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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第5节

作者:胭脂藤 字数:23290 更新:2021-12-19 09:12:56

    光是想一想,胸口就无法喘息,疼痛异常,叶初静又神经质地开始咳嗽,血液从胃部经食管向上逆流,他冷汗直冒,却仍死死地压着张寒时不放。态度之强硬,就像国王保护手中权杖,巨龙捍卫它心爱的宝石。

    房内昏暗,唯有他一双眼似乎冒出光来。

    张寒时很快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察觉不妥,叶初静剧烈颤抖的身体以及咳嗽闷哼,让他顿时更加惊慌,“叶初静,你放开我”

    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想推开他,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张寒时又不敢十分用力,自然无法挣脱叶大少铁钳般的怀抱。他的手臂越来越紧,血腥气也越来越浓。一滴接着一滴,黏稠温热的液体渐渐像打开的龙头一样,不断滴落在张寒时的脸颊边。

    张寒时头脑里出现短暂空白,接着,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开始拼命想从叶初静的禁锢中挣脱。他不再顾忌两人此时纠缠在一起,转头朝门口方向大喊“来人,快来人邢飞,邢飞”

    房间内阴森暗淡,只剩他变了调的叫声一遍遍回荡。覆在他身上的男人似乎丧失了意识,手臂却仍纹丝不动,牢牢扣住张寒时。脸颊湿漉漉的,黏腻到不行,张寒时不知这是叶初静吐的血还是他的汗,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周围的床单枕头也湿了,鲜血的气息彻底包裹了他,感觉如置身血海之中。

    他会死吗这念头甫一出现,张寒时几乎快疯了。他用力去掰叶初静的手掌,“松手,混蛋你快松手别这样,你别这样,叶初静”

    沉重,窒息,寒冷。

    原来这就是一个人生命的重量。

    喘息声剧烈急促,张寒时如同快溺水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只记得他一遍遍哀求叶初静松开手,而男人毫无反应,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不、不”那一刻,张寒时也终于被压垮。母亲临终的景象与此际的混乱现实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闪现,让他像个孩子一样崩溃,痛哭起来

    “你这个疯子你赢了叶初静你听到了吗我答应你,我不走,放开我混蛋让我去找人,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与此同时,房门发出哐当一声,邢飞与其他保镖闻声而至,冲了进来。

    打开灯,整间空旷的卧室瞬间大放光明,等看清床上的景象,邢飞瞳孔微缩,这个北方大汉,如咆哮山林的黑色猛虎,向外大喝道“闫医生”

    接下来,便是如同一次打仗般的抢救。

    医护人员搬来一堆仪器工具和药物,神色肃穆,围聚在床头。邢飞他们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叶大少与张寒时分开。明明人已陷入休克,却死死抓着张寒时不肯放,叶初静那股恐怖的执念,叫在场的一众人均暗自心惊。最昂贵的药物,加上最好的医生,近半小时紧张忙乱的救治后,他的情况总算初步稳定。

    张寒时坐在床边,心境如同劫后余生。

    在短暂失态后,他现已恢复平静,只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床上因药物陷入沉眠的叶初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先生张先生”

    邢飞连叫几遍,张寒时才回神,他眨眨眼,表情恍惚,仿佛刚刚梦游醒转,“嗯哦什么事”

    “小少乐乐他还在楼下,你看是不是”邢飞的语气颇有些为难。刚才实在太混乱,哪怕一个成年人,冷不丁看见那么多血只怕都会脚软,何况一个孩子。为了不吓着小家伙,邢飞把他留在楼下让护士照顾。不过,由于迟迟没看见张寒时,小家伙开始闹着要爸爸了。

    听见邢飞提起儿子,张寒时勉强打起精神,右手腕依旧被叶初静紧紧攥着,他试了试想抽回手,发现叶大少抓得可牢。无奈叹了口气,张寒时看看自己身上,他现下的样子实在狼狈,好好的白色衬衣几乎变作了血衣,脸上,手上也血迹斑驳,这个样子,恐怕会吓坏他的宝贝。

    他只能冲邢飞点点头,请求道“邢飞,麻烦你,替我找件能换的衣服来,再拿条湿毛巾。”

    “是,明白。”高大的保镖答应一声,便离开了。

    不到五分钟,邢飞去而复返,带来了干净衣服和毛巾。

    张寒时把身上血迹擦拭干净,衣服没办法,只得用上剪刀,好歹将那件血衣换掉,披上一看就是叶大少品味的黑色丝绸衬衣,衣服大了许多,面料坠感极佳,衬得他头发极黑,皮肤雪白,一双淡色眼眸愈加光华透彻。

    “爸爸”

    这时,张乐也被带到房间门口。

    一见张寒时,小家伙也不要人抱了,扭着身体站到地上,迈开他的小短腿,就朝张寒时飞奔过来。

    “宝贝儿”张开一只手,捞起小家伙把他放到自己膝盖上,张寒时所有的烦恼,失措,忐忑与不安,尽数在将儿子抱满怀后消散了,“来,告诉爸爸,乐乐刚才有没有乖乖的”

    平时充满机灵劲的小家伙一反常态,没直接回答。他偷偷瞄了瞄后边离开一段距离的邢飞,等发现张寒时在看他,小家伙低下头,老实地小声交代“邢叔叔给乐乐吃了好多糖,还有好吃的冰激淋,嗯,冰激淋乐乐吃了两个”

    张寒时嘴角微翘,大力亲了亲宝贝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故作严肃地问,“小贪吃鬼下次还能不能这样了”

