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轻易忘记,尽管在回来路上他已经做了一路的深呼吸。
人事方面的档案已经被全部转移到临时办公室了,按理说今天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那些忙了一天整理搬运物品的人都已经提前下班回家了,而费恩仍然坐在这里。
反正在那好像不足以被称为“家”的公寓房间,也没有人会等着他。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就算离开,他也没有半点头绪要去哪里。他坐在这里,只是想休息一下,平复心情。
他又想起中午经历的那一切,虽然已经过去,想起来还是千钧一发,让他冷汗直流。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冰冷的,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他翻找东西的动作一时停不下来,只是被惊得反射性地回头,看见站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穆勒。
他走进来,走到费恩面前。两人站在书柜中间的通道,格外促狭,也使气氛格外紧张。费恩慢慢地将抽屉推了回去,穆勒的眼光也随着抽屉关上的声音向下扫了一眼。
费恩不擅长处理突发事件,因为他容易紧张,一遇到突发的事情,脑海中便一片空白,全身冰凉,根本想不出来解决的方法,比如现在。
穆勒的身材本来就很高大,站在他面前几乎挡住了走廊照进来的光。他稍微皱了皱眉,在光线昏暗的档案柜之间,他眼眶的阴影显得更深邃,灰绿色的眼睛也更看不出其中的感情。
见费恩迟迟没有回答,他又“嗯”了一声,催促着想得到答案。费恩想捏造一个回答来瞒过他,却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把真实目的说出来,自己如果被抓住了那是怪自己不小心,但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诺亚。
“找东西。”费恩快速道。因为只有语速快,才不会说得磕磕绊绊。
穆勒挑了挑眉,表情深不可测也很想让费恩一拳打在他脸上,最好是打昏了自己可以直接逃走。他总觉得穆勒好像知道些什么,他是否已经猜出,自己在找另一个人有可能会被指认“不忠诚”的证据
反正都已经被发现了,费恩压下颤栗梗起脖子道“怎么了”
穆勒没有回答,正好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同时下意识朝门口看了一眼。声音感觉还很远,但空旷的走廊回响异常清晰。那声音渐渐变大,正朝这边过来。
这下费恩真的有点慌了,手心出汗滑得几乎握不住拳。即便是在十一月,冷飕飕的档案室内,他也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被寒意包围几乎冻结成冰。
听着外面人的谈话与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转走廊过拐角就快要经过房间门口,费恩咬紧牙关,几近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见砰的一声。
他睁开眼,看见穆勒很随意地往右一倒靠在柜子上,双手悠闲地揣进口袋里,身材高大的他几乎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晚饭你准备吃什么”穆勒挑了挑眉,费恩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在那里,看见穆勒使劲眨了下眼睛,虽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根说了下去
“我觉得上次那家还不错。”
“行啊,那可以再去,正好我也有点想那家的味道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两个人路过了档案室门口,越过穆勒的肩头,费恩看见他们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谈话,路过了,并没有对这里的对话产生多大的兴趣。
费恩稍稍松了一口气,听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但目光转回来遇到穆勒,又恢复了之前的警惕。
穆勒没有再说话,却一直冲他眨眼睛,更让费恩看不懂。
他还朝着自己靠着的档案柜努了努嘴巴,直到看到费恩仍然像石像一样立在那里,终于不耐烦地抬手一指旁边的柜子。
费恩心里“咯噔”一下,这次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惊讶。他看着穆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刚才翻找到的下一个抽屉
“呼”坐在办公桌之前的费恩举起手伸了个懒腰,把全身伸直到极限。放松下来之后身体就舒缓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绷紧。
他看了看窗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走了。连这座城市都要在经历如此大的打击后重新恢复生机,他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消沉下去。
费恩将新办公室的钥匙套进钥匙串上,免得单独一把钥匙放来放去最后会弄丢。收拾好了钱包、钥匙等必须的东西,他稍微打量了一下,站起身关灯,将门锁好,离开了这个他还未习惯的、但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的临时办公室。
而那份布满了诺亚字迹的、陈述他宁愿继续待在前线参与作战,并不想插手集中营种族灭绝事务的信件,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费恩办公桌下被锁上的抽屉之中了。
搬过来之后费恩的办公室变到了一楼,要方便很多。因为只是临时场所,这座小楼完全比不得先前党卫军安全部那么美轮美奂,外表看来也只是普通的楼房而已。若不是门口突然多了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路过的人也不会想到这里是第三帝国最秘密也最是核心的情报机构。
他放缓脚步慢慢往公寓的方向走,离晚饭时间还有很长时间,加上他午饭吃得晚,根本没有要去吃饭的打算。
就算摆脱了怀疑,费恩的心情也算不上很好。
这次轰炸应该是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在这个局势转折的关口,受攻击的地点又是一国之首都,从报纸的印刷量,还有报道所占的版面、头版上字体的大小都可以看得出来。当然,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他,也不需要对着报纸上的大幅图片重新唤起内心的震撼。
他更在意,也始终会在意的是诺亚。
