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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救赎 完结+番外 第17节

作者:墨扇散人 字数:22975 更新:2021-12-19 08:59:08

    他一转过来,或者说还没有转过来,侧脸就结结实实挨了费恩一拳。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曾经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摄影师,最勇敢的记者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越说越气愤,忍不住攥紧了又是一拳打过去。

    只是这次,拳头被穆勒抬手接住了。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颧骨被费恩一拳揍得淤青了一块。穆勒把费恩的拳头推回去,甩了甩被打疼的手,愠怒道“够了没有你自己又知道些什么”

    费恩被他劈头盖脸这么一问给问懵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一开始觉得穆勒面相有些凶,铁定不好对付,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穆勒动怒,而且他动怒的样子,也确实给人一种威慑感。

    “你觉得我能怎么办我说不杀就可以不杀他家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随便一件都够要了他的命你知道盖世太保盯着他多久了么你知道他留着多少对这个政权不利的照片么你知道他跟反政府地下电台有多少联系么”

    穆勒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把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发泄出来,指着费恩的胸口和炮轰似的说道“你以为我的权力有多大想不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我告诉你,要不是那群疯子正在忙着清理“瓦尔基里”那帮人,要不是这事刚好撞在这个关口,这些照片被发现你们这些当年管奥斯维辛的人不会被追查你以为你们就能摆脱关系”

    费恩一句话都插不上。是的,穆勒几乎不发怒,几乎不会让外人看到他的情绪波动,但此时他心情激动得有些歇斯底里,一边急躁地踱步一边恶狠狠地咆哮道“是是是,是我干的,人是我签字处决的,我还看着他被枪决,看着他倒在血泊里,那又怎么样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我难道还要代替他被枪毙吗”

    他的眼角被揍得破了,开始渗出血珠来,只是他自己根本感觉不到似的,抬起手背随便擦了擦,继续道“就算下了命令让我处决我的亲人我爱的人,我也只能签那该死的字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哐”的一声,穆勒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大概对他来说,现在只有痛感可以让他心里好受一些。费恩开始对刚才那不问是非缘由的一拳感到有些抱歉,想上去劝劝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听到保罗的死讯之后只知道一味的怪罪,却忘记了穆勒也只是在按照这个国家惯有的秩序做事,只是在顺从。而就这一点论,他费恩亚尼克这个曾经在奥斯维辛待过那么长时间的自己,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那些受害者的亲属,他们的家人朋友没有机会冲到费恩面前,来给他一拳罢了。

    在他的面前,穆勒的背影轻轻颤抖着,好像所有的筋肉都在痉挛,大概是在忍受着什么似的。也看不到他的正面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情绪。

    敲门声突然响起,费恩转头去看,穆勒也在这时才回过头来,看着关上的门。

    外面的人连续敲了两三下,两人都还愣着没有去开门。那人便问道“穆勒先生,您在么”

    听语气应该是穆勒的同事之类。费恩用询问的眼光转过头去看穆勒,却见穆勒转了身,并没有去开门而是靠近费恩,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的音量低声而又快速地道“听着费恩,我要你去找一样东西。找到之后马上用,不要带走它,让我来处理。”

    “等”费恩还没有反应过来,穆勒也丝毫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因为门外的人好像已经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隔着门道“穆勒先生您在么那我进来了”

    穆勒那股怒气仍然还没有消散,只是强忍着,话中还是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家在根缇纳街26号公寓二楼左边顶头那一间。有钥匙,但我经常够不到”

    门发出很轻的声音,打开了。外面的人先探了个头进来。费恩对这个人有些印象,那次和穆勒他们去喝酒,这个人好像也在一起。

    但看穆勒的脸色,此时应该很不想见到他一样。他转过头对费恩道“对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尼采。”

    费恩一头雾水,觉得穆勒像是喝醉了一样,乱七八糟说了一堆,什么也没有讲清楚。

    他还想问清楚些,但穆勒已经跟进来的同事讲起了话,没有给费恩问的空子,还用手势让他赶紧离开。

    费恩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穆勒不会再告诉他些什么,看起来他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要自己去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费恩向穆勒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他的办公室,关上门,将拳头按在嘴唇上细细想着,却完全没有头绪。

    现在只知道是,不管这是不是局,都只能按穆勒所说去他家一趟。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穆勒搞得这么神秘要自己去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清楚这些到底和一个已经去世了几十年的哲学家有什么关系。

    第113章 xviii根缇纳街

    车子驶过运河之上的大桥。费恩望着窗户外面的运河河面出神,也许不久之前那上面还有粼粼的波光,可这时候无论怎么看都是黯淡的。

    好像是曾经有星星住在里面,而现在,那些星星都死去了。

    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像以前那样用散步的速度慢悠悠地去,况且穆勒家还在运河对面。出了安全部大门就乘车,过了桥下车,再走没多久应该就能到了。

    之前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崩碎的内心还未完全恢复拼凑起来。

    他和保罗并没有相处过太长的时间,也就是上次他来到奥斯维辛的那几天而已。但这是个真真实实存在于世界上的人物,费恩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一个曾在身边,那么鲜活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不再存在了。

