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恩在腰上围起雪白的浴巾,暂时隐藏住私密的部分。他的眼神一直有意去避开那片伤痕,也刻意地不去回忆脑海里那段被伤痕牵起的回忆。
提着洗漱用品走到水龙头前,首先掏出了两个蓝白色的妮维雅产品盒子,从中挑出了那盒牙皂粉,将另外一盒乳霜放在一边,接着又拿出一把长柄牙刷,弯下腰去接起一点水湿润牙刷,抹上牙粉开始刷牙。
“费恩,”马库斯忽然很严肃地道,“其实我很想问呢,你那片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费恩回过头,只是嘴中堵满了白色的泡沫难以回答,便只是瞪着澄蓝色的眼睛。颈后到脊背蔓延向下的柔美线条在恰到好处的部位没入雪白的浴巾边缘内。即使被浴巾遮挡也看得出那双腿的修长。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马库斯道,伸起食指来晃了晃。“你不会是被虐待过吧天哪难道你不会是个”罗尔夫故意装作很震惊的样子,张大嘴盯着吐出一口泡沫的费恩。
“是个什么”费恩问道,同时又将牙刷塞进口中。
罗尔夫很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就是那种那种”同时马库斯也配合着罗尔夫做出了苦不堪言的表情。两个人似乎是在表演编排多次的戏剧,只不过临时将舞台搭在了澡堂里。
“跟约纳斯一样那种被男人做的”罗尔夫突然脱口而出。
费恩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保持着冷如冰山的淡漠表情,他冲干净牙刷,直起腰来淡淡道“那你们烧死我啊。”
冷冽到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马库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瞪起灰色的眼珠,用手肘捅了捅罗尔夫的手臂“老兄,你猜中了”罗尔夫立马顺着话头道“我想是的。噢费恩你的取向让我们这些和睡同一间宿舍的感到很苦恼。”说罢用手抚了抚额头。
费恩无奈地摇摇头,找了个没人的水龙头将浴巾解下挂到不会被淋湿的地方。
“哦怪不得,”马库斯一拍手,恍然大悟道,“你在宿舍里从来不看那种明信片也从来不动手”把最后几个音节含混掉,却用手比了个不堪入眼的动作,“果然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类人都不会的吗”马库斯又比了一遍那个动作,“还是说只是因为你是在下面被做的那一个”
“我不是。”几乎忍无可忍,费恩开口反驳。
“我不认为你可以在上面。”罗尔夫很认真地道。
“我不是那种人。”费恩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这是一个女人干的。”
“是么那更劲爆了。”马库斯下结论似地道。
“我七岁的时候”
“你那么小就被包养了”马库斯失声喊出来,引得半个澡堂中裸男纷纷回头。不过也因为太熟悉这两个人的秉性,大家也没有将“包养”的问题当真。
费恩放弃了辩驳,转回头细细地揉搓起头发。细滑的金色发丝间渐渐漾起雪白的泡沫,沿着发梢缓缓坠下挂在同样白皙的肌肤上。
完美的身体比例,曲线优美地刻画着腰肢和臀瓣,然后是修长的腿部。零落的水珠不时聚成涓滴细流缘着光润的皮肤淌下,划过一道浅浅的模糊水痕。水流涌过蔓延覆上那片深色伤痕,参差杂乱的边沿毫无过度便烙在雪白得剔透的身体上。
头发被手指抓成一道一道的,澄蓝的清澈眸子也被水汽熏蒸得一片氤氲。细长的手指从颈间一直慢慢向下一寸寸地清洗着身体。常年军旅,连清洁的动作也变得机械与死板。
垂眼的一瞬正好看见揉搓着的那片伤疤。
下意识闪回目光。自欺欺人地逃避着回忆。
“其实我很想问呢,你那片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行。
不能去想。
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你不明白吗,你在这家里几乎没有地位。”
“可是费恩不能因为我而被其他人排斥他难道不是你的亲儿子”
紧紧捏着衣角的自己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桌子旁边。明明是才被欺负了的那一个,却跟犯错误的孩子似的垂着头。只是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什么都听不明白但感觉非常惊慌失措。
母亲端庄地坐在桌子边的主要席位上,长长的打着卷儿的金色头发束好垂在胸前。女仆拿来装着才兑好咖啡的烫手咖啡壶,却被母亲阴沉着脸赶了下去。
“雅丝敏,你听我说,”父亲双手撑着桌面,面色有些铁青,“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重要,只是费恩他还小,他不能在亚尼克家受到这样的待遇”
“那还能怎样”母亲顺手揉了揉站在一边男孩的头发。柔软的金发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整齐,男孩只是咬着苍白的薄唇沉默不语。母亲收回手,拿起还很烫的咖啡壶,里面沸腾冒泡的声音似乎还未完全消失,“你凭什么就认为费恩受到的待遇不公平连小孩子的游戏你都要这么计较”
“游戏,是么,”父亲很难得地发出一声冷笑,“就算小孩不懂事,你的那些堂姐”
“她们也是你的堂姐。”
“就算是、她们真的把费恩当成过自己家的人么你明明知道的,她们包括你,就是那么在乎那所谓的家族血统”
母亲的身体倏然震颤了一下,费恩慌忙抬起眼,然后“血统”这个词似乎是摧毁了母亲一样,使她失去了力气,连那盏小小的咖啡壶都拿不稳
一瞬间,深色的滚烫咖啡从壶中翻涌泼出。
费恩猛然回过神,眼中闪现过一丝凶戾继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腰间左侧因为不经意反复的搓洗染上一片粉红。
快速地冲洗了身上其他部位然后关上水。拿着浴巾走到一边擦干身体。即使是对自己的身体动作也变得粗鲁而大力。这不是第一次,他却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想起儿时的事都会让自己变得暴躁。