诺亚每天都会看报纸,要订报纸这个习惯还是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所以发生了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走廊另一头的电话室就是很不幸被炸塌了的一部分。最保守地估计,电话可能也已经被塌下的废墟砸得稀巴烂了。所以费恩不知道,在看到这条新闻之后,在知道安全部遭到空袭之后,会不会焦急地拨打那个接不通的电话号码。
他不知道诺亚的担心,和自己曾经的担心,究竟是否对等。
他是真的很想诺亚了。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快点结束,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他不想再过第二次。
费恩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在前面的街道上看见几个人影,其他几个认不出来,但穆勒那比旁人都突出一截的身高倒是一眼就能看出。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费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向穆勒打了个招呼。
“那个”费恩挠了挠头发,小声道,“谢谢你。”
穆勒却只是抬了抬眉毛,一脸不解“谢我谢我什么怎么了”
费恩愣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便听穆勒又道“这两天累坏了吧,我们去喝酒,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其余几个和穆勒一起的人也看着他,费恩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他平时不会主动去喝酒,但现在,他更愿意醉在现实之外。哪怕一刻也好,他觉得累了,想要休息,想要忘掉一些东西。
费恩抬起头来“去。”
叮叮当当碰杯的声音在四面八方,连起来
酒馆的喧闹被他排在身外。
泛着光的旧玻璃杯。
厚厚涌起的白色泡沫。
细小的气泡在里面飘摇上升。
然后,整个人完完全全浸在里面,再也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一切。
恍惚。
脑袋昏昏沉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眼睛,慢慢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他很困惑,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还是那个样子。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那天早上,那个被雾气笼罩着的车站就是这个样子的。火车还没有来,没有车灯和鸣笛,眼前唯一清晰的铁轨,最终也延伸进浓雾之中。
“费恩。”
似乎比这唤声更清晰的,是远方似有似无的火车鸣笛。
他没有转过头。他不想答应。他只想听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但是,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就在身后的人启唇喊出第二声之前,他就猛地转过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
他任凭重力带着身体往下坠去,落入那人的怀里。
太真实了,和他记忆之中的如出一辙。无论是他下巴上又渐渐长出的胡茬,还是他身上那股烟草的味道。
在他俯下身之前,自己就主动仰头凑上去。
他从来没有如此放肆地这样吻过他。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担心。
尽管这些,都不是真的。
费恩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天色已经渐亮,从紧闭的窗帘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微光。
脑袋里还残存着宿醉的感觉,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昨天什么时候、怎么回家的,他都记不清楚,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个片段似的梦境。
定下心来,发现自己的手还向前伸着,手指张开,像要去抓住什么似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握紧,放在胸口。
“我等你。”
第104章 xi安全部走廊
重新修葺后的办公大楼,从外面看着像是恢复了当初那种精致却又恢弘的古典建筑的美感,但费恩每次走在其中,都只嗅到从内部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快要半年了。春天却未如约降临到这里。从来都没有。
那次轰炸之后,他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接到诺亚的电话。费恩想也许诺亚很心急地打了很多次电话,但由于线路断了没有办法接通,一时间又找不到新的联系方式。
新年的前几天,他终于接到了一个来自诺亚的电话,但是依然很简短,只是说提前祝他新年快乐,就算是过节他的工作量仍然没有减少,可能过年的时候没有时间打电话过来,所以只好提前。
当时圣诞节刚过,节日气氛仍然非常浓重,费恩接电话时都能听见走廊之中有人在谈论新年酒会、愿景。然而在这样的对比下,电话那头显得异常安静,连诺亚说话间停顿时的吸气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所有的细节都让费恩觉得,自己好像和诺亚已经被分开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越来越远,而且这其中的界限无法逾越,他也无法探知那一端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他正考虑下一句该说什么的时候,诺亚已经挂断了电话。
费恩一直在想,诺亚下一次打来电话会是什么时候。但那样的情景,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
因为那时,他开始后悔,开始希望诺亚永远不会再打电话过来。
上午的时候听说又有人被调任到中央来,到达时间大概是下午,而晚上又有一个接待的宴会。
那次大轰炸之后好多天,费恩才听说轰炸时吕贝克科长已经回了家,但住的地方也遭到了轰炸。一家人生命没有危险,但或多或少受了伤。再加上吕贝克科长年纪大了,伤筋动骨又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这几个月来费恩便一直代理他的事务。
