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的时间观念一向比较准,进办公室看钟,时间刚刚好。而他又不像有些同事那样,到了之后需要聊聊天看看报纸磨蹭一会儿,才能勉勉强强进入工作状态。费恩不需要,往那里一坐下就顺手拿起笔在指间转了转,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旦精神全部集中在某个地方,时间便过得特别快。昨晚难得睡得不错,费恩觉得就凭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一口气工作一个上午不用休息。
直到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而且敲得格外急促。连拖也不能拖,费恩只好放下手头的材料站起来,一边揉了两揉眼睛放松疲劳一边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那个身材短粗的男人是斯蒂凡。他敲门敲得太急,以至于费恩开门的一瞬间还收不住手,拳头差点落到费恩身上。
他是楼层办公室中负责接听电话的,费恩办公室没有配备电话,只能到楼层尽头的房间去使用。所以看到斯蒂凡他就明白了过来,也不用他提醒,点了点头走出门去,穿过走廊进入尽头的小房间。
拿起听筒之前他向跟在后面,在门口停下的斯蒂凡抛去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得到许可后才接听。斯蒂凡默默地退出去,帮费恩关上门,只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ss安全部人事科费恩亚尼克。你好。”
费恩说完后,那边却久久没有回应。让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指名道姓要找自己的玩笑电话。这么耽误工作时间,他压下脾气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了。
“费恩。”
听到那声线一瞬间他的手颤抖了,电话听筒几乎要从中落下,但还是被他握紧。另一只手也覆在上面,将听筒更紧密地按在自己的耳朵上。
他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却因为沙哑而听起来无比低沉。
“是我。”
“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放心。”
“那就好。”
费恩轻轻地叹息,满腔的期望堵在胸腔中,却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简短的对话。没有声音的房间里好像隔绝了外部时间的流逝,费恩无意地扫了一眼窗台,几乎能够看到微尘在那里安静地悬浮着。
“我本来不想在工作时间打给你。但是要是下班了,我就更没办法找到你了。所以只有现在打来。”
听着诺亚的话,费恩只是轻声应着。他很自私地,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直这样听着诺亚讲话,听他那久别了好几个月的声音。
可是,无论分别了多久,只要听到一个字,他还是能够迅速分辨出他的声音。
他想问他过得怎么样,想问他这么久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想问他对未来的看法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一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过去已经没有人能够改变,未来也没有人能够精准地预测,心里上的慰藉就像酒精,要换来一刹那的麻痹,就必须承担醒酒后无尽汹涌而来的痛苦。
所以他知道现在,诺亚正和他通着话,就够了。
“我也挺好的,你不用担心。”诺亚听费恩没说话便道,“我前段日子遇见你的好朋友,说要给你写信”
“收到了。”费恩忙道,“我收到了。”
“那就好。”诺亚的语气让费恩觉得,他也是在刻意寻找话题。分隔几个月,却连新鲜的话题都没有。费恩过得平平淡淡,朝九晚五,只有穆勒的事情让他捉摸不透,但既然他不是诺亚安排来的,他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把有关的事情告诉诺亚,等他稍微有头绪了再说。
尽管他们都没有说话,听筒中也只剩交错的呼吸声,却一点也不尴尬。好像这样的无声,也是一种交流。
“费恩。”诺亚隔了半晌才开口道,“没有别的事的话,就先挂了,你我都还有事要做。”
“你之后还会再打过来么”没有一点犹豫,诺亚话音刚落费恩便立即问道,生怕要是晚一点,还不等自己说出口诺亚就挂断了。电话对面的诺亚沉默了一两秒,道“会的。但什么时候我不确定。我尽量找到合适的时机就跟你通电话,不过应该也不会太频繁。”
费恩的嘴角泛起笑意“好。保重。我你知道的。”
“我也是。挂了。”
费恩慢慢把听筒拿下来放回电话机上,又叹了口气,才打开门走出去。
“好了”他一出门,靠在走廊墙壁的斯蒂凡马上道。他平时都坐在房间里,走廊没有凳子让他坐,在外面干等着确实不好受。所以费恩对他还有点愧疚,“可以了,谢谢。”
素闻斯蒂凡的脾气不是很好,但对着在人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样子的费恩,他又暴躁不起来,反而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费恩正要路过他的身边回办公室,斯蒂凡道“哦对了,刚刚有人来找你,说是吕贝克科长让他来找你的。刚刚我不知道你还要打多久,就让他去你的办公室找你了。”
“好的,谢谢你。”对于费恩来说,感谢的话说多少遍也不会被嫌泛滥。他也很疑惑,明明昨天才去过科长办公室,今天又找她不知道为什么事。他迅速回忆了一下,中间这段时间里,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事,连出什么大错的机会都没有。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果然看见托姆等在门口。
“托姆找我有事么,要不进来说吧”费恩一边出声叫他,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
没想到托姆腼腆地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帮科长传个话。今天晚上六点半官员们在科讷皇冠酒店宴会大厅有一个安全部官员们的聚会,希望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一定要去。”
“嗯。”费恩抱着手臂点了点头。他对这种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尤其不适应那种事故的官僚做派。从前在奥斯维辛还好,虽然这个集中营还是第三帝国重点建设的地区,但怎么说也处于城郊,指挥官诺亚更不是热衷宴饮的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怎么经历过。
