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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不熄 第100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11438 更新:2021-12-19 09:05:02

    第76章

    自揭伤疤这事儿,李枳也在黄煜斐面前做过不少次。他知道人这种时候需要的往往不是什么附和抑或开解,而是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支点——怀抱、注视,甚至一根手指。于是李枳就把黄煜斐的手握紧,他感受到力量的回应,不说话,默默把目光投向枕在自己膝头的人。

    黄煜斐还那样平静,眼里盛着一抔无波澜的水。他和缓地、不断地说下去,仿佛在复述别人的往事,在侃谈昨晚八点档的剧情。

    “父亲当时已经有四个女人,其中两个是一对亲姐妹,同父异母。为了避嫌,也为了所谓公平,每次家庭聚会都不在任何一个太太的住所进行,也不在本家老宅,而在一座单独的三层小楼。深红砖墙,窗棱是白色,看起来很凶的建筑,在小潭山的另一侧下,是个低洼处。母亲出事之后那里就荒废了。也对,是怕鬼魂找他们讨债吧。

    “那段时间,每天都是暴雨。出事当天也一样,还刮台风,我后来查过是2002年的第七号台风,叫做‘halong’。正好7月7日,确实是小暑节气。天色很暗,马路堵了好多天,真的都像小河一样。我们开车赶到的时候车库周围水已经漫得很高。我应该和小橘讲过,是那种有铁皮卷帘门的单间车库,挡在一个斜坡下。那座楼的选址本身就低,这个车库的地势比别处更要低上很多。周围做了防洪工事,把水挡在外面,看起来仍然非常脆弱。

    “但其他好一点的车位都被大房二房四房占掉了,也不可能把车子在外面路上乱停——大太太会说我们丢家里的脸。我们要下车就只能从高处绕过去,把车停在那里,然后把卷帘门关上,再自己想办法,冒雨从正门绕进宅子里面。大太太管着所有佣人,父亲的保镖也是她掌管。她是绝不会额外派人来帮我们的。

    “开的是一辆加长越野,路上没熄火,很神奇。车里有母亲、阿姐、我,都穿得隆重。还有司机和余翔,他们先出去了,为了不绕远,只能沿墙根的一小条凸起的装饰带走,就这样水还是漫到胸口。然后阿姐坐在司机肩膀上,我坐在余翔肩膀上,慢慢向水少的地方挪——因为不能弄shi自己,不能在亲朋前丢三房的脸,母亲一直这样教育,我们也懂。

    “比预计早到了十分钟,时间不紧,计划是等我和阿姐站到高处的缓冲坡上,司机和余翔再回来接我母亲,我们一起进屋找父亲,给大哥喝饯行酒。但当时雨实在是太大了,平衡也很难把握,我举着伞,余翔没有看清前面,我的眉骨撞到拐角的墙棱上,”黄煜斐指了一下断眉,又埋头,蹭了蹭李枳的毛衣,“不知道怎么撞那么狠,眼睛立刻被血糊住了,差一点掉进洪水。他们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阿姐,到了高处就一直在看我的伤,余翔和司机都围着我转。但谁也看不清楚什么。其实不疼,脚下也没水了,很安全,我一直往母亲的方向看。隔了大概五十米的距离,没有太多光,很模糊,我只是看得见她。

    “她也着急了,她大概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十分钟马上用完,我们也许会迟到——她最受不了这种倒计时的感觉。甚至不管衣服头发会shi掉三房会丢脸,直接从防洪工事里面爬出来,提着长裙摆,她一定是想沿着刚才的装饰带朝我们这边走。”黄煜斐抿住嘴,惯有的微笑早已凝固,“感觉全澳门的积水都流到这边了。我看见水漫到她胸口,我一直在叫她先回去,我说我没事的,阿姐和我一起大叫,可是再大声她也没有从雨声中听见我们。她肯定担心我脑袋受了重伤要变傻子吧。

    “妈妈那天还穿了好高的高跟鞋。她给阿姐挑的都是舒适的,给自己就不一样。她总说,年轻的时候走红毯,更高的也穿过啊。她一辈子都在努力保持优雅,虽然很累,很难,也教育我和阿姐要做优雅的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李枳被他攥着的那只手,指尖已经勒得发白。太紧了,李枳也感觉到疼,可这疼痛多半不是来自于手。