    张乐立即讨好地蹭蹭张寒时,回答“不能,糖吃多了要蛀牙,冰激淋多吃肚子疼。爸爸别生气好不好,乐乐知道错了。”

    “这才乖。”张寒时满意地拍拍他。

    小家伙浑身散发着香甜糖果气息,他又腻在张寒时怀里好一会儿,才扭过脸,看向大床上的叶初静,表情不解,“爸爸,叶叔叔睡着了吗”

    顺着他疑惑的目光,张寒时沉默片刻,声音干巴巴地答道“是啊,叶叔叔他生病了,现在需要休息。”

    小家伙又看向张寒时,撅起嘴问“爸爸,叶叔叔为什么睡着了还抓着你的手”

    这下,张寒时被问住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般,他该怎样回答说叶初静不肯放过他,说他几乎连命都搭上了,就是不愿放手吗张寒时感觉自己此刻正身处一张巨大的网中央,越是挣扎,那网便缠的越紧。

    难道他真的避不开这段纠缠不清的孽缘

    这时房间里光线充足,也让张寒时看得更清楚叶初静躺在床上,他看上去很糟,面色苍白,两颊消瘦,紧闭的双眼下甚至有青黑色的眼圈。他本该是个英俊至极的男人,如今却成了个恹恹的病夫。

    再看他自己,就像一口干涸的泉眼,时光逐渐逝去,他也被掏空,耗尽。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教室的窗开着。

    外面夏日炎炎,知了在树叶的缝隙阴影间嘶鸣,更远处,年轻的学生们嬉戏欢闹的声音隐约传来。空气溽热,人就像被架在一只巨大的烧开的铁锅上蒸煮,十分难捱,偶尔飘过一阵蔷薇花香,才让昏沉发胀的头脑稍稍清醒。

    教室里寂静无声,空出了一排排桌椅,午休时间,学生们都跑到了外面,为正在操场上进行的比赛呐喊助威。空荡的教室内,只有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吱嘎吱嘎运转着,扇出的风却都是热的。

    叶初静坐在靠窗位子上,一只手撑在脸颊边,漆黑的凤眸微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他的体态修长,模样俊秀,自然做什么都很好看,在他周围,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气场环绕,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令人只可远观,亲近不得。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很久,久得原来有同学想叫上他一起,到头来也只得作罢。当叶初静不想理人时,无人敢越雷池半步。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大多天真,而叶初静,仿佛和他们身处两个世界。

    他当然与他们不同。

    身为北方叶家的一员,他是这个古老世家的第五代长孙。如今,三代的叶老爷子退居幕后,四代的他父亲与他三叔,正为这家主之位斗得热火朝天。

    叶初静对此其实毫无感觉,也提不起兴趣。老爷子早已发话,第五代家主之位,最终非他莫属。他的人生,看似刚起步,却早已被安排好,只消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那位三叔居然孤注一掷,又想要故技重施。

    叶初静三岁以前,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对身边亲人毫无戒心。在叔叔叶维良的生日宴上,他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根棒棒糖,就是这根棒棒糖,让他差点丢掉了小命。

    从此,一切就变了。他的母亲扔掉了他所有的糖果零食,除自家厨子做的饭菜,再不允许他吃任何外食。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以那名仆人畏罪自杀告终。然而整个叶家上下,所有人其实心知肚明,那自戕的仆人背后又是受谁指使。对方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

    就在不久前,他与林森、孟安他们外出聚会时,王全的人又从他的食物里发现了致死剂量的氰、化物成分,追查到当天某个侍应生身上,对方却因“意外”坠楼,已证实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要感谢叶维良,要不是他这位三叔如此迫不及待,老爷子也不会发话,他更不可能离开叶家。那个处处透着腐朽的地方,表面繁荣祥和,内里暗流汹涌,人与人勾心斗角,捉对厮杀,说它是家,不如说它是片战场。

    他的父亲忌惮他,母亲视他为稳固地位的工具,祖父则完全将他当作叶家接班人培养,而那个曾爱抱着他玩的三叔,原来想毒死他。

    生长在这样的家族中,叶初静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足以相信。身边的林森、孟安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因他的身份奉承他,畏惧他,他们接近他无不抱着目的,注定无法单纯。连血肉至亲,一旦找到机会,都能亮出毒牙,不带犹豫地蜇他一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叶初静这次本该去望海市,到他母亲的娘家,也就是他外祖父那边暂居,直到十八岁成人。

    不过这廖家,是与叶家八两半斤的一等一是非地,叶少爷怎会高兴去。他果断选了隔壁的晋江市。他虽羽翼未丰,然身份贵重,从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本人亦优秀至极,老爷子宠爱非常。对他的选择,叶老爷子这尊隐于幕后的大佛,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认了。

    安定下来后,叶少爷随便找了间学校插班,也是为了让日子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这时候,从窗外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叫闭目养神的叶初静瞬时睁开眼。从三楼教室窗口,他朝下看去

    林荫道两旁,粉色、白色的蔷薇花开得烂漫,远远走来几个人,他们有的抱着球,有的正与身边同伴追逐打闹,年轻稚气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笑容无忧无虑。

    叶初静的目光,从一开始便锁定了其中一人,深黑色的眼眸紧紧跟随着对方而移动。

    楼下,张寒时本来正和同伴说说笑笑,走着走着,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神色疑惑。

    在夏日阳光中,立于斑驳树影下的白衣少年,这一瞬抬眸,美好得如同林间精灵。

    他的身形纤细而柔韧,像早春抽枝的柳条,因刚剧烈运动过,短短的黑色碎发湿漉漉黏在他皮肤上,上天似乎格外厚待他,别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早已快晒成烤鸡,唯有他,依然肤光胜雪,五官如画,英气的眉毛鼻子又不会叫人把他错认成女生,而那双眼睛,则仿佛有阳光住进里面,充满夺人心魄的热烈生机。