但在柏林就不同了。人情复杂,勾心斗角,这种情况下他迫不得已,不得不去。尤其是这种所有军官都要参与的聚会,若是借词推脱,其他人当面自然不会说些什么,背地里对他印象肯定减分,以后出阴招下绊也不是没有可能。
官场都是暗地里龃龉,却更要人命。费恩时常还会想,若是前线没有那么多杀戮、痛苦和死亡,他倒是很愿意回到部队里去。
虽然那里依然有权利斗争,上下压迫,可当站在战场之上,面对着的,是敌人的枪炮,那时候只有一个纯粹的目的。
那已经不关乎什么忠诚,荣誉,也不会再去在乎所谓正义公理。
只有死或生的对峙。
“我会去的,谢谢你。”费恩对托姆笑了笑。“没关系没关系。”托姆紧张地摇了摇手,看得出来,他对费恩还仍存有忌惮,“那我先回去了。”
“好。”费恩点头。看着托姆转身快步离去,突然又抬高声音道,“姜饼很好吃”
托姆转过头来愣了愣,随即笑了。虽然他的笑还是有点拘谨,但确实真真切切地笑了“那我下次再多带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喜闻乐见的水要结束了。下一章过渡一下,再下章就要怼了
来来来不要怂
两横一竖就是个干
第99章 vi科讷皇冠酒店
下了班之后费恩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便放慢了步子,悠悠地按照事先问好的路线朝着酒店走去,想在路上多耗些时间。
没想到到了地方看时间,居然还是早了二十几分钟。费恩没想到自己竟然表现得这么积极。直接进去又不合适,提前这么长时间到,和晚到也没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不守时。
干等这么久也实在是要命。费恩思想想还是决定在附近逛逛来打发时间。他到柏林之后都没怎么四处看过,唯一摸得清楚的可能也就只有自己住的公寓到安全部之中的那条路。
费恩沿着街道走了几步,突然见着旁边有一家书店,连想都没想都朝着那儿走了过去。
据他所见柏林的书店很少了。他曾在街边看见过另一家书店,但那间铺面已经人去店空,残破不堪,橱窗玻璃完全破碎,碎片已经被打扫走了,但还有未落的残片滞留在窗框上,像是昆虫大张的口器。无论是从破烂的橱窗还是敞开的门看进去,都像是幽深捡不到底的洞穴。在靠近门口,光线还能够照到的地方,看得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书架和桌椅残骸。
而这一切并不是源于先前的轰炸。墙壁上,用刺眼的白漆书写的字迹还未褪色。
那是犹太人的商店。和柏林,和整个帝国领土上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商店一样,先被用油漆涂上犹太人的标识,后来又被疯狂地打砸。
而店铺的主人,很有可能费恩在之前的几年中见过在奥斯维辛。
这家书店的店主应该是雅利安人,所以还勉强开了下去。只是在现在这个时节,书店的声音还是很惨淡。费恩向老板问了个好,然后走到书架前开始随意翻看。
费恩其实很喜欢但自从出了家门,能让他安静下来看书的机会不多。小时候半是被家里的老师逼着,半是自己性格孤僻不想和同龄的孩子玩,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架上的书。所幸这一点家里的人是不会管的,说不定是因为费恩安静看书时不会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
但他有记忆的,小时候看的那些书在书架上都找不到了。书架上面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种书籍,倒是很符合宣传部下达的规范。
“长官,没找到想要的”老板是个很和蔼的老人,留着一蓬花白的大胡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柜台后走出来,到了费恩身后。费恩点了点头。
老板慢慢地将书架上面被顾客弄乱了的书按顺序整理好,就像细心地帮自己的小孙子整理扣错的纽扣一样“好多书都被没收了,不让卖。据说都被集中烧掉了,怕带坏我们的孩子。”
他说的时候是笑着的,可说完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费恩也语塞,要说只是为了消遣的话,对那些留下来的书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就只走马观花随便看看封面书名,又按照拿出来的地方放回去。
不时低头看看手表,看着时间差不多到了,费恩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出门朝着酒店径直走去。
不是所有的军官他都认识,看见站在门口那些寒暄着的人,快速扫视一圈,其中还是陌生的面孔占大多数。还好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科长吕贝克先生,快步走过去,等着他把正在进行的谈话结束了之后才向他打招呼。
“你先进去吧。”吕贝克道。费恩点点头,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步入餐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座。
这绝对是费恩见过最豪华的排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上流烁着绚丽的色彩,明亮柔和的灯光笼罩在精致的餐具,与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烛台上。大厅的一侧聚集着穿着正式的乐队成员,各类乐器也是一应俱全。聚会还未正式开始,钢琴师坐在凳上,不时弹奏几个小节,叮叮当当地试着音,混杂着零零散散已落座的军官谈话声,也算热闹。
费恩不健谈,只得自己愣愣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全员就座,宴席开始。好在是按科室部门分的座位,同桌的大部分人费恩还算是熟识,不至于特别尴尬。
这样的场合自然免不了碰杯敬酒,这几年来他自觉的酒量已经加大不少,从最开始出来时的沾酒就倒,到现在已经可以勉强撑过应酬的场合。但为了防止酒后失言,或者根本醉得走不动路,在大家喝起来之前,他就默默地往自己肚子里填了不少食物。
所以到了最后,他也顶多就是脸上发热脑子发晕而已,说话和走路都还能坚持。
但让费恩没想到的是,在酒宴结束了之后,竟然还不散场。酒多了之后,思维有一点迟钝,所以当音乐从慢悠悠的抒情音乐突然变成热情的舞曲之时,差点把他吓一激灵。
费恩抬起头来一看,很多官员都离席陆陆续续走出餐厅。费恩听着外面热闹无比,也就跟着出去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僵硬在了门框里,硬是没敢再往前走一步。
先不说人把整个厅堂挤得没空下脚,伴随着快节奏的音乐,他们舞蹈着,喧哗着,酒气充斥着整个空间,好像所有人都醉在里面。
更让费恩正眼都不敢看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中多了好几个身姿美艳的性感女郎,她们娇声笑着,放肆地将军官的大檐帽拿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在男人们中间被推来搡去,贴着他们的身体扭动柔软的腰肢,一会儿衣衫就被扯得凌乱不堪。