    之前忙到根本想不起来柏林还有这个老朋友,当他终于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时候,费恩才想起保罗那件沾了一片机油污渍的、有很多小口袋放满零件胶卷的外套,想起他照相时突然闪烁吓到自己的镁光,想到他总是乱蓬蓬的姜红色卷发,想起他的单片眼镜,他调侃自己和诺亚时脸上露出的狡黠微笑。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啊。鼓吹战争的人在战争中好好地活着,痛恨战争的人却变成了牺牲品。

    他忍住胸口酸涩的感觉,更无心看外面的风景,便将视线转回车上。

    尽管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乘客仍然很少。这车厢之内与车外的世界一样,就是这个冷清城市的缩影。当年飞速发展的势头已经过去了,现在满街都是食不饱腹的人民,期待着节假日能够多得到一点分发的配给。经济萧条、生活困苦,现在连战争上,都是一副败如山倒的局面。

    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驾驶座上,驾驶着这辆电车的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性,从侧面来看,容貌还比较娇美。这种现象费恩已经习以为常了,所有的青壮年男性,或者和青壮年偏差不算太大的男性都已经被强制征召入伍,上前线打仗去了。于是理所应当地,后方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女性,比如生产劳动,比如驾驶公交车。她们一边努力地工作着,一边翘首盼望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的归来。

    从最初的狂热一路走来,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感到厌倦。唯独顶端的那些人,还沉浸在令这堆死灰复燃的美梦之中。

    过了桥到站,费恩下车。剩下的路步行过去,一会儿就到了穆勒所说了公寓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也就是很普通的公寓楼而已,灰蒙蒙的外墙,看起来比较旧了。不明白以穆勒的官职和生活水平,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没有心思多想了,费恩走进楼中,按照穆勒所说上楼梯来到二楼,往左拐来到最顶头的一间门口。

    房门果然紧紧地关着,他料到了。穆勒说了有钥匙,却又装神弄鬼地不直接说钥匙在哪里,还得自己找。

    他说“总是够不到”,费恩便抬起头往上看。但事实上,除了灰蒙蒙的门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可以放钥匙的地方。

    视线慢慢往下,正好,在旁边的墙上,费恩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钉在墙上的盒子,应该是送奶箱。

    钥匙会在里面么

    费恩打开送奶箱的盖子,手伸进去摸了个遍。不要说钥匙,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还积满了灰。缩回手之后,费恩都不愿意再看自己的手指一眼。

    奇怪了,钥匙到底会在哪里费恩思索着,又看了一眼那个送奶箱。钉得并不算很高,不说自己,就是里奥那样的身高也可以轻易拿到,更不要说穆勒那么高。

    等等费恩脑海之中突然像有电流窜过似的,一下子清醒起来。既然穆勒那么高,所以那个“够不到”,不是费恩下意识想到的那样。

    他向下看去,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穆勒放在门口的擦脚垫子。

    如果他这一次没有猜错的话,穆勒所说的够不到,不是指钥匙被放在很高的地方。而是正好相反,在很低的地方。

    费恩蹲下身去,用两根手指将垫子的一角揭起来,果不其然,在垫子下面放着一把钥匙。

    钥匙本身很薄,放在有一定厚度的垫子下面,踩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异样。更何况费恩穿着底子又硬又厚的靴子,如果没有穆勒的提示,估计今天也就是白跑一趟,连门都进不了。

    用这把钥匙,费恩很轻松地打开了门,进入屋子里。

    房间面积不算大,不客气地说,装修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这种廉价感可能是因为墙上掉了一小块的墙灰,也有可能是因为穆勒家里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和他办公室给人那种整齐到毫无特色的风格完全不同。虽然仔细看都有经过整理,但各种东西推在一起,难免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

    他站在房间中间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可是应该干什么费恩不知道,甚至觉得自己因为穆勒说的那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跑到这里,这一切都有点荒唐,此时站在这里的自己,也显得非常愚蠢。

    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穆勒还说了些什么

    “对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尼采。”

    是这句话只是,他说尼采到底是为什么

    尼采在四十年前就去世了,只是他的学说仍然流行。由于他的思想中包含“权力意志”的概念,于是被树立为强权政治的精神基础,并且在这个帝国之中广泛推行。

    许多士兵都会读尼采的书,哪怕是在炮火纷飞之下的战壕中。费恩很多阅读活动都是小时候在家中进行的,这个人的作品却是例外。他见过好多人都有这本书,自己当时看的时候也是找别人借的。

    等等,如果很多人都有的话,穆勒应该也会有吧他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呢

    费恩快步走到书柜前。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书柜给他的感觉和这个房间一样,多,而且杂乱。各种各样的书完全未经分类被堆在一起,诗集、低俗小说、还有杂文类各种各样的书本被乱七八糟放在一起,各种颜色的书背看得费恩眼花缭乱。他也很佩服那个能看下这各种书,还仍然游刃有余的那个人。