    李枳用心看着他“哥,咱们缓缓吧。”

    “没事的,马上就说到重点,”黄煜斐飞快地回看李枳一眼,然后便合上眼皮,在他腿上躺得安宁,“其实一直走过来就算累,危险也不大。可当时莫名其妙地我突然感到害怕。我看到母亲走了两步,忽然僵在那里,她好像哭了,好像在对我们说着什么,可是完全听不见。

    “然后她就转身,对着装饰带侧面,更深的洪水。

    “不是正常的状态,她大概……那一瞬间心理出现了转变。就一晃眼。

    “……母亲穿着白裙子,走进洪水里,先是走,后来就被淹没,几秒的事,我很快就看不见她了。那个地方的落差,确实能形成一个小型湖泊呢。

    “后来清理现场的时候,母亲的尸体他们告诉我说没找到,也没有人解释,我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走进洪水,杀掉自己,”黄煜斐猛地睁眼,其中有亮光,“但后来我想通了,这并不是什么偶然,只是一种爆发。她有严重的抑郁症,是被折磨出来的,从我记事起,就有。她当时很担心我,也很担心迟到,被全家人另眼相看甚至被父亲质问,她一定怕极了。她在高压环境下就是容易失控。她平时会自残,也经常说想去死,悄悄地,对阿姐讲,我偷听到了。阿姐会安慰她,可是妈妈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去安慰。

    “抑郁症并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疾病,但对于她来说,就不一样了。大年夜,所以人聚在一起,电视里的晚会突然切换成她当演员时,被导演猥亵的八卦,甚至录像,我们家门口无端被人放上纸钱、纸人,半夜有恶狗对着我们家的窗户叫,祭祖的时候大房的孙辈都比我们排位靠前……这些都是经常发生的,都是诱因。所以这些坏事是谁做的呢?当时我不知道,可我一直都想知道。这是谋杀,蓄谋已久的。就是有人要逼我妈妈疯掉,然后去死。”

    李枳看见黄煜斐眼中的亮光,感到什么很沉很锋利的东西扑面而来,压在肩上。那双眼睛越亮也就越漆黑。李枳集中ji,ng力捱下眼泪,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表现出任何脆弱。他尽力安静地倾听。

    “有关这一点,阿姐一定也很清楚。当时我挣扎,我想去救妈妈,因为她不见了。但被阿姐死死拉着,她勒住我的脖子,‘你救不了!’她喊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太矮小,被三个人制住我根本动弹不得,心里非常恨。我把阿姐的手臂咬出了血。

    “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们都很弱。司机不敢下去,怕被冲走,怕触电,阿翔要下去,一样被阿姐拦。就这样我的母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骨灰,没有坟墓。到最后她只有一个牌位一个空冢。荒谬到不像真的。我做的所有,只是当了一个旁观者,任由她消失掉。如果我没有不长眼撞到头,他们就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许母亲就不会着急,不会突然崩溃,她会成功地被接过来,安全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提早了十分钟啊。本来不用迟到挨骂的啊。

    “也不能怪阿姐。她是在救我,就像她总是阻止我‘做傻事’。我当时基本呆掉了,做梦一样,不想离开那个斜坡,然后被余翔拎进那栋红楼。感觉就像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砍下来,低头,就看见它漂到洪水里。但在堂屋里见到父亲的一刻我就醒了,宴会早就开始,他被簇拥着,却冷着脸,果然在质问我们为什么迟到。电视里放的、人嘴里唱的歌曲,都停下来,千千阙歌。认识的不认识的亲友都不喝酒了,非常静,只有他的质问。

    “可他没有问我的母亲去了哪里。我和阿姐跪下来,像狗一样。阿姐哭得没有办法停下。我没有哭,只是快喘不上气。周围的所有人都好像鬼。阿姐把我挡在后面,她只有十六岁,她也快吓傻了,她也很冷,一直在打激灵,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们为什么迟到。然后父亲听懂了,他叫了几个菲佣出去捞捞。

