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冯塞弗尔特。”诺亚慢慢地道。想着要怎么接下来给自己的名字,加一个最恰当的注释。
他必定是特别的。至少对原来的费恩来说,他一定是有特殊地位的,诺亚敢肯定这一点。但是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他不敢确定了。
“我们”诺亚慢慢地开口,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说出来,“在这之前,是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么”
费恩马上接上的这一问,来得猝不及防。如果不是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他甚至要以为费恩的记忆在一刹那已经完全恢复。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想起了曾在郊外的公路上驾车兜风,想起了他们曾在阳光透过窗帘的清晨面对面同时醒来
可惜,这些都是诺亚的回忆。不是费恩的。
但是,真的要告诉他这些么
这样把他单方面的感情强加在现在的费恩身上要知道,现在在他面前这个安静地听着他讲的费恩,和那个说着“我等你”的男人,完全不能等同。
虽然诺亚还是爱着他的。从在奥斯维辛,到将昏迷的他救起来,到现在,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已经了解了费恩遭到强迫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从那天酒醒之后,他就恨着那晚的自己。现在他更不想把那样的事情重复一遍。
为了自己的感情,强行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人扯上关系,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太不公平了。
况且,他现在没有办法,许诺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了。
因为他
“曾经我做过你的长官。”诺亚道,他的嗓子干涩,好像是在阻止他说出这句话,可是,他还是坚持说完了。
“好吧。”费恩点了点头,有点泄气似的地靠在床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来看我。我以为会有更亲密的人在这里。塞弗尔特先生。”他跟快就记住了诺亚的名字。
其实费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本来以为他们的关系比那还要再好一些。毕竟从他一醒来,这个男人脸上那种时而惊喜,时而焦虑的关切表情,不知怎么的让他很在意。
“嗯,叫我诺亚就行。”出于仅存下来的那一点点私心,诺亚还是很想听费恩这么称呼自己。
费恩冲他笑了笑“好的,诺亚。”
诺亚见过很多次费恩的笑容,但这一次又不一样了。是很有礼貌的,却又一点也不疏离。
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很温暖。
诺亚看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舒服的话就叫医生。我尽量,再找时间来看你。”
“好。”费恩乖乖地点了点头,“再见,诺亚。”
他坐在那里,目送着诺亚离开,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又看了他一眼。费恩冲他挥了挥手,他才终于将病房的门关好。
费恩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却隐隐地盼望诺亚的下次到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诺亚关上房门的下一刻,另外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就走到了诺亚身边,严肃地押着他,离开了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回到最初的
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第124章 ii医院走廊
又过了好几天,可是诺亚没有再来。
也丝毫没有他的音讯,不知道他许诺的下一次到底还要多久。费恩有些隐隐的失落,却又无从说起。
感觉就像是,明明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却被他人攥在手里。这几天没有诺亚和他说话,他便对自己更迷茫。
一段时间之后,费恩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了。医生评估说他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弹片全部取出来之后,伤口并没有出现什么感染的迹象。
但是他也不敢走得太远,仅仅也就是在医院的过道里,还有那个院子里走走罢了。
这是一所教会医院。当初诺亚委托兰格选择将费恩送到这里,是为了在战争结束之后,他的前党卫军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因为,费恩亚尼克这个人,在所有仅存的档案上,标注的都已经是“已阵亡”。而教会医院的资料登记,远远没有其他医院那么严格。
他第一次走出病房的时候,就惊讶得愣在原地动不了。和他想象的空旷走廊不同,这里几乎挤满了人。哀嚎、哭喊和充斥着的消毒水味道冲得他头脑发昏。
走廊里挤满了神色愁苦的病人。不,不能说是病人。他们身上的都是外伤,应该说,这个地方,挤满了伤员。
有的瞎了眼睛、有的失去了一只耳朵,有的人的手指只剩下了两三根。他在三楼曾经看到过护士推着一个受伤非常严重的人去换药,他身上几乎裹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头像是钢针一样的灰色短发。而且本来应该摆着他右腿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
