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剪彩仪式相当成功,天公作美,那日头晒得人暖洋洋,抬头看天,也是一片蔚蓝色,像上好的颜料铺上了画纸,清澈明丽的,使心怀也生出宽慰之情来。
海二少吩人买了数十串炮仗,放完以后烟雾缭绕的,从巷口到巷尾都是白茫茫一片,如同一脚踏入了云端。就是这个味儿太呛鼻,三姨太今日打扮得珠光宝气,贵太太的架势还没摆多久,直被那烟硝味儿熏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时,眼珠子已经是红通通。
剪刀已经磨好,绸子扎的彩球花拉成一条,戏园子周围摆满了祝贺开业送来的花篮。其中有一篮尤为抢眼,配色好看,不入俗套,但却没压住那股喜悦劲儿半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花了大价钱的。不过还没等看热闹的人欣赏够,海洗荣便走到了花篮旁边,毫不犹豫地将这一花篮搬到了最不起眼的后面,与那千篇一律的俗气花篮作成一堆,然后拍拍手又回到了剪彩台上。
镇上有人看着眼馋,这漂亮的花篮原本因为抢眼,被人布置在了最前头,心悦也不好下手。被海洗荣这么一搬,偷偷摘两朵肯定不容易发现,于是钻到了那堆花篮里,刚想抽出那朵粉嫩嫩的玫瑰花,便被抓了个正着,扭头一看,嗨,这人竟比花还娇,虽然嘴上颇有礼貌,手上的劲儿可半点没松,笑着与他道“这篮子花不能摘,你看要不摘旁边那一篮?”
那人羞了个大红脸,摆摆手从花篮堆里又钻出来了。不过往外走时特意看了看留款,上面写道“赠给海老板,愿我的宝贝生意兴隆,事事顺意。z。”
不晓得是哪位老板,不写本名,非得留个蚯蚓般的洋文字,好似显得自己见识广似的,再说,这海二少虽然是有了事业,私人问题可一点儿没忌讳,“宝贝”都敢写在祝词卡上往外放,也不管刚才海家大少黑着个脸把这一篮花往背后藏,这真是……
“够不要脸了!”三姨太骂道,“我可从没看出来这位庄大少脸皮子这样厚,送花就送花,写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马上就要开始剪彩仪式了,三姨太站在戏园子前招呼客人与朋友,难得有这样重要的场面,于是嘴唇涂上了两层进口化妆品,鲜艳得让人有些害怕。海大少火眼金睛,瞅见那祝词卡不对劲之后立即不动声色地处理好,然后走回门口同三姨太打了个报告。三姨太忙得很,走不开,脸上又要时时挂着笑,听见这闹心的消息,一时间表情有些挂不住,而后立刻调整过来,不过笑得却是僵硬无比,越发瘆人,嘴上不停数落着庄大少,一字一句是从勉强扬起的嘴唇里挤出来的,眼睛也没放松,转悠着寻着海二少,好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了,立刻甩了几个眼刀过去。
海二少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回头即撞中了三姨太的凝视,不由得从心里打了个冷颤。虽然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但是看三姨太打扮得明艳动人,硬生生从里面体会出了凉意,三姨太一开口,像是要把自己给吃了似的。海二少一头雾水,又被看得做贼心虚,索性又将头扭回去,接着与人聊天。
肖美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他后面,塞给他一张折好了的纸条,海二少借故离开,一个人走到边上打开看。
“宝贝”二字好像是吸饱了酒精的火苗,只需看一眼便觉得脸上的红要烧到脖子,海二少又把纸条原封原样细细折好,收进口袋里,嘴上小声嘟囔道还要不要脸了。
报社里来了记者,吉时也快到了,一家人站在搭好的剪彩台上,人手一把剪刀。
海老爷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嘴角快要咧到耳后。周围那样吵,有拍手叫好的,有放炮仗的,还有拿着照相机正对着请他们看镜头的,海二少耳朵里吵吵嚷嚷的塞满了各式声音,但又觉得异常寂静,他甚至能听见锐利的刀锋划破绸子的声音。眼前闪过白光,海二少看着照相机,胸口里充满了欢喜。
第一场电影自然是全家一起看,三姨太从未看过,好奇之余,又被几个惊险镜头吓得叫出了声。周围是黑暗的,抬头往上看,能看见几束两眼的白光投向银幕,明亮中漂浮着纷飞乱舞的尘埃颗粒。这部电影海二少已经看了许多次,这一次便不够专心,总想着他第一次看电影的场景。
那一次他也没看到多少情节,他与庄大少恋爱的第一天,现在回忆起来,仅剩那个挂着寒风的夜晚,拍照时眼前一亮的瞬间,还有在电影院里的亲吻。
他很想庄大少,从盼着他早些回来,到盼着他平安回来,这其中的担忧与苦涩,总是叫人讲不清的。
一场电影放映完毕,三姨太坐在位置上,觉得意犹未尽,久久缓不过神来。
今日的客人很多,十里镇第一个电影院,第一天开业,自然吸引了许多人。门口售票的工作人员收钱收得手软,等到电影院闭馆时,放映厅里早已堆起了一地的瓜子皮,海二少不觉得恼,自己拿了个簸箕扫帚,与小工们一起扫得干干净净。
走在回家的路上,海二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一股沁凉之意顺着喉咙一路润到了胸口,他低头看看自己被路灯拖长的影子,虽然有些变形,但总觉得结实了许多。
晚饭很是丰盛,海老爷拿出了藏了十几年的好酒,预备与两个儿子喝个痛快。
三姨太抓紧时间跟四姨太打了个预防针“如果老东西喝醉了,就让他到你屋里休息吧。”
四姨太点点头,为海老爷盛了碗汤,让他先垫垫肚子。
海老爷举起酒杯,先是与全家人干杯。而后又催促着海洗荣将酒倒满,接着看向肖美人,和颜悦色道“小肖啊,你也不要客气,今天我们海家高兴,这个喜庆仅低于讨儿媳,你也喝,想喝多少喝多少!”