    “没错,就是这个词。他用的是‘捞捞’。他甚至不想动用自己的马仔。之后饯别宴继续进行,但我不需要再表演什么节目了。我和阿姐被关在两个屋子里,看不见彼此,哪里也不能去。余翔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浑身是伤,一瘸一拐,我知道他被罚过。如果他当时满十八岁,责罚会更重。

    “半个月后,母亲葬礼我才从那个房间出来,听说司机直接丢了命。那段时间我几乎认定父亲就是那场长期谋杀的始作俑者,惩罚司机和余翔只是为了找替罪羊。洪水也可以替他担责对吗。他丝毫悲痛都没有,也没有惊讶,只说‘去捞捞’。我想不出他折磨妈妈的动机,也许是变态的兴趣?只是明白,对他的妻子他就是这样。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把他杀掉,但偶然听到阿姐和人打电话,又说是大房那边谋算的。各种分析都非常在理,阿姐也一直在和对方讲证据,说她已经拿到了,正在考虑什么时候用。好像逻辑十分通顺,大太太确实一直对我们没有好脸色,她很老了,生了一男三女,各自都有先天疾病。那个要去内陆的大哥就有先天肝衰竭,所以她嫉妒我的母亲。母亲确实也一直非常害怕她,即便她们是亲姐妹,每次被大太太欺负过后,她回家,都会很伤心地哭。所以录像、纸钱什么的,也是她做的吧。这是我当时简单的思维所理解的。

    “于是我在中秋家宴上捅了大太太一刀。捅在肠子上,可能力气也太小,没能致命,她一直活到72岁。她是结发妻子,她没有直接动手杀人,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也没有人想。那件事之后我和姐姐一起被送到美国,护照永远不在我手里,除非他们让我回来。父亲倒是怒极了,一个老头,出国前扇了我多少巴掌?我没有数清。他说我该坐牢,其实从九岁开始困在美国十多年就是种变相服刑,做蠢事,就要受罚,父亲教给我的可能只有因果报应这一个道理了。”

    黄煜斐停下,怪怪地笑了笑,他好像那种从身体里拔出箭尾的末路客,看着一手的血,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李枳什么也没说,脖子忽然软下来,两人脑门撞在一起,一声脆响。

    “哇,不疼吗,”黄煜斐抬手捏他后颈,“小橘需要充电了?”

    “疼点好,我坐不直了,咱俩都清醒清醒……哥,你不要老是强迫自己开玩笑,”李枳声音很闷,“我说真的,黄煜斐,你这叫自虐知道吗。你一自虐,连我也一块虐了。”

    “不是在自虐。都过去了,我现在比较喜欢反省。”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李枳怔怔的,“我就想让我哥在我面前能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说到这么难过的事,他不用强迫自己显得不在乎,也不用因为顾忌我的感受就紧绷自己。”

    “我完全没有那么高尚啊,”黄煜斐抵着他额头,动了动眼睫,“我承认,打击很大,曾经一段时间我觉得过不下去,但人年岁增长,不能其他不跟着进步吧。我已经放下了。今天对小橘讲这些也不是为了诉苦,是想让你了解我。再如何不想回忆的经历,我也想让你看见。”

    “可是你一说这事儿还是痛苦,一听那首歌,一下雨,一去地下,还是不舒坦。”

    “心理y影嘛,和怕虫子怕狗是一样的,小橘不也怕鹅吗。而且现在下大雨感觉没有那么糟糕了,地下也还好,我有你陪着,”黄煜斐手掌搭在李枳背上,拍了拍,“也许再过几年,咱们还可以对唱千千阙歌。”

    “可是你以前难受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委屈,全一个人埋着,连个说的人都没有,”李枳说着,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反倒成黄煜斐开解他了,但他就是忍不住说,“我心疼!”

    “我知道,我也知道小橘是想安慰我,”黄煜斐忽然笑了,他捧起李枳的脸,冲那双发红却不肯落泪的眼睛,明晃晃地笑,“你成功啦。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能感觉到安慰。我们是一种人,都有过相当难过的经历,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彼此。”

    “那你还恨吗,”李枳专注地回望他,“那个杀人凶手已经死了,你还继续恨她吗?”