随着高声的起哄,音乐也达到高\潮,一具衣服已经被拉扯掉的赤\裸躯体被高高地抛起,那女人尖笑着,被接住后,豪放地骑在一名军官的肩膀上。
费恩被惊得马上转身,不敢再看。背后的画面太混乱了,他不知道,那些白天光鲜,严肃的军官竟聚集在那里,竟是这样一副荒淫的样子。
他的心脏被跳跃的节拍催促着,疯狂地跳动。头连偏都不敢偏,迈开步子像逃走一样快步走回餐厅。
餐厅中已经冷清了许多。空盘都被服务人员收拾走了,每一桌边也只零零星星地剩了几个人,靠坐在一起饮酒谈天。大部分人应该都去大厅里凑热闹寻欢作乐了,扫视一圈,所见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年纪较大的官员,或者和费恩一样不感兴趣的人。
他回到原来的席位旁边,吕贝克科长也还坐在那里。确实,看他的样子,费恩真的很难以想象他在一群人中间,揽着妖娆女人的纤腰摇摆的场景。
但刚才那一幕,足以让他对很多曾自以为有所了解的人的印象彻底改观。
“这么快就回来了”见费恩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吕贝克先生问道。“嗯。”费恩答应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语气有点气急败坏的,怕科长见怪,慌慌忙忙地放缓了口气补充道,“这几天没睡好,兴致不够,就不一起玩了。”
吕贝克拿着酒瓶,费恩看出来他想倒酒,利索地将酒瓶接过来,给吕贝克面前的酒杯倒上,又给自己倒了点。
“工作愉快。”吕贝克先生将杯和他一碰,然后慢慢饮下。费恩不喜欢喝酒,现在却只觉得坐在这里喝酒,比在大厅哪怕只是看着那帮人玩乐轻松多了“祝您身体健康。”
他喝光了杯中的酒,将酒杯放回桌上。
吕贝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音乐传来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样子,也未必不是一种发泄不安的方法。”他转过来看着费恩,“如果实在待不下去,趁他们都还在闹的时候,先悄悄走了也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一向严肃的吕贝克先生难得地笑了笑。费恩轻轻摇头“不用,我坐得住。”
吕贝克先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让费恩喝酒,只是自己转过身去小口啜饮着。
费恩把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四处打望。估计已经有人像科长说的那样,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走了。费恩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住,没老婆没长辈没孩子,多晚回去也不会有人记挂,所以也没有借口提前离开。
还是那个原因,他担心自己的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被别人看在眼里都会引起没必要的摩擦。
突然,他看到一张很熟悉的面孔。在角落的桌子旁,穆勒正和他的同事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他竟然也没有去参加外面的狂欢,让费恩匪夷所思,这时候穆勒倏然发觉到什么似的,敏锐地转过头来,正和费恩的目光相对。
他张扬地挥了挥手,算是跟费恩打了个招呼。费恩点了点头也算是回礼,然后他便转回去拿起自己的酒杯继续和旁边的人聊天了。费恩也只好低下头继续胡思乱想。
无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到这次宴会终于散场,所有人或结伴搀扶着或独自离开酒店,费恩已经毫无时间概念了,只有意识倒还清醒,刚才已经被大厅的画面刺激到,现在特别又是走出酒店被夜间的凉风一吹,酒意更是消退了大半。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上没有月亮,没有繁星。除了路灯,一点光都没有。
不知道有没有人与自己回家同路,他也不想和其他人同行,便自己慢慢往回走。身影在街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费恩竟对自己也产生了一种陌生之感。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要去哪里
费恩知道,很多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问题,特别是眼下这个关头,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害怕知道答案。
“嘭”
“哎呦”
费恩正思索着,本以为这个时间点的大街上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毕竟还在实施宵禁政策。却不料还是与面前匆匆奔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费恩虽然喝了酒,身子骨还健壮,只是被撞了个趔趄。可对方就没那么幸运了,惨叫一声往后倒了下去。
看对方身形应该还是个孩子,费恩冷汗都吓出来了,忙上去想把他拉起来。还好那孩子只是“哎呦哎呦”了几声,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拍了拍灰,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就看了一眼,费恩便认出这孩子身上穿的是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那是一个准军事组织,训练对象是拥护元首与党的忠诚青少年。
要说为什么费恩对这个组织这么熟悉,原因只有一个他当年也是从青年团中出来的。
“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长官。”两人同时向对方道歉,话音落下后便又沉默了。费恩看着那男孩稚气未脱的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男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里奥弗莱舍尔,长官。我们队今天训练落最后一名,长官罚我们劳动,一直挑刺一直挑刺,刚才才把我们解散。”他有点手忙脚乱,突然想起来该跟费恩敬礼,又忙不迭抬起手臂,差点戳到费恩鼻尖上,“万岁,希特勒”
费恩抬手回礼“这么晚了快回去吧,家人不担心么”
“他们”里奥努了努嘴,“他们本来就不想让我加入,我去报道的那天还冲我大喊大叫,说我要是真去就再也不管我了。不过幸好他们没有真的不让我进家门,但是对于我多晚回去什么的,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在意。”
本来对话就该到此结束了的,费恩却突然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加入为了什么”
“为了保护元首和我的祖国”里奥很响亮地应答。不知道是他是因为声音太大没喘上气还是怎么,说完之后,就算在夜里也能够很明显地看到他的脖子以上部分都涨红了。