期间费恩问到了他的新住址,抽空去探望了他两次。见到了在家休养的科长以及吕贝克夫人,在自己家中,科长没有在工作之时那么严肃,但仍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是吕贝克夫人非常温柔,给了费恩饮料又端给他一盘甜饼,搞得费恩特别不好意思。听她所说,吕贝克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但两次费恩去探望都没碰见他。
现在吕贝克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但感觉身体状况和气色都不如从前。因为他对费恩之前的工作还比较满意,所以还是有部分工作交给费恩承担。
晚上的宴会估计也推不掉。费恩从办公桌前站起身,准备去处理手续。搬到临时办公处的海量档案文件在办公楼重新启用的当天又被搬了回来,而关于诺亚那份信件,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转移,藏在费恩办公桌的最深处。
就算他们做事再怎么严谨,这样浩如烟海的文件之中突然少了一份,也实在难以被发现。
但是他站起来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检查了一下抽屉的锁。他自从那天惊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更加谨慎,谨慎得有些神经质。
可能如果没有这十几秒甚至是几秒的耽搁,后面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凑巧地发生。
发现锁好了之后,他又摸了摸口袋之中的钥匙,确认了之后才掩上门离开办公室。但刚刚出门,便听到电话室之中传来了电话铃声,那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走廊之中刺耳异常。费恩本不想去管,走了两步却没听那声音停下。
他终究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转过身走到那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只有一台聒噪地响着铃的电话,斯蒂凡并不在里面,估计是在上厕所之类。
这个电话打来的时间点也是卡得正好。费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接起了电话。
“您好”
“你好,请找a局人事科费恩亚尼克。”
费恩正想学着斯蒂凡的语气说“您好,ss安全部”,却听到电话那端的诺亚很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远没有他原来那样沉稳。而且而且他居然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
费恩知道自己不能用和自己一样的标准去要求诺亚,却还是不免感到有一点沮丧。他听见那边不像往常那样安静,有很多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音以及像是搬动东西的声响。费恩心中疑惑,连忙道“诺亚,是我。”
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诺亚低声地快速道“费恩,之后很长的时间可能我都不会给你打电话了,不用担心我,不要找我,照顾好自己,记住我所说的。所有的事情都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表现出你和我有联系。”
连给费恩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挂断了。无论是诺亚的说话声还是搬东西和走路的杂音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全部撤退只留下费恩几乎冲出胸膛的心跳声,以及自己都可以听闻的粗沉呼吸。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么看来,也没有办法能明白了。
那种一直以来盘桓在他内心的不安之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混乱、更刻骨铭心,让他感受到几乎像是把一大团灰尘吸进了气管里,堵在那里咳不出来也沉不下去,只能在无尽窒息的痛苦中等待难看的死相。
他捏紧手中的电话听筒,有一刹那的冲动,血气涌进脑子中疯狂躁动,让他控制不住差点将听筒狠狠摔在地上来泄愤。但松手的一刻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
把这东西砸坏了,要怎么跟斯蒂凡解释
如果诺亚匆忙地打电话来还不忘提醒他不用担心,行事谨慎,他又凭什么辜负诺亚的嘱托
费恩为了让自己的冲动完全消失,用力呼吸了几口气,即使这样他将听筒放回电话机时动作仍然很粗暴,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
他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自己这么漫长的等待,忍住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不和他通信,不向别人讲起任何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一切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
如果说原来他还有一点光明引导着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话,现在连那缕光,也好像忽明忽暗,触摸不到了。
诺亚怎么会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让他不要担心,这样一来他岂能不担心费恩完全不了解那边的情况,而且,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诺亚用那么匆忙的语气说话,即便强装镇定,也盖不住其中的那一丝慌乱。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印子,痛感却像中途被拦截根本传达不到费恩的脑海。
在这个时节,在这个关头,费恩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一个能让自己安下心来的猜测。
那么,在火车站他那句“等我”,到底还算不算数
突然门外传来遥远的脚步声让费恩从震撼之中稍稍回过神,不管那是不是斯蒂凡,他都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他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被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他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下脚步僵在那里。
