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少在花园里吃午餐,牛排加红酒。
领口系着三角巾,腿上也整齐铺着一块,放在以往怎么看怎么觉得做作的架势今日在海二少眼里忽然变得优雅起来。面对如此优雅的庄大少,海二少罕见地失言了,不知怎样开口与他打招呼才好,手里拿着礼品,口袋里还装着让他很是自信的昂贵戒指,在见到庄大少的这一刻,还是觉得有些窘迫。
庄大少察觉身后有人,扭头一看,是呆在原地的海二少,便笑着招呼道“海二少,你回来了?”
海二少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简单答道“哎……这不,还好有你的帮忙,我这是道谢来了。”
庄大少摇头“不用那么客气,用午餐了吗?”,又用手指向对面的座位“请坐吧。”
海二少听话就坐,看着眼前切好的牛排,有些馋了。平日里听庄大少跟小姚妹妹说,这牛排还分几成熟,随即觉得外国人真是没有进化好的野兽,这带血丝的东西有什么好吃?今日静距离一看,只觉得这肉是真的让人胃口大开。
庄大少见海二少盯着牛排吞口水,将自己的那盘往他前面推了推。
“牢里吃得不好吧,这牛排你吃了吧,解解馋。”
放在过去,海二少还真不会接庄大少的好意,可见眼前美食如此诱人,也顾不上什么了,爽快地享用美味。连吞几块,大呼过瘾,却感觉少了什么,问道“庄大少,府上有烧刀子吗?”
庄大少笑了,不带鄙夷,只觉得海二少挺可爱,将酒杯推到海二少面前。
“吃牛排可配红酒,你尝尝。”
海二少点头,准备一口干,又被庄大少拦下“不如先抿一小口?”
海二少照做,庄大少没有欺骗他,两种味道搭配得很好,于是吃一口肉,又抿一口红酒,原先顶瞧不起这种做派的海二少,竟在吃食上有了洋派样子。真是可喜可贺。
吃罢牛排,海二少也没有了刚见面的拘束,开口道“庄大少,我真的很谢谢你,若是没有你的相助,我恐怕还要被冤枉,这次来拜访,除了想亲自道谢外,我还想知道,你是怎样晓得药贩子是谁的?”
庄大少也不隐藏,直言道“这院子里我种了好些花,前阵子有几朵专在夜里开的花快要绽放了,我便每晚都到院子里看一看,有一次也很深了,见王秀才和李姐儿两人往这边经过,两人的手是牵着的,当时觉得奇怪,又因与我无关,就没放在心上。后来你出事了,我才觉得其中有蹊跷。”
海二少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被他看不惯的“篱笆”救了他一命。李姐儿王秀才恐怕也是认为夜深人静,家家闭户,才敢牵手幽会,谁知唯独庄公馆的洋派花园未砌高墙,一举一动全被庄大少看了去,说到底也全是命,苦命鸳鸯一对,恩爱不易,总有坎坷。
海二少原先听李姐儿讲过,她在这赋闲楼中的赎身费极高,想必王秀才是爱得深切,为求得李姐儿自由身,这才做了蠢事。
事情真相被解开了,海二少却不觉得轻松,反倒叹一口气。他本身就是感情丰富的人,如今亲自“参演”了这对有情人的苦情戏,只觉得造孽,一时间倍感唏嘘。
又想到还有一事未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庄大少,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两句话轻飘飘的不值钱,这是送你的谢礼,请务必要收下,我才安心。”
未等庄大少拒绝,海二少飞快打开了盒子,献宝似的往庄大少面前送,眉眼之间全是自信“我特意挑的,好看不?可值钱啦,掌柜的说是南非钻石呢,南非是哪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国外的洋货,配你最好!”
庄大少看着眼前的钻石戒指,一时间脸色相当好看,直愣愣地看着海二少,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第13章
最后这枚戒指竟也被接受了。
海二少手里捧着作为回礼的名贵咖啡豆,带上阿猛回家,爱丽丝依依不舍,发嗲似的跟在阿猛身后,眼看着就要被阿猛拐进海公馆。
海二少转身轻喝道“你快些回家!别再跟着阿猛,明儿生一窝串串,我看哪家肯养!”