费恩稍稍倾下身子盯着他的脸,看着他那双冰蓝的眼睛,里奥稍微萎缩了一下。“真的是这样”费恩问道。
里奥像是泄了气一样,笔直得僵硬的脊背也放松下来“其实是,现在适龄的都被强制要求进入了,男生女生都是。我怕家里人更着急,就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想加入的。”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就看见费恩慢慢举起手。还来不及闪躲,就感觉那只手轻轻落在自己头上,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是个好孩子。”费恩叹了口气,“快回家吧。他们心里肯定也在担心你呢,和你一样都是嘴上不说”
他突然愣住了,不再说下去。
里奥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的长官我这就回去,祝您健康”
他一边挥手一边跑远了。费恩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着他小跑着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
一恍惚好像从背后看见了那个雨天,只是他再也不是那头也不回被雨雾隐去身影的少年。
第100章 vii费恩办公室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费恩却还将头埋在文件堆中。他听见门外有过一阵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他却还呆在自己办公室中加班。
光阴走过夏秋,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了。费恩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已经酝酿起几分夜色的天空,说不准第一场雪这几天就会降临。
但这雪下下来,也只是用厚厚的白色掩盖这座城市。好像这自然已经再没有力量,在这灰色的沙盘上添上任何装饰。
这几个月来也接到过几次诺亚的电话。每次说的话不多,却像让费恩在心底最深处沉着个铁锚似的,无论如何忙碌漂泊,也能在那里找到最安稳的居所。
他突然想站起来看看街景,坐久了腰也有些酸。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年纪见长许多。生命还有多长,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过度疲劳,这些他本以为会是老年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现在却总是在工作的空当趁机钻进脑海中。
然而,在他还没有走到窗边时,一声刺耳长啸迎面从窗外灌进来。
他听过这样的声音,空袭警报。半年来演习过不知多少次,听在这里工作很久的同事说,这段时间的演习比从前加起来还多。
所以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费恩是不以为意的,直到窗台下面的街道骚乱起来,他才觉得不对,快步走到窗前往外只看了一眼,原本放松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该死”费恩暗骂了一句,眼见着浓云滚滚的天边,许多飞虫般的黑点急速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一会儿就显出了轰炸机的轮廓,引擎的轰鸣混杂着急促的警报声钻进耳朵里几乎要把脑袋撑胀到爆炸。
纵是费恩遇事再冷静,此刻也无法继续站在窗口观望。那机群好像正是冲着这幢楼而来,看到它们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刚刚冲出办公室就听见巨大的爆炸声从背后响起,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费恩连头也没空回,不知道炸弹是否落在楼上,只是抱着头弓身继续往楼下跑,感知麻木到也判断不了到底有没有碎片砸到自己身上。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场景终于成为现实,而梦中的爆炸声,绝对比不上现在这样震耳欲聋。
楼里大部分人好像都按照下班的时间离开了,他独自大步跨着台阶,双腿生理性地发软,整个人几乎是靠着重力往下坠,几级几级地往下跑。
而没有他人一同,更让他觉得这段下到大厅的楼梯长得可怕,几乎以为又像他的梦境中一样,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炸弹破开空气落下的声音刺耳又拉得很长,最后却归结在一声声爆炸的剧响之中。
脚步终于落在了楼梯之下的平地,根本就没有缓冲的余地,费恩就着惯性冲了出去。大厅之中一片狼藉,天花板裂开,大大小小的碎块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这幢楼估计撑不了多久。
厅中的立柱突然轰然倒塌费恩一惊,连忙朝旁边跳开一步,才堪堪避过,只是那柱子将地板砸裂,溅起的灰尘碎屑逼得他一阵咳嗽。
费恩连忙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将弥漫的灰尘挥去,到看得清楚些时,他看见大门中冲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而他的背后便是已经残破不堪的街道和弹坑,他几乎是被一次背后的爆炸产生的冲力推进来的。
“亚尼克先生别出去,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吊灯已经砸在了地上,背着光费恩好不容易才从身形辨认出那人是里夏德,他进了门站不稳差点摔倒,但愣是停都没停,便一边指着一侧的走廊一边朝那边跑去。
费恩也不敢停留,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幢建筑还能撑住多久。既然是冲着这里来的,自己穿着制服冲出去就只能是个死,便转身朝着里夏德跑的方向追去。
穿梭在走廊之中,坍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走廊里嘈杂地回荡着。费恩不敢回头,只当没听见一般往前跑。
走廊尽头,里夏德站在那里,他没当过兵,体格瘦弱,花了天大的力气,脸都憋红了,终于将一大块地砖撬开,露出下面的梯子,竟是个藏在这里的防空井。
“长官”他朝着跑过来的费恩大声喊,声音几乎全被淹没。
费恩抬起手臂,挡住一块冲脑袋砸下拳头大小的碎石,看着还有好一段距离,扯起嗓子嘶吼道“别管我,你自己先下去”
里夏德站在地洞口急得跺脚“长官你快点过来”
费恩看着也急得不行,眼看着这边的天花板也快要撑不住了。里夏德那个小身板也扛不了几下砸,又倔着死活不先下去。先后顺序不仅仅是谦让,为了防止崩塌影响到防空洞里面,最后下去的那个人要负责从里面把洞口重新盖上。就是多出的这几秒钟,或许就能将生死分隔开。
抬眼看,就在里夏德头顶正上方,墙上一道裂痕迅速地伸展蔓延,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他真是又气又着急,深深吸了一口气冲过去,还没等里夏德开口啰嗦便狠下心,照着他的小腿一脚踹过去。
