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李枳对着自己的又空了一次的杯子做了总结“听起来还是我的桃子酒最好喝。”
黄煜斐则拍了拍老板的肩膀,一脸的严肃“对不起,我要提前四个小时下班。”
老板固然放行,擦着汗说“没事啦,年轻人就要多多约会。”
于是,就这样,李枳被他的小男朋友带出酒吧,开始逛街,好像漫无目的,在这疑似最后的一个小时。唐人街有不少杂七杂八的小市场,其商品的风格水准良莠不齐。拐进一间什么都卖的买手店,黄煜斐站在镜子前,试一顶木奉球帽,李枳醉迷迷地,看见旁边有墨镜,就顺手拿起来戴。
他们一起立在那儿,身后是来往人群,他们贴得很近,对着只够照出锁骨以上的小镜子摆出傻乎乎的姿势,但很悠然自得,就跟巨星一样拽。
黄煜斐一字一句地发表讲话“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二十六岁。”
还挺会说好话,来回强调,这是在夸自己年轻呢。李枳一乐,道“和你谈恋爱心情挺舒畅的,养人。”
黄煜斐调整着帽子角度“我真的可以?和我拍拖过的,都说我是人渣。”
李枳也调整着墨镜的角度“啧,瞎说,我可是过来人。”
“现在的我,肯定比不上你认识的我吧?”
“可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啊,最开始你自己就这样说了,”李枳揉着眼角,看镜中二人,“只是不同的阶段而已。你不要自己把自己割裂了。”
黄煜斐摘下帽子,刘海被静电带起来,他匆忙去压,脸上有单纯的笑“谢谢,我很开心自己会有进步。”
“你又说谢,真跟我见外,看来这是从小的毛病,”李枳哝哝地说着,“脑门上的伤是咋回事儿?刚才头发挡着了。”
“伤?”黄煜斐一见藏不住,就毫不避讳地撩起刘海,从镜中直直地盯着,“是前两天玩滑板摔的啦。”
太镇定就是故作镇定。李枳小心地碰碰那块皮肤,就在断眉上方,触感微凉,有点硬。他把墨镜往下压,狐疑地露出双眼,不带阻隔地盯牢黄煜斐的黑眼仁“摔脑门上?这什么刁钻角度,你能倒栽葱磕破这么大一块?我不信。”
“好吧,上周四和几个三年级的打了一架,其中一个用碎眼镜弄的。也不是什么大事。”黄煜斐倒是很轻松地妥协,如实招来,正如他方才十分坦然地说谎。
他又放下刘海,整了整,转脸看李枳“不是很痛,你别皱眉。”
“什么人跟你打的?碎眼镜这招也太y了吧!”
“有种叫as的人,听说过吗?”
“好像是典型美国人,还是什么,”李枳努力把眉头舒展,“一种阶级代表吧。”
黄煜斐点点头,神情稀松地解释“特征是金发、蓝眼睛、虔诚的新教徒、共和党,只有这种人能担任橄榄球队长,”他忽然笑了笑,带点骄傲意味,“可惜!都是弱ji,打不过我。”
“他们欺负你了?”李枳深知,尽管美国是个所谓融合的国度,但其内部对于其他人种,尤其是华人,总有种排斥甚至歧视。
黄煜斐不乐意了,道“欺负?你果然还在把我当小孩子!”
“你想多啦。”李枳眼巴巴地辩解,“我本来习惯叫你哥哥的,只是现在实在叫不出口。”
黄煜斐明显一僵,捂了捂眼睛,仿似受不了他这样子,带着种少年人的羞赧,耐心道“只是他们看不惯我拿一等奖学金,看不惯我参与导师在《science》期刊上发表的课题,我只好打一架告诉他们谁配得上。”
“几个人?”
“三条狗。”
“打得好,”李枳由衷地说,鼓了鼓掌,“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打架。”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黄煜斐轻笑,“为一点点破钱,一个破杂志,就有疯狗咬我,难过也没办法。”
面对这种勉强的世故,抑或是真实的老成,李枳脑海中酒气上泛,一时间竟有些无言。眼前十六岁的男孩,颀长明朗,一副阳光美少年的模样,除去额头上两块青紫,别人很难把他的难过当真。
当然李枳会当真,尽管黄煜斐好像根本不怎么指望别人当真。
李枳说“哪条狗咬你了,你就打,我支持你。也别因为打了他就有负罪感。”
“我没有负罪感。”黄煜斐迅速道。
“没有就好。”李枳拍拍他的肩膀,把那个印着卡通恐龙的木奉球帽,以及自己的蝴蝶型红片墨镜放回货架,又道,“咱这叫替天行道,这不叫坏人。”
“中二病。”十六岁的中二少年撇了撇嘴。
“我喝多了,”李枳半眯起眼,扶着他的胳膊,“我想喝点热茶。”
“那边有快餐茶站。”黄煜斐慌慌张张地把靠在自己身上,疑似耍赖撒娇的二十六岁大叔往上拽了拽,以防他走着走着趴在地上。
等号的时候,李枳好像又清醒了,在柜台前站得笔直,盯着人家拿茶包给他冲泡茶包,忽然问“几点了?”