    尼采费恩皱着眉头,一本一本挨着找和尼采有关的书。

    “在这儿”在被很多乱七八糟书名涨昏了脑子之后,终于在两本奇怪的笑话书之间找到了一本灰扑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非常流行的尼采的著作。

    费恩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书抽出来。本来他以为书中会存在什么新的谜题,比如某页某章有个什么句子,句子中藏着下一条线索,或者说,抽出这本书会触发某个机关之类。

    可是拿出来之后,费恩嘴角一抽,觉得自己又好像想得太复杂了些,因为书中夹着的那张录音盘,看起来实在是太明显了。

    不过如果费恩没有那么小心地将书抽出来的话,录音盘可能会掉出来摔坏。他也没有闲工夫后怕,取出录音盘之后将书放回去,捧着录音盘反复检查了一下。

    上面除了一张贴着一张写着“ns”的小标签以外,没有任何说明。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很渴望了解其中的内容。

    费恩转过头去,不出所料地就在房间靠墙的橱子上发现了一台录音机。

    他有点纳闷。录音机这种东西,他只在军队里见过,还从来没听说过会有平民使用。要不客气地讲,如果穆勒有钱能买得起这台录音机的话,应该有机会换套更好的房子,起码是有正经吊灯,和墙面不掉灰的。

    这么端着用也不是个办法。费恩本来想找个地方坐下,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个小房间里连个板凳都没有。唯一能坐的也只有费恩看向了那张床。

    “不好意思。”费恩自言自语念叨了两句,往床上坐下,将录音机放在那里。

    他没有用过这种东西,不过倒是见到过人用,应该不会特别难。他将录音盘小心翼翼地放上去,生怕弄坏一点点。鼓捣按钮的时候也无比谨慎,力气不敢用大一分,最后终于调试好发出声音的一刹,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开始聚精会神地听其中的内容。

    短暂的噪音过后,发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喂、喂

    又是一小段噪音,其中那个女人好像对着别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不过实在是听不清楚。一会儿她又问

    可以了

    是的。斯内夫利小姐。

    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响起。至少让费恩知道了,这位女子的姓氏。然后接着又是斯内夫利小姐的声音。

    请坐在这儿,我们已经可以开始了。

    谢谢。

    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对费恩来说,这声音不再陌生。

    怎么可能会陌生呢。这个声音是费恩这一辈子,最不可能忘怀的,诺亚的声音。

    第114章 xix穆勒公寓

    就算被持续的噪音干扰着,但这声音,和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和以前无数个清晨听到的耳语,一模一样。非常沉稳,一听就会让人很安心,即便是诺亚现在身在杳无音讯的几百公里之外。

    久违的声音,竟然以这种形式,在录音中听见。虽然都不是对自己所说,但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够让费恩感到很满足了。

    鼻子连带着眼眶一酸。他稳了稳心神,以免听不进去接下来的内容。好像错过了一两句,不过都是那个女人在说话,内容也不怎么重要,她继续说道

    顺便再开始前问一句,您是否介意我们在发布的时候透露您的身份

    如果非要问的话,我肯定会回答“不”。但,你要知道,我所想的仍然是,介意。

    噢,好的。别担心,那么所有关于此方面的内容之后都会被剪辑删除。

    好的、好的,非常感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那么,首先的问题是,就目前您的际遇还有局势发展来看,您对自己的事业现在持着什么样的态度呢

    我以为这种问题一般会被放在最后。非要说的话,我也很迷茫,我所知道的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多。现在我能做到的,能看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东西,我要去打仗,我要去保护我的国家,就是这些。我的态度也很明确,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深度挖掘的了,我是德国人,得尽自己的努力不让它受到侵害,就是这样。

    所以说,您是仍然遵从上面的旨意,是么

    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儿,但这样说确实歪曲我的本意了。我想很多人也确实是那么想的,“遵从”。对于我来说,我认为说是上面的旨意和我的意愿重合比较恰当。比方说,为了保卫这个国家而战斗的那些孩子们一定是被当局洗脑了么为什么就这么坚决地去否认他们其中有的人确实希望为国家战斗呢当然,在某些时候它们也会背道而驰,不然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虽然有噪音,费恩还是能够从其中分辨出诺亚一声轻笑。不知道是否只有费恩能够听出那其中的无奈还有苦涩。

    在外界看来,被宣传成为战斗英雄、帝国精英的诺亚也许确实是一副时刻遵从指示的样子,并且能够将这一切指示完成到极致。但是费恩知道,在诺亚的世界中,他个人的意志绝对不会被其他的东西打垮。之所以外人看不出来这一点,可能是因为他太善于在这两件事情之中找到平衡点罢了。