听着一声惨叫,里夏德站不稳,落了下去。不过听声音应该是掉到一半就抓住了楼梯。
费恩也不耽搁,撑着洞口的边缘就一纵身跳了下去,踩住梯子,抓住顶上的盖板往下放。
先是粗糙的砂石,而后是越来越大的石块往下掉。费恩咬住牙,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那东西也沉得不行,太久没有开合过,转轴特别紧。费恩几乎是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吊着,才最后把它拽了下来。
嘭的一声,活板门盖严。这一下全身的力气都像被迅速从身体中抽走似的,费恩这时候才开始后怕,往下爬的时候都手脚发软,差点抓不稳掉下去。脚踩实了,膝盖还在止不住地颤抖,走路也轻飘飘的。
下来就看到了里夏德,也是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却还要强装镇定。“没受伤吧”费恩看他那么苍白,有点担心地问道。
里夏德还没缓过来,说不出话只得摇摇头。费恩放了心,和他一起沿着通道往里面走。
通道不长,一会儿就到了防空洞的中心。开阔的房间之中,人比费恩想象得还要多,都身着军装制服,费恩猜想这个防空洞大概是专门为官员修建的。那些人有和里夏德一样惊魂未定的,也有面不改色和别人抽烟聊天的。全部挤在一起,让费恩觉得气氛有点诡异。
上方仍是不断传来爆炸和崩塌的声音,但隔着严密的防空洞外墙,这声音就变得沉闷许多,只是脚下的地面,还是会微微地颤抖。
“咱们找地方坐着吧。”里夏德对费恩道。房间中有很多条凳,只是这个大厅中已经满了。比起费恩对防空洞的理解,这里更像个错综复杂的战略工事,往里走还有其他的房间。卫生间医务室甚至厨房都有。拐进另一个小房间,其中人就少得多,两人贴着墙坐下来。
费恩还想着终于有机会可以冷静一下,没想到里夏德屁股刚挨到凳子上又弹了起来“我的天,长官你怎么受伤了我去给你找找医生”
费恩愣住了,顺着里夏德惊恐的眼神看下去,发现自己又看不到,只能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拿下来看蹭了不少血。这时候才发现,手上也被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口子,估计是在关活板门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碎片划伤的。
直到现在,费恩才开始觉得疼,轻轻屈伸了一下伤痕累累的手指,皱了皱眉。里夏德更不敢耽搁了,转身就跑,看他的背影还差点绊了一跤。
费恩倒是觉得这点小伤小痛没什么妨碍,虽然痛,但还能够忍受。比起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倒是更担心外面,头脑中又闪现出之前从窗子中看到的景象。他们有地方可躲,但外面的平民呢虽然最近也修了不少地下防空洞,可是整个柏林有那么多平民,总不可能每人都能找到藏身之处。
“来了来了”里夏德的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费恩抬起头,看着他拽着一个医生跑过来。
费恩有点腼腆,僵硬地接受那名医生皱着眉头检查伤口。她看了一会儿,对费恩道“你运气不错,再歪一点儿划到动脉就糟糕了。”
费恩连忙道“那就行了,不用管我。”
谁知道那医生神色也很为难“那不行,你这伤口里难保没进些灰尘什么的,要是发炎了就要命了,得清理伤口。我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真是”她焦急地握了握拳,突然看到了旁边的里夏德,“你跟我过来,去拿药水纱布过来,弄完了再还回去。”
“好的”里夏德神情严肃,跟着她又走了出去。费恩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这下还真觉得疼得厉害,马上将手放下。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估计这些事情完了过后,自己浑身上下应该都不会剩几块好皮了。
里夏德没一会儿又跑回来,抱着医生给他的纱布酒精等冲到费恩面前。自己也不坐了,跪在地上把那些瓶瓶罐罐在之前自己坐的那块凳面上整齐地排开,拿着棉签纱布帮费恩收拾伤口。
“要不我自己来吧。”费恩有点不好意思。里夏德连忙摇头“不不不,脖子上的伤口你又看不到,又不能大意。你手不是也受伤了不方便吗,还是我来吧,放心,不过消毒可能会有点儿疼。”
费恩想想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便不再推脱了。里夏德很认真地按照之前听医生说的,认真地给他清理伤口,然后消毒,上药。
“外面怎么样了”费恩问道。这过程却是不好受,但他也只能咬着牙吸冷气,要不就像现在这样说点别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里夏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瓶子拿起另一个“别提了,其实我也没怎么认真看清楚。下班之后我走得晚,还想着去买点东西,才从便利店出来就听见警报,抬头一看,全是b17轰炸机,还好想起这里有个防空洞,马上就跑过来了。”
“美国人”费恩看了他一眼。里夏德点点头,又开始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不过我好像看到我们的人也出动了,我们这些人啊,现在出去也没法帮忙,就只好躲在这里。”
头顶正上方又是“嘭”的一声剧响,里夏德手快护住了那些瓶瓶罐罐才没酿成惨案。他又小声道“刚刚我去拿药,瞟见那边做手术,截肢呢,真可怕。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上多久。”
费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在接连不断的闷声爆炸中,费恩愣愣地坐着,神思却已经升到地面之上。
尽管里夏德缠绷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但想起那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轰炸,甚至是里夏德所说的手术,他便不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轻伤会疼痛。
第101章 viii地下防空工事
听见外面有嘭嘭嘭的脚步声,费恩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朝主厅走去。
厅中已经围着一小群人,当中的那人喘着大气,一看就是刚跑过来的。
费恩插了个空看,便听见有人问“你去看了一圈,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人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全都塌了。盖子都差点打不开,还好感觉到有东西压着我就没用力,否则盖子顶开外面的东西掉下来,就算不被活埋我也得活生生被砸死”