“我们还剩不到半小时。”
“我——”
黄煜斐打断他的欲言又止“我去热车子。”
热车有啥用呢?你准备开车把我从梦里送出去吗?李枳看着他急步离开的背影想。
做梦也能喝多,前后还这么逻辑连贯,我也真是够强的。他又想。
走出商业街,回到方才停车的酒吧跟前,李枳已经把涩口的茶水喝下去小半杯。
黄煜斐没有进车,他只是把车子发动,在外面等他。一见他出来,他就笑,还是那样单纯又潇洒地,好像又没了烦恼。
明的光,暗的光,唐人街的光乱七八糟,吵吵闹闹,打在黄煜斐身上。他站在街边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等着谁把他领回家去。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小孩子。
李枳走近,道“喝吗?”
黄煜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头顶路灯道“你刚才说到好人坏人的问题,我觉得,我虽然不完全是一个坏人,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人,所以我不快乐。”
“这是一个哲学思考。为什么一定要做好人呢?世界上有几个好人,可是快乐人很多,”李枳把那杯热茶递到黄煜斐手里,晃晃脑袋,抬脸看着他错愕的双眼,“不做坏人,就做你自己,然后在你在乎的人眼里,做他的好人就够了。”
他又补充“他的好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他最想你做自己。这种说法是不是更直观一点?”
“我大概懂。”黄煜斐喝了口茶,“好诡异的味道,这就是快餐普洱吗。”
“别转移话题,”李枳仿佛看到了带给黄煜斐些许解脱的路子,哪怕做梦,他也不想就这么放弃,“人活着,首先要不危害他人,其次要多满足自己,在此基础上说什么都逃不开,这么些年我学会的就是不去故作姿态,关键是别把自己给催眠了,清醒点,自由点。”
“看来你准备拿剩下二十分钟来教育我,”黄煜斐柔柔地笑了,“我居然觉得也不错。”
“你理解一下老年人。”
“我说过我不觉得你是二十六岁,什么老年人。”
“好,我十六岁,”李枳觉得浓茶带来的清醒马上就要消耗没了,“其实,有件事儿我刚才没告诉你,”他不受控地抬手,抱住了黄煜斐,像个大哥似的使劲拍了拍他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的后背,“你不需要等六年。在你十九岁的夏天,不对,还没到十九,嗯,就是初夏那会儿,记得多上上油管。不过忘了也没事儿,都是命。”
“我会看到你?”
“你会爱上我,”李枳轻轻地笑,“虽然我只有十五六岁。”
“骗我吧。”
“骗你干嘛?到现在你说你不信会爱上我?”
“是不信有这样好的事。”黄煜斐迟疑着把手搭在李枳腰上,隔着自己的厚夹克,他什么都没摸到,却跟僵住一样,不敢动。
李枳靠在他耳边,脸颊贴着脸颊“你最好信,你早晚得信。”
“可是梦一醒来,我就什么都不剩了,对吗?”
“那只是暂时的。”
“那好吧。”
“哎,咱有点诚意成不,马上就十二点,得说拜拜了,”李枳搂得更紧了些,身上黄煜斐的外套太厚,这动作他做得有点吃力,“我是你自己许愿召唤过来的好吗,你要是不信我,在现在这个世界,我就不存在了。”
一听这话,黄煜斐愣是半天没吭声,他忽然紧攥着李枳的手腕,把人压在车子一侧,李枳猝不及防往后一个趔趄,后背重重地撞在车窗上。他心道这人十六岁壁咚就这么熟练了吗,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黄煜斐。那人也看着他,一手端着茶,一手把他拢在身前,嘴角抽动两下,好像有歉意,也有迷惑,又好像他想贴得更近,甚至吻上来。但固然没有,好不容易开了口,声音却沙哑得很“其实刚才我也有一件事没有同你讲。”
“那现在说,趁来得及。”
黄煜斐放开逼压,垂下眼睫,专心看着李枳的脸蛋,是冷空气,是酒ji,ng,还是自己,把这样白的皮肤弄得这样红?黄煜斐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道“我如果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就会提早消失,我醒来也百分百会忘记你,一干二净。这是许愿的规则。”他眉间有茫然,更浓了,却是刻意掩藏着的,“很奇怪吧?所以我不问。”
“啊,那还是算了,我刚才本来想告诉你,让你多留意点的,兴许能记住呢。”李枳故作轻松,他站直身子,往前两步,又回到路灯正下方,他一点也不愿让自己和眼前人泡在这莫名其妙的、雾气一样的悲伤中,即便他只是虚影。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时间快到了,而且我们注定会再遇见,暂时忘记应该也没什么——”
“的确,你快要消失了,但你又注定会回到我身边,这对我是好事对吗?少见的好事。”黄煜斐快速地打断他,“我必须要知道你的名字,现在。”
“就算醒来忘记这个梦,也无所谓?那知道也没意义了啊。”
“那也不会改变任何注定发生的事,”黄煜斐格外坚定,也格外自信,“我明白,你已经是我的了。一个礼物,留给未来的我去拆开而已。”
“那你现在摸摸礼物包装,也是可以的吧,”李枳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有点醉了,也好,他认命,他怀着某种恐惧,或不甘心,老脸也不顾了,“你敢亲我吗?刚才贴那么近就想了对吗?你现在这会儿还没亲过男人吧。”
“我敢。”
“那就来啊!”