爱丽丝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海二少看了一眼,失落地扭回去了。
海老爷瞅见桌子上放的咖啡豆,有些不高兴“老二,让你去送礼,你怎么还往家里拿呢!看这一颗颗的,长得跟鼻屎似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西洋货呗,反正是好东西,人家庄大少非要塞给我,拒绝合适吗?”,海二少嘬了口茶,心里开始生出些后悔来——在庄公馆时为了充面子,非嘴硬道自己喝过这个,不劳庄大少再多做介绍了,等到拿回来,才开始愁起来,这个东西,要怎么弄才不算被糟蹋呢。
三姨太给海二少出主意“洋人的东西总是好货,这个豆子看起来跟中药差不多,我觉得应该是西洋补品,老二你也不要再去问庄大少了,显得我们老海家多没见识似的……照我说呀,甭管它是个啥,要吃进嘴里的都免不了煮一煮,咱们就拿它煮锅汤,给大家伙儿补上一补。”
海老爷听罢,觉得有道理,便道“老二,你三娘说得有道理,咱们家还没有人吃过洋补品呢,索性把这包什么豆全都煮了,一人一碗。”
海二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吃,就随着三姨太把它拿到厨房了。
一会儿,一股怪味窜进客厅。海老爷皱眉大声道“让你熬补汤不是让你点厨房!孙孝萍你小心把屋子给烧了!”
三姨太尖锐的声音传来“海利发你这个土货!这是咖啡的味道!老娘虽然不做饭,熬汤这么点儿活也是能做的!你少看不起人!”
海老爷没声儿了,坐在位置上偷偷嘀咕洋人的补品怎么这样奇怪,一股焦味儿。
海二少高瞻远瞩,给他爹解释道“爹,咱们中国的补品不也是这样吗,凡是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才补呢!”
傍晚,这盆大补汤就被三姨太这么端上饭桌。
玲佳小姐面前的碗比其他人的都大,如今作为海公馆重点关注对象,吃穿方面一律被细致照顾着,三姨太甚至把汤底的咖啡豆全盛给了她,希望能补补肚子里这个孩子,补成一个大胖小子!
一家人都坐齐了,准备开饭。海老爷作为一家之主,先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只见他双眉紧蹙,那口汤仿佛带着毒似的,久久没有下咽。一家五口人齐盯着海老爷看,疑惑之心越长越盛,最后还是三姨太脾气急,一掌朝着海老爷的背上拍下去,海老爷吓一跳,猛地把汤给喝下去了。
“爹,怎么样啊?”
海老爷喝罢后一阵猛咳,四姨太连忙掏出手绢来伺候着。
三姨太道“你爹苦惯了,吃不了金贵的东西,大家都别坐着了,都把这汤喝了吧,玲佳啊,特别是你,要好好补补,这个时候最要吃好了。”
此时海老爷也恢复过来了,瞪了一眼三姨太“我看你是要害死我!”,又往嘴里送了几口白米饭,道“这洋人的补品有一股刷锅水的味道,吃着奇怪。”
海二少也喝了一口,确实有股怪味,但毕竟是年轻人,勇于接受新奇事物,咬咬牙把一整碗全都喝光了,还不忘提醒海老爷“爹,再喝点吧,补身体的。” 又转身对玲佳道“玲佳姐,你也要多喝,那个豆子,都吃了,国外的东西,补着呢。”
玲佳听罢,也难拒绝,便也开始喝。汤汁的味道尚且能惹,但咖啡豆既涩口又粘牙,孕期本来胃口就浅,这么一刺激,阵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顾不得礼数,立刻跑到茅厕吐了起来,等到回来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海洗荣却是无动于衷的,依旧坐在饭桌边。三姨太见状,骂道“洗荣你怎么这样没有良心!玲佳吐成那样了你还能坐在这儿吃饭!你可真是你爹的亲生儿子!都没良心!”
海老爷拍桌吼道“你骂他带上我干什么!老大你去看看玲佳!傻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这一顿饭吃得并不开心,但所有人都沉默着把眼前的补汤喝光了。
第二天清早,海公馆的人都起迟了,海洗荣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地跑出家门上班。三姨太眼下发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挨个房地叫起床,招呼大家吃饭。
海二少昨夜睡不着,脑子里想的竟全是庄大少,心里觉着西洋补品补过了头,补出毛病来了。刚喝了一口粥,就听三姨太道“老二带回来的这补品可真是厉害,昨晚我一宿没睡,就这么小小一碗,把气血补得太足啦。”
海老爷点点头“东西是好东西,长见识了,就是喝完之后尿多,弄得我一宿没法好好睡觉,看来我还是吃不惯这洋人的东西,比人参还补呢。”
海二少心里却想道,这庄大少真是个好人,回礼竟也不是随便糊弄糊弄的,给了这么好的东西,相比那颗钻石戒指,庄大少这个礼物,倒显得更加贵重呢!