    “嘿张寒时,你在看什么呢”身边的小伙伴拿手捅他。

    张寒时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眨着那对琥珀色眼睛,迷惑道“没什么”他的声音清澈,不像一般处于变声期的男孩那般粗嘎难闻,“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你小子别臭美了”

    “是啦是啦,全校的女生都暗恋你,好不啦”

    几个同伴都开始起哄,一人一拳锤他。一群青涩的毛头小子,接着又奔跑嬉闹着,渐渐离远了。

    窗边,叶初静收回目光。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却嘴角微勾,双眼如狐狸般眯起,心情好极了。对于这除休息日以外,几乎天天上演的偷窥游戏,叶初静上瘾一般乐此不疲。

    他的心情,就像个刚发现了秘密宝藏的孩子。每一天,看着张寒时以各种各样鲜活的姿态和表情,从窗外边经过,成了他每日坚持来学校的唯一理由。

    叶初静还记得,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形不能算多么愉快。他的默不作声,让张寒时单方面误会了什么,两人虽是同班同学,之后却几乎没有交流。

    因为名字,被人当成女孩子打赌取笑,叶少爷一开始的确心生不快。不过在叶初静眼里,张寒时就是一小孩儿,虽说长得还蛮顺眼,赏心悦目的,却还是小。他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和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计较。

    没有想到,张寒时似乎更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总离他远远的。这下子,大少爷反倒勾起兴趣,他开始不动神色,于暗中观察他。

    日复一日,窗下的少年每天经过,时而轻快跳脱,时而犹如呼啸过境的风。天晴时,他会边走路边哼些调子奇怪的歌。天阴时,他会踢路上的小石头玩。下雨了,他将课本举高到头顶,一路狂奔回校舍。大风天,有不会飞的雏鸟发出细弱哀鸣,他会趴地上寻找半天,花瓣落了他满身,蔷薇花枝刺得他嗷嗷叫唤,他不忘将找到的小鸟护在手心,身手矫捷地爬树,最后,放那唧唧叫的脆弱生命回巢。

    叶初静就这么看着,看着,一天又一天,看到眼中再放不下别的,看到教学楼旁的林荫道上,蔷薇花谢,丹桂飘香,梧桐树的叶子开始由绿变黄。

    似乎有什么慢慢的不同了。

    直到深秋的某一天,那个有着猫一般眼睛的少年来到他面前,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朝他质问“说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每天都在偷看我”

    被他发现了。

    其实,是叶初静故意叫他察觉的。他知张寒时脾气直率,憋不了太久,一定会找上门来,事实也正如他一步步计算的那样。

    这一刻,张寒时双眼圆瞪,像只炸毛的猫,他离他极近,热热的吐息喷在叶初静脸颊边,连心也变得痒痒的。他似笑非笑,盯着他反问“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什、什么”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前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少年直起身,一脸无措,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明明是你”

    “是我。”叶初静继续微笑,一点没否认,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着冷静,一步步设下陷阱,“现在换我问你,你不看我,又怎知我每天都在看你”

    他心情愉悦,近距离欣赏张寒时丰富多变的表情,看他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又哑口无言的样子,手指头发痒,叶初静忍不住想碰触那近在眼前,一看就非常好摸的柔软脸颊与鲜红嘴唇,再揉一揉他那头蓬松细软的黑发。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鬼使神差下,叶初静当真伸出手,摸到少年温热真实的皮肤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也许一秒,也许两秒过后,张寒时就打掉他的手。他眼神慌张,朝教室里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才松口气。接着,他便狠狠瞪向他,声音结结巴巴的,“你、你神经病啊”说着,他如同想起什么,扬扬拳头,作势威胁,“总之不准再偷看我,听到没不然我揍你”

    可惜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放完狠话,年华正茂的小小少年一脸倔强,他把头一扭,迈开步子,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般,眨眼之间跑远了。

    一直到他消失,叶初静才收回目光,他定定看向自己的手,修长有力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似要将什么抓住。没多久,窗外传来脚步声,叶初静神色如常,而楼下,张寒时也停住脚步。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相持。

    教室的窗开着。

    有风吹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章

    昏睡近二十四小时后,叶初静嘴角带着浅淡笑意,从梦里苏醒。

    掌心中的皮肤触感真实温暖,叫他莫名安心,睁开眼,叶初静发现他梦里的少年已长大成人。

    他的五官轮廓没有多大改变,此刻正斜着身体,一条腿随意盘起,半靠在床头打盹。窗帘已被拉开,午后的阳光隔着一层玻璃,均匀洒在张寒时脸上及身上。他的睡容安详又平静,脸上细细绒毛也变成金色,整个人看上去好似被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

    叶初静如同魔怔一般,就这样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他甚至舍不得眨眼。他怕一眨眼,一切美好又会像泡沫般,啪的一声,消失不见。

    张寒时身体微动,眉头蹙起低哼一声,这睡姿对他可能并不舒服,叶初静尽管不舍,还是松开了抓着他不放的手。撑起身,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他动作轻柔地将张寒时扶住,小心放平,然后再替他盖上被。