    要是诺亚真的为了什么事情倔强起来,那样子的诺亚也是很可怕的。

    所以,您认为现在进行的事情是正确的么

    这些问题并没有正确或者错误之分,如果真的要这样强行给它们定性的话,评价就变得太片面了。

    比如说呢

    首先,参加冲突的双方,我们,还有苏联人。我们希望抵御他们,他们希望攻破我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诚然,这块地方本来是我们动手占领的,可不要忘了,这是在和苏联签订合约之后,那时他们也理所应当吞并了这块土地。那么现在谁又是对,谁又是错呢我讲个笑话,一辆从苏联开往德国的火车上坐满了逃回德国的人,正好遇到一辆满是从德国逃去苏联的人的火车,互相脑子里都在想“这群人是不是都他妈的疯了”

    叫做斯内夫利的女主持人笑了两声却没有答话,诺亚的问句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成分,反倒是很客气,像是在一步步诱导年幼的孩子完成一个题目一样。他继续说了下去。

    这样看来,双方既有可能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都是错误的。抛开我们不谈,在看看波兰人呢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国家,是的,我不否认当年我们侵略的行径,也不认为它正确,先放着不谈。现在在他们的土地上出现了战争,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占领着他们会好受吗换成苏联人占领他们又会怎么样除开波兰人,还有那些时刻观望的苏联人、美国人、英国人等等等等,各怀目的,非要分出个对错的话,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用对错来定义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太大必要对未来妄加猜测,比如问我觉得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之类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预测,最后都还是要用事实来印证。与其那样,还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比如说,保护我的同胞们。

    感觉对于您来说,现在所做的比起之前您的工作更能激发您的热情呢。因为我们听说您之前是在那里工作。

    我还以为终于能逃过这个话题了。热情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我也没办法说清楚。相信你们已经了解集中营的真正情况,在那里的时候,最初我好像有点太过自大了。没错,我其实很清楚修建这种所谓集中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晃眼,不仅欺骗那些关进去的犯人,欺骗我们的国民,他们也还想欺骗自己。在这里我终于可以说出来,那些东西的目的,就是灭绝,任何冠冕堂皇的话都阻挡不住这个真相。

    您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么

    基本上在我去集中营之前就大致了解了。但正如我所说的,我觉得自己有点自大了,我以为可以在遵守上面条款的情况下,努力将那里经营成劳动营。我还遇到了一些帮助我的人,我们达成了一些约定,在这里不太方便透露他的名字。我的努力确实有些成效,但我猜那时候已经引起了怀疑,当“最终处决”指令下下来的时候,无论是上面的人还是我自己,都意识到我没办法在那里待下去了。

    所以您对这样的做法的观点是

    不赞同。

    好的所以说,之前被强制要求做那些事情,您的内心应该也是充满挣扎的吧

    这要怎么说呢,我要说我充满了挣扎,每一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的内心写满了罪恶这样收听的人说不定会对我充满怜悯,但事实上,这份工作已经做得我麻木了,并不会受到什么煎熬。但让我一直牢记的是,这些事情都是我亲手做下的,无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义无反顾去承担,不会推脱这份责任。这大概也是我的态度吧。

    明白了,承担,还有责任,这些就是您非常重视的东西是么

    是的,也是我想给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传达的。倘若我们我知道这话肯定有很多人不爱听,我在外面也绝不敢这么说我们真的失败了的话,当然,作为一名军人我肯定会尽最大努力保卫这个国家,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希望所有的人,能够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无论是行动上还是心理上。至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和应得的结果,不能去逃避。

    好的,非常感谢您能抽出时间参与我们这个小访谈。

    不客气,我还要谢谢你们,不然这些话我也没机会讲出来。

    本来应该就到这里就结束了的,可在这里我还想多问一句。您有什么额外的话想要对谁说么比如家人之类的

    在这里有一小段停顿,应该是诺亚陷入了思索。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

    我想说对深陷在迷茫中的人们,对我爱的人破晓之前,所有的路灯提前关掉了,那是最黑暗的时刻。只要坚持下去挺过这最困苦的时刻,曙光必定会到来,从不失约。它将照耀整片国土,乃至整个世界,照耀每一个人。

    接下来结束时类似寒暄之类的客套话,费恩已经听不进去,也不想听了。

    女主持人的声音被噪音替代,诺亚也再没有说过话。

    而他之前那段话的尾音,仍然回荡在费恩的心间。那不止是一种虚幻的声音,有质感得像是被实体化了似的,一下一下地重重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费恩反应过来之后,慌忙地抹了抹自己冰凉的脸,然后在衣服下摆蹭了蹭,手忙脚乱地操纵录音机,把它关掉然后取下录音盘。

    他不知道该不该找些东西来擦擦录音机,毕竟他有些害怕某些可能会渗入的可导电液状物会导致这玩意儿短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是很枯燥的一章愿小天使们多多担待比哈特

    第115章 xx费恩办公室

    “瓦尔基里”政变事件结束后的第二天,费恩最后一次见到了他的直属上司,吕贝克科长。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年事已高,再加上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吕贝克向他交代了很多事情之后,正式退休。

    之后费恩曾想过要去拜访一下他,慰问他的健康状况,却发现他已经举家搬离。问了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他带着温柔的吕贝克夫人,和他那总是不回家的儿子一起搬到不会被战事侵扰的地方去了,开始好好享受悠闲的生活了吧