罗尔夫和马库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费恩穿上内衣裤,再习惯性地套上长裤,把衬衫披在肩上,提着洗漱用品离开澡堂。
然而脑中挥之不去的仍然是滚烫的咖啡浇到身上时,皮肉刹那间发出的刺耳声音。以及那一瞬间女人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
第10章 x军营宿舍
熄灯之后,费恩躺在床上,努力不让那些回忆再进入脑子。
每一天的工作都很繁重,而诺亚偏偏又是个喜欢熬夜工作的上司。仅有的休息时间每一分钟都特别宝贵,所以他总是躺在床上强迫自己进入睡眠,尽管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每次都有效。
况且今天罗尔夫的朋友给他寄了一摞画面内容不怎么良好的明信片,而他又大方地将他们分给了同寝室除了他和约纳斯以外的其他几个战友。如果再不睡着的话恐怕要陪他们熬至半夜才能消停得下来。
刚到集中营报到的时候,这边的生活条件还比较差,只有凑活着住集体宿舍。后来升了职,也建设了新的住房,费恩虽然嘴上没怎么提这件事,却始终没有搬出去一个人住,仍然留在原来的六人宿舍里。
军营的夜晚相对于诺亚的官邸来说并不是那么的宁静。走廊上不时有军靴踱过的巨大声响。窗外不远处未眠的军犬也常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吠叫。
费恩扯了扯被子,长出一口气准备入睡时,下铺的被子中忽然闷闷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沉呻吟。
又来了。费恩不耐烦地用被子捂住耳朵,却挡不住同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地从宿舍各个方位此起彼伏地响起,越来越刺激也越来越快,含混着模糊的浑浊语句。
费恩把整个头部埋进被子里。其实这种事在军营中并不少见,政府不但不阻止,反而公开出售色情内容的读物与明信片。目的是为了慰劳士兵的同时也对他们进行鼓舞。然而费恩从小受到的教育本来就很严苛,本人又一直洁身自好,从未做过那种猥亵的事情。
其实就这个问题,罗尔夫和马库斯已经编了很多场对白来调侃他,只是他不以为意。
此时被那种声音包围着,连思考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明天工作,又要犯困了吧
第11章 xi办公室
叠好审批过的文件,抬头看钟发现又已经是凌晨了。窗外一片死寂,偌大的办公室也只有秒针跳动的规律机械声。
前天晚上让副官和自己工作到凌晨,那个年轻人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昨天虽然依旧有很多工作要熬夜完成,他也找了个借口让费恩回军营去休息。
那个叫费恩的副官其实还是挺可爱的。想到他竟然困到站在办公桌前睡着,诺亚脸上浮现出一层浅淡的微笑。有中年男人刚毅轮廓的脸上却依旧也有年轻人矍铄的光彩,只是又比年轻人多了一分经历过世事的沧桑。
亲眼见识过这两次波及世界的巨大战争,也亲眼见证了这个帝国的强大,衰落,被他国的凌辱,以及再次浇铸起来的强悍。这种经历是才入伍的新兵不可能体会到的。他也上过战场,见惯了本来熟悉的面容破碎喷迸出血浆的刹那,也体验过将子弹送入敌人身体的快感。然而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热忱,以及这个国家犹如钢楔般的忠诚。
最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是否放好,诺亚关灯,锁上办公室的大门。
准备就此上楼洗漱就寝。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过于炫目让人敬畏的军衔把他变成孤傲的狼王。就算是在簇拥之下也依然独来独往。
他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但是他不在乎。因为帝国的分量始终高过一切。
踏上楼梯之前,客厅的电话刺耳地划破了夜的安宁,在房间里空荡地回响着。诺亚眉一皱,快步走到电话前。
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并不多。考虑到任务的保密性质,除了工作以外,有关于私人的事情通常只能采用信件与他联系。而且在这种时候打来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在提起电话听筒的瞬间他表情凝重地快速做了一个心理准备。
铃声戛然而止。
那边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然而男人紧锁的眉头松开,眼中的锋芒也消逝无踪。唇角不经意地颤抖着往上提了一提。开口也变为了温柔的语调
“嗯。是爸爸。”
第12章 x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万岁,希特勒。”费恩朝走下台阶的诺亚敬了个礼。诺亚也敬礼回应。
“早安,长官。”费恩站直身子,双眼平视着前方。头发依旧用少量发油梳得整整齐齐,梳齿的痕迹像刚刚犁过的金黄色麦田。时间已入仲夏,阳光细碎地铺在他金黄的短发上。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如果忽视掉脸上两片乌青的黑眼圈的话。
昨天晚上同寝室的像是闹狂欢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明信片的内容太限制,两三次之后才结束。直到他们全部安静下来费恩才能够睡着。
“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费恩少尉”诺亚问道。
“很不错。谢谢关心,长官。”没经思考就说出这样公式化的句子。
“那就好。”诺亚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阳光下他眼眶周围浮起的乌青也更加明显。
两个人就这样,用幼稚的谎言对对方掩盖着相同的事实。
“天气热起来了,那边也会更躁动吧。”