    时时显然累坏了,竟一直没醒。侧身半躺在他身边,叶初静整个人瘦了一圈,此刻精神却很好。他用手臂半撑起头,一对凤眼如深黑的漩涡,静静注视着身边沉睡的青年,脸上神色安定又满足。

    人人都知叶大少城府深沉,只是这一次,他却真的无法可想了。时时已下定决心要与他做个了断,他只能用一出苦肉计来挽回。幸运的是再怎么变,时时的心地没有变,他到底还是不忍眼睁睁看他死去。

    这一把叶初静赌赢了。

    美好时光并未持续太久,房间外面就隐约传来争执吵闹声。

    本来正满心欢喜的叶大少皱皱眉,他看向张寒时,发现他呼吸平稳,还在沉睡,才展开双眉,神色稍霁。只是没想到,争吵声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很快就到了房间门外。

    “龙小姐,你不能”

    随着门被嘭地推开,邢飞焦急无奈的劝阻声也跟着传入。这名尽职尽责的保镖,和他几名手下一起,用他们的身躯挡住门口,试图制止外面的人进入。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给我滚开”尖细的女声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接着,便是一阵推搡的动静,“阿静,让我见阿静”

    “龙小姐,大少爷在休息,真的不方便”

    “你闭嘴闪开”

    简直就是一幕闹剧。

    叶初静面沉似水,完全没了笑意,五官轮廓因瘦削而越发冷硬凌厉,他眼神阴鸷,对上邢飞往后回顾的目光,低斥道“邢飞,你还在等什么请龙小姐出去”

    他心中恼怒,差点直接说出“滚”字,最后好歹忍住,没失了风度。

    得到命令,邢飞毫不含糊,与另外几名保镖一起,立即将不速之客驱逐。只闻其声的女人发出刺耳高分贝尖叫,不断试图挣扎,“阿静阿静我是俪俪啊放开我叶初静,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妻子叶初静”

    门被迅速关上,那凄厉叫喊声渐渐模糊,微弱下来。

    叶初静来不及多想,便发现张寒时已醒了。显然刚才那些话,他都一句不漏听到了,他的眼神让叶大少头脑里嗡的一声,忙不迭出声“时时,你别误会我与龙俪两年前便已协议离婚,为了减少对两家的影响,才一直未将消息公开。这次我回北边,就是为了处理这事,你要信我”

    叶初静是真怕了。他以退为进,用命做赌,才好不容易把时时留在他身边,这时再出什么岔子,一切苦心就要尽付流水,时时也永不可能再接受,原谅他了。

    谁知张寒时却说“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

    “不时时,我要说”叶初静态度坚决。开什么玩笑,他不趁机解释清楚,是怕时时嫌弃他嫌弃得还不够吗

    当年的叶初静,享受着张寒时毫无保留的爱。每过去一天,时时在他心里的分量就更重一分,无论到哪儿,去做什么,叶初静都会想着他。他的独占欲也越来越严重,想把时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想让他永远只注视着自己,只爱他一个人。心里总冒出许多阴暗念头,时时的注意力只要稍不在他身上,叶初静便觉得无法忍受。

    这是危险的征兆,让他心中警醒,渐渐他不得不承认时时已变成了他的软肋,他的破绽,他不再无懈可击,拥有了张寒时的叶初静,不再完美无缺。

    那时候,又恰逢父亲从外边接回他的另一个儿子,叶梵瑞这个原先一文不名的私生子,一举成了叶家二少。为这,他的母亲更急于巩固他们母子在叶家的地位。种种内因外由,让他向时时提出分手。一朝放弃,便是长久错失。

    而为了两个家族的利益,为了坐稳叶家继承人的宝座,他答应龙俪与她结婚,更是错上加错。

    这整件事,愚蠢至极,足可令他悔恨终身。纵有千般理由,最终做决定的人是叶初静自己,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从小受尽家人宠爱的龙俪,就像个公主,骄横跋扈,任性自我。这也是他们这个圈子年轻一代的通病,无限膨胀的金钱权力,造就了无限空虚贫瘠的内心,欲望就像座深谷,难以填满。他们面前,没有阻碍,没有挫折,当然,也似乎没有理想与奋斗这回事,从一开始,他们便坐拥着到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精神空虚,人便容易发疯,这无关男女。

    龙俪疯起来,比林森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婚后不久,叶初静便发现她吸毒,不是飞、叶子或摇头、丸那样简单,她吸的是毒中之王海、洛因。戒毒,复吸,再戒再吸,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同时她还出入各种声色场所,被人撞见不止一次两次。

    连原本看好她与叶初静两人这段婚姻的叶母亦看不过去。

    这场出于多方考量,唯独没有感情因素在内的政治联姻,两家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龙俪每每在酒店夜场失态,甚至被国外媒体狗仔爆料,将她与脱衣舞猛男不堪入目的视频o到网上。一次次替她收拾善后,压下负、面报道,龙、叶两家疲于应付,当连表面功夫都维持不下去的时候,这场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们分开后,她就被送到龙家在地中海的私人岛屿上休养。时时,我真的不知道”

    “别说了。”张寒时摇头打断他,他没了睡意,干脆坐起身,为了照顾叶初静他昨晚一夜没有合眼,这时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静的生活似乎注定要离他远去了。如今的张寒时,就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上迷航的人,面对一望无垠、看似广阔的海面,他无所适从,困在狭小的船舱,不知出路在何方。

    “时时,你累了吗”叶大少情意绵绵,微微沙哑的嗓音在张寒时耳畔呢喃,“困了就睡会儿,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搅。”