费恩一度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一切。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每当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灌进他的鼻腔,脑子里迅速便像是有反应似的开始剧烈疼痛,所听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杂乱的的蜂鸣和爆炸般的剧响。
梦里出现过的那些扭曲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闪现,令人晕眩。
所以每当这时候,他便只能跑回自己的病房关上门,将自己关在里面,才能冷静下来。
所幸医院里面还有很多书,让他自己坐在床上的时候不会太无聊。他很享受总是觉得书中的世界比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最起码这个医院要好很多。
但是不可避免地,他还是需要出去走走。医生也会建议他出去透透气。
那天他在有人来帮他打扫的时候,走出了病房。好像走廊里看到的人比之前少得多了,费恩宁可相信少的人是那些伤比较轻的、已经康复出院了,而不是伤最重的那些。
听医生说,自己的伤还得养好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如果出院,自己要去哪里。
费恩想了想,得到的结果是自己应该会去找诺亚。他和自己关系很好的话,应该知道他可以去哪里。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先生您不能”
突然,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医生急急忙忙的声音,同时很响也很急促的脚步声也向这边靠来。
费恩抬起头去看,一个人匆匆地朝这边快步走过来,他身边的医生努力想要拦住他。
“先生,我们这里进来需要登记的,你不能”
“好了好了我一会儿一定会补上的你别拦着我了我在找人”
他走近之后费恩能够看清楚这个人的相貌了。
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右眼被纱布盖住,凹了下去。
他的身材比较清瘦,柔和的脸部线条还有鼻子上的雀斑可能会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是,他的下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胡子,看起来至少半个月没有修过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撇开医生的手,越来越不耐烦,直到看到走廊这头的费恩,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了。
“费恩”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像要冲上来抱住他似的
可是看到费恩脸仍然愣愣诶站在那里,他感觉到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毫不留情地泼了下来。
医生又走上来,这次是对着那个男人的耳边低语了一阵。费恩知道他是在解释自己的病情,也没那么反感,便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讲完。
“我的天啊不会吧”那个男人一脸惊愕地看着费恩,“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看看我看看我,约纳斯恩里希,你的好哥们儿”
看着他满脸又着急又期盼的样子,费恩实在不忍心将实话告诉他,却又不得不这么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约纳斯顿时泄了气,拍了拍费恩的肩膀“好吧嗯,不过我觉得,对你来说恢复记忆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你不过现在我得走了,我得去找人。你见过他吗他很高,是灰色的头发”
“我见过”费恩马上道,“在三楼,我带你去。”
“好”约纳斯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亮,跟着费恩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之前跑得气喘吁吁的医生,无奈地跺脚叹气。
费恩径直带着约纳斯上了三楼,来到他之前看到那个断腿的人被抬出的病房外。幸好他的床位没有被搬走,因为在自己看清楚床上人的脸之前,约纳斯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他看起来有点站立不稳,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当着所有人的面,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在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上帝啊、上帝啊”约纳斯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卢卡斯,你这个婊\子养的大混蛋”
卢卡斯穆勒转过头来看着他“笨蛋,哭个头。我还在这儿呢。”
约纳斯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抽噎道“还好、还好你没事,担、担心死我了。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再也不要。”
“你看着点,丢不丢人。”卢卡斯看着他那块本来应该是另一只眼睛,现在却空空荡荡的地方,心里疼得比身上所有伤都难受。就算是锯掉一条腿,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心疼。