第14章
三姨太最近很忙,大清早也不吊嗓子了,在梳妆镜前描描画画,里外穿得讲究极了,一早出门,等到深夜才回家。
起初海老爷不放心,以为是自己老了,三姨太背着他在外面做些不干不净的事情。三姨太白眼一翻,“老娘当年什么男人没见过,现在跟你海利发过着舒坦日子,平时看你一个就腻得发紧,我又何必想不开,花钱买个臭名声,再说,镇上有钱的除了你就是庄家,我倒是想嫁到对门,也要人家看得上我啊。”
海老爷听完这话就放心了,但回想起来又总觉得哪里奇怪,等反应过来时刚好看见三姨太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被衬得愚笨起来。老来的自尊尤显珍贵,犹如闹饥荒时闪着金光的一罐油,孙孝萍可一点也不在乎,随手一拨,撒了,海老爷的尊严如同沁入砖块里的油渍,脸顿时变得又黑又臭。
三姨太又接着说“你少拉着那张脸给我看,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老海家好。按说我们二少,仪表堂堂,虽说书不爱读,人又有点轻浮,心里头却总是善良,不然这次李姐儿能专找他坑吗?这事虽是个误会,镇上往老二身上泼的脏水可不算少,这一下名声臭了,逛赋闲楼逛进了巡捕房,还是被自己亲哥抓进去的,谁家听了这个传闻,敢把女儿往我们海家嫁?我要是还不与各位太太交好,天天陪着打打麻将,逛逛铺子,让人家给介绍几个好姑娘,以后你就等着看你二儿子打光棍吧!”
海老爷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实际是一个耳根子顶软的人,平时三姨太如果不是抬高音量跟他犟嘴,多数事情都是由着她做主的。于是立马产生了紧迫感,又想到几个老哥们都当了爷爷,自己的儿子还整天吊儿郎当不正经,更是觉得三姨太说得有道理,从盒子里拿出几张银票,吩咐三姨太好好打牌,争取在牌桌上为海二少摸出个好媳妇儿。
三姨太得了钱,笑得合不拢嘴,立马足下生风,拿着银票到绸缎庄买了一身衣服,又到追仙苑置办了一套胭脂水粉。行头换好后,从里到外生出一种自信的气场,把外出社交当作事业似的,每天忙得团团转。
海老爷很放心,三姨太很开心,这下轮到海二少伤心了。平日里与三姨太关系算好,海二少从小没了娘,三姨太以前虽是戏子,嫁入海家后没有生育,但对两兄弟几乎视为己出,总是这好那也好地夸个不停,这段时间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反倒开始嫌弃起海二少来。一个眼神从头扫到尾,刺得海二少心里难受,开口便是唉声叹气,仿佛海二少原先多优秀,又突逢不测,毁了容或断了腿似的,委实觉得可惜,看得海二少心慌慌。
海二少心里藏不了事,亲自泡了壶茶主动去找三姨太了。
初春依旧有些寒意,三姨太坐在园子里,穿得有些单薄,很有那么几分忧心忡忡对样子,见到海二少来,又想叹气。
“三娘。”海二少往杯子里倒茶,热气顺着缓缓升起,“最近我爹又惹您不高兴啦?”
“你爹能做出什么惹我不高兴的事来。”
三姨太拿过杯子轻轻捂着。
“那……是四娘又让您看不惯了?”
“她什么时候让我看得惯过。”
三姨太白眼一翻。
“三娘。” 海二少喝了口茶,“若是最近我又哪里做的不对,惹您生气了,您直接告诉我啊,我们是一家人,有话憋在心里算什么呢。”
“那好,明天,你打扮打扮,代我去个饭局。”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事儿您愁成这样?该不会是讨债的吧?您这段时间成天跟太太们打牌,手气不好?”
