斋堂。庙里有早课,斋堂早就开门了,往来进出的僧众比比皆是。图春吃着素斋面环视四周,压低声音和顾筠说“这几天你一直在禅堂,我也没好找你说,不想打扰你,之前有个老师傅,给了我一样东西,还请我喝茶,刚来的那天遇到的,后来就再没见过,现在要走了,我想和他说一声,道个别。”
顾筠好奇“什么老师傅?送了你什么东西呀?”
图春把那年迈的比丘送给他的核雕拿了出来。顾筠捏着核雕,上下左右看了好几通,问图春“老师傅长得什么样子的呢?”
图春比划着说“不高也不矮,干瘦,穿件灰色的袍子,脸上皱纹蛮多的,大概八十多了吧,人看上去倒是客客气气的,精神也不错。”
顾筠听了,拍拍图春的手臂“你等等,我去帮你找住持问问。”
图春拉住她,道“还是算了吧,他们要坐夏,不打扰他们了,我留封感谢信给他好了。”
顾筠说“留感谢信?你倒蛮八十年代的。”她轻声笑,说,“我也好奇呀,我经常来这里的,你说的这个老师傅,我没有印象,庙里年纪大的师傅没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的。”
图春便也放开了她,他也好奇了起来。光福寺的住持是个天庭饱满,嘴唇丰厚的中年男人,得知了前因后果,思量了阵,带着这对好奇的男女往他的办公室去。
路上,住持没有话,图春拱拱顾筠,悄声问“去办公室啥体?”(去办公室干什么?)
顾筠摊开手“我啊弗晓得,弗会老师傅嘞嘿办公室里相吧?”(我也不知道,不会老师傅在办公室里吧?)
图春说“啊会弗是和尚?格日呲嗒我看庙里相几与恩倷吩去禅堂。”(会不会不是和尚?那天我看庙里就只有他没有去禅堂。)
“着格和尚格衣裳?”顾筠问。(穿得和尚的衣服?)
图春点点头,一摸后脑勺,声音更轻了,接近耳语,和顾筠说“弗会是假和尚吧?”(不会是假和尚吧?)
不等顾筠答什么,那住持回过头来,作合掌礼,嘴角含笑,诵一句“阿弥陀佛。”
图春不胡乱揣测了,默默回了个礼,不言语了。
四下唯有雀鸣与林涛,交错演奏。
进了住持的办公室,住持开了灯,指着墙上一张照片,问道“你们说的那位老师傅是照片里穿袈裟这位吗?”
图春凑到那a4纸大小的照片前,照片记录的是某场水陆道场的盛况,里头只有一位穿袈裟的比丘,一脸皱纹,和颜悦色,确是图春那日遇到的比丘。再一看下头的文字介绍。
善缘住持。
顾筠吃了一惊“呀,是以前那位善缘住持?早就圆寂了呀。”
图春头发发麻,呆若木鸡,住持却朗声笑了,交待图春和顾筠在此稍作等候,他去去就来。图春抖索了下冰凉的手脚,坐下了,顾筠又去看那照片,小声地,颇为欣羡地说“看来你有慧根,还是有缘人。”
图春心下惶惶,攥着那核雕不出声。顾筠安慰他“这又不是鬼咯。”
说完她立即行合十礼,图春实在定不下心,急急问顾筠“格么算好事还是……”
“当然是好事啦!”
图春说“我是什么都不懂,这样有灵性的东西我拿着,不太好吧。”他摊开了掌心,重新认真仔细地研究那核雕,核雕那镂空的花纹似树枝,似笼格,核雕里的坐佛依旧难以琢磨出任何面目。
顾筠在旁说“是这样的,懂太多反而容易太执着,反而看不透。随缘就是了。”
图春看她,顾筠道“可是要是真能随缘,修佛,修禅的人或许要少了大半,人还是有所求,修佛为求成正果,为来世积累福报,为求今生死后能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修禅为求圆融贯通,唉,还是太难。”
顾筠闭目合掌,低念阿弥陀佛。
那住持这时回进来了,他手里多了只圆木盒子,他将盒子拿到图春面前,图春但闻阵阵异香,他抬眼看着住持。
住持道“这里面装的是善缘大师的一颗舍利,另有些在别处收藏,这是最大的一颗。”
言罢,他打开了木盒,图春一瞅,愈发地诚惶诚恐,拉拉顾筠的衣服,顾筠亦怔住,那绒布上躺着的善缘大师的舍利子,大小、形状都同图春的核雕一模一样。只是舍利是透明的,水晶似的。
顾筠在图春耳边飞快地念阿弥陀佛,图春的眉心突突地跳,住持倒很开化,一拍图春的肩膀,声若洪钟“哈哈!小伙子,你好去买彩票了!”
图春笑出来,心里忽然安定了,他想把核雕还给住持,留在庙里。住持不依,道“既然是馈赠给你的,那你就拿去吧。”
顾筠也在旁劝说“大师显灵送了你了,你就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