    “不恨的话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恨下去反而是一种解放,或者说,如果这种感觉叫恨,那我已经习惯了,况且,其实,母亲的死因是多方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黄煜斐眯了眯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记得吗,我们刚刚认识那段时间,你马上要回大陆,我却消失了,不回消息,连你的演出也没有去。我是在给大太太主持葬礼。”

    李枳面上显出惊愕,他藏不住事儿。

    “可以很俗气地归为利益驱使,因为我需要搞好一些人际关系,也需要在回国后多露面,为了这点事情我能够一边恨一个人一边给她念悼词,一边可惜自己无法给她惩罚一边对她的遗像鞠躬,我就是这种人。”

    “这是不是可以变相说明,哥已经能够冷静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

    “小橘是这样理解的吗,”黄煜斐冷不防亲了他一口,嘴唇冰冷,“被死人绊住一辈子确实不值当。她解脱了,我没有,凭什么?其实小时候就懂这个道理,但是,在心里,比起对母亲的愧疚和思念,更多的是一种恐惧。恐惧是最难走出去的东西。”

    “我大概能懂……”

    “我本以为死不过就是死了。谁死都挽回不了,也不应该把活人困在里面。我这样对自己解释。但总是做梦,回到暴雨。死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黄煜斐语速慢下来,好像在组织语言,说着让他自己都费解的事,“它是深夜被巨痛引出的哭喊,是听不清声音的诀别,和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痛悔。我更怕死是否定一切人的作为、理xi,ng以及尊严,是大睁眼睛,无能为力。不过人总会麻木。现在想起那些事,我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既然现在能好好活着,没什么大病,咱们就不要老去想死的问题,”李枳感到齿冷,黄煜斐曾经的绝望尽数转嫁到他的每一根神经,并且他不确定这绝望感是否仍然存在于膝上人的心中,他只得一句一句地讲他的道理,“哥,你也跟我说过,不要老提死。这玩意总挂嘴边真的会影响人,让人消极。老放在脑子里更是。人还是需要给自己寻找解脱的,这么多年了,妈妈肯定也希望看到你轻松一些。”

    “真的还好啦,如果我一直是九岁的ji,ng神状态,现在也不可能这样躺在你腿上呀。”

    “话是这样说,但是,”李枳蹙着眉,“我知道你是在用理智规劝自己,要好好生活,并不是本质上宽恕了自己,所以你每天活得都挺累。就好比我遇到你的前一年,什么倒霉事都碰跟前了,我每天就绷着根弦跟自己说,李枳你没问题的今天照样能过,到晚上,就躺床上累得动不了。是这种感觉。”

    “嗯,果然还是太沉重了吗。我第一次尝试把这些东西讲出来,果然还有很多不妥之处。还把小橘的手握成这样……”黄煜斐看着那只手上深深浅浅的红痕,“哈哈,我好幼稚啊。”

    “别松,我不许你松开。”李枳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盯着黄煜斐眼仁深处,“这不叫幼稚,说出来是解脱自己的第一步。况且刀山火海我都想好要和你一块跳了,别把我想得太弱。咱还要到一百岁呢。就算放不下,就算还是一想就难受,又燥又疼,也有我陪着你。”

    黄煜斐眼皮跳了跳,垂下眼睫,一小片y影,微颤着“我这种人,值得吗。”

    “……又说这种话,感情这事儿是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吗?你教给我的道理,自己忘得倒是很干脆,”李枳柔柔地捋着他的发丝,指尖带着股暖,“而且这事儿只有咱们两方,哥,我说你值,你就值。我发现两个人之间,有个情字在那儿镇着,然后他们坦诚相见,最黑的都给对方看了,这样特别美好。就像我现在,怎么着我也不愿意跟你说谎了。”

    黄煜斐沉默一下,才道“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同你讲,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你会更认得清我这个人,”他呼了口气,显出萎靡,“阿姐念完大学就回香港做事。我十五岁。之后过得非常自由,养成许多恶习,也被很多人骂过人渣。我过得蛮习惯。因为似乎没有和谁长久在一起的能力和觉悟,也被和我类似的人渣当傻子利用过,当然,我也没付出过什么真心。所谓初恋的名字我都不记得。所谓爱情我觉得就是狗屁。”