“可是没有意义,你会忘记,我也不一定记得。”
“什么鬼,你刚才不是说要记住吗,”李枳扶着黄煜斐的肩膀,手上必须使劲,因为他觉得有点晕,很不舒服,“记不住又怎样,至少下一秒,你暂且不会忘吧!那我某种层面上,也是暂时拥有你初吻——”
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黄煜斐发狠地亲吻他,简直像是赴死,嘴唇疼了——就该疼!
时间混沌了几秒,几分钟,不知道。周围有路人议论,躲贼似的迅速走远,说的中国话,什么口音,也不知道。他们紧抱着,没放开对方。直到气息乱得要把人打懵,黄煜斐才把李枳松开,自己则近乎呆住了。
他们嘴都肿得挺夸张,互相看着。
“我说,你明白吗,”李枳努力组织语言,“我得泄露天机了,过了今天,在你十七岁的生日派对之后,你会和一个记不住长相的女孩睡,然后你,然后你大爷的就不是处男了,”他知道自己被酒气和这个吻激得,压不住地撒起野来,可他不想停,“我本来想,拖住你,或者干脆和你睡了,可现在好像不行!我感觉,我在一点点,消失……我可能要成烟儿了!”
“没有,你没有消失。你别乱讲!”
“哈哈,别激动,也不是有什么处男情节,可我就想,你为什么不能从开始到最后,完完全全属于我呢,最关键是,你这么重要的,时间节点,为什么这么草率就过去了呢,你长大以后后悔怎么办呀,我这个大叔特可怕对吧!可是刚才,一想到你醒来,可能就记不住我,我也会记不住这个梦,好像就很难受。”李枳闭着眼,眼皮红得像上了瑰丽的妆,他又笑,又像是特别想哭,“可是我在未来等着你,你也在未来等着我,然后就一辈子系在一起,谁也别想逃。这是固定的,我又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是啊,有什么不满足,现在本来就是偷来的!”黄煜斐握在他大臂两侧,前后摇了摇,“我只是想和你尽可能,再多讲讲话。别困啊,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都怪你做了这个梦!不对,是我做的,”李枳忽然睁开眼睛,跳脱地问,“你有笔吗?”
“车里有油漆笔。”黄煜斐惊讶着,也睁大眼睛。
李枳低头看表,喃喃道“快拿过来,只剩五分钟了……”
黄煜斐迅速照做了,把那支笔递给李枳,粗头,橙黄色,他平时用来在cd盘上乱写。此时此刻,李枳却把那笔盖拉开,随手一丢,抬着腕子,好像准备在他脸上写点什么。
“这样你暂时,就看不到了,不会立刻结束,”李枳解释,“反正是梦,不好洗就不好洗吧。”
黄煜斐怔忪着,笔水凉凉的,带股挥发的苯味,在他脸上游来游去,横竖,撇捺,无法形容的感觉。
“好了,等我走之后,趁没醒,自己去看看,”李枳轻轻摸了摸那字迹,“要是能记住……你最好记住,反正你早晚也想得起来。”
“你要走了吗?”
“我感觉我该走了,总不能,让你开车,送我走吧。”李枳笑嘻嘻的,“可能走着走着,我就醒了。你也不能一直沉在这梦里吧?”
“那,再见。”
“再见啦。我做的川菜真的要好吃很多。”李枳挥着手,转过身去,披着那件醋酸味的,厚重的毛领夹克,可身影不知为什么,薄得像张纸。
黄煜斐忽然叫住他“喂,我后来……没有伤害你吧?”
“啥?”李枳站住,可没回头,他好像笑了,至少听声音是如此,“怎么会伤害我呢?你记住不要伤害自己,就好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