可是他还是得挤出一个笑容来让约纳斯放心。他动了动被纱布包裹着的手“不哭不哭,反正我现在是没办法帮你擦了。”
“嗯。”约纳斯乱七八糟抹了两下脸,却又看到了卢卡斯的下半身。
“你的腿”约纳斯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这一切。
卢卡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处“是啊,很可惜,本来答应了以后要陪你踢球的。”
约纳斯连忙摇头,脸上的泪痕花成了一片“我不要你陪我踢球,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
“笨蛋。”卢卡斯苦笑了一下,“你最擅长的射击,以后也不行啦。”
约纳斯似乎还没有习惯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恍恍惚惚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才笑道“无所谓。战争结束了,再也不需要了。”
他的声音因为太激动整整高了一个调“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要是放在平时,他在医院中这么吵吵闹闹,一定会被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直接从窗子里扔出去。
可现在不同,这里的伤员几乎全部都是死里逃生的军人。他们突然欢呼起来,将一脸茫然的约纳斯围在中间。
虽然他们战败了,虽然要承受惨痛的代价,可是无论如何,战争都结束了。
对于他们这些处于最底层的士兵来说,不会随时都有死的危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计议。
在喧哗之中,刚才那个医生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拿着档案记录板,对着约纳斯道“他就是您要找的病人是吧,找到了就好,他的康复状况还不错,不过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出院。我们需要进行登记,请问您们的关系是”
约纳斯愣了一愣,看了一眼卢卡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医生道
“他是我男朋友。”
医生抬起手刚准备往纸上写就愣住了,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约纳斯。
见医生一副好像没听清楚的样子,约纳斯又提高分贝吼了一声
“他是我男朋友”
医生埋下头去快速写完了登记离开了。也不管其他人脸上什么表情,约纳斯露出了一种得意的微笑。
意识到气氛有点诡异,卢卡斯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过头对费恩道
“费恩,之前很多事瞒着你很抱歉。你来之前这个家伙让我暗地里照顾你一下,又说让我别告诉你。”卢卡斯瞟了约纳斯一眼,慢慢道,“我也不确定我到底帮到你什么没有。保罗施耐德的死我也很遗憾,真的。我想他所做的,是真正伟大的”
约纳斯突然打断他“卢克,费恩他”
他小声而又快速地将费恩的情况告诉了他。听完之后,卢卡斯倒是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只是又露出了一抹苦笑。
“谢谢你。”费恩连忙道,虽然我暂时什么也不记得,不过我想曾经一定得到过你们非常有用的帮助。”
面前这两个人,给他的感觉都很亲切。自然而然地就放下了防备。
约纳斯突然一拍大腿“对了给你看这个”他飞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夹,打开之后,抽出一张放在里面的照片,站起来递到费恩面前。
“这个是你”约纳斯指着照片正中央那个精神抖擞的金发青年。
费恩看着那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自己”,与现在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的自己截然不同,心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苦涩。
他甚至对照片上这个自己都感到陌生。陌生得可怕,更不要说其他人。
约纳斯并没有注意到费恩脸上有些哀伤的神色,指着他的身边道“我在这儿”
照片上约纳斯站在他身边,那时候约纳斯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胡子,显得很精神。
“这些呢”费恩指着他们旁边的另外几个人。约纳斯的语气突然低落下来“这个是罗尔夫,这个是卡恩,鲁迪,还有马库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愿他们还好。”
“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卢卡斯突然插嘴道。
约纳斯叹了口气“说起来挺麻烦的。我们撤退的路上遭到苏联人的攻击,我受伤了之后被附近的居民救走,就和他们散开了。”他摇了摇头,“波兰人。我们那么对他们,他们却我现在每天都在听广播,希望有他们的消息吧。”
他的话说完,气氛突然就变得凝重了。现在这里没有人比约纳斯更伤心,可他还是努力地挤出笑脸道“好了好了,说这个干嘛。费恩,还有他”
“我认识他,诺亚。”费恩在约纳斯指着照片上那个人之前就开口道,“他前几天来看过我。”
约纳斯为了自己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去解释而长出了一口气“嚯你们俩已经说清楚了啊。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干嘛老操心人家。”卢卡斯的声音又从旁边冒了出来,这次约纳斯无视他伤员的身份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对费恩继续道“好啦,我们是哥们儿,这张照片你收着,记忆什么的不用担心以后我多来找你聊聊,放心这忙我帮到底。”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嘿嘿嘿”笑了一两声,冲着照片探了探下巴“当然,他肯定也会帮你的。”