被这件事情一冲击,他已经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自己好像悬浮在真空,不管要做什么都不重要。
诺亚说得很模糊,而且没给费恩留提问的机会。他说“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再给他打电话,到底是多长长到一直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还是说长到连他度量不了的生命都有可能无法支持
脑海之中又想起了先前清理不忠诚官员的报告。不可能会是这样的。费恩努力安慰自己,诺亚那么谨慎,又深谙官场之上或是之下的运转脉络,况且还是战斗英雄,帝国模范,怎么可能会被划归到那种人之中。
或者只是暂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待处理妥当,事情平息之后才会来找自己。
费恩只能这样想来麻痹自己。如果不这样的话,他连唯一的支柱,都会失去了。
踌躇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应该去处理那名新官员的手续。他的脚步沉重不堪又像是踩不到实物,就下这一层楼,扶着扶手都差点摔了两次。最后脚踩到平地也并没有让他心安。
新的官员人还没有到来,费恩去取得了他的手续,扫了两眼,在一片恍惚之中处理完了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会不会被别人看在眼里,会不会有人说他玩忽职守或者消极怠工,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找个空子,找个没有其他人会发现的地方放下背负的所有东西好好休息一下,期盼着醒过来的时候很多问题都能够自己解开。
他真的累了。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从他当时冲出家门加入军队开始,从他被安排到奥斯维辛开始。就算路途之中有人帮助,这条路他也必须自己走完,所有的后果,他都需要自己去承担。
费恩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太敷衍了一点,可是就算他努力想要重新投入工作,仍然看不进去那份档案之上的文字。没有办法,只好将这些事情委托给其他人,自己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泄了气一般坐下。
之前的日子他已经很努力将诺亚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但又全部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重新唤醒。
一整天都好像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没有闲着的时候,但下班了回想过来,又完全回想不起来这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事。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几乎要忘记了还有迎接宴会,差点直接急匆匆地回家。
下了楼,看见楼道中几个正围着谈话的人他才想起来,强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走过去正式迎接新的同事。那人背对着费恩,只是那体型让费恩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您好”费恩靠近伸出手敬礼正准备自我介绍,那位新同事带着笑转过来,倒是让费恩愣住了,手臂都悬在那里半天放不下来。
怎么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好意思久等了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05章 xii安全部走廊
费恩的惊讶并没有表现出来,仅限于内心被重重地一撞似的。
“长官,这份档案您还需要看吗”身边的人刚刚把一份档案递到费恩手边,费恩顺手接过来迅速翻开,低头看了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名字。
黑尔加贝克曼。
果然是他。
抬起头来看见那张脸,真的是他。达豪集中营的指挥官,那个身材高大肥胖的男人。
可他不是应该在达豪集中营吗费恩想起了他那幢落在小山丘顶上,几乎被装饰成中世纪古堡的别墅,还有里面华而不实的水晶灯还有拐角处有夸张大角的鹿头装饰。不过这些信息暂时都没有用,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贝克曼抬手回礼之时也终于看清楚了费恩的长相。费恩不知他是否也认出了自己,只是见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拒绝和自己对视,继续和其他人说话。
费恩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能暂时搁下,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旁边的同事。站在那里听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才一起离开大楼步行去几条街外,不算太远的酒店。
费恩的话不多,只是偶尔和同事攀谈几句。贝克曼和一年之前费恩见到他的时候差不多,依然是那样一副很和蔼的表情,只是这副表情究竟是面具还是真正的血肉便不得而知。一路上他倒是很亲切地和其他人攀谈着,只是像是刻意的,故意没有和费恩说话。
迅速回想了一下一年前和这个人有交集的片段,费恩认定自己和贝克曼没有什么过节。但是就凭贝克曼知道自己是诺亚的副官这一点,费恩就不敢放松警惕。这像是一个把柄一样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而且他到了中央,离自己越近,离这个世界的核心权利越近,危险也就大。
况且又想到,要不是那次他和诺亚的“秘密”谈话,也不会让诺亚萌生出要把费恩推离集中营这个充满了罪恶的地域的念头,并且迅速付诸行动。尽管这是出于好心,尽管并不能怪罪到他头上,但费恩对贝克曼那张慈祥的面孔还是没有几分好感。
可是,如果是他抓住了费恩的把柄的话,不应该是他一直回避着费恩,应当反过来才对
这其中应该有什么细节被他遗漏掉了。费恩叹了口气,但他脑子乱糟糟的,诺亚的事情仍然挥之不去,他一时想不起来。其中有什么联系也尚未可知。也只能就这么带着疑惑走进酒店,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整个宴会他都没有心情,而且在这样的场合,他又不能像上次在小酒馆那样,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灌醉。
幸好这次的规模比上次那个聚会要小很多,让费恩不会有太强烈的不适感。