“我一定加强监督,长官。”费恩迅速心领神会,服从地低下了头。诺亚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背,并不是长官对下属的那种客套,而更像长辈对晚辈,或是友人间的那种亲切感。
诺亚在庭院里随处走动,费恩在他身后跟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一步不落。
诺亚一边在脑子里回想昨天看过的关于比克瑙的文件,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当时已经停产了的金箔包装奥地利产蓝鸟香烟,叼在嘴里后又取出一支亚努斯镀镍黄铜的打火机熟练地点上香烟深吸一口,袅袅烟雾随之扬出。
虽然努力想克制,费恩却还是在烟顺风扑面而来的一刹咳了一声,然后自觉有些失态地屏住呼吸。
诺亚回过头来,将烟夹在手指间“费恩少尉,你不抽烟么”
费恩摇了摇头“从来不,长官。”小的时候家里有人抽手卷烟,他每次闻到那个味道就想吐,并且严厉的家教也决不允许他接触那种东西。入伍后每个月配发的补充物资中有几根随食品发下的香烟,他却每次都是任由同寝室的几位烟民将他的那份也拿走,尽管每次他们叼烟聊天的时候费恩都觉得自己的肺被埋入了好几米深的土里。
诺亚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唯恐方才不敬的举动会造成长官的反感。然而没过多久诺亚就不发只言片语地转过身去。费恩也只好快步跟上。
庭院里长了一些两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花,却在夏天的阳光下散出醉人的清香。几名身着条纹囚服的仆人修剪着草坪,见到诺亚也只是压着头恭敬地问好。
再后来绕过庭院走向营地的路途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诺亚先后抽了大概三四根烟,费恩在无意间发现,他后来吐烟圈时,总是向着对自己逆风的方向。
浅淡的烟圈随微风渐远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庭院中的花木却有一种从前不曾注意的芳香。
第13章 xiii客厅
晚上的工作结束得还算早。多亏有费恩和其它人的努力,集中营那边一直维持着平静。尽管诺亚白天工作时,就算在办公室也能听到费恩那把克里格霍夫产的鲁格手枪子弹嚣张地迸出膛中的声音。
他早就发现费恩对犹太人的仇视已经大到不可能是由政府和官方强行输入。他每次开枪都带着享受夹杂不屑的表情,而那张英俊冷傲的脸也会在打骂犹太人时变得残酷凶暴得几乎扭曲。而对待苏军俘虏、政治犯、吉普赛人、同性恋者等时却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然而诺亚却从来都没有问过。从第一天他就敢断言费恩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种事本来每个人都有,但往往越在外表注重坚强的人,内心的隐痛便越禁不住触碰。
较于他,自己对犹太人却并没有如此大的仇怨,“只为了国家”这个理由干净得纯粹。
抬眼望向被窗帘半掩着的窗。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由地平线向上,从耸立的烟囱侧边,紫色的天空一直渐变到靛青。半钩弦月在浅色天幕中若隐若现。
诺亚点上一支烟,正要坐上沙发时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院中一辆车的角落。
是那辆漆黑的军车。平时费恩回营地时乘坐的那辆车。
诺亚紧了紧眉心,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离他工作结束让费恩离开已经隔了大约四十分钟,那辆车却还停在门外。他将烟头按入烟灰缸,然后走出门外。
无需下那几级台阶便能清晰地看见费恩沐浴在浅淡月光下的身影。这样的角度只要一转视线便能发现门口注视着自己的诺亚。然而他的视线却一直被其它所占据。
费恩站在汽车旁,庭院中除了他便没有其他人,只有远处守在大门两侧站岗的士兵,如同塑像,融入在静止的背景当中。
他低着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一缕嫣红的血流涓细地淌出。
费恩却像正在端详,或者欣赏着。捉摸不透的蓝色美丽眼眸紧锁住那条细微的伤口,对于自己体内向外沁出的猩红血液漠不关心,像是根本不知这血液来自自己。那样麻木的表情又似是根本感受不到痛感的存在。
诺亚悄无声息地倚上门框抱起手臂。天色渐沉,惨淡的月光投射在光洁漆黑的车辆上,然后照亮了费恩那张毫无血色和表情的脸。
不并不是毫无表情。那精致的五官混杂了太多情感以至于将每一种都冲淡。然而诺亚敏锐的观察力自十几年前进入军校便经受过严苛训练,虽不至完全解读,但他眼中极力想掩藏的落寞、无助和软弱都被撕裂伪装的外衣裸露在空气中。
看到这样的费恩,诺亚莫名地好像胸口遭撞了一记。
他不想做一个只会看着下属默默流血的所谓长官。然而当他正准备走下台阶鼓舞一下费恩时,他又看到了费恩眼中另一种眼神像燃起的黑色火焰般,比诅咒更加恶毒的怨恨,全部贯注于缓缓沁出伤口的那一滴血。
对涌出于自己身体的血液,竟存在如此的痛恨。
却又更加的悲凉和无助。
诺亚忍住那一瞬冲下楼梯的想法,然而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转身走回房子里,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庭院里费恩听到这个故意的巨响才猛然从纷乱的万千思绪中惊起。循声望去只见钉着金属门牌的紧闭房门。苍白的英俊面容许久才恢复血色。
黄昏中的庭院仍酝酿着瘆人的死寂。
不经意间,伤口中溢出的血液已滴落脚边的泥土里,犹如植物疯长的根系迅速地渗透进这片大地。
第14章 xiv办公室
擦过几遍鞋油,泛着黑光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刻意抑制下来的脚步声。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件。
“长官,您的信。”费恩站定办公桌前,将信封双手递上。诺亚眼光一直盯着冗长的数据头也不抬“是么,哪里寄过来的”