    虽然自己已深陷这个漩涡的中心,无法自拔,但想着吕贝克能够远离这一切,竟在一瞬间有种感同身受的喜悦。尽管身为他的接班人,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做着更繁忙的工作、承担着更沉重的责任。

    那天从根缇纳街回来之后,也在走廊中或者外面的街道上和穆勒打过几次照面。

    那份录音应该是穆勒专门为自己保存下来的。听完之后好久他才能够反应过来,仔细地思考。为什么穆勒会知道自己和诺亚之间的关系这份录音带究竟从何而来越想越不对劲,也无论如何找不到答案。但既然穆勒又一次帮了自己,甚至还因为私藏这份录音没有暴露,也算是帮助了诺亚,应该不是怀有什么恶意才对。

    费恩看见穆勒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愧疚,自己这个人又实在不擅长表达,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但穆勒像是仍在记那一拳的仇似的,每次都只阴沉沉地跟费恩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就继续去做他的事情了。

    而且费恩也没有多的时间。人事科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在形势越来越紧张的时候,需要处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像是这一整个国家,都在做着临死前的挣扎。

    参与了“瓦尔基里”行动的贝克曼自然逃脱不过追捕,被抓到之后处决。

    和保罗那次一样,费恩也是在已经执行死刑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他却亲眼目睹了另外一人的死亡。而且是他从没有想过,会出现在柏林的。

    施特凡妮格云瑟。

    费恩偶然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由于之前贝克曼发生的事情,这个名字在他的视野中便变得异常显眼。脑海里也一下子出现了那个美艳的女军官形象,紧接着,就是他开枪杀死梅内海姆亚尼克表哥时的狰狞表情。

    他知道,自己也许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却被什么力量驱使着,想在行刑前去见她一次。

    于是在下班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人打听了收监她的地方。他觉得自从打了那一拳之后,这段时间已经没有脸面再去麻烦穆勒了。所以他只是在刑事部的办公室随便拉了个人来问。

    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对费恩突然的要求感到很诧异,但畏于他的官职,还是告诉了他。

    当费恩了解到了,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又从后面沉声道“长官,如果要去就尽早吧。她可能就在今晚。”

    费恩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知道了。”

    这样的结局他早就已经料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离开了办公室,他按照那人所说的来到处。跟看守的盖世太保说明了情况之后,看门人将信将疑地将费恩放了进去,然后继续和同事打牌喝酒。

    费恩非常厌恶他们身上那种呛人的烟味,还有醉醺醺的酒气,以及他们聊天时满口的脏话和粗鲁的笑声,丝毫不收敛地、放肆地回荡在走廊中。逼着他赶快穿过走廊往前走。

    站定在狭窄的房间门口,费恩隔着铁门上的小窗俯视着瘫坐在里面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的女人。

    纵是当年她美艳得像绽放的鲜花一般,此时也像缺乏浇灌已久,花瓣和叶子都开始枯萎、发黄、蜷缩,即将凋零。

    她缺乏光泽的凌乱长卷发从脸的两侧垂落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像是如果不这么做,那纤细的脖颈便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她的双手也好像粗糙了许多,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大部分都剥落了,露出苍白的本色。

    格云瑟的精神看起来已经完全崩溃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费恩的存在,即便是费恩走过来时,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了非常大的响动。

    费恩也没有发出声音去提醒,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很久之后,格云瑟才慢慢偏转过脑袋。

    此时,费恩也在惨淡的灯光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如果没有前提的那些事情,让他直接看到这么一张脸,他是绝对不会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当年在达豪认识过的施特凡妮格云瑟中队长。她穿着和那时一样的制服,却像是突然暴瘦一样,衣服在她身上,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架子上,不再有笔挺的轮廓,不再描摹出优美的曲线。她的脸也不像往常红润有光泽,眼睛之下挂着的不知道是黑眼圈,还是她精致妆容的残骸。没有口红遮掩的嘴唇苍白开裂。

    “是你”从小窗中露出的那双蓝色眼睛,已经表明了来人的身份。格云瑟茫然的眼睛好不容易聚焦到费恩脸上,颤抖着声音确认道。

    费恩点了点头“格云瑟小姐,是我,我们之前在达豪见过。”

    她突然站起身,之后晃晃悠悠地像马上要倒下似的,连忙用手扶了一下墙壁才站好。然后她跑到铁门前,踮起脚将脸贴上小窗的栅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费恩,像是要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的存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会被怎么样”她惊慌失措地问道,全然不复当时那种妩媚的神态。

    费恩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好感,现在看到她这幅样子,心中却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惋惜。就是这样,战争把所有人都毁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点,希望这样能让格云瑟稍稍冷静下来“我现在在这边工作。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达豪么”

    因为距离很近,费恩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攀在栅栏上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可是他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他要怎么说“你会没事的”这种话吗明明知道这是个晃眼,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她的下场,如果撒下这个谎,只会对她更残忍。

    格云瑟的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颤抖着“黑尔加我听说黑尔加出事了”