“什么情况”费恩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膀低声问。那人转过头答“刚刚找人去看安全部大楼里的情况,那个入口完全没办法用了,看样子啊,楼估计也不行了。”
“那怎么办啊”人群中冒出的这个问题也正是费恩想问的。
另外一个人在人群中高声道“都别吵听我说”
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那人继续道“这个工事不止有一个出口还有另外三个,都连接着外面的街道,但现在出去肯定不安全,再等等”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嘟囔着散开了,回到原来的位置坐着。费恩正准备也回去继续等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看,差点没一个白眼翻上去,但也暗暗抱怨了几句。
穆勒正站在背后,用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灰绿色眼睛看着他。但很让费恩疑惑的是,他抱着一盆花
他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没有看错,穆勒站得笔直,像是抱着重要物资那样抱着一盆花。费恩猛然想起,这盆花就是当日在穆勒办公室之中,看见他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矢车菊。
遇到轰炸,费恩是根本没考虑过要随身带什么东西拔腿就跑,穆勒居然还想着带东西。要是带些贵重物品什么的也就罢了,还带盆花,完全和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不过费恩还是没有问去。只是淡淡地对穆勒问了句好,自从那天宴会上,看到卢卡斯一直坐在餐桌旁和别人聊天,而没有出现在那个风气淫\乱的舞厅之中,不知怎么的对他的印象竟然好了许多。费恩转身走进侧面的房间,在好像已经睡着的里夏德的身边重新坐下。
外面的轰炸不知道持续了几个小时才平息,在费恩看来简直比好几天还要漫长。
他自己说话不多,干坐在那里又无聊,只能听屋子中的其他人说话。听着他们从最开始聊得热火朝天,到后来有的没的胡扯两句,再到后来七歪八倒睡了一片,费恩觉得自己也都要快睡着了。
帝国军人一向以严谨整洁的形象示人,那笔挺的军服还有整齐的队列也引得不少年轻人比如约纳斯这种头脑发热加入其中。可能只有现在,在灯光忽明忽暗的地底才会露出这样的疲态。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声音停息了,费恩猛地睁开眼。不只是他一个人发现了,其他人也有的开始窸窸窣窣地说话,还有的站了起来。
“大家别太着急”费恩连忙站起来大声道,把旁边还睡着的里夏德吓得一哆嗦,“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不要急着出去,找人看看外面的情况再行动”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全部直愣愣地盯着他。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好吧。”费恩道,“我出去看看。”
费恩走到大厅,发现已经有人在组织先出去打探情况,便也跟上一起。
果然主厅和之前待的房间,只是这个防空洞的一角而已。一路上有上下楼梯,还看到了里夏德所说的医务室,地面上都还留有搬运伤员留下的斑驳血迹。如果没有人带路,费恩不知道要自己转多久才能找到另外的出口。
“就是这里。”带头的人道,走进一条狭窄的隧道,尽头处便是往上的梯子,“我先上去看看。”
他率先爬上楼梯,小心谨慎地将盖子顶开一个小缝隙,露出眼睛警惕地观望外面的情况。
“没问题,是真的走了”他转头对下面道,然后又看了两眼,才使劲把整个活板门推开钻出去。
后面的人依次往上爬,费恩排在比较后面。从那个小小的方形洞口往外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没有戴表,但感觉已经到了半夜。爬出洞口的那一刻,他却只能庆幸这个劫后的城市,暂时还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即便是在夜里,他也能看到满街的弹坑,凌乱的碎片。他走的每一步都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处平整。不知原来属于何处的路灯落在自己脚边,灯罩玻璃碎了一地,锋利的边缘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好像死于野外之人,奄奄一息之时眼中最后倒映的那点星光。
费恩从地道之中出来,一个人,站在轰炸后的街道中。两边的建筑,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种完整的模样。从前的灯火已经熄灭,从前的夜话已经寂静,从前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被一次次的轰炸彻底摧毁,老态龙钟。夜里只剩影子的建筑物露出的轮廓已经不再规整,
他听到凄厉的号哭,若隐若现,似是在远方又时而似在耳边。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是因为,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声音,所以他实在难以辨明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去安全部那边看看”
听到身后的人召集着,费恩才使劲把目光从废墟的边缘移下来。但这没有用,因为目光所及之处,无处不是废墟。
活板门下的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和费恩一样,看到外面的景象便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但那眼神中的凝滞却是久久散不去的。
费恩招呼着所有人先跟着前面的人,到安全部大楼下集合,然后自己再小跑着跟上去。
尽管之前听人说防空洞中通向安全部的那个出口已经完全被崩塌的东西堵死,心里有所准备,但听人说和想象的震撼,永远都比不上当费恩站在昔日高大辉煌戒备森严,如今却只剩下沧桑的安全部大楼下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要令自己站立不住的冲击。
还算不上断壁残垣,但这幢楼已经像是战场上敌阵之中,最后一个还存活的遍体鳞伤的人。
抬头看去,有半边被炸塌了,幸好费恩的办公室刚好在另一头。门前的两座古典塑像已经伤痕累累,幸好只是栩栩如生的塑像,终究无法获得生命,倘若那是人的躯体,画面一定血腥得惨不忍睹。再往下看,倒塌的石块、破碎的玻璃堆叠满地,好像围成一个阵列,阻止站在面前的人群再靠近。
“这怎么办”听见有人喃喃道,费恩转过头去看见是人事部的托姆。看他双目呆滞,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稳跌倒的样子,费恩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栋楼暂时不能用了,反正大家都集合在这里,再等等看,有没有人给安排。”