“柏林。”似乎是已提前熟知过信封面上每一个角落,费恩脱口而出,“不过是私人信件,长官。”认为这个地点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费恩又补充道。诺亚放下钢笔,从费恩手中接过那封信件,快速扫了一眼发信的地址,以及表示经过军区审核并且通过的钢印。
诺亚没有马上拆开信件,只是转头对费恩道“你先忙自己的事吧,费恩少尉。如果有空的话让人打扫一下楼上的客房。”“是,长官。”费恩点了点头,就算心有疑惑也是完全麻木地服从。
转身走出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地合上办公室的大门。
同时,诺亚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带有花边的彩色信纸。一行一行,久违的从熟悉变到渐渐陌生的字迹。一直到最后,却又被另一种稚嫩的,但又努力想写好的笔迹所代替。
一直看到最后一行,诺亚的脸上也出现了平日难以见到的笑意。
“爸爸,妈妈说下个月要去看爸爸,我真的好高兴哦,我一直都好想爸爸。”
第15章 x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似乎是为了照亮荒凉地平线上的道路,太阳从升起伊始便发着灿白的光芒,以致于外来者不会在这漫天的阴霾里迷失方向。
车子驶入戒备森严的军区,缓缓停在灰白建筑前的庭院。诺亚衣着整齐地站在台阶下,注视着那辆停在门前的车。门开的时候,阳光洒在了车厢内女人深色的发梢上。没有冶艳的妆容却从举止中散发出优雅的魅力。即使已为人母,在他人看来却依然不减当年的风姿。
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下,望着几米外的诺亚。诺亚对她微微笑了一笑,女人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已经进行了寂静的交流。
“爸爸”
小女孩跳下车,提着小洋装的裙角飞快地跑到诺亚身边。诺亚将她抱起来,轻轻吻了一下女孩粉嫩的面颊然后将她放下。八岁的女孩依然娇小却充满活力。也许是因为终于能见到爸爸,所以换上了非常甜美漂亮的粉紫色洋装,胸前别了朵精致的水晶胸花,栗色的卷发分成两束扎在小脑袋两边,整齐的厚刘海下瞪着大大的褐色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娃娃,从四岁生日时诺亚送给她这个娃娃,她就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虽然家里还有许多其它的娃娃,但这一只从来都是她的最爱。
“伊尔莎,”诺亚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头顶,“新的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好棒,”伊尔莎眨着眼睛,“不过,我老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诺亚的笑容淡下来,却依然和缓地道“爸爸的事情很多哦,是因为元首信任爸爸,我不能对不起我们的国家对不对”伊尔莎努力做出很沉重的样子点了点小脑袋表示理解父亲。诺亚笑了笑,将目光移向庭院中的女人。
“看到你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诺亚平静道。
“我也是。”女人走近,与诺亚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便离开。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对方的。
诺亚笑着一点头,回身打开房门道“格莉塔,进来坐吧,你和我们的伊尔莎小姐坐这么久的车应该有点疲倦了”
叫做格莉塔的女人垂下浓密的眼睫,从诺亚身边擦身进入房里。诺亚又向伊尔莎做了个“请”的动作。然而伊尔莎看着诺亚,晃了晃身体道“嗯爸爸,我可以在外面玩吗我不太想到屋子里面去。”
那一瞬间诺亚几乎脱口而出严厉的拒绝却最终忍住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伊尔莎那双大眼睛里满怀期待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道“行。但是你要答应我,”低头看了看表,“十点钟之前要回这里来找我,而且只能够在这附近玩,不能跑太远,可以吗”
“好的”伊尔莎开心地晃了晃头上的两束卷发,紧紧将兔子娃娃抱在胸前。诺亚不大放心地看了她两眼,然而伊尔莎做出一种“完全没问题”的表情,诺亚这才转身进屋。
伊尔莎抱着兔子在庭院里面蹦了一会儿,太阳暖得如一张柔软的绒毛毯。修剪过的草地上,色泽鲜艳的花朵微微摇摆着。
总觉得爸爸现在在的地方很不舒服,肯定没有家里好。伊尔莎叉着腰,很严肃地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幢灰白色的大家伙。最后似乎觉得自己再怎么看也没法给它重新换个颜色,便无奈地学大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却被一丛花吸引了目光。
将兔子夹在臂弯里,采下丛中最好看的一朵。
这儿的花采一两朵应该不会被爸爸骂的吧。
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寻找着更多的花。不知不觉手上已经多出来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鲜花,然而抬头一看,已经离刚才的地方走了好远。这里的草地已趋荒凉,灌木丛也高得像从来没有修剪过,只是地上仍然有来来回回的脚印。
琢磨着要不要顺路往回走。自己明明答应了爸爸只在附近玩的。
但是“附近”到底是多远呢。
突然爆炸一般的巨响冲进脑海。伊尔莎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捂住耳朵,然而这尖叫却被接下来一声巨响掩了过去。伊尔莎抱着小脑袋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敢放开。这片地区又恢复到之前的安静,只有受惊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