第125章 iii医院病房
“这几天有没有感觉好些”
很多天之后,诺亚终于又来到了医院。
之前的日子里有约纳斯和卢卡斯陪他说话,他也对过去的事情稍微有了了解。但费恩总觉得,这个男人可以告诉他的一些事情,是约纳斯和卢卡斯所不知道的。
而且和他们聊到诺亚的时候,他们总是以“你直接去问他吧”这个理由来结束话题。奇怪的是,他俩也并没有显示出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有种笑容挂在脸上。
这些更让他相信,诺亚在自己的过去一定占有什么很重要的地位。不过在诺亚终于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又突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起了。
对话的主导权仍然在诺亚手上,费恩只是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
“嗯,医生说身上的伤口恢复得不错。”费恩回答道,“这里环境还不错,不用担心。”
诺亚点了点头“那就好。”
费恩看着他的眼睛。诺亚这次来,看起来又比上次见面要憔悴了一些,不知道这几天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唯独那双眼睛是不变的。
那双棕色的眼睛让费恩感到莫名的熟悉,甚至几乎能够和潜藏在记忆中的某个区域产生若有若无的共鸣。
被那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躺在金黄的麦田中,或者是飘浮在被阳光照耀得温暖的大海上。对于他来说,诺亚的眼神得像是最悠远的长诗,最冷静的议论,还有最温柔的对白。是他看的所有书的总和。
费恩用力眨了眨眼,以防自己的思绪往别的方向拐走。继续问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记得么”
诺亚笑了笑,只是看不出那笑究竟是什么意味“哦,我当然记得。那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其实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凡的。我调任去了去了一个地方,你本来在那里工作,就这样认识了,仅此而已。”
他不想提那个地方。费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费恩没有继续问下去,诺亚便主动告诉他一切,准确的来说是他知道的关于费恩的一切。那段曾经让费恩痛苦的童年,他也故意省去了大部分。
“也就是说,我的母亲早就去世了是吗是在战争中去世的。”费恩叹了口气,语气有点哀伤,“如果她也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诺亚没想到经历过一次失忆的费恩竟然会这么说。同时他也慢慢在心里做好打算,一辈子都不要告诉费恩关于她母亲死亡的真相。
“我也很遗憾。”
这句话说出口,就连诺亚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针对的什么。
他是真的很想就这样守护着费恩一辈子。
就算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关系。
费恩又问道“那我父亲呢”他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诺亚,澄澈得没有一点杂质。
回忆起他们那次去达豪和奥格斯堡的旅程,诺亚的心中又是一阵止不住的酸涩,并且他还要克制住,不让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的表情。
可是他觉得,在那天到来之前,自己真的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回忆一下那段日子了。
阳光明媚的乡间小路,雨后空气清新的小镇,洋溢着古典气息的奥格斯堡。
还有他宽松的灰色毛衣,他被风吹乱的麦浪一般的金色头发,他倒映着天空比苍穹还要澄澈的蓝色眼睛,他望向车外风景时若有若无的微笑。
其实所有的风景,都只是戏剧之中流动的背景板。
在他的记忆中永恒的,被突显的,只有他。
“父亲你父亲的话,还在奥格斯堡生活。”诺亚意识到自己口误,慌忙改口,“他叫埃里克亚尼克,我想他应该过得还不错。”
费恩点了点头,笑着道“那,出院以后我想去看看他。你能和我一起去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脚底涌了上来,诺亚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费恩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就好像是,他从未失忆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做出承诺的资格了。
无论是对之前的费恩,还是现在的费恩。
“如果有机会的话。”说到这里,诺亚将从未移开费恩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了另一边的窗框上。
也正是因为他稍稍转过了头,才没有看到费恩脸上遗憾的神情。
有的没的说了两句,诺亚又以不打扰他休息为由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诺亚又来过两三次。
看着诺亚向自己讲述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很少插话,心中却始终有些异样。
到底是关系有多好的朋友,才会熟悉到像是把对方的人生活过了一遍。
他了解自己的家庭,自己几乎所有的经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喜欢喝的饮料,就连某些费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生活细节和习惯,都被诺亚说了出来。