肖美人道“谢谢海老爷,我喝不得酒,我喝完酒喜欢打人,拦都拦不住。”
海二少打了个冷颤。
海老爷好说话,不觉得肖美人是拂他面子,又对海二少道“老二,那你和你哥喝,我们爷仨今晚一醉方休。”
海二少摆了摆手“明天我还得去电影院呢,喝多了误事。”
海老爷听罢,觉得甚是欣慰,自己干了一杯,道“好啊,好儿子,我儿子有出息了。”
海二少听见海老爷的话,也觉得心里头怪美的。
没想到又听见海老爷掏心窝子道“本来我琢磨着,我们家这点儿钱吧,也经得住你原先那样造,爹说句实话啊,爹早就做好你一辈子的准备了。所以才吩咐你哥,往后不管你成什么德行,都不许撂下你不管,你想要什么给你什么就是了,反正我们家有钱。你们兄弟两个,小时候受苦了,爹就是宁愿把你惯坏了,也舍不得你再吃苦头。”
可海二少现在却觉得心中已经充满了苦涩。
海老爷抿了一口酒,那酒有些烈,激得他眯了眼,又道“有时我也顶羡慕人家的娃,懂事,不胡来,我就安慰自己,我们家老二心也不坏。不过我可没想到,有一天你也出息了,长脸了,爹可真高兴。”
海二少给自己满上了酒,敬了海老爷一杯,酒杯还没碰到嘴唇呢,便被海老爷拦下了。
“老二,你看,你要是能把喜欢男人这个毛病也改一改,爹也就死而无憾了。”
三姨太一巴掌拍上海老爷的背“你会不会说话?什么死不死的!”
海二少有些笑不出来,但语气倒挺坚定“爹,这个改不了。”
三姨太冷笑道“改得了改不了另说,能不能要点儿脸?有你们这样放肆的吗?”
海二少脸上红扑扑“他喜欢我嘛……”
海洗荣蜷起手指赏了海二少一个爆栗,疼得海二少捂着头吸冷气。
“喜欢个屁,今天什么日子,他就送个花篮来,人呢?死哪里去了?”
海二少担心着庄大少,对“死”这个字尤为敏感,立即道“你会不会说话!什么死不死的!”
语毕饭厅里一片死寂,海二少摸着自己的脑门,将椅子往肖美人的身边又挪进了一些。接下来的时光,则是连看都不敢看海洗荣一眼。
没人跟海老爷喝酒,他自己也不觉得扫兴,心里头有开心事,越琢磨越骄傲,一顿饭下来,自然把自己喝醉了。四姨太扶着海老爷回了房,三姨太操劳了一天,嘴巴也要笑歪,打了个呵欠休息去了,海洗荣明天当班,喝了两口头有些发晕,一时间忘了要守着海二少不让他打电话的任务,也回了房。
饭厅里只剩两人,海二少盯着肖美人看,没有开口说话。
两分钟以后,肖美人“……行了我也困了,我走了成了吧。”
海二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也不是想赶你走,我就是觉得吧,怪不好意思的……”
肖美人才不惯他这个矫情的毛病,本来往前迈了几步,一听见海二少假意的说辞,便直接找了张太师椅坐定了。
“那没事儿了,我好意思得很。”
海二少跑过去拽着肖美人的手往外拉。
“你走吧你走吧!不要打搅我谈恋爱!”