换作其他女孩子可能早就一边抹眼泪一边逃走了,但伊尔莎和她们不一样。
也许是骨子里仍然继承了诺亚的那份坚韧,她踮起脚尖将花束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这些房子的颜色也一样很难看。伊尔莎心里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鼓足勇气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几乎被茂密的灌木丛所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蜿蜒着前伸,不知道有多长,只走了几分钟就听见不远处的人声。听起来像是在骂人,而且声音很不友善。
伊尔莎有些担忧地放缓了脚步,仔细辨认那个说话的声音。
那些句子她大概只听懂一半,有一些词她从来没听过,还有一些词她不明白意思,但妈妈很严厉地告诉过自己绝对不准说。
她越走那个声音便越大,而且始终只有一个声音很没礼貌地大声讲话。伊尔莎不禁有些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在对空气讲,因为那些话是非常、非常不礼貌的,而那个他的“对话者”却一直没有反驳。
走到路的尽头,她很小心地拨开一根灌木的枝叶,这样她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令她吃惊的是那里真的不只有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大部分穿着脏兮兮的蓝白条纹的衣服,好像很害怕地蹲在地上。只有一个人站着,似乎就是一直讲话的人,他背对着伊尔莎,身材高挑修长,穿着整齐的军装,帽子下面露出梳得整齐过分的短发,是纯净的金黄色。
他穿着光亮的高筒皮靴,在那几人面前踱来踱去,地上有两滩四溅的深红液体,闻起来很像公园里有几个秋千生锈了的味道。伊尔莎耸了耸小巧的鼻子,屏气看着那边。
那几个人背后是高大的铁丝网,长到伊尔莎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唯一的门那里有两个士兵守着,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仿佛雕像一动不动,手上都端着漆黑的枪支。
伊尔莎咬起粉嫩的嘴唇,开始确信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铁丝网那边一片荒芜,更远的地方还冒着一看就很脏的浓浓黑烟。
她正盘算着要溜,离开这个破地方,却没注意到声音已经消失。头顶上的枝叶一阵抖动,伊尔莎下意识抬起头,却正好看到了一双眼睛。
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像是大海一般的蔚蓝清澈,天穹的光在眼中都倒映得无比清晰,像圆润的蓝宝石,似乎能从这双眼望下去贯穿他的内心。透亮如镜,浅色的眸中不需细看就能辨认出自己的身影。
然而眼睛的主人此时却是略带惊讶的。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啊。
在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小孩子没穿着囚服的就像是外星人一样。
费恩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伊尔莎。伊尔莎有些手足无措地晃了晃。但被那双眼睛盯着似乎连转身跑掉的机会都没有。
“嗯你好,先生,”伊尔莎牢记着学过的礼仪轻轻提起裙角,她总觉得在外人面前要尽量显得有礼貌一些,尽管面前的男人似乎并不这么想。“我叫做伊尔莎,伊尔莎冯塞弗尔特。”
费恩听到这个姓氏后稍稍瞪大了眼睛,随机才想起面前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伊尔莎稍稍嘟起了嘴。好歹也回应一下吧,起码作为交换也应该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啊。伊尔莎忽然想到,这里的人该不会都这样吧,于是暗暗开始为爸爸所处的环境感到担忧。
“你跟塞弗尔特中校是什么关系”费恩努力对小孩子放缓语气,尽管他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让人很不舒服。
“呀原来你认识我爸爸啊,大哥哥你好厉害。”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句话是否做到了“礼貌”。
费恩一时无言以对。心里想在这里要是谁不认识他才是最神奇的。
不过大哥哥这个称呼让人感觉怪怪的。
从小到大“费恩”这个名字后面加过很多后缀被无数次称呼过。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称谓,总之他从来没被叫过“大哥哥”。
但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有点热热的
费恩沉默了一会儿,伊尔莎一直用那双澄明的浅褐色眸子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伊尔莎先是心中一沉,虽然爸爸从小就没有怎么训斥过自己,但依然很怕惹他生气。正想到这里,回过神来费恩已经在几步开外。伊尔莎立马抱紧兔子娃娃追上去。
费恩的步子不快,然而成年人的步伐让伊尔莎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费恩,白皙俊美的脸上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视着前面蜿蜒的道路,而在这一刻似是因感到了目光一般侧过浅蓝色的眼眸。
伊尔莎原本就红润的脸颊再次染上一层绯红,连鼻尖也变成了成熟苹果的那种颜色。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兔子,怯怯地试探问道“大哥哥”