其实诺亚也不知道要从什么角度开始说,于是便想到哪里就说哪里,除了那些他想要刻意隐瞒的,将他知道的全部告诉费恩。
当诺亚要进一步阐释费恩曾经对白色床单和枕套的执着时,费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个诺亚。”费恩小心地开口,“可以跟我讲讲,关于你的事情么”
诺亚一怔,思绪还停留在之前说的事情惯性中,没有转过弯来。费恩以为他不乐意,连忙道“如果你想说的话,什么都可以。你那么了解我,可我对你几乎什么都不了解感觉太不公平了,朋友的话不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从前你对我的了解也是这样的。
这句话就在嘴边,可是诺亚说不出来。
他想要在费恩心目中努力拉远他们曾经的关系,这样才不会让费恩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已经暴露了这些。
毕竟他还是那么爱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诺亚在自己的意识领域之中无声地挣扎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好,我告诉你。”
他想起他们确立了关系的第二天清晨。那是个空气清新的早上,他靠在门边,听着费恩淋浴时的水声,头一次以男友的身份将自己的过去向他坦白。
他慢慢地又一次,将自己曾讲过的话再向他讲一遍。
只是这一次,谈到战争,他不再是骄傲的态度。
战争已经把他,把费恩,把整个国家都毁掉了。再多的勋章荣誉,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星。
“这些都是在遇到你之前。可是我负伤了,上面突然下来指令,要把我安排到另一个地方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个波兰土地上地狱一般的地方,终于,将自己所想的第一次说出来“我非常不喜欢那里。非常不喜欢。那是个地狱。”
如果不是想到,在那里会遇到费恩,如果给现在的诺亚又一次选择机会的话,他不想和奥斯维辛扯上一点关系。
可是就算再来一次,这也不是他可以选择的。
他控制不了的太多了。
费恩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提出反对呢”
诺亚苦笑了一下。现在的费恩失去了那段军队中的记忆,已经不再将遵从指令看得那么重。他想起那个像机械一样工作的军人,如果现在这样的费恩才是他不加任何雕琢,本来的面目的话,那时的他,不知究竟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自己包装成了那个样子。
“我做过我曾权衡过最恰当的事。”他叹了口气,“我给总部写过信,提出我作为军人,更愿意在前线上为国家战斗。况且其实我很明白等着我的工作会是什么。”
看着费恩正要开口说什么,诺亚没有让他讲,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猜他们可能根本没有看过我的信,估计也就是随手丢进了档案室。我也很无奈,有些时候才真的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诺亚慢慢抬起手,费恩向下看去,以为他要抓住自己那只放在床上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挪开。
但诺亚只是帮他将并没有从身下跑出来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就收回了手。也没有注意到费恩的小动作。
只是费恩一直盯着诺亚那只看起来已经有点粗糙,骨节非常有力的手出神。
他残存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模糊的影像。
当他被困在无尽的梦魇之中时,有人拉了他一把。
好像被漩涡吸着往下陷落,下面是烈火和堆积的血肉尸骸,充斥着恶鬼凄厉的号叫。
就在他快要堕入其中之时,有一个人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上方唯一的那缕光线。
费恩已经记不清楚那人的面目,甚至是那只手的样子了,可是诺亚现在在他面前,他感觉无比熟悉。
“费恩。”诺亚刚才一直在看着窗外,太阳开始西沉了,虽然十几个小时过后又会是一个崭新的黎明。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听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告诉费恩。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费恩没有表现得很慌乱,但也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你要去哪里”
诺亚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想抬手摸摸费恩那头金色的头发,他还记得那种细腻的触感,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你要照顾好自己,好么”
“我会等你回来的。”
这似曾相识的话,像极了当年两人上一次离别。
上一次,因为他的等待,最后将自己放在了生死线上。
对谁来说,都是种煎熬。
“别傻了。”
诺亚站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盯着费恩看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很久很久。
“再见,费恩。”
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诺亚其实我好像有一点”
诺亚转过头来的时候,费恩正说着的话却顿住了。
“没什么再见。”
“再见。”
费恩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关上了。