    “这么说我让浪子回头了呗。”李枳有点愣神,扯出一个笑。

    “我的情况要更恶劣。当时觉得只要把分内事做到最好,我就可以随意看不起这个世界,而并不是被这个社会挤到边缘。我装傻,花钱,但目的是很好地伤害任何人。和我交往的人都要求我真心实意,可他们自己却做不到。”

    李枳咬唇,捏了捏他的耳垂。

    “最后我会烦,他们就演变成怕我、恨我,同时也惦记我、有求于我。交往周期没有超过三个月,每次分手都很不体面,但有分手费就不闹了,所以也没有任何痛苦。这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娱乐,一种交换。”

    李枳听他语速极快,知道他是紧张,眯起眼道“说这么恐怖,其实不就是这样吗,他们看上我哥了,但不是真喜欢你,只是觉得你长得帅成绩好还特有钱,做男友很合适,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你孤孤单单地在老美那儿待那么长时间,一直缺少一段真诚的恋爱。”

    “可能是吧?”黄煜斐清淡地笑起来,他自嘲,却显得诚挚,“但我不是为了推卸责任。那时我的确幼稚,也不善良,更谈不上有担当,做的错事太多。可以说就是人渣。未来模糊没有概念。只想逃脱。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牵连。不想和任何人有相似点。这幻觉支撑我苟活到十八岁。”

    “十八岁然后呢?”

    “父亲大发慈悲地让我回国办成年宴,我就没有想让他好过,居然在宴会上冷嘲热讽,还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把大太太送的手表赠给佣人。所以父亲不出十分钟就走了,我呢,又被赶回美国。我没有太多感觉,但阿姐哭了。我突然明白自己想回家,但同时,我也厌恶家。这样很没良心,很没自知之明吧。”

    “你这样……很招我心疼,扎人都是因为怕再被人扎。我说真的,咱俩的十八岁都可以比惨了,”晨光照进客厅,李枳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脆弱却坚硬的剔透感,“但是,哥,你也很酷。”

    “还没讲完啦,更神奇的在后面,”黄煜斐忽然直视李枳,完全没了刚才的躲闪,“就是我这样一个人,有一天居然一见钟情了。二零一二年。快要十九岁。一个初夏早晨。”

    李枳怔了怔,眼中有了笑。

    “我马上有课,但我目瞪口呆地看你的视频。晚上做梦,梦到和你一起在火车站吹口琴,又梦到古刹、晚春、杜鹃、烟雨。你是美的,洁净的,穿着大红衣服。嫁衣。我在梦里想。雨没有声音,是小时候去峨眉山去灵隐寺拜佛时下的那种不讨厌的、很细小的雨。我又想,北京会是座多美的城市。”

    李枳脸红了,刚才还因为难过而眼圈微红,现在却是脸颊,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黄煜斐灼灼地把他瞧紧“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对你。每一天都在屏幕里看。感觉更浓郁了。然后花两年时间试图认清它、承认它。没错,每个人都有缺陷,我这种尤其缺德。看到别人痛苦我会开心,如果是为了我的话,那更好。这种状态我活得很自在,不屑反省。但代入小橘这一切就不成立了。”

    “代入我?”

    “嗯,我想过你伤心地哭会是什么样子,然后不敢再想。甚至还没认识你,就这样了。很神奇。我不知所措。但也蛮惊喜的,还能这么喜欢一个人。”

    李枳揉了揉眼睛“怎么突然变成表白了……”

    “之后,突然我看见你说恋爱了。我一下子清醒,明白自己对你就是那种独占的感情。但也懵了,我没有办法回国。我想这很正常,你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我在这边什么都没做,当然也不能要求任何。一切连自导自演都算不上。又想这就是报应,我这种人已经不配得到什么爱。”

    “别这么说,哥。”

    黄煜斐拿起李枳的手,依次交叉好手指,柔嫩的指根相互摩擦着。他看着戒指“然后我很任xi,ng地开车跑去加州,又从圣莫妮卡开到芝加哥,飞快,也不睡觉,大概只花了三天。我把你的曲子从网上扒下来,刻在cd上,一路在听。然后在终点找条荒路,撞了一下。”

    “我知道这事儿,4月5号,你还断了两根肋骨,”李枳压住骂人的冲动,“居然还不急着去医院,拍照发什么s,您可真够从容!”