“嗯”费恩略睁大眼,即使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金黄色的长睫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
伊尔莎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那个,请您不要跟我爸爸讲我跑到这里来了好吗虽然我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地方”想到之前那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场面,伊尔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而随后又大声道“我爸爸不让我跑太远,他知道了会批评我求求你了”伊尔莎说完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
那一瞬间费恩的动作似乎是要停下脚步,却最终继续走了下去。形状薄而姣好的嘴唇张开的刹那,伊尔莎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就像小孩子盯着圣诞老人。
“再说吧。”
完了。
伊尔莎僵硬在原地,眼眶中盛满了泪花却始终没有涌出来。然而不远处费恩的身影却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伊尔莎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被灌木丛挤得只剩一丝缝隙的小路,灿白的阳光被层叠的枝叶阻隔之后,犹如残兵败将微弱地缀在小路上。更深处来时的方向早已湮没于阴郁的浓绿之中。
伊尔莎感到一阵寒意,不经意地抖了抖,最终还是小跑追上前面的费恩。
诺亚在战场上训练出的敏锐听觉刹那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却仍默不作声地将格莉塔面前餐桌上精致的茶杯续满。瞬间白色水汽溢起,在空气中扭转飘逸成朦胧的纹理,最终堪堪隐去如纱帘初开露出背后平静如水的女人面容。
“谢谢。”格莉塔很优雅地抬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端着茶壶的诺亚背影顿住一下,半晌慢悠悠道“你好像很久没有对我说过谢谢了。”
“长官。”格莉塔开口之前,费恩出现在门厅中。依然如旧站得笔直,却在站定的一刻望向手里拿着茶壶的诺亚,而这个动作让他的眉心不自觉紧了紧,身上沉睡已久的伤疤似乎再次隐隐作痛。
然而所有的感受,都被费恩用冷淡的表情,强制压入不见天日的心底。
诺亚刚转过身想开口说话,却见费恩身后蹦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摇晃着脑袋上两束卷曲的头发。只是表情怯怯的,总有种随时要哭出来的感觉。
“你们”感觉是整个奥斯维辛最不和谐的两个人站在了一起,就像灿烂的小火苗和坚冰。诺亚低头看了一眼表,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到约定的十点钟,“费恩少尉,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的”
伊尔莎紧张地瞟了费恩一眼,令人绝望的是费恩澄蓝的眼睛一直直视着前方,从未感受到这种充满热切盼望的目光。
“我在房子后面的草坪上看到了她,长官。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在这里玩不太好,所以我让她和我一起回来。”
伊尔莎惊讶地抬头盯着费恩依旧寒如清霜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偏移。
哎,原来大哥哥撒谎
也那么厉害啊。
第16章 xvi军营宿舍
“嘿,兄弟们,快看有人给我送了一束花”马库斯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冲进宿舍,手中挥舞着一束色彩鲜艳的小花,“帅气的马库斯施米德终于有人爱了,欢呼吧战友们”
坐在费恩下铺,为长靴擦着鞋油的罗尔夫头也不抬便应声回道“是么那真是恭喜你啊,是哪个男人送的”
马库斯在其他人憋笑声中瞥他一眼“只有你这么恶心的男人才送别人花好么不过你要是送的话我说不定还是会考虑接受的。”罗尔夫放下手里的靴子,拿起另一只的同时示意般地将眼睛向上方一翻道“得了吧。我要喜欢男人的话我就送花给费恩,人家比你漂亮。”
下铺马库斯和罗尔夫狂笑作一团。费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手中书本上的字句。才洗完澡之后身上有种水汽,湿润但是不闷。身上穿着白色紧身背心,尽管时值盛夏,由于夜晚偏凉还是在肩上披了件白衬衫。
自从认识了马库斯和罗尔夫后,他们两个就不遗余力地利用身边每一个人开着涮。相处这么久费恩已经习惯了,非但不反感,心情好时还会插两句嘴。
毕竟集中营的生活太无聊了。
“你看人家费恩嫌弃你。”马库斯用手肘去捅罗尔夫。罗尔夫一个反手将他摁倒在床上。最终一边厮打一边狂笑着扭在一起滚来滚去。
费恩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将书轻轻翻到下一页。
宿舍中另一名成员约纳斯回来的时候,一眼望去,罗尔夫与马库斯以常人难以办到,类似拉奥孔一样极其扭曲的姿势纠结在一起。地上还有一束鲜花被可怜地遗弃了。
不过因为平日见惯了这种光景,约纳斯愣了一会儿便恢复正常走进门,手中拿着一摞彩色的广告类似物。
“嘿,约纳斯,”罗尔夫那张带有小胡子的脸从扭曲的胳膊与腿中间挤出来,“你不在的时候你男朋友给你打了电话。”
约纳斯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捏了捏手中的纸,轻声道“噢谢谢。我会给他打回去,或者写信什么的”“啧,太娇羞了。”罗尔夫感慨道。约纳斯抬起眼刚想反驳却又看到了那束花“这是谁的”企图岔开话题。
“别的男人送给马库斯的。”罗尔夫抢白道,然而马库斯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道“滚蛋吧,那是我在窗台上捡到的”