果然,之后很多个月,诺亚都再没有来过。也没有一点信息。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如果不是天气越来越冷,如果不是医生定期来做一系列检查,然后告诉他他的伤正在好转,费恩几乎要以为,这些都只是同一天,重复了几百遍而已。
直到约纳斯那天又不顾医生的阻拦冲进医院。
他一次又一次地撇开医生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得出他应该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约纳斯自从那天第一次见面以后回去就把胡子刮掉了,恢复了照片上那副很有活力的样子。但是今天,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让费恩的心脏一下子像被按到了水底。
而且他不是来找卢卡斯的。
是冲着自己来的。
“费恩。”他挤进费恩的病房,迅速关上门把跟来的医生挡在门外。很显然他需要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你做个深呼吸,然后看看这个。”
他递来一张剪报。看印刷的状态还很新,但已经被他揉的皱皱巴巴的了。
从字号来看,版面占得并不大。
可是内容却足够让人触目惊心。
对于费恩来说,仿佛所有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在一瞬间崩裂开。
这段时间趋于平静的大脑,又开始无休止地轰鸣。
“诺亚冯塞弗尔特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国际军事法庭判处其绞刑。”
第126章 iv医院病房
这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海上暴风雨中好不容易抓到的木板碎裂。
冰天雪地中竭尽全力搭建的庇护所崩塌。
眼看快要抽出叶子的嫩芽被踩死。
俄耳甫斯走出阴间前看欧律狄刻的那一眼。好不容易靠近了人间却又跌回深渊。
费恩翻来覆去把那巴掌大的剪报看了好几遍,想要找到可以让他逃避这件事的借口。
可是没有。那个名字,和之前他亲耳听到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费恩的大脑缺氧似的运转不动了,片刻的空白之后,出现的却是诺亚的微笑。在刚毅的脸上绽放出温柔,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伤痛的微笑。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约纳斯,像要在他的脸上寻求到什么答案“诺亚不可能是这种人的吧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可是,约纳斯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闪闪烁烁的目光终于对上了费恩的眼睛,犹豫地轻声道
“如果,那些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呢”
约纳斯这句话,像直接扼住了费恩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让他虚弱地跌退一步。
沉默把病房染成冷色调。突然,门被敲响了几下,卢卡斯艰难地将门打开,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进来,最近他已经在进行一些康复练习了。
“约纳,我的午餐呢”卢卡斯关上门问道,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这几天约纳斯都负责帮他们两个带吃的,可是今天他显然没这个心情。
“午你妈”约纳斯焦躁地几乎要将那张剪报拍在男友无辜的脸上。
卢卡斯用一只手立住拐杖,将身体重心靠上去,然后才接过剪报。
他的眉心拧在一起,冷静地将剪报看完。然后把剪报还给约纳斯,约纳斯颤抖的手接过之后又不受控制地将那张剪报在手里揉来揉去。
然而卢卡斯一开口,他暴躁的动作就停止了下来。“听着,这件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转机。处刑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费恩猛地抬起头看着卢卡斯。约纳斯则是慌慌张张地展开手里揉成一团的剪报,道“十月二十号。”
“还有时间。”卢卡斯快速道,他看着约纳斯,他从未对自己的恋人露出过如此恳切的表情,“约尼,现在只有你活动比较方便。我要你去找一个人。”
约纳斯郑重地点了点头“谁”
“她叫莱奥波尔迪娜斯内夫利。应该是一名地下报刊的成员。”卢卡斯说道。
约纳斯把这些在脑子中飞快地记下来“就这样还有别的信息吗”
卢卡斯摇了摇头,很沉重地道“要救塞弗尔特的话,她是唯一的希望。”
约纳斯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突然正经起来的男朋友,但在他开口之前,费恩就已经抢先问道“地下报刊诺亚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系”
“说起来很麻烦。”卢卡斯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是有点不想去回忆那前前后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你原来是知道的,有机会我再跟你讲。”
约纳斯一拍大腿,努力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有转机就好我现在就去找相信我”
他将已经变成纸团了的剪报随手一扔,一溜烟跑出了病房。
“他还是忘记了我们的午饭。”卢卡斯很无奈地耸了耸肩,拄着拐杖准备把自己挪出去,“只能让修女帮忙送一下了。你早点休息吧。”
卢卡斯出了房间,费力地将门关好。其实费恩是知道的,他是想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他也确实很需要这么做。
换作谁也无法接受,好几天前还坐在床前陪着自己聊天谈笑的人,现在就被判了死刑,预订好了死期。