    “是的,他出事了。”费恩没有向她隐瞒,他知道这些事情格云瑟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但是,你应该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顿了顿,见格云瑟没有回话,继续道“他应该是不想让你和这桩事情沾上关系所以才独自来到这边的,你为什么自己还要跟过来知道事情发生了,跑远一点才更能保护自己吧”

    “我、我不知道”格云瑟的目光到处游离着,仿佛是在寻找哪里有地方可以让她逃离这间逼仄的监室,“我听到他出事了,第一时间就是赶过来我不知道、不知道黑尔加竟然”

    “竟然参与谋反”费恩道,“是啊,我们都没想到。但事情确实就是这么发生了。他们抓你过来做什么了”

    格云瑟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得晶亮,费恩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泪光“他们拷问我逼我说出其他同伙的情报,可我根本就、根本就不知道啊他们非要认定我是这其中的成员我不是”

    费恩不知道格云瑟口中所说,盖世太保的所谓“拷问”究竟是怎样的。只是看她的样子,应该远远不如集中营之中那些残酷到恐怖的刑罚吓人。

    但那样目睹着别人遭受这些,和自己作为承受者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有什么用一个人的身体,此刻就算承受再多痛苦,也永远偿还不上当年犯下的罪恶,即便是被迫的也一样。格云瑟是,他自己也是。

    “那你后悔吗”

    突然话语便不受控制地从口中说出。费恩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却更在意地看着格云瑟的反应。

    她咬着唇,非常用力,倒是终于给惨白的嘴唇添了一分血色。只是那紧咬的嘴唇中,迟迟没有回答。

    费恩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来不及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军靴撞击地板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便从走廊一侧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格云瑟无论如何伸头也看不到,费恩却只需侧过脸,便能看到那里走过来的两名盖世太保。

    好像有一口沉重的钟在他心里,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以此来告诉费恩,时间到了。

    格云瑟不用再回答。她的答案,费恩也许已经知道了。

    “先生。”领头的那名盖世太保问道,“您的问话结束了么”

    费恩能感觉到,格云瑟正盯着自己侧脸的、热切的目光。他能怎么做他挽救不了这条生命,即便自己知道她是无辜的,至少在被定下的这个罪名中是无辜的。

    突然一下子,他明白过来了,穆勒当时那种无奈的心情。

    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格云瑟,只能硬着头皮对两名盖世太保道“是的。谢谢。”

    他们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掏出一串哗啦哗啦响动的钥匙,挑出一把将门打开。一个人进去架住格云瑟的胳膊将她带出来,另一个守在门口。

    她根本没有挣扎,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肢体上的挣扎。她的双腿瑟瑟发抖,方才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她转过头,哽咽着对费恩哀求道“求求你救我”

    同样的话语,同样有格云瑟这张脸,这场景重重击在费恩心上,时间像是漩涡将费恩狠狠拉扯到过去。

    在他面前,格云瑟和梅内海姆亚尼克重叠。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费恩,乞求他的帮助。

    费恩强迫着自己,硬下心来看着格云瑟的眼睛,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轻道

    “你现在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

    他直起腰,没有多说一句话,格云瑟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被盖世太保粗暴地拽走了。

    费恩叹了口气,跟着走出去。

    没有很正式的场面。仅仅是角落中的一小片空地,砂石铺得很不平坦,穿软底鞋子会觉得硌脚那种。也没有什么见证人,仅仅是几个盖世太保,几把手\枪。

    格云瑟被推到空地中央。她的腿瑟瑟发抖,却还是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着。感觉她的嗓子中还发着呜咽一样的声音,却已经没有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了,只剩下一双无光的眼仓皇地睁大到极致。

    “喀嚓。”好几把手\枪同时上膛的声音。

    费恩知道那声枪响会震得自己暂时失聪,却和那次一样,没有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也没有回避,看着她倒下,鲜血淌入砂石的间隙之中。

    “安息。”他在满脑子蜂鸣中,无声息地,用嘴唇描摹着这个词语,再一次完成这个简陋的仪式。

    第116章 xxi奥斯维辛郊外

    暴雪席卷着大地,将废墟掩埋,将死亡遮蔽。断壁残垣在白色交织的灰色天空下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剪影。

    即便一大队人在积雪上行进着,踩踏出的凌乱脚印很快就被覆盖了。往后看已经辨别不出他们来时的方向,只能够往前看,看着这一队望不到尽头的人在风雪中缓慢地行走着。

    队列中最多的是仍然身着条纹囚服的犯人,那些破布片一样的东西根本抵御不了猖狂的寒风,他们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而又僵硬,排成的队列像是一根长长的、残破而又肮脏的布条。

    点缀在旁边的,是持枪的士兵,押送这由曾经被关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犯人构成的队列。

    最后一个党卫军士兵在凌晨锁上了只剩一片残骸的奥斯维辛的大门,离开了。他们连夜出发,向西走。与其说是迁移,不如说,这就是逃亡。

    队伍中间突然起了哄闹的声音。走在后面的士兵探出头来想观望前面的情况,却什么也看不到。

    队伍停止了,喧哗的声音模模糊糊飘散在风雪里。像是被传染了一般,后面的队伍也开始骚动起来,即便是士兵出声喝止也只管得住一时,不一会儿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然后,枪响了。