约纳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将手中的纸拿起来挥了挥,煞有介事地走到寝室中间道“我这有一些广告关于订牛奶的,如果有需要在下面这里签字就好了。”
“我需要。”马库斯吃力地从罗尔夫的膝盖下面伸出一只手,在约纳斯耐心的帮助下艰难地完成了签字。之后正在打牌的另外两个人,卡恩和鲁迪也陆续签了字。
约纳斯刚想出去的时候才意识这房间里到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走到罗尔夫的床边,踮起脚尖,趴在费恩床边的栏杆上问“费恩,你呢”
费恩的目光在手中那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来,开口之前却听约纳斯道“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说罢站稳回地上。
“你知道么,约纳斯,”罗尔夫严肃地道,“我们刚刚有十秒钟时间把裤子从你那可爱的屁股上扯下来。”
约纳斯很窘迫地瞪了罗尔夫一眼,抱住几个人的签字头也不回地冲出宿舍。罗尔夫和马库斯又开始发出雷震一般的狂笑。
上铺的费恩眨了眨眼,将视线挪回书页上。
“其实还是很想订的。”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第17章 xvii
绵密的浅色雨幕笼罩在乳白色大理石台阶上。白色房子在烟雨中朦胧,如同美好却脆弱的梦境,经不得一点惊扰。
没有惊雷。但对开的实木大门被冲开的一瞬间,却是梦境中比雷霆更震撼的破裂。
表情冷峻的少年疾步冲出门。背着巨大背包的身形在雨雾中异常单薄。金色的短发被雨水凝成缕紧贴在白皙的脸上。尚未成熟的精致五官却带着与他年龄大为违和的冷酷。
一名男人紧跟着少年冲进雨中,大声唤了他的名字,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减缓,男人箭步上去捉住少年纤弱的胳膊才让他停住,然而少年却一直赌气般没有回过头来。
“你让他走”女人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出。
男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听我说,儿子,再忍忍就好了,你不能去参军,不然一切都完了”少年依旧没回头,毫无感情道“松手。我就算死在军营里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
大敞着门的华丽建筑在雨雾中氤氲成灰色的一片。
“别听你母亲说的快跟我回去”男人以近乎哀求的口气道。
“你劝他干什么他要是铁了心你就让他去好了”女人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听到了”少年微偏过的侧脸泛起嘲讽的笑意,却似是强忍着咬牙道,“松手。”
男人的心一凉,还是小声开口,即便声音已有颤抖“儿子,你太冲动了”
“松手。”
“儿子”
“放开我,懦夫”
少年大声吼道,轻而易举地挣开了男人变得无力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费恩亚尼克猛然睁开眼,视力很快适应了黑暗,渐渐描摹出天花板角落的轮廓。
有微弱的光从下面传来,应该是约纳斯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筒给他那位在柏林工作的男朋友写信。其它人都已入睡。辨不出属于谁的鼾声打得很响。
费恩翻了个身,拉好被子。闭上眼却又想起那个梦。
频繁地侵扰,令他对这样的梦境感到厌烦。
同时恶心。
第18章 xvi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费恩下车后抬眼便看见坐在台阶上的伊尔莎。她抱着那只心爱的小兔子玩偶,却似百无聊赖地撑着肉嘟嘟的小脸。见到费恩的瞬间仿佛才稍稍来了些精神。
“大哥哥。”伊尔莎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费恩走到台阶下便不再往前,垂眼看着她。被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盯着很有压迫感,伊尔莎抿了抿嘴小声道“大哥哥,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费恩内心一愣,从来没人这么问,也少有人愿意主动跟他讲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怎么了”伊尔莎把另一只手也撑在脸上,闷声道“好不容易来看爸爸,可是爸爸的工作真的好忙,都没什么时间陪我说话。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好玩,感觉好多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很不舒服。”
“呃,”费恩刚开口发现自己不会也从来没有安慰过人,“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当然也包括你爸爸嗯他所做的事服务于这个帝国的伟大事业,你应该理解他。”说罢眨了眨眼,颇不放心地道“你听明白了么”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伊尔莎学着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眼道“那,大哥哥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做完事情回家么”
“不。”费恩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宁愿自己能在奥斯维辛干一辈子。因为一旦离开了这里他便无所去留。而集中营比他那所谓的“家”要好得多。更何况他的家,那在大房子中仿佛虚无的存在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噗。”伊尔莎瘪着嘴叹了口气,显得有些蔫。