现在费恩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之前一谈起未来的事情,诺亚总是会敷衍过去。
是不是他,那时已经看到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费恩感觉到伤口开始疼痛,跌退两步坐回到病床上。可是他就连把腿抬起来,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躺在床上也没有力气做到了。
不是他太悲观,只是越想,越觉得希望太过渺茫。
先不说只掌握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到等同于没有的范围,约纳斯有多大概率能找到那个人。之前发生了那么惨烈的战斗,这个人是否存活了下来,还是未知数。
况且她是否真的愿意帮助诺亚这样的帮助在国际军事法庭上是否真的有效时间是否来得及
费恩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头痛得快要炸裂。
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
诺亚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特别的。更是无法割舍的。
隔了不知道多久,修女送来了饭菜,估计是卢卡斯帮他叫的。费恩现在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却没有一点食欲。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包和汤看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意志强迫下吞下了那些东西。
卢卡斯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是的他需要休息,可是就算身体瘫倒在病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大脑也无法休息,反倒是越来越杂乱。
可是明明知道,现在除了等约纳斯的消息,没有任何他可以做的事情。
他想为诺亚做些什么,但他真的太乏力了。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情,都会比他这个失忆了的人多。
时间不知道是仍在流动,还是在某个他所察觉不到的点上静止了。他希望这一天快点过去,在他消沉之中就无声无息地快点溜过去,说不定明天约纳斯来的时候,就会兴高采烈地带来好消息。
可是他又很害怕时间会过得很快。快到迅速地逼近那个日子,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费恩现在很后悔,没有在诺亚还能够陪他的那几天中,问更多有关于他的事情。
他想了解诺亚,比现在所知道的更多,比其他人了解的更多。
费恩回忆起最后那天诺亚对自己说的。如果他没有问,也就不会知道诺亚会有那么光辉的过去。可是光辉的,也只是过去而已。
再厉害的人还是会身不由己。就连诺亚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也是。他无论做了什么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
等等
费恩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么剧烈的动作自然牵动了还没有痊愈的伤口,瞬间撕裂样的阵痛贯穿全身每一个角落,痛得冷汗一下子从额头和脊背上冒了出来,可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缓。
他穿上鞋跳下床,冲出病房用力地甩上了门。用他可以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来到教会医院的大厅。
“请问”费恩拉住一个路过的医生,急急忙忙地问道,“请问,军队的档案会放在哪里”
医生被这个突然出现显得很焦急的病人问得一头雾水“是、党卫军吗我想应该是在尼德尔克尔新纳大街的党卫军安全部吧等等先生您不可以跑那么快”
然而他后面大声喊的,整个大厅除了费恩外其他所有人都听见了。费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敞开的大门外。
医生很纳闷。因为那个地方,已经几乎没有用处了。
这是费恩第一次走出医院。
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外面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即便局部重建已经开始,也掩盖不了这座城市曾经被战火变为焦土的事实。
天空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太阳模模糊糊地呆在那里,仅仅只是一个浅色的影子。
费恩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奔跑在街道上,自然引来不少目光。也有窃窃私语不时飘进他耳朵中。
但是他不关心。
不关心其他人怎么看。
他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想再去在乎所谓举止得体,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一般。他找路人问路,之后撂下一句谢谢就继续奔跑。
伤口很痛。可是这痛阻止不了他。
医院的便鞋一点也不不适合奔跑。未经修整的某些道路上仍然崎岖,偶尔有一个尖锐的凸起,隔着一层薄薄的鞋底踩过,痛感不比枪伤轻多少。
可是费恩也不在乎。
没有诺亚,无依无靠的他可能也活不到今天。如果能救诺亚,就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是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找到那一封信。
那无数档案之中的一封信。
如果能够找到的话
费恩的脚步突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