“……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第15章
饭局一事,或说相亲,海二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这人喜欢热闹,不管对方来的是何方神圣,他都能把“套近乎”变为“真近乎”。万万没料到,三姨太这回是真发了狠,也不知给各位太太输了多少钱,真给他找出了几个“优良品种”来。
相亲变成审讯,海二少仿佛成了菜市上贱卖的一摊肥肉,不管是作风新派的密斯还是传统内敛的千金,都能上下扫一眼,挑出个一二三条不是来。海二少能说会道,丰富的恋爱史使得他不害怕气氛尴尬,总能聊个几句,但现在的情况变成了用自己当消遣,二少的心里就顶不乐意了——从小穷苦过来的,娘早死了,穷光棍带着两个小穷蛋过日子,没少被人看不起,心底深处总有那么一颗老茧,不痛不痒,碰到却感觉硌得让人发愁,眼下仿佛被从头嫌弃到脚,面子上始终挂不住。于是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
对面的秦小姐还在向他介绍自己向往的罗曼蒂克爱情,海二少坐得端正,看上去也听得仔细,实际上神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头。
这段时间总也睡不好,前几天从庄大少那拿回来的那包咖啡豆,彻底搅乱了海二少的睡眠,往后几日,即便再也没有喝过那怪味的东西,到了夜晚却也心事重重,难以入睡。海二少天生乐观,用他哥海洗荣的话说,他从小就机灵,可有一窍似乎完全不敏感,所有苦的痛的事情,在海二少的脑袋里留不住三天,于是海二少活得快乐,肆意自在,百分百活成了不谙世事的少爷应有的模样。
于是这段时间的失眠,让海二少尤为不适应。黑夜总爱复活一些不愿回想的场景,例如那天他在牢里跟别人抢饭,例如那天他仿佛失去一切指望放声大哭。海二少终究与小瓶盖儿齐寡妇他们不同,他们早已练就了一身的本事,能与苦痛共存,亦可将尊严全数放下,对于他们来说,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而这些“碍事”的麻烦,比如面子,又或是追求,只会带来累赘,遗忘这些,便可以像动物般过得潇洒快活。
海二少终究还是想做个人,虽然不那么堂堂正正,却也不至于如同现在,对面的姑娘好像以为他是刚刚从泥堆里捞出来的,捂着鼻子勉强与他说两句话,再多赏赐一个表情,都几乎算是做功德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他逛赋闲楼逛进了巡捕房,笑他钱多却愚笨,活该被李姐儿利用。老百姓对有钱人总带有那么些莫名的敌意,它们积攒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恶毒的诅咒全数当作理所当然的报应,滚水一般泼到有钱人身上,尤其是对海家这种一夜暴富对暴发户,更是从心底怀着嫉妒,海二少现在身处滚水中,有苦说不出,罕见地觉出了痛苦,细细麻麻,如同针扎。
“……所以庄大少那样的男子算是上等,有品味又有风度,不知多少女子心悦于他。”
“既如此,姑娘为何还要来与我吃饭?”
“三姨太那日往我们府上送了三匹上好的布料,最近她与我母亲交好,常常打牌。”
秦小姐点到为止,海二少脸色却已经相当不好看,他不知三姨太最近到底在忙什么,也曾为自己的爹暗暗操心,到头来以这样的方式感知到了三姨太的关心与疼爱,虽然方式那样笨拙,问也不问他地自作主张,显得那样专制,自己却如同烂泥,使得三姨太这些日子的讨好全部成了有去无回的损失。
“二少,其实你也不算顽劣,要是像庄……”
“庄什么?庄大少?他究竟有哪点好,喂你们吃了几颗迷魂药?不过是个虚伪的假洋鬼子!他……他有哪门子的风度?一些新奇玩意就把你们骗得找不到北了?我……”
海二少最终还是噤声,整个人从头到尾显出一副失意至极的样子,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无礼地冲撞女士,觉出不妥来,失落地道了歉,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起身付账离开了餐馆。
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像挂了块大石头,阳光把影子扯成了薄薄的棉絮,轻飘飘地铺在地上,沿途的事物都那么熟悉,却丧失了亲切的温度,脚步是缓慢的,鞋底摩擦细小的砂石,发出滋滋的声音来,恍惚见,海二少不由得对庄大少生出了几分莫名的讨厌来,虽说他救过自己,但若不是他,给各位姑娘做个参照,他也不至于被贬低到如此,他海二少长得好看,性格也不错,伸手付钱从不含糊,虽然至今也没有赚过一分钱,但他只是不想,他海二少多厉害啊,只要他想,庄大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想着想着,安慰犹如拥抱,厚重又温暖,反倒把他的心激出了眼泪来。
海二少呜呜呜呜她们都看不起我
庄大少女子看不起你,男子就不一定了,换个角度思考如何
海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