“也许仗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陪你了。”费恩下意识脱口而出,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摁下了水一样有些沉闷。
打完仗他还能去哪里
在他印象中,只有诺亚是唯一关心过他的人,还有军营里的战友,虽然与费恩的交流不是那么多,平时相处也算愉快。倘若德国一旦走出硝烟,军队裁撤,他便失去了唯一的归宿。
因为恐惧与生俱来的孤独,所以费恩自从意识到这恐惧的那日,便学会了用热爱孤独来麻痹自己。
但用冷漠的眼看向世界时,世界终究也是冷漠的。
澄蓝的眼眸黯淡下去。
然而伊尔莎并未注意到费恩表情的变化,她将下巴抵在兔子娃娃的头顶道“打完仗大哥哥也可以回家了吧”
费恩怔住,沉默地绕开伊尔莎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却没有敲门,冷漠地道
“我没有家。”
他顿了顿,抬手去敲门,然而手触到门的前一瞬,身后的伊尔莎小声道“那,大哥哥打完仗了来找我爸爸吧。”
费恩惊异地转头,正对伊尔莎脸上真诚的表情。像努力解释一般,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认真道“没有家的话大哥哥太可怜了啊。我爸爸很厉害的,肯定能帮大哥哥找到房子住下来的。”
费恩听到如此幼稚的话语忍不住嗤笑一声。然而接下来想说什么都觉得心酸到说不出来。
伊尔莎盯着他的脸,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不可能的。”
费恩僵硬地笑了笑,转身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第19章 xix办公室
冒着热气的咖啡装在精致的白瓷杯中,被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甚至都没发出碰撞的声响。半块方糖和很少的奶精,这是诺亚习惯的口味。这样连厨房女佣都不知道的事情被费恩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费恩并不怎么喝过咖啡,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奶精多一些比较能接受。
“谢谢。”虽然费恩不知道有什么可谢的,毕竟他是他的副官,但诺亚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说。费恩立定站好道“后天会有车送夫人小姐去车站。再隔几天会有一列火车过来,按您的意思,安排正好避开他们。”
“嗯,辛苦了。”诺亚喝了一口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水汽飘荡在杯上像咖啡里加多了奶精不对,不要去想奶精。费恩用力眨了眨眼,防止自己又进入快要睡觉的状态然后开始乱想。诺亚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拿着咖啡好像思索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格莉塔,她不是我夫人。”诺亚道,“我们离婚了。”
费恩有些吃惊,不过也只表现为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诺亚却似陷入深思完全没有察觉,淡淡地继续道“费恩你完全看不出来对不对不过确实我和格莉塔从来没有争吵过,但她的善良让她自始至终无法接受我的工作。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帝国的荣光。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流血和杀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很享受这种杀戮,对于我而言,留在这里仅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听到“享受”这个词的时候,费恩猛然感觉心脏紧缩一下,他迅速回忆起看到犯人鲜血涌出时那种扭曲的快感。但同时也伴随着莫名空虚的阵痛。
也许用享受来形容是恰当的。因为费恩也无法具体说出自己那种感受。他只是在一条路上用残忍孤独地堆砌成壁垒,至于想去守护,或是掩藏什么便无人知晓。
借着晚餐时红酒的酒力,诺亚继续道“我甘愿为值得的事业贡献一切,但格莉塔不能理解这条路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生命来奠基。我告诉过她那些道理,但她只是虔诚地祈祷,所以,我来这里之前的一个月,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没有权利干涉她的信仰。”
诺亚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费恩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在听,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不知说什么。诺亚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深邃的目光每次都让费恩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诺亚只是笑了笑“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便低下头去继续办公。
寂静之后挂钟走动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清晰。
随着“嗒、嗒”的钟声,费恩竟忍不住又想打哈欠,甚至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瓶可口可乐提神就好了,不行的话加了奶精的咖啡也行
不要再去想奶精了费恩在内心恶狠狠地对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