    被那催眠般的声音柔声轻哄,张寒时差点要点头,关键时刻他清醒过来,看了叶初静一眼,真不敢相信这个连眼神都在发光,看上去生龙活虎的男人,是不久前前刚刚吐血吐了半张床的叶大少。

    “你觉得怎么样了”出于礼貌,张寒时问了一句。

    听他关心自己的身体,叶初静眼神更亮,忙点头回道“时时,你放心,我没事。”声音顿住,他又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寒时的脸色,“时时,我答应你,会按时吃药,配合治疗。你也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见张寒时想开口,叶初静立即伸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嘘声道“时时,别说话,听我说完。”

    “过去的事是我错了,我不奢求你现在便原谅我。我知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那时我派王全盯紧你,可他对我隐瞒了许多细节,林森他们针对你,还有后来他们给你下药的事”说到这里,叶初静话语声暗哑低沉,他伸开双臂将张寒时抱住,脸上痛心不已,“时时,对不起。是我太混账,我知道的太晚了”

    王全是他母亲的人,这一点叶初静早就知晓,他只是没料到,在时时与自己这件事上,王全一早就听命于母亲,在她的授意下,许多事叶初静被蒙在鼓里,时时又那么骄傲,背地里即使被欺负了,也从不找他抱怨。

    而他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忽略了人心最不可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时时那样,无条件地将全副身心,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这个世界上,往往更多的是因一点点利益,就能倒戈、出卖、离弃你的人。

    想到这里,叶初静心中更痛。

    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而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张寒时神色木然,他心想原来叶初静真的不知道,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时时,琴姨的事我很抱歉。”

    听到他提及母亲的名字,张寒时的身体终于忍不住颤抖,他开始想推开他,却被叶初静抱得更紧。

    “时时,你要怪就怪我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不要一直自责,把所有的包袱都背到自己身上。害死琴姨的人不是你,是那个把我们俩的照片寄给她,故意刺激她的人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将那人揪出来,我会让对方付出代价所以时时,答应我,放过你自己。”

    捧起张寒时的脸,叶初静仿佛对待一件易碎品,他亲吻他的额头,又将他眼角不停滚落的泪水吻去。他温柔的低音如同咏叹调,一字一句,叩击在张寒时心扉上

    “时时,你背负的已够多了,现在把它们分一些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章

    从酒店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抱起儿子下了车,他看了眼面前的公寓大楼,又回头对身后的保镖说道“辛苦了,谢谢你们送我和乐乐回来。”

    几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煞气十足,这会儿却面面相觑,并未吱声。还是邢飞上前,一板一眼回复“张先生,大少爷吩咐我们要送你上楼。”

    张寒时“”

    这是居民区,并非电影中杀机四伏的战场,张寒时觉得叶初静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眼下正值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连通几幢大楼的小区人行道上,忙碌一天后的人们纷纷回家,已有人好奇地看向这边。再继续和邢飞他们大眼瞪小眼,张寒时想也许不出明天,就会传出“昨日小区某某人被黑、社会找上门追债挟持”这样的流言。

    无奈,张寒时只能尽量忽略身后的邢飞他们,带着儿子进了楼。等电梯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同一幢楼的住户们似乎默契十足,对明明很空的一号电梯纷纷走避,宁愿去挤另外两部电梯。

    一路上升,到了十五楼,张寒时拿出钥匙,开门,进屋后,邢飞他们几个才终于离开。

    松了口气,张寒时放下张乐,将小家伙安置好,就赶紧进了厨房。他先打开冰箱,稍作清点,便开始洗手准备晚餐。洗菜,切菜,煎炒炖煮,都是平常做习惯了的,没用多久,糖醋小排,西芹百合,一道三鲜豆腐汤便出了锅。

    吃好饭,张寒时洗碗,收拾厨房,然后像往常一样,带儿子下楼消食。散完步上楼,他给小家伙洗澡,陪他看了半小时动画片,哄他入睡。

    做完这一切,时间已到晚上八点。

    随便收拾一下,张寒时就也躺上了床。

    这一晚,叶大少没打电话来。他说要留出时间让张寒时考虑,可考虑什么张寒时下意识不愿去想,他太累了。头脑中却犹如播放电影,之前叶初静的那些话语,一直反复不断出现。

    叶大少认真起来,他那些动听情话,体贴举止,温柔似水的眼神,无一不似甜蜜的毒、药,击中人心最柔软处,谁能招架得住那样的款款情深

    张寒时只庆幸自己经历过一次,有了免疫力,好歹保住一丝颜面,没在他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可他到底还是妥协了。

    心里不是不懊恼的,张寒时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叶大少安静从容下的心狠决绝,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对待自己他都能这般的狠,连命都不要了。张寒时却做不到他那样。连遇见林森,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狠揍这人渣一顿。生活好不容易稳定,如今他还有乐乐,他若出事,乐乐该怎么办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那么一开始,张寒时便已输了。

    他想破了头,仍想不出一种完美解决之道,能一劳永逸,解决掉叶初静这个麻烦。到最后,张寒时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地催眠自己算了,睡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

    等过了两天,冷冷清清、无人居住的对门公寓又开始有人进出,叶大少身体稍有起色,便忙不迭搬了回来。只不过除了保镖,这次他还带了一大堆的医生护士。

    张寒时冷眼旁观,只作不知。叶初静当初交给他的那把公寓钥匙,被他丢进抽屉深处,再没去动过。他这样漠不关心,没想到叶大少那边也全无动静,两个人好似比赛一样,看谁更能沉住气。