如果再给费恩一次原则的机会的话,他应该会很仔细地考虑一下了。他这种性格当兵也就罢了,但不适合被抛到官场之上去,天天与人打交道。而且就现在的费恩而言,经历过一次奥斯维辛,就绝不会还想去经历第二次。
费恩举起酒杯,回应了一下同事的敬酒,浅浅地喝了一口。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假如有选择的余地的话,他理想的生活应该是像先前遇到的那位老人一样,开一个小书店。当然,要和诺亚在一起。
本来诺亚应该是他的希望,他的光。但现在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是,诺亚的事情就像是一个负担一样,让他无法轻松起来。
他无法回避,只能扛着。诺亚在他心里的分量如此之重,重得几乎无法承受,但也无法放下。
桌上丰盛的食物也并没能让他心情好转起来,即使费恩觉得腹中饥饿,也没有任何食欲,只能象征性地吃几口,以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状态不对而产生怀疑。虽然他也觉得,没有什么人会无聊到放着美食不吃,来关注自己这么一个默不作声丝毫不起眼的人。
也许他现在所做的很多,而且是大多数事情都是没必要的。
冒出这样一个想法,费恩突然觉得很危险。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办法预判,究竟值不值得,真的知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为了保证能够安全地在动荡之中生存下去,费恩能够做到的,只能更谨慎,保存这份疑心,将能做到的做得十全十美,差半分都不行。
他看了看在酒杯之中晃荡着的酒液,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脑子稍微麻痹了点才会对自己的努力产生怀疑。
身后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费恩转过头去看,发现贝克曼举着酒杯,旁边一人帮他端着瓶子,他们一起挨着向每一桌敬酒。这时候才算是他和所有未来的同事正式见面,也是打个招呼,以后要多多关照。
费恩已经预想到一会儿等贝克曼转到自己这桌上的情形了。
所以,当贝克曼按照他预想的,甚至连路线都一模一样地来到他们桌边,带着看似和蔼的微笑让人帮忙把手中的酒杯倒上酒,说了两句寒暄的话,挨着碰杯却始终刻意不往自己这边看之时,费恩一点都不意外,喝了酒之后又慢慢坐下。
吕贝克科长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就坐在费恩旁边,明显能看出经过轰炸的刺激之后,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可能正因为如此,这一桌上聊天攀谈的气氛也没有其他桌上那么浓重。不过也正合费恩的心意。
又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东西,也没太在意吃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片刻之后觉得有点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很多酒了,就算别人没有敬酒,也在出神的时候把杯子里剩下的喝完了。
“不好意思。”费恩对科长先生道,在他点了点头之后匆匆站起身,他也顾不上再多客气一下了,找到服务员问到了卫生间的位置快步走去。
男卫生间比外面安静多了。费恩很快解决了问题,整理好裤子皮带衣服,慢悠悠地走到洗手台前洗手。也不愧对酒店的盛名还有富丽堂皇的装修,卫生间也非常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比起嘈杂的餐厅,费恩倒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他刻意把动作放缓,慢慢地把双手洗干净,又甩了甩慢慢地等上面的水珠彻底干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能够继续让他拖延下去的事情了,费恩只好开门走出厕所。
没想到刚出门就撞上站在洗手间门口的贝克曼。费恩一愣,以为他是在外面排队,也没多想就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没想到这次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贝克曼拦下了。
现在贝克曼总算没有像先前那样刻意将自己无视,只是用那种根本不像是对着一个官职比自己小的人的、客客气气的语气问道“劳驾,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费恩心中纳闷。当初见到贝克曼虽说也是一副客气的样子,却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低姿态。不知为什么,费恩感觉贝克曼在自己面前竟有些拘谨,甚至是紧张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纵是他知道有些话,应该就是贝克曼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不适合在台面上讲,但是也犯不着从一开始就那么刻意并且拙劣地回避自己。所以说费恩对他要说的事情还是非常好奇,他想知道什么事情能让贝克曼那么紧张,还急切到跑到厕所门口来堵他。
贝克曼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两个谈话的内容,没有回到餐厅而是带着费恩来到了一条相对来说僻静很多的走廊,而且可以站在拐角处,这样两个方向的走廊有人走过来都能够很快察觉到。
“抱歉,你叫”
“费恩亚尼克。”费恩觉得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尽管他并不是很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诺亚冯塞弗尔特原来的副官”
费恩全身轻轻地一震颤,却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是的。”他点了点头,同时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暗暗握紧,脑子脱离出之前喝下的那么多酒而制造出的昏沉感,开始重新恢复高速运转,思索着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该如何去面对。
贝克曼点了点头,竟然没继续问话。费恩本以为他突然到来和诺亚打的电话之间有什么关系,就算会带来麻烦,好歹也能够解开他的困惑。这下倒好,贝克曼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尴尬的对话了。