费恩左右看了看,从人群中把里夏德拽出来,看他要显得镇静一些,便跟他耳语了两句。里夏德点点头,走到托姆身边,假装闲聊的样子和他谈天,看着托姆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恩才安心走开,因为他看见有好几个官员已经在一旁集合。
“亚尼克”看费恩在旁边,一个人影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光线昏暗,走近才看清楚,那人是恩斯特卡尔滕布鲁纳部长的副官,阿本德罗特。他站在一群官员的最中央,手中拿着一小叠名单一样的纸,看上去非常焦急。
费恩跑步过去站在他面前,阿本德罗特的嘴皮子像是抽筋一样快速道“亚尼克,吕贝克科长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但你不用担心他应该没有危险,现在我们需要你暂时代替他来组织人事科的人员,听我接下来说的内容,转达给你们的人,这些都是局长先生的意思。”
费恩点点头,退两步站在其他的官员之中。这时候他发现,阿本德罗特的衬衫是普通的常服衬衫,裤子和鞋也是非制式,外套上的勋饰也不整齐。费恩猜想他可能之前已经回家,是在躲避了空袭之后,又突然接到了部长的电话,所以匆忙之中只穿上了外套然后赶过来。
“安静,各位,听我说。”阿本德罗特清了清嗓子,“如大家所见,这回美国人与英国人的空袭对柏林造成了巨大创伤,具体损失现在无法估量,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去调查。我们这幢安全部大楼已经暂时没有办法再用了,卡尔滕布鲁纳部长先生正在联系,我们可能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明天九点钟,各位暂时先在这里集合,得到安排之后再去联系科室中的其他人员。三处a科d科的人留下,其余的回去转达我所说的,解散。”
第102章 ix哈勒舍街公寓
走回去看到自己住的公寓几乎毫发无损,费恩也没有精力感觉到太惊讶。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听阿本德罗特啰嗦完,又原封不动地背下他说的话回去转达。
解散之后已经是极度疲惫的状态,拖着疲累的身体上楼,开门,看见床的一瞬间几乎倒在上面就昏睡了过去。躺了不知道几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又醒过来,强迫着自己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把灰尘和砂砾全部洗掉,再把衣服换了,重新上床盖上被子继续睡。
到醒来他还是迷迷糊糊。一直坐办公室体力下降,昨天的消耗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过来。但连多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他需要赶到安全部大楼前,等待上面的安排,再组织科室的成员。
下楼买了早饭拿着吃,白天在光线照耀下,这座被空袭洗劫过一次的城市才露出了真正的面目。比昨夜看到的更残破、更空洞、更萧条。昔日费恩记忆中那些放满各色新鲜水果的店铺、色彩鲜艳刻意吸引人眼球的招牌、女孩们身上艳丽的衣裙,都像是陈年的老照片一样褪色了,只剩下灰黄的一片。
费恩依旧沿熟悉的街道往前走,但和往常不一样的除了残破的背景之外,费恩留意到,一大群人聚集在街边,像是在排队。费恩看了一眼表,还有空余的时间,他凑上去,从人群中插了个空子向里看。
那里摆着两张拼接在一起的大桌子,后面站着几个费恩有点眼熟、估计是在工作的时候有过照面的党卫队员。而两张大桌子上,则是堆满了叠好的衣服,那些队员正在将衣服分发给难民们。
除了轰炸造成的巨大伤害,十一月份的天气对于家园被毁的人民来说也几乎致命。他们紧张地排着队,拥挤的人群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不时有脑袋从队列中探出来,察看自己还有多久才能排到。领到衣服的人几乎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有的情不自禁向分发衣服的党卫队员鞠躬致谢。
只要稍微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那些衣服并不是新的,有的外套已经被磨得起毛、有的被洗褪了色,但在这种境遇下,已经容不得人挑挑拣拣。
费恩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那件衣服,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再没动弹。
那件夹克的外套非常普通也很常见,费恩也曾见过别的人穿着,但是,胸袋上用金黄色的线绣上的y s字母,却是独一无二的私人象征。
而这两个字母,正是费恩当时见到的连中间那个分割点特意绣成了一朵小花这点,都一模一样。
费恩好像忘记了自己还在集合途中,转身走向那两张桌子,看了一眼找出其中那个小头目“过来一下。”
小头目愣了一愣,还是先向同事嘱咐了几句,从人群之中挤出来和费恩站到一边。
“怎么了”
“这些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小头目感觉费恩情绪不对。他很努力地在压抑着,但眼中颤抖的光芒仍然暴露了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费恩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只是这片刻的迟疑,却听见费恩再一次,更低声却更急迫、更有压迫感地问道
“这些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费恩明明知道自己会得到的答案,却还是要问,忍不住要问。
他曾经亲眼看见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从那辆散发着恶臭的火车车厢之中挤出来。在他原来在的地方,在波兰,在奥斯维辛。
小头目被他的目光瞪得有点发慌,扫了一眼那边还在排队领取救济衣物的群众,压低声音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些是从集中营回收来的。”
果然。费恩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规则被碾碎,秩序被倒进下水道。整个世界被胡乱搅拌,所有的界限都变得模糊。到底谁无辜,谁有罪,谁可怜,谁又该背负所有的罪恶,都说不清楚。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费恩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言行太过激烈了,轻声对那个小头目道“没事了,你继续吧。”