    不过,张寒时不闻不问,却无法挡住别人凑到跟前,将事情说给他听。

    每次晚饭后,当他带着儿子出门散步,总能“巧遇”上邢飞或那位闫医生,从他们口里,叶大少每日的健康起居,何时不用再吃流食,何时能起床、下地,被细细报到他面前,叫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叶初静明明没露面,又仿佛无所不在,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光阴似箭,小半个月一晃而过。

    暑期结束,幼儿园又正常开学。张寒时除了每天接送小家伙张乐,白天的时间变得充裕起来。他的新小说也到了收尾阶段,这部从年前开始筹备,被命名为轮回的小说,是张寒时尝试的新风格,讲述的是一个恶棍无赖死后,发现自己回到死去前的二十四小时,并不断在这一天内轮回的故事。

    张寒时将两个结局发给编辑程璧,没多久,程璧便在网上直接敲他。

    璧上观作为个人,我更喜欢第一个结局。但若从编辑和市场角度考虑,我建议你采用第二个结局,大众总是喜欢大团圆的。这类浪子回头,恶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内容,大多数读者都更喜欢在结尾处看到救赎与希望。

    张寒时仔细读了程璧发来的评论,又想了想,才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春生谢谢你,程老师。我会再多考虑一下。

    璧上观嗯,不急。轮回以我的预感一定能大卖,我也希望你能精益求精。哦对了,后天几家出版社共同举办了一个慈善拍卖晚宴,到时会有许多同行出席,小张你也过来吧别总是一个人在家里蹲

    隔着屏幕,程璧仍不忘教训自己,张寒时苦笑后,也知这位热心的编辑是为他着想。程璧有人脉,有手腕,他让自己参加晚宴,未必不是打着替他拓宽人际关系网的主意。

    张寒时怎好拂了人家一番美意,敲下一个“好”字便应承下来。

    晚宴当天,张寒时换了一身平日不常穿的正式礼服。银灰色西式礼服中规中矩,穿在他身上,却衬得他腰细腿长,整个人如玉树芝兰,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眼睛。

    张寒时陪同程璧一进入宴会大厅,便有不少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接下来,程璧便拉着张寒时,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色来宾间,彼此寒暄介绍。直到这时,张寒时才发觉这不是一场普通晚宴,现场名流云集,不只业内几家出版巨头,众多资深编辑,作家前来参与,还有各行业的名人富贾,连演艺圈明星们都赶来凑热闹。

    对整个晋江城而言,这都算一场轰动盛事了。

    一圈下来,张寒时笑得脸都快僵掉,心想这种场合果然不适合自己。等程璧被另一位编辑叫走,张寒时也总算得以脱身。他饥肠辘辘,放下没喝两口的香槟,便直奔另一边的自助餐桌。

    作为压轴重头戏的拍卖还未开始,他并不想虐待自己的胃,拿了一盘爱吃的食物,四下张望后,张寒时迈开步子,就朝宴会大厅外的观景阳台走去。

    露台外灯火阑珊,夏夜晚风徐徐,连身后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都似乎被隔开一层纱,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张寒时躲在角落,灯光有些黯淡,这会儿却叫他莫名安心,一边吃着可口食物,他一边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清静。

    但没多久,连通露台与大厅的落地玻璃门就再次被推开。

    由于张寒时所处的位置隐蔽,又有郁郁葱葱的植物遮挡,后到的两人并未发觉他的存在,又或者,他们根本来不及细看是否有人。才刚走至露台边,他们便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吻得震天价响。

    “”手里端着盘子,张寒时目定口呆,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夜色迷离,两人的亲热也越发限制级,因为姿势变化,他们的侧脸这时暴露在有光一面,张寒时看清后,着实吃了一惊,他下意识退步,却撞上身后玻璃门,发出清晰的一声响。

    “谁”

    脸上架着副细黑框眼镜的男人眯起眼,镜片下的视线警惕冰冷,向张寒时这边看来。

    与他干柴烈火的另一个人,则立即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等看清从角落慢慢走出的张寒时,殷秋离瞪大眼,忘记再掩藏他那张作为公众人物的面孔,失声道“怎么是你”

    这句话,张寒时其实更想问。一次慈善酒宴,现场数百位宾客,偏偏这样巧,会撞见两个他根本不想见的人。

    而殷秋离身边,身形高挑的眼镜男人看到张寒时,起先有些惊讶,很快便换上玩味笑容,“寒时,好久不见。”

    规矩有礼的招呼,配合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外表气质,仿佛刚才那兽性荒淫一面都只是幻觉。

    张寒时却知道,这个孟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斯文败类。

    相比将恶意挑明的林森,孟安满肚子坏水,看着无害,切开方知是黑的。他曾把张寒时耍得团团转,直到他骗他喝下那杯加了料的饮料前,张寒时都天真地以为,林森他们那群人里,就属他还算个正常人。后来孟安却亲口对他承认,许多次他被整,都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个变态,以欣赏他人的痛苦为乐。

    对于他和殷秋离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张寒时并没兴趣知道,据他所知,他们那个圈子男女不拘,一向乱得很。现在让他发愁的是,他该怎么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章

    不小心撞破两人“奸、情”,张寒时认真想了一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朝两人点点头,算打过招呼,转身就想干脆走开,却听身后孟安一声轻笑,语气半真半假地调侃

    “怎么,老同学久别重逢,也不叙叙旧,这就急着要走”