是的。费恩突然发现自己活着的前二十年对“尴尬”这个词一定是有什么误解。因为比起现在这个场景,之前那些被他认为“尴尬”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
“请问您有什么事么”费恩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贝克曼本来低着头在沉思,听到费恩说话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用很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我们原来见过,你记得么在达豪集中营”
“当然。”费恩道,“我记得,那次还多谢您的款待”
越说他感觉越不对劲,贝克曼特地把他拉到这个地方来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说说客套话,而且看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想借诺亚的事情威胁他或者什么,反倒是更像是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唉,既然这样有话我就直说了”贝克曼叹了口气,“不知道,冯塞弗尔特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我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次我们谈话,如果你好奇的话”
他不提则罢,一说起这个费恩突然觉得刚才在脑子中几乎溢出的那股酒气突然就消失了,所有模模糊糊的记忆都变得清晰。
那天他气冲冲地拿着那封诺亚想偷偷寄出去的信去找他理论,诺亚已经告诉过他和贝克曼谈话的内容。费恩记得,诺亚说贝克曼告诉他现在大局所迫,不少人都密谋倒戈,还问诺亚有没有这样的意愿。
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直说,但无疑可以确定,贝克曼也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
理清楚了之后费恩反倒感觉更紧张,在答话之前想到,要是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话,他会怎么样灭口但还是有一点他想不通,如果贝克曼已经准备要投降敌方的话,为什么还会到中央来这里是整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到这里来被查出的可能性更大。
无论如何,他都猜不透那张看似温和的脸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所以最后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
贝克曼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但也可能只是在费恩看来很明显而已。他努力用很轻松的语调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来找我帮忙,毕竟我和你原来的上司是老交情了唉,这个时候,大家过得也都不容易。”
费恩知道他是故意客套,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免得怕惹自己怀疑,于是便顺台阶下了“谢谢您,贝克曼先生。”
两个人各自长长地出了口气,放松下来准备回到餐厅。走了两步费恩突然想起来,刚才一直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对了,贝克曼先生”费恩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冒犯,却还是问出了口,“我以为格云瑟小姐会和您一起来。”
刚刚说完费恩就后悔了,因为贝克曼的动作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费恩道“这个施特凡妮她一个女人,一直跟着我确实不太方便,来这边太忙我又怕照顾不好她,所以我想,她一个人在那边也挺好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大一段,费恩听完却整理不出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内容。反正格云瑟没有一起跟来就对了。
这种处境,还挺像他和诺亚。只不过反了过来就是了。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贝克曼在前面越走越远,走廊尽头便是喧闹的餐厅。而只有这条走廊中,仿佛连呼吸都伴着回音似的,将他与其他人隔绝。
果然,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最终还是会想起诺亚。这个名字像是什么囚笼一样,将他心甘情愿地关在里面。
第106章 xiii柏林
“嗯下雨了”
费恩心里装着事情,下班出办公室的时候根本没注意窗户外面,一直到下了楼走到大门口,一脸茫然地被淋了一脑袋雨才后知后觉。
幸好办公室还有把伞,不至于让他这样一路淋回去。他快步上楼从办公室取下了伞撑开准备回家。
雨点噼嘭噼嘭地落在伞面上,不同于落在地上的脆响,打在伞布上是很沉闷的声音,正也如同这沉闷的天气,让人莫名其妙地感觉阴郁。
整座残破不堪的城市都被笼罩在铅灰色的雨雾中,这场雨并没有如愿冲刷掉柏林劫后的尘埃,反倒是让空气更加浑浊了些。而且越下越大,像要把一切都搅进去似的,更加无序,更加混乱。朦胧之中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又让人无论如何窥测不到。
费恩叹了口气,将目光从伞的边缘移下去,他不想再看着雨里朦胧的城市,只好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道路。汇在伞沿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脚边,溅起的小水滴在皮靴上留下水痕。
幸好他还是更习惯穿马裤和长靴,如果早上出来穿的是皮鞋配西装裤的话,裤脚早就湿透了。
“小兔崽子,当心点儿”
“对不起,先生”
费恩听见远处的喊叫声,随即啪嗒啪嗒的踩水声音朝自己这边冲,抬起头来不及闪避就看见一个飞奔的小影子朝着自己就撞了过来。
“对不起先生”
那个浑身湿透了的小家伙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似的匆匆忙忙地准备继续跑,费恩站住脚看清了那人的侧脸之后才喊住他
“里奥”
“诶”不出所料男孩僵住了,转过身来盯着费恩,一时间眼中还充满了疑惑。他没有打伞,看起来一路就是这么淋过来的,虽然戴着帽子,但不防水的布帽明显起不了什么挡雨的作用,漏出帽檐的头发往下滴着水淌了满脸。
费恩对他的陌生感倒是有些意外,向前挪了挪伞让他不被淋到“我们见过的,忘了那天晚上”
“哦哦哦”里奥迅速一捶手掌心表示自己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抬手敬了个礼,“万岁,希特勒”这次倒是没打到费恩,不过将好多水珠甩到了费恩脸上。