肖美人逗他逗了个开心,也就回了房,留海二少一个人谈恋爱了。
海二少有一肚子话想对庄大少说,有些等不及了,连拨号也觉得心跳加速,等待的时间也好似慢了许多。海二少听着忙音,用手指在木桌上轻轻跟着敲节拍。
等了许久,脑海里好像已经灌满了滴滴声,却等不到人来接电话。
海二少于是又打了一次,仍旧是无人接听。
月光很亮,将树叶剪出了形状,又细细铺在地面,海二少盯着夜色发愣,心中却生出了无尽的焦虑。
或许今日荆府上下都忙,所以府上没人,顾不得接电话,不一定是庄大少出了什么意外。海二少安慰自己的方式有些愚笨,虽然自己也不能尽信,却也只能重复这样的设想。
海二少心里想道,明日再打一次吧,明日就能接通了,他要告诉庄大少自己收到了他的花篮,也要告诉他往后在外头不许再喊自己‘宝贝’了,还有海老板那些威风的剪彩照片,都攒着呢,回来要给他看的。
心中的快乐冲蚀掉了一半,海二少觉得有些累了,踏着树影回到了房间。
人是好奇心极强的动物,而这好奇心,又顶容易满足。售票处的小陈在开业第一天尝到了忙得手软的滋味儿后,立刻跑到中药堂,买了两副极贵的膏药,预备贴在胳膊上缓解缓解疼痛,以便应付以后的工作。可没想到,膏药还没派上用场,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海二少开的电影院,票价不算太高,可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十里镇的人就这么多,看了一场电影,过了把瘾就行了,平常日子仍旧是干活的干活,种地的种地,可没有那么大的手笔天天没事干,跑到电影院里享受。这个道理海二少原来没想过,他想开电影院仅凭一头热,商人在意的赔与赚在他心里倒不是第一要紧的,最最要紧的是出这个风头,让十里镇的人另眼相看。
海二少的目的达到了,可这“出风头”需要花费的成本着实太贵,况且等以后庄大少回来了,还得靠自己养呢,这样想着,重担便上了身,海二少也发了愁,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原先那个热火朝天的样子再复原回来。
而着接连着几天,电话也仍是不通。海二少心中焦急,又无计可施,他甚至不知道庄大少去了哪,是否平安。
电影院一日比一日冷清,售票处的小陈在小房子里打着盹儿,忽然被一道喊声惊醒。
“二少!” 肖美人气都喘不匀了,“快随我回家,有你的电话!”
海二少反应更快,冲出电影院就往海公馆的方向跑,留肖美人一人在门口撑着膝盖大喘气。
小陈赶忙倒了一杯水端出去请肖美人喝,肖美人接过,喝了水,又觉得舒服了些,道过谢,也迈开步子往回走。小陈手中拿着空杯子,看着肖美人的背影,又看看墙上贴的电影广告,感叹道这位肖公子,真是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
海二少脚底生风,差点被门槛绊个狗吃屎,平日里要走许久的路程,今天好似忽然缩短了,穿过集市,路过城隍庙,又绕过学堂,终于看到了海公馆的门匾。
冲进门拿起话筒,气息没喘匀,连讲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是大少爷吗?你这……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庄大少在电话那头道“宝贝,原先在信里我承诺过,往后不再骗你。”
海二少忽然屏住了呼吸,不想听庄大少再开口,生硬地转换着换题“我跟你说呀,我的生意可好了,短短几天,我赚了……”
庄大少打断了他的话“小少爷,我只剩几分钟的时间,讲得久了,我怕他们起疑心,你要好好听我说。”
海二少用指甲死死抠着手心,冷静道“好,那你说。”
庄大少“宝贝,若是十日之内,我没有联系你……请你忘了我,从今往后好好生活。”
海二少觉得心跳声渐渐小了下来,抓紧话筒,不晓得要说什么。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人挂电话。
片刻后,庄大少听见海二少的声音“你遇见危险了,对吗?你需要多少钱?我这儿有,我能帮你。”
庄大少道“宝贝……”
海二少道“闭嘴!你要多少钱?告诉我!”
庄大少听出了他的慌乱“宝贝,你不要哭。”
海二少厉声道“我哭个屁!我负责努力挣钱,你负责好好活着,我等你回来,我养活你,养活庄家,我有的是钱!”
庄大少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答应,只道“我爱你。”
海二少刚想张口说话,便听见对方传来一阵忙音。
将话筒放回去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肖美人好不容易走回庄公馆,又见海二少似一阵旋风般跑了出门。
“你去哪儿呢?”
海二少已经走远了,扔下一句话,在风里被漂得越来越轻,可那股子坚定,却是丝毫未减。
“我去一趟万绵城!”
蒋经理吩咐人端来的茶果点心,海二少连看都没看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求一个答案。
蒋经理掏出手帕擦擦额间的汗“海二少,你看这……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要是晓得怎样赚得盆满钵满,那霓虹大戏院的分店就要开满全国了!”
海二少不信他这套说辞“蒋经理,你不要糊弄我,霓虹大戏院开了这么多年,中间那些赚钱的门道不可能没有,我从前在你这儿订了机器,你收的中间价我压根就没同你计较,昧不昧良心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我要钱确实有急用,你要是但凡觉得你在我这儿赚的钱赚得让你开心,就请你告诉我。”
蒋经理看着眼前的海二少,心里惊诧道这位海少爷好似一夜之间变得精明了,实在是不好糊弄,于是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
“赚快钱的门道我有,就看你海二少有没有胆做了。”
第53章
灯光发黄,刺得海二少眼睛生痛。
也许是用的时间长了的缘故,灯泡内壁被熏得发黑,于是明亮也稍稍收敛了些,笼罩在暗黑的房间里,使人呆久了便生出无限困意。
海二少抑制住想打呵欠的欲望,大拇指用力掐着食指指腹,指尖泛白,一股隐隐的痛意传来,终于清醒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