    见张寒时走了几步又站定,镜片下孟安的目光闪烁,如同喜新厌旧的孩子找到了更想要的玩具,他松开手,毫不在意身边殷秋离难看的脸色,向张寒时靠拢。

    “孟先生,”转过身,张寒时看着假惺惺靠近他的孟安,他压抑心底的不快,告诉自己冷静,“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旧可叙的,这一点,你我应该都心知肚明。”

    “寒时,别这样说,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后来听说你退学,我一直十分后悔。”孟安一边说,一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愧意,他注视张寒时的双眼,看上去着实情真意切,“那时年少轻狂,没有顾忌,我做人做事未免不留余地,伤害了不少人,为此我也时常内疚。听林森说起你在晋江市,我就想着要来看看,若能碰上你,我也好当面向你说声抱歉。”

    孟安姿态做足,一时倒让张寒时不晓得如何应对。过去那些事,光道歉根本无济于事,可他这样诚恳,理智亦提醒张寒时最好不要撕破脸。孟安的出身虽不及叶初静那样显赫,却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子,与他为敌,并没有什么好处。

    “寒时,我明白光道歉于事无补。今后你若有难处或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效劳。”说着,孟安便抽出名片夹,将一张黑色名片向前递给张寒时。

    他双目灼灼,看似耐性十足,在等张寒时开口反应。而他身后的殷秋离目光中难掩嫉妒,嘴角噙着冷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张寒时知他该说些场面话,然后接下名片,彼此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可他做不到。喉咙里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堵塞住,张张口,他发不出声音,更别提去接那张名片。

    气氛眼看就要变僵。

    一只手却适时地扶住张寒时的肩,手掌稳定可靠,传递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张寒时扭头,就看见叶初静的脸近在咫尺。两人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没碰面,张寒时有些愣神,视线与叶初静相遇,他头脑里只一个疑问他怎么也在这所有该来的,不该来的,简直可以凑齐一桌麻将了。

    见他发呆,叶初静一脸笑意,他低头,对准张寒时脸颊轻啄一口,态度从容,又充满不容置疑的强势,一点不避讳两人面前的孟安及殷秋离。

    “孟安,你也够了吧”

    叶初静凤眸深邃,笑意未曾有稍减,一开口,却立即让孟安脸上神色变了变。

    “阿静,你说的是什么话”孟公子也并非省油的灯,很快又笑容满面,“我这次是诚心诚意想对寒时说声抱歉的,过去我们”

    “别再提这些。”叶初静打断他,“时时他并不想听。”

    他的话,不仅孟安,连张寒时都意外地望向他。因为他没说错,张寒时的确一点都不想听孟安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叶初静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小小警告后,他伸手替张寒时接下名片,让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这一紧一松之间,却也让孟安愈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更加谨慎。听到林森消息,说叶初静开始查以前的事,孟安就知要糟,他可不像林森那样,认为张寒时只是叶大少豢养的一只漂亮宠物,宠物走失了,他现在想找回来。

    事情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叶初静他能从自己父亲手中夺、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异己,控制局面,掌握整个叶家。如今,他仅仅站在这,就如同一道巨大磅礴的深渊,漆黑,幽寂,深不可测。

    孟安与叶初静互相算计,试探彼此底线,从表面看,双方只是普普通通几句对话,连站得极近的张寒时,也无从察觉底下的刀光剑影。

    他只感觉叶初静确实变了。过去在人前,叶大少对待他的态度相当克制,别说亲吻,就连搂抱都很少,而现在,他的表情,他的肢体动作,简直都迫不及待,明目张胆,只差没说出口“这是我的人,闲杂人等滚”了。

    稍待片刻,护食一样将张寒时搂在怀里的叶大少,就向孟安点头,又道“义拍要开始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和时时先走一步。”

    从头到尾,叶初静都没看后面的殷秋离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让殷秋离俊美的脸孔扭曲,身体也跟着微颤,一半因为不甘,一半则是出于熊熊燃烧的妒火。他一眼不眨,盯着相携离去的两人,因为太入神,甚至没发现孟安已回到他身边。直到下巴被用力捏住,抬起,看到镜片下孟安的眼神,殷秋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我很可怕吗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孟安的语气很轻,手指揉搓的力道却叫殷秋离痛得厉害,他却不敢出声抱怨,忙挤出笑容,道“没有,没有,孟少怎么会可怕”

    孟安哼笑一声,又仔细端详他的脸,不知是否由于眼镜的关系,那冰冷的目光毫无感情可言,如同审视一件货品。看够了,孟安才松开手,两人身体相贴,他在殷秋离耳边呢喃细语“今晚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闻言,殷秋离如同听见死刑判决,脸色煞白,浑身僵硬。圈里传言这位孟公子在床上有些不良癖好,是个喜欢s、的虐待狂,他最爱挑性子烈的下手,用各种工具将人折磨得不成原形后,再像扔垃圾一样扔掉。

    听说有人曾在孟公子那里待满一个月,回来后便自杀了。

    这一刻,殷秋离忍不住开始后悔。

    其实这些年,比起他那些没人脉、没资源的同学,要么还在十七八线苦熬,要么只能陪暴发户或制片商饭局,为一个小角色抢破头,他背靠叶初静这棵大树,得了多少助力,演艺事业上升速度已是令人眼红。只要保持现在势头,稳扎稳打,未必不能出头跻身一线。

    他又何苦来哉,非要招惹上孟安这么个危险人物如果他这时拒绝念头刚一转,殷秋离便将之压下去。孟安是什么人只怕对方动动手指,便能让他的演艺生涯顷刻间毁于一旦。殷秋离被一时名利冲昏了头脑,然而事已至此,他就算悔青肠子,也无用了。