这段时间里奥变化挺大的,感觉头发长长了一点,身高也比以前窜上去了一截,更主要的是,比起那天所见的稚气,现在他尽管眉眼还是十几岁男孩的模样,脸上多了种成年男人会有的那种坚强。
不过倒是这急冲冲的劲头没有变,和上次一模一样。
费恩擦了擦脸上的水“你要去哪里没有伞么,要不我送你”“啊哎,长官您方便么”里奥有点慌张,又突然想起应该揭帽,将帽子迅速拿下来,可以看到他就连头顶的头发都湿透了。
“嗯,我已经下班了啊。别仗着身体好就不担心会感冒。”费恩道。他觉得自己在来到柏林之后,只有在面对这个小男孩的时候才会感到轻松,没有被束缚的不适感。
“那谢谢您啦。”里奥露出两排大白牙笑了笑,“我家住勃兰登堡门附近,谢谢喽。”
费恩耸了耸肩示意他跟上,幸好他的伞够大可以把两个人同时都罩在里面。他想起上次去商店买伞的时候急匆匆地随便挑了一把,结了账一撑才发现买大了,但当时又忙着做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去换,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他想起自己和诺亚在郊外的公路上遇到大雨,雨棚坏了也没有雨伞,在倾盆大雨里撑着诺亚的外套等待天晴。他不敢相信那仅是一年以前,想起来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费恩怕耽误了他的事情,在里奥能够跟上的前提下尽量加快脚步。不过好像是他多虑了,里奥精神十足,无论费恩走多快都能够跟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长官,就是想早点回家,多陪爸妈待一会儿,因为我明天就要离开了”里奥挠了挠头发,用手指把湿透的头发梳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费恩看着头发被他自己快要被揉成鸟窝的里奥“我叫费恩亚尼克,不用叫我长官。”看着里奥点了点头他才放心,“你要离开去哪里”
里奥表现出很有激情的样子,却还是被费恩看到了他遮遮掩掩的那次叹气“支援前线啊上去补充装甲师兵力。”
费恩惊愕“你才多大你上过战场吗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里奥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认同费恩所说的还是不以为然“我知道啊。但长官都说了,青年团本来就是正规军的后备力量,我们在青年团中已经学习掌握了作为军人需要学会的一切。而且现在帝国正是用人之际,也是时候让我们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我爱的国家了”
这句话,如果放在好几年以前说不定还能让费恩为这份狂热感到震惊。
但现在他也不是当年的费恩了。对这样的热情从最开始的惊讶,到漠视,最后完全麻木,就像现在这样。
他也听诺亚说过同样的话,记得诺亚说过无论他想做什么样的工作,只是服从上面的安排,为了自己的祖国而奋战。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值得么
连里奥这样的小孩子都
如果连孩子们都倒在祖国最前线的炮火之中,这个国家的希望到底会在哪
里奥本来兴致勃勃地想和费恩说些话,抬头一看却发现费恩那双蓝色的眼眸深沉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潭,他的表情也无比沉重。里奥只得低下头走路,把话吞了回去。
连绵的阴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远处雨中的勃兰登堡门也变得模模糊糊,阴沉地伫立在那儿。象征着普鲁士胜利的勃兰登堡门原来总像个昂首挺立着的器宇轩昂的凯旋士兵,然而现在却只像是战败的落魄骑士独自行走在雨中。连门顶的女神像也不复昔日那般的光彩照人。
“我住这边。”里奥朝旁边指了指,费恩才终于从走神之中回复过来。他发现一旦没有工作压在头上,自己就会出现像这样长时间的沉思然后走神,而且越来越频繁。
费恩跟着里奥的指示将他送到家门口,那是幢很精致的小楼,和费恩想象得不一样,感觉里奥的家境要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强制入伍的话,说不定会好好学习好好成长。
但在这个时候,又有几家的孩子还有认真读书的机会
里奥很调皮冲他稍稍鞠了一躬“就是这里啦”
“你快进去吧,好好陪陪家人。”费恩将他送到门前干燥的阶梯上,看到里奥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才自己走下。
里奥挥了挥手“谢谢您亚尼克先生愿您幸福”
费恩苦笑了一下,转过头“那个就没必要了。倒是你自己,千万不要轻视战场,和演习完全不一样。必要的时候,记得保护好自己。”
“好的我会努力的”里奥开心地笑着。费恩还是不太放心,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再做些什么,他自己也同样渺小。
他一直撑伞站在阶梯下,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看到里奥走进门,发出关门声后,才安心地转身返回。他走得远不如刚才那么匆忙,在雨伞的庇护下,像是雨中漫步似的,而他的心境又远不如步伐那样悠闲。
那些运气不好没有打伞的人们,在雨中奔跑着,用书本、公文包等各种物品挡雨。费恩走在他们中间,感觉到怜悯又无暇关心,只能沿着自己的道路一直前行。
他沿着威廉大街往回走,这条整个德意志帝国政治气息最浓厚的街道令费恩感到很不自在。外交部、宣传部、财务部还有总理府的阳台想到那个人曾站在上面,抬起手臂俯瞰着下面走过的群众,费恩便对那个空旷的阳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情绪,快步走过那里。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所有的时间点、事件仿佛已经被定下,费恩就像是舞台之上被操纵的木偶,自己完全没有左右的能力,被控制着行走在当中,将所有的点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
如果他没有忘记拿伞,如果他没有送里奥回家,如果他没有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回来,如果他没有选这条路,是否就不会按照原定的故事线发生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所以,也确实那么发生了。
费恩经过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远远地,看见安全部门口,看见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站住不动了。
他拿伞的那只手,差一点点失去力气,握不住伞的把手。
费恩已经无法思考。像是自己的灵魂已经在这一刻死去。