也不顾身后人惊诧的目光,费恩快步离开了。离开了人群,又独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走着走着他才想起自己还要赶去上班,于是从慢慢踱步变成快步走,然后又变成跑步,才勉强在规定时间到了安全部大楼门前。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仍然没有看到部长卡尔滕布鲁纳本人的身影,还是阿本德罗特在负责召集大家。费恩找到同为第一局的另外几位科长副科长,打了招呼之后站在他们身边。
等了一会儿看人差不多到了,阿本德罗特扫视了一眼才清下嗓子高声道“已经有人评估过了,这栋大楼可以经过修缮继续使用。但这段时间我们需要暂时换个工作地点,地址是不远的科赫大街。在搬到那里之前”
他又扫视了一圈,眼神有点盛气凌人让人很不喜欢。
“各科室需要整理好重要的资料档案暂时存在那边,之后再搬回来,这也就是今天的任务。”
几个小时之后,当和同事一起把普通的工作用品用车搬到临时办公室之后,费恩又回到了安全部大楼。
所幸塌掉的只有一边,楼梯还可以用,人事的档案室也还比较完好。费恩小心翼翼地走上被碎石砸得乱七八糟的楼梯,在这过程中,心里抱怨了一下上面也不会管发生二次崩塌的可能性,就让他们到楼里进行漫长的整理作业。
但这种抱怨在他走完楼梯之后就戛然而止了,费恩穿过走廊来到档案室门前。走廊也不再干净整洁,地砖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似的。档案室的门框本来已经变了形,门是强行破开的。
他不需要参与整理的过程,甚至没有必要在搬完自己办公室的东西之后再回来了一趟,可他还是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
房间里也落满了碎石,档案柜也七歪八倒,整个整理过程还是非常艰难。不过费恩刚好踩着午饭时间来,待在里面整理的人只有几名,而且听起来正商量着吃午饭的事情。见到费恩站在门口,纷纷站起来向他敬礼打招呼。
费恩抬手回礼“大家辛苦了,提早完成可以早点回去休息,趁这机会好好恢复一下精神。”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两个属下兴奋的表情,心里竟极不好受,像是心尖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他们在高兴的,无非是费恩所说的,可以比平时早一点下班,可以早点回去陪他们的女朋友,或者妻子与孩子,可以进厨房帮着妻子做饭,而不是让她守着一桌子做好的美味苦苦等着自己下班
他们好像已经恢复过来,或者说已经麻木,忘记了昨天才从一场惨烈大轰炸之中走出,生死只有一线之隔。而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不知道还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灾难。
“长官”其中一人看见费恩出神,轻声喊他。费恩的目光这才找到焦点,看着那人。他挠了挠头道“我们想先去吃个午饭再回来接着收拾,忙了一上午了。”
费恩确认了一眼时间“当然可以,你们快点去。”
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快速将手上拿着的文档归位之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陆续向费恩道别之后走出档案室。
“您不去吃饭么”走在最后的一人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对费恩问道。
说实话,费恩现在没有一点饥饿感。准确地说,生理上也许胃中已经空空如也甚至还提出了抗议,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没有想进食的欲望。他不想表露出这种感觉,只是敷衍道“我一会儿再去,你们先走吧。”
那些人走了之后,费恩慢慢地走进档案室,随意走动了两圈。现在,这间屋子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费恩,不那么整齐的柜子,还有海量的档案文件。灯光很暗,阳光从歪斜的窗框中照进来,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明亮的通路。
慢慢地走在那些高大的柜子中间,他需要抬起头仰视才能够看到柜子的全貌。他看见上面标识年份的分类签印着的数字,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标签慢慢倒退。
1943,是最新的,然后是1942
1941。
费恩站在这两个柜子中间,正对着刚才进来的门,外面的灯光把他的脸微微照亮,但凡有脚步声定会引起回声,而走廊中只剩下一片静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很久以前听到的话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当时耳边独有的水声。
“直到前年,我的部队被编入由伦德施泰特元帅指挥的南方集团军,东进执行巴巴罗萨计划。”
“就在不久之后的基辅会战中,我负伤了。”
“我急于回去作战,却突然收到上面的命令,我被调离了与苏联交火的前线。”
“我的回复是我愿意服从安排,但我的身体状况不至于退下前线,因此我申请继续领导我的部队进行作战”
费恩那么久没有听到过诺亚说话,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语气,语调,甚至吐字的方式。
一切都在脑海中重演,机群、爆炸、破碎的街道、离乱的人群。而诺亚,却永远挡在他身前。
突然费恩快步走到标示着“1941”的柜子下,诺亚所说的一切,都应该发生在那一年
早已耳闻帝国对不忠诚之人,尤其是身居高层的那些军官暗中进行清洗。而且随着大势压迫,听说那一位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精神状况也出了些小问题。
这样的材料,要是留下来不知会不会成为污点。
但这么多柜子,几千几万份1941年的人事调动文件,不知道要找到多久才能找到其中那一份
费恩也不敢耽搁,先前出去吃饭的那几个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平时档案室也一直有人,他只有这个机会。
手指颤抖着,却动作迅捷地打开其中一个柜子。他发现柜子中还贴有写着月份日期的子标签。费恩快速关上这个抽屉,往右走了两步打开另一个。这样就能缩小范围了,战役是7月份开始,也就是说诺亚调任肯定是这之后的事情
那个抽屉里面是八月份。很好,接近了。
费恩深呼吸沉下气,埋下头快速翻看着,神经高度绷紧,手指一边飞速拨动着文件一边小幅抽搐。
这个抽屉没有,他急切地关上抽屉,因为太用力而发出了“哐当”的一声,回响在档案室里。费恩没有时间去理会了,再打开下一个抽屉继续找。
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
猛然听到背后冷冷的说话声,动作却还停不下来,惯性般地继续。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从指尖开始,顿时失去了温度。整个人像是变成死物,只剩下几乎冲出体外的心跳。
第103章 x科赫大街临时办公室
费恩坐在新的办公桌前,呼吸仍然还急促着,心情也没有办法完全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