    来不及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具身着制服的士兵尸体倒在路边。他身体下面的血很快就被染成红色。排在队末的人看不清他的死状究竟有多么扭曲恐怖,只能够看见,他身上的枪已经被夺走了。

    夺枪的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犯人。他又威慑似的朝着天空开了一枪,然后带领着十好几名囚犯偏离队伍行进的方向,朝着路边一片树林中跑去。

    不知他们是策划已久,准备趁着转移戒备松懈的时候逃脱,还是实在忍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酷寒和饥饿,迫不得已才被逼着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士兵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以控制的骚动之中,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逃走的人群中,落在最后的几个人纷纷中弹倒地。有的人被枪声吓得腿软,跌倒在地上,也被追赶上来的士兵用解决掉。

    顿时这片纯白的雪景变得肮脏,变得污浊。

    但逃走的人中还有好几人避过了子弹,头也不回地朝树林中冲去。那几个赶上去的士兵正准备追,却被队伍旁边的士官喝止住了

    “不用再追了回来整队”

    他们只好转身走回队伍中。其实他们心中也明白,在食物匮乏、冰天雪地的当下,为这么几个人浪费过多体力太不值得了。况且,只是抢了武器,仍然不拥有食物的那几个逃犯根本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岭中存活下来。

    士兵们没有费什么力气。还留在队伍中的犯人看着那几具扭曲尸体,迅速安静了下来。队伍排列整齐之后,继续前进。

    像是远古时期严寒降临时,一次没有目标的迁徙。

    剩下的那些犯人自然也有的经受不住,不时有人轰然倒下。但队伍根本不会为此而停下。所有的人绕过那具迅速冰冷的身体继续前行,尸体上也很快被落下的雪铺上一层白色的毛毯。

    “啊”

    当那具尸体快要被队伍抛在后面时,走在队末的士兵低头看了一眼,正好和那具冻僵的尸体打了个照面。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偏离队伍朝侧面跑开,跑到一颗枯树下扶着树干干呕了起来。

    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和这些犯人一样,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上一次吃面包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地方基本上已经被抛弃,本来就缺乏的配给更是虚无缥缈。他们接到的最后一道指令,就是毁掉整个集中营。

    实际上在两个月之前的一次大规模暴动之中,这头凶残的怪兽就已经遭到了重创,只能一瘸一拐地运动了。三号焚尸场彻底被炸平,四号焚尸场烂到无法使用。现在他们又放了一把火,将所有文件烧毁,用炸弹炸掉了另外的焚尸炉。

    苏联人已经逼近到四十公里外。军队也已经往西溃退,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再在那里待下去。既然无法抵御苏军,也不能为他们留下任何资源。

    奥斯维辛,昔日的人间地狱、死亡工厂无论什么代号,现在也只是一片毫无作用的废墟。

    士兵将枪夹在手臂中,抱着树疯狂地干呕着。他的胃痉挛着,让他几乎没有办法直起腰来。

    不止是因为那具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尸体,太恶心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太恶心了。

    他觉得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想解开厚重的大衣扣子深深吸一口气,把肺里的污浊换出去。这个时候,他被另一个士兵发现了。

    “喂约纳斯”他将枪挎上跑过来,后面扬起一大片雪尘,“你疯啦在这种时候脱衣服会被冻成雕像的”

    约纳斯摆了摆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谢谢。”他把解开的大衣扣子重新扣上,然后扯了扯衣服的前襟,另一只手却还是牢牢地包住树干不撒手。

    马库斯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事。”约纳斯稍微缓了缓,“就是觉得有点恶心胃不舒服”

    “没大问题的话,就坚持着继续往前走吧”马库斯抬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远的队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的离队,已经抛下他们好大一截了,队伍的前半部分已经被风雪遮掩得模模糊糊,看上去很快就会消失在视线之中。“再不追上去的话,我们就要掉队了。”

    约纳斯有点吃力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队伍“噢好的我们快唔呕”话还没有说完,他又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依旧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但蜷缩起来的脊背瑟瑟发抖,看起来十分痛苦。

    马库斯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喂、约纳斯,你真的没事吗你稍微忍着点,这样胃会受不了的啊,我扶着你走吧,到了之后找点热的东西吃,说不定会有暖呼呼的酒还有汤呢。”

    他说完这句话,好像感同身受般,自己的胃也抽搐起来。

    所有人都一样,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马库斯虽然这么说着来安慰约纳斯,但到了目的地之后究竟有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他心里也没有个底。甚至他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真的坚持到走到目的地。

    “喂”声音传过来,隔着茫茫的风雪,听起来更为渺远,“你们在哪儿干什么呢”

    马库斯听出来这是队长罗尔夫的声音。他举起手臂大幅度地挥了两挥“在这里在这里约纳斯身体不舒服,你们先走,马上就来”