    “两根吗?我都忘了。”

    李枳杀气腾腾“我早想问了,这到底什么爱好?”

    “哈哈,确实是爱好,大概是第三辆,这种时候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但那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还有不可理喻,我看不起世界的同时也不被世界看得起。”黄煜斐顿了顿,“坐火车回新泽西,周围都是旅行的老人和放假露营的高中生,我脏兮兮的,伤口很痒,行李只有两张cd和一本驾照,实验室还有七组未检验的数据等我。活的笑话。于是突然想要改变。”

    “换句话说,我想赢。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不该过这种烂掉的生活了。我想把你赢到。”

    李枳眉头稍松“我哥还真是,一爱就爱得轰轰烈烈。”

    黄煜斐坐起来,紧挨着李枳,他的神情就像在讲什么生来如此的道理“这很好解释,对我而言,你好比是一种‘变好的可能xi,ng’的具象化。新鲜血液,流到我固化的人生里。找到你已经不只是我想做成的事,还是我必须做成的。至于什么利弊、难度、理由,统统没有权衡的必要。”

    “所以,就只要我?”

    “没错,我要做到的只是让我的人生中有你,你的人生中也有我。我追求一种长久的固定的契合。”

    李枳捂着眼睛安静了一阵,像是不好意思了,把脸埋在黄煜斐肩侧“然后15年的时候你没忍住,先回来看了一趟,结果正看见我对着镜子丢魂掉眼泪,太丢人啦!”

    “是啊,当时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我没有护照,回国就是走动很久才成功的,不可能多留,所以后来只能发邮件给你,没想到你会回信,”黄煜斐抬着手臂,在通透阳光下观察自己张开的五指,“按照约定,念完研究生我才可以回国。我提前一年半念完,还念了两个学位。无可厚非吧,我回到中国。然后,有了一切。保持礼貌,给仇人厚葬的时候,我在想你,就没有很难熬。”

    李枳也学着他看手,轮廓的边缘透出橙红的微光“我没想到我哥心路历程这么复杂,四年对吗,怎么办呀,我以后更得对你好了。我得天天琢磨这事儿。”

    “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我以为小橘听完这些会觉得我很糟糕,”黄煜斐平声道,“别人怎么看我?自私自负自我感觉良好,刻薄,偏执,不入主流,一事无成。有个医生,从我九岁开始给我做心理咨询。他告诉我什么叫tsd症状,告诉家姐我是‘和睦并善于自省的ji,ng神病患者’,给我开过很多药。他也说,人类只会接受认为自己配得上的爱。”

    “他倒是挺能胡扯。”

    “但我不是。我明知自己配不上……我还是接受了,得到了。”

    “你到底怎么配不上,这世界上只有你配得上。”李枳愤愤道,“什么ji,ng神病患者,这医生也真够可以的,自己琢磨不清人家的心态就乱往人身上扣帽子。”

    “他也帮我很多。”

    “不管怎么样,哥,你现在不需要他了。已经发生的事、握住的人,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怀疑什么合理xi,ng。”

    “好,我听你的,”黄煜斐眼睛亮闪闪的,忽现一种爽朗的少年味,又道,“大概十八岁的时候,他还打过一个比方。说我的生活方式就是缓慢流血的过程,一个创口,在很早以前打开了,之后的年月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给自己施压,扩大创面,同时又在浪费时间,抱着等死的心态。”

    “美国的医生都这么直接吗……”

    “是啊,我当时就想,这揭露也太犀利,我以为我活得很有效率呢。而我周围人好像都和医生想的一样,他们可能都认为我这一生都将流着血度过,直到把自己耗干,并且是活该。”

    “放他们的狗屁!”李枳差点跳起来,被黄煜斐按住了。

    “他们错了,我显然找到了止血的东西,”黄煜斐一瞬不瞬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李枳,“虽然明知道止血的东西没有过后,血会流得更快,这是一种风险。但我并不想因为怯懦就放弃这个机会。好在事实证明,我似乎把机会抓住了。”

    “不是似乎,用词准确点成不,”屋里热,李枳的脸也蒸得通红,“厚脸皮说一句,要是我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个机会,那你已经完全、确实、永远地抓住了,哥。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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