    而另一边,叶初静陪着张寒时回到酒宴现场,他松开手,刚想说话,见张寒时欲言又止,马上改口道“时时,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怎么在这”张寒时倒也直接,可问出来后,他又觉这问题实在蠢。叶大少会出现在这里,不必想,肯定是受到了主办方邀请。

    果然,叶初静马上回“我接到主办方邀请”

    “哎呀,叶总原来你在这儿,老刘我可是找你好久了”

    两人正说话,冷不防一个声音插、进来。张寒时回头一看,发现这人他认得,正是这次慈善晚宴的主办方之一,业内鼎鼎大名的出版集团老总。张寒时的几本小说,都在该集团下属的出版社发行。

    这名刘姓老总挺着将军肚,热情地上前,与叶初静握手谈笑,“叶总啊,感谢你为这次慈善晚宴了资金和那么多拍品,你这么热心公益,又不求名利,把好名声都让给了我们老哥儿几个,我老刘真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哈哈哈”

    刘老总一番溢美之言,却在无意中把叶初静的老底掀了个底儿掉,什么受主办方之邀,原来这次活动幕后的支持者,根本就是他

    张寒时一时无语,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眼梢微吊,浓睫墨黑,拿余光去瞟叶初静,倒让仍故作镇定的男人露出苦笑,暗叹百密终有一疏。虽已经答应要给时时考虑的时间,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叶初静实在想他想得狠了。

    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互动,刘老总马上发问“这位是”

    叶初静趁机扶住张寒时肩膀,将他引荐给刘启伟。听见他是自己出版集团旗下作者,刘老总的态度更显热情,他大力夸赞张寒时年轻有为,知他有新书即将完成,马上拍胸脯保证,一定会给予最好的推广。

    好不容易将那位热情的刘老总送走,张寒时脸上微笑慢慢消散,他看着叶初静,对方也在看他,不知怎么的,张寒时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他当然知晓刘启伟如此殷勤的原因不在他,自己辛辛苦苦写上十年,也未必能在对方那里留下什么印象,叶大少简单几句话,却能将他努力半天也未必做到的事轻松搞定。

    张寒时已没那么多傲气,可如此差距,仍令他灰心。

    作者有话要说

    、26

    “时时”

    只用一眼,叶初静就知他在想什么,发出叹息,他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我只想让你轻松些,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对不起,时时,别生气。”

    这些年时时过得不容易,调查的人每多挖出一点当年事,他心里的痛惜就多加深一分。他本打算直接收购刘启伟的出版集团,但这样一来,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而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时时。对张寒时,叶初静从来计划缜密,出手稳、准、狠,没有机会,他便制造机会。

    听叶大少软语温言,张寒时摇摇头,很快调整心态。他没有生气,就像人们常说的,投胎也是门技术活,有些事是怎么也羡慕不过来的。他能做的,不过是努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必如此。”微微垂眸,长翘的睫毛盖住张寒时那对浅色眼珠,也将里面的情绪掩去。他就算迟钝,这下也明白,叶大少如此煞费苦心,非要说那不是因为他,张寒时连自己都是不信的。

    可时至今日,比起他的内疚补偿,张寒时更想要的,是让生活重回平静安稳。这些话,眼下他却实在说不出口。

    周围宾客如云,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触手可及,一时却相顾无言。

    “你身体好些了吗”沉吟半晌,张寒时还是问。

    叶初静本来正定定望着他,那目光像要把他刻进心里,闻言,他立即回神,“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

    “嗯。”

    “以后别把健康不当回事,身体是你自己的。”

    “好。”

    两人绕圈子半天,叶初静语调温存,目光却极为幽深。他答完,便伸手捉住张寒时手腕,“时时,我”

    这时,周围掌声如潮,一下淹没了叶初静本想开口的话语。抬头朝前看,原来是这次慈善晚宴的几个主办方代表登台了。

    “拍卖要开始了。”不着痕迹地挣脱叶初静控制,说话同时,张寒时的脸孔已转向了舞台那边。

    见状,叶初静神色间露出苦涩,时时的心思他何尝不知。就像只傻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他不愿面对他,面对他的感情,能拖一天算一天。最好拖到自己失了兴趣,他就可以退步抽身,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在心中叹息着,叶初静纵然有万语千言,想倾诉的那人却根本不信。他的时时,不敢再对他抱有信任。意识到这一点,叶初静心中更痛,时时变得那样敏感又小心翼翼,为了不再受伤害,他把他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只为保护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内在。

    而造成这一切,将时时伤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这一刻,望着张寒时瘦削的背影,他们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心却仿佛隔开很远。叶初静一动不动,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肉里,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伸手将张寒时抱进怀里,再不放开。

    张寒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被那灼热目光弄得十分不自在,后背仿佛在烧一样,火辣辣的,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至于台上人都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好在不久后,拍卖便正式开始。

    由于是慈善义拍,现场来宾的兴致都很高,大家重在参与。遇到感兴趣的拍品,张寒时也叫了几次价。只是每次在他之后,若有人继续出价,身边的叶大少便会直接报出一串令人瞠目的数字,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就不再开口了。

    一场公益活动,他可不想到头来因叶大少的举动,而变了味。

    旁边叶初静望着他,眼眸里闪动着光芒,他见他不再竞价,似乎还颇有些不解。张寒时一阵郁闷,他想生气,却又怎么也生不出来。两人所处的世界不同,一掷百万,挥金如土,在叶大少看来,只要他高兴,那根本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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