    他不能确定自己说的话罗尔夫能不能完整地听见,因为传回来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只能连听带蒙猜个大概“能扶着他就快跟上吧这鬼地方走散了可不容易找到”

    马库斯吼了一声以答应,回过头来继续观察约纳斯的状况。他似乎好些了,至少能勉强直起身子。马库斯心里知道,这么长时间不进食肯定对他的身体有很大损伤,再吐说不定连胃酸胆汁都吐出来。

    不过关键时刻,约纳斯的意志力还是很让人放心的。他虽然虚弱到嘴唇都没有血色,却还是摆摆手告诉马库斯自己没事。

    他们两个正准备去追赶前面的队伍,突然听见罗尔夫的声音又从那边传过来“你们俩在哪儿瞎喊什么这么有精力啊”

    “喊”马库斯和约纳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茫然的表情。

    这个时候,他们也听到了叫喊声。

    不是在罗尔夫那边,也不是在这里,是在队伍的侧面,更远的方向。

    罗尔夫说完刚才的话之后,比他们更快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道“小心”

    话音还没落,更大的叫喊声从侧面涌来,越来越近。

    枪声响起的一刻,马库斯也终于听清楚了。

    那是俄语

    他不知道先开枪的是哪一方,但紧接着,双方的交火声像爆炸一样在雪花飞舞的苍白天地之间响起,交织成一片。

    一支正在押送犯人撤退的守卫军,和一路获胜战意正浓的正规军交战,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马库斯根本不敢去想。

    他正准备卧倒,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痛苦至极,震得他的耳膜都痛。

    马库斯全身僵硬,脖子像是长年缺乏润滑的生锈机械,根本没有办法如他意愿那样转动。

    他那双空洞的蓝色眼眸里,倒映着向后倒去的约纳斯。那具看起来储存着永远都花不光的精力的身体,像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地上。

    约纳斯的双手紧紧地捂在脸上,鲜血源源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来。

    约纳斯他

    马库斯想蹲下去,架起约纳斯带他离开,自己的动作却迟缓得根本不听使唤。

    他感觉到凛冽的风刮过,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是子弹带过的气流,带着火药的味道。

    “喂”

    他循声望过去,只看见罗尔夫端着枪,冲自己跑过来。

    “蠢货快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视角切换注意

    第117章 xxii帝国中央安全部

    思绪收束。瞬间从遥远的奥斯维辛回来,重新变回广播里带着轻微杂音的新闻。

    奥斯维辛已经被苏联人占领了,虽然在那之前,这片曾经疯狂运转的死亡工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样的感觉真的非常奇异。费恩讨厌奥斯维辛,极其讨厌,离开那里的这两年还是会不时被那样的噩梦困扰着,而这样的噩梦,估计此生都无法摆脱。那是个肮脏、荒诞的地方,他灵魂中所有的纯洁所有的善良,都葬在了那个地方。

    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费恩还是会觉得难受。过去完整的记忆像是电影胶片,突然被剪掉了一段,强行摘除掉了,空荡荡的感觉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就好像每次经过坟墓时,总会怀念起被埋葬的那些东西,之后又猛然被苍凉的十字架提醒,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况且,那个地方还几乎承载着他和诺亚的全部。从相遇到怨怼、冷战,逃避,最后在一起过的那段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整了整思绪,走出办公室。

    奥斯维辛暂且不说,就连柏林也乱了。

    左右夹击,大军压境。战火不知几时会蔓延到这座作为政治权利中心的城市,整个第三帝国的运转核心。

    楼道中来往的人行色匆匆,费恩很快也要加入到他们之中去。被攻打的时间可能是这个月,也可能是后天,或者是下一刻。虽然据说,元首和将军们正在谋划一次反击计划,可以挽回大局。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们正在执行一项任务,可能是他们隶属于第三帝国之中,所做的最后一项任务。

    焦土。

    “长官帮忙搭把手行么”

    费恩转过头,发现档案室的一名同事抬着一只塞满了文件的箱子,乱七八糟的文件垒得远远高过了箱子的边缘,有些已经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像是纷纷扬扬的雪片。

    费恩应了一声,弯腰将地上掉落的纸片全部捡起来,却没有重新堆在那箱子上面,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满出来的部分接过来抱在怀里“我帮你拿。”

    那人显然有点儿惊喜“谢谢您,长官其实我想我应该可以拿得动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我把它们拿到院子里去吧。”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费恩手头也没有别的事,所以才主动帮他这个忙。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上班时还无比整洁的大楼中庭,此时已经被如小山丘般的纸片和箱子堆得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很多人都抱着被文件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然后像是倒垃圾一样倒空。

    “就这样就行了”那人一边对费恩说道一边随手将文件倒空,“谢谢您。”

    费恩有点手足无措,这些文件讲述着这个国家的许多人、许多事,辽阔的土地还有很长很长的光阴。

    或许是为了表示他对它们最后的尊重,费恩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那些纸片倾倒下去,而是趁着没人注意将它们整齐地摞在角落里。

    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因果,却还是求证般问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是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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