那辆车后,那个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男人,那被坚毅线条描摹的侧脸,他绝对不可能认错。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远的空间,像是在这一刹那收缩,最后又因这剧烈的变化而突然爆炸成为飘落的灰烬。
他愣在原地,在时间的尽头,在道路的终点。他轻轻用嘴唇描摹出那个名字,声音颤抖着,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诺亚”
可是在几十米之外,被呼唤名字的人,并不能够听到。
费恩连抬脚迈出一步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够像古旧的石像一样,立在原地。
看着诺亚和身边的人敬礼示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站在长街尽头。
看着司机帮他打开车门,费恩认不出那人是不是一直帮诺亚开车的弗洛里安。车门关上的声音,比他刚刚那声模糊的呼唤更清晰更实际。
汽车发动起来发出轰鸣,直到这时候,费恩才被嘈杂的声音惊醒,这才想起来去追。
他不想这样,在莫名其妙接到诺亚的电话提心吊胆好几天之后,就这样连一句话也说不上,连正面都还没有见过就看着他离开。
他不想连一次难得的重逢,都悲惨得那么有戏剧性。
最开始的几步还稍有犹豫,随后便快了起来,变成小跑,变成大步的奔跑,追逐着那辆驶向远方的车。
就算旁边有人不解地看着,就算踩到的水溅起好高,就算穿着沉重的马靴跑得脚底痛到每一步都是煎熬,他也不想停下来。
他凭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他凭什么要一直克制
他还想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想让诺亚知道自己就在背后,却还是只将这嘶喊释放在内心中。
如果再追不上的话,等车的速度加上去的话,就再没有机会了。
眼见着,车驶过路口拐到另一条街,被建筑从视线中遮挡去。
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他。
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费恩感受不到体力的消耗,只是疯狂地追着。跑得太快,迎面扑来的风将雨伞狠狠往后掀开,暴雨随之落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风吹得他的头发完全凌乱,灌进眼眶难受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却还是倔强地睁着眼睛。
被吹到后面的雨伞挡着风,产生巨大的阻力将他往身后拖,他索性松开手,让黑伞像是狂风中坠落的鸟雀一样,向后摇摇晃晃飞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再没有任何阻挡,雨落在他的身上,迅速地将他的头发打湿,将他的制服染成更深的颜色。细细的水流从衣角淌下,落在地上。
费恩跑过街角,那辆黑色的车子仍不断加速,中间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同时那种撕裂的剧痛,也在费恩的心口重现。仿佛胸膛被活生生地撕扯成两半,血肉模糊,求死不能又只能生生受着这样的痛苦。
全身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身体变得更为沉重。
水流进眼睛里面,不知道是雨还是什么别的。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朦胧的一片,其中能看清的,也只有那辆在视野之中越来越小的轿车,不知道要开往何方。
“诺亚”他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又深吸下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人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及机器运转。
他的手向前伸着,尽管抓不到任何东西。
“诺亚诺亚”
冷风灌进他的喉咙之中,感觉像是硬吞下一口冰渣,费恩却还是忍受着痛苦倔强地嘶喊着。
如果非要错过的话,为什么要安排相遇,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发生
他连去组织一下和诺亚见面后的语言都没有。或许在他的潜意识当中,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所以,在他看到那车子已经提起速度,驶向街道的尽头之时,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影在车子一侧的后视镜中越来越小,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够引起车中人的注意。当他成为一个几乎会被像一粒黏在镜面上的尘埃,可以被顺理成章死忽视掉了之时,那辆车也从他的视野之中完全消失。
但他的手还向前愣愣地伸着。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恍恍惚惚地想到,那天在梦境之中与诺亚相逢,醒来之后他也是这样,朝着什么都不存在的前方伸着手。
他宁愿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也是梦。他宁愿现在这场雨能够让自己醒来。
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心脏,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绞痛。
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宁愿这辈子都不认识诺亚这个人。
他站在道路中央,慢慢垂下头。雨从他的发梢、下巴和指尖滴落,像一座处于阴暗处,常年潮湿长满青苔的石像。周围走过的路人说不定会疑惑地朝他看一眼,却因为着急着去能够避雨的地方加快脚步。
费恩就那样,站在滂沱的大雨之中。他从未如此狼狈,也不会在意自己狼狈的模样。
“诺亚”费恩仰起脸,面对着灰暗的苍穹。
他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蒙尘的玻璃球,失去了最后一丝应有的光泽。而眼眶,则像是已经盛满了水的杯子。
雨放肆地淋在他的脸上,无论多少滴进他的眼睛里,都有更多水从眼角汩汩流下。反正也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些是雨,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
第107章 xiv哈勒舍街公寓
天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