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隆这地,昼夜温差极大。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小雨微凉,打湿了窗棂闯入屋内来。
潮湿的环境总让他的双腿隐隐作痛,这是自那次爆炸以后留下的诸多后遗症之一,还有间或的耳鸣,总是突然而来,毫无防备。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了一根烟。
清香悠远的气味极大地安抚了烦躁的神经中枢,带给大脑片刻的安宁和平静。
他学会抽烟同样是在那次爆炸以后。
烧伤带来的伤口,让人痛不欲生。
他成日成夜纠缠在火烧火燎的剧痛之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泥淖,难以自拔。
倚赖这种给人安定的烟草例如饮鸩止渴,虽能慰藉一时伤痛,却不能给人以长久安宁,然而总归聊胜于无。
窗棂上的雨珠连成了一片难得的珠帘,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他伸手进雨中,感受这份湿润。
雨水顺着指缝缓缓流逝,就像旧时光,稍纵即逝。
在这个清冷湿润的午夜,他的呢喃恍若羽毛飘至虚空,随后不见踪迹。
“谷衍。”
烟蒂轻轻落地,宛如一地银屑。
这一夜灯光未暗,有人守着夜雨静候天明。
雨后的卡隆,仿佛黄沙大漠中的一支青荷。
千顷绿洲,亘古绵延。
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近处有几只牛羊在山野上闲逛,偶尔低头吃草,风吹草低,大有田园山水的闲情雅意。
此处是一家茶园,茶园的主人外出工作,屋内留下孩子和旅客,大概私交甚好,主人很是放心。
“会木雕吗?”黑人小男孩抬头问道。
“会。”那旅客三下两下就削出一把木质小刀递给男孩。
小男孩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小刀,又期待道“还会什么?”
“打鸟偷蛋。”
男孩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惊呼道“噢,天呐!卡隆不能伤害动物的。”
旅客翘起二郎腿,慵懒道“那我教你爬树吧。”
男孩期待地跟着他出门。
旅客果然是个爬树高手,短短几分钟就提点男孩成功登顶,然后摘下树上的牛油果看着他笑。
男孩在树上玩得累了,对他说道“我可以下来了。”
旅客拍拍手,对他展示一个拥抱的手势。
男孩惊讶道“要跳吗?”
旅客理所当然道“当然了,不然怎么下来。”
男孩窘迫道“你不知道下树的方法吗?”
旅客认真道“塔沙杰马,我只会教人爬树,不会教人下树。”
两人的对话都是当地的卡隆语。
男孩预估了跳下来的高度,道“沈,我会受伤。”
旅客鼓励道“相信我,跳吧!”
话音刚落,院子外就有一道清凉的男声道“塔沙杰马,不要相信他。”
那人也说卡隆语,可能是刚学,发音吐字略微有些声色。
他把手上的袋子放到桌上,随后爬到树上对男孩说道“把手递给我,我带你下去。”
塔沙杰马似乎很信赖他,立刻把手递了过去。
那人身形瘦削,年纪不大却有一股清冷沉稳的气质。
塔沙杰马趴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大概是茶园的味道,可又比那个味道好闻很多。
大概是中国的味道。
他抱着男孩平稳落地,随后理了理衣服,回到了屋子里。
旅客摸了摸鼻子,毫不在意被冷落的自己,他厚脸皮道“塔沙,能给我们送些茶叶来吗?”
男孩点头道“好的。”
旅客看着男孩的背影,低声笑道“真是个不记仇的小家伙。”他随后走进屋内,顺手关上了门。
“租到车了?”沈佳期问道。
那人颔首。
他样貌清隽,气质冷淡。
几个月的静养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加雕琢地宛如冰肌雪骨一般,唯独那双铂金色的瞳仁,盛放的冷意与日俱增。
“我在集市上看见了一个人。”
雨后的卡隆,一股凉意悄然而至。
那人如记忆中一般英俊优雅,即使要做的事浸满鲜血与罪恶,他也如品茶赏花一般从容不迫。
“你当日于火海中带我离开,留下的残骸会不会没能骗得过他?”
“那些就是足以证明沈屿遇难。”沈佳期说道。
“京中那位此番动用他二人出手。正是说明他等不及了,他心中怕了,才要这样迅猛地狙杀你和谷衍。”
“我带你离开无非是担忧你重伤在身,无法避开他的阴谋阳谋,明枪暗箭。”
他注视着江成宴,宛如对待自己的亲子一般温和“谷衍有父母家人照料,你却不行。我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愿将你带离,你是否会怪我。”
那个名字晨钟暮鼓般在心中回响,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雨夜都不断绝的思念与担忧,蚀骨之痒,密密麻麻地涌上心尖。
江成宴冷淡疏离的面容缓缓地裂开一道缝,随后千种万种难言的情绪浮现“是我们太弱小了吗,以至于在绝对的权势与杀机面前不堪一击。”
他二人相隔甚远,却都意识到这一点。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谷衍才厚积薄发,以雷霆之势悍然出手,骤然施压。
情感何其单纯,以至于简单地被回应,就兴奋地忘记了一切的险峻磨难。
“你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比我当年强多了。”良久,沈佳期感慨道,“既然你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要不要现在回去?”
江成宴微微握紧手,眼神沉静“不,我就必须亲手了解旧账,绝不能让他再有第二次下手的机会。”
当日为狙杀沈屿,他尚且毫不顾忌整座小区的居民生死,随心所欲地引爆炸弹,导致除沈谷二人重伤后,还有多位居民城门失火,无辜受到牵连。
他若返京,那人必然得知任务失败,绝对会有第二次更加强劲和绝然的杀招。
他不可冒险,也不能引他人冒险。
沈佳期见他心意已决,问道“你不想知道谷衍的近况吗?”
江成宴看向他,嘴唇微动,琐碎的细微的光芒让他就像深林里的萤火虫,既胆怯又期待。
儿女总是前世债,沈佳期今日才知父母不易。
他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带你离京时,他已重伤在床,全身二级烧伤,即使醒过来也是半个废人了。”
江成宴手指微微颤动,道“我知道,他当日一心护着我,大半的伤都被他担过去了。”
他平复了情绪,沉静道“总归也没有什么,此间事了,他若死,我陪他一道。他若残废,”
话语一顿,随后释然道,“他若残废,我若侥幸得归,我便以余生做抵,陪他便是。”
他终于放下所有负担与压力,温润瘦削的面容反射出一股凛冽至极的剑光。
爱是软肋,亦是铠甲。
我将着此铠甲,将你安放心上,从此万千敌军难挡。
他的声音微弱低沉,仿佛寄予了最后的心事与情感于神佛,请求他们传达给他的爱人,他的伴侣。
“请他等等我。”他低声呢喃道。
请你等待我,我愿赌上所有的运气,为你如约而至。
第46章 恩典
正午时分,一家私人飞机缓缓抵京。
飞机抵达后,迟迟没人离开。
那人双眼微闭,似做小憩。
此次外交出访的小国甚多,花费的心力体力无数。
使团本可在小做调整,再行回京。
但那位执意立刻返京,不肯做丝毫停顿休息。
长途跋涉,心力憔悴后,他可不就累得在飞机上睡着了嘛。随行官员心道。
使团众人自然不敢问,毕竟那位看着和善实则铁血手腕,雷霆作风。
随行官员也不敢擅自做主,于是低声请示道“您累了,那就先回家?”
“不。”那人淡淡开口,“去西苑。”
飞机舱门随后缓缓打开,一行官员,以那位为首,浩浩荡荡地涌向出口。
这位抵京的消息刚到,谷衍正在会议室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