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屿其想起不久前对陈霆说的那句话,一时间真是各种心情复杂。陈霆能自觉下苦功学习本是好事,但理由竟是为了跟欧阳晓上同一所大学那根本无穷趋近于零的几率,居然激发了这家伙宇宙无穷大的动力。
可是明明这么努力地去追逐一个根本触不到的人,陈霆却没再提起过“欧阳晓”这三个字,好像连同名字主人都被他刻意过滤掉了,每天脑子里装满的不是学习就是打球,学习时比谁都认真,打球时比谁都拼命。
离期末考只剩下两周的时候,隔壁附中延续传统提出了打场小型挑战赛,明面上美其名曰缓解考试压力,实际上是向死对头挑衅“老子才不当成绩一回事”,每年都乐此不疲地比拼文武双修的境界。
真正不当成绩一回事的方屿其二话不说应了下来,当天下午就组织好了最强队伍应战。
想到陈霆最近总说运球不太灵活,开赛前他又不放心地问了一次“你的伤都好了吧”
陈霆给他完美展示了几下拍球和跳投“没问题。”
“要是疼了马上下场,可别乱来啊。”
“知道知道。”陈霆好笑地拍好友肩膀。
第二主力王子鸣悠闲地叼着一根棒棒糖,在一旁小声嘀咕“方老妈子。”
方屿其一下抽出他嘴里的糖,继续老妈子地吼“你大爷快起来热身啊”
“热热热”王子鸣把糖抢回来重新含住,十分敷衍地做了几个伸展动作。
让这混蛋当主力绝对是脑壳进水了方屿其没眼看地别过了头。
“哔”准备比赛的哨声吹响了。
陈霆一边小跳步一边脱下外套,回头正要往前排座位上扔,却忽然抬眼对看台某个角落发起了愣。
方屿其也不由跟着一怔,迅速朝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个位置依旧不出意料地一片空荡,只有午后几缕夕照穿过树叶间,被冷风吹得影子一摇一晃。
这种情况早就出现了不下五六次,王子鸣已经见怪不怪了,抬手按住陈霆额头推了他一把。
又不是演偶像剧八点档,世上哪有这么多浪漫的事。
仿佛三魂七魄重新归了位,陈霆忙把手上的衣服扔给替补队友保管,腼腆地挠挠头小跑进了赛场。
王子鸣把嘴里舔小了一半的棒棒糖递给方屿其“别偷吃啊。”
方屿其抬脚虚踹他肚子“给老子滚”
王子鸣敏捷地一个扭腰闪开攻击,边往球场上跑边脱了外套,看也没看就豪气地把衣服往身后抛。
“我操”方老妈子下意识地跑上前接住了,随后扔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所幸平时走神归走神,回到球场的陈霆俨然换了一个人。第一节赛事才进行到一半,他就一连投进了两个三分球和一次扣篮,将两队比分拉大到了十分,逼得对方不得不喊了暂停。
方屿其高兴地给他递水递毛巾,转头公报私仇地批了王子鸣几句。
矿泉水在这个天气下冷得能结冰,陈霆喝了一小口就拧上了瓶盖。
本来附中和一中各方面实力相差并不大,十分之差也不是没法追。经过对手接连调整了两次攻势和换人,被层层防守的陈霆开始打得吃力起来,唯一一次扣篮都被对方身高两米的大中锋盖掉了,球被拍飞的力度震得他右腕一阵酸麻。
这次轮到了方屿其正准备喊暂停,马上发现陈霆起跳时明显被人肘击了一把。
所以这边篮球刚出手,陈霆就保持不住平衡重重摔到了地上。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啊”。
“停、停”方屿其急忙打着暂停手势跑上了场。
“哔”裁判同时吹起响哨,用手势示意对方10号球员阻挡犯规。
陈霆整个人蜷成一团侧身躺着,神色痛苦地双手抱住了腹部。
王子鸣率先冲过去扶起他,抬头朝那个生事的王八蛋吼“你他妈怎么撞人呐有这么打球的吗”
方屿其看到陈霆居然疼得坐不起来,一气之下揪住了10号那人领子就要挥拳头,两边的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住了。
“我真不是故意撞他,”10号看来也不像是急性子,反而手足无措地为自己辩驳,“你要骂我犯规我承认,可我发誓绝对没用力”
“没用力”方屿其指着死党那张苍白的脸,“没用力他至于这样吗”
“他真没用力,”陈霆艰难地开口替对方解释,“是我本来就不太舒服。”
方屿其憋气地吃了个哑巴亏,只好和王子鸣把人扶到看台坐下,顺便换了两个替补队员上场。
“让你疼了就下来,”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骂,“你硬撑个什么劲儿”
陈霆还是疼得直不起腰,只在嘴角扯了个难看的笑。
可王子鸣看他捂的地方不对啊,不该是右手出问题吗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方屿其也疑心地掰开他的手“肚子疼”
陈霆“嘶”地抽了口气“胃疼。”
方屿其一听完全傻眼了“我操梦想成真了啊。”
王子鸣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是啊,”陈霆在说话间又冒了一身冷汗,“感觉还挺新鲜的。”
方屿其气得一手掐他脖子“你小子行,真行”
看他俩地下党似的净顾着交换暗号,王子鸣难得细心地给陈霆披上了外套“都疼成这德性了还说什么屁话,赶紧去校医室找药吃啊。”
方屿其狠心地白好友一眼“吃什么药,他自个儿找的,稀罕着呢。”
陈霆表情僵硬地“嘿嘿”笑了。
“妈的”方屿其随时要打架似的揪他领子,“跟我去校医室。”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王子鸣拉开方屿其那混蛋爪子,“用不着你,我带他去。”
陈霆忙冷汗滴答地给王子鸣顺气“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又转脸抱歉地对方屿其说,“你是队长不能离场,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看他那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的脸色,方屿其终于良心发现地同意了王子鸣送他。
王子鸣抓起陈霆左手搭自己肩上,扶起他正往校医室方向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被带着朝宿舍楼拐了。
“哎,你不先去找药吃”
陈霆疼得声调都扭曲了“寝室有药。”
“什么药胃药”王子鸣感觉奇怪地歪了下头,“你还想得挺周到的啊。”
陈霆有气无力地发笑“以前给别人准备的,都没能用上。”
别人王子鸣拧着眉头想了几秒,差点没把自己舌头给咬断了。
两人千辛万苦爬上八楼的寝室,王子鸣让陈霆好好躺在床上别动,不一会给他倒来了一杯温开水。
陈霆从床头拿出一排还未开封的褐色药丸,动作有些迟钝地取了两片放进嘴里。
然而刚把水杯端到唇边,他又莫名其妙地不知想起了什么,迟迟没见他喝下半口水。
坐在对床的王子鸣看他嘴里那药丸都该化了,不由感同身受地皱巴了一张脸“快喝啊,你不苦啊”
陈霆似乎很轻松地摇了摇头,还是一口没喝就放下了杯子。
看他这段日子真是比丢了魂还严重,让一向不谈感情事的王子鸣也难免破戒了。
“喂,”他一脸不自在地看着陈霆,“你还想着他啊。”
“想啊。”陈霆头都没抬,把两颗药丸当糖果般“咔”地咬碎了。
王子鸣没料到他应得这么大方,怔了会儿才说“都过了这么久”
陈霆有些尴尬地笑了“很久吗。”
王子鸣被反问得比当事人还尴尬,登时欲言又止地站了起来,在陈霆面前焦躁不安地踱起了步。
陈霆以为他在担心球赛结果,忙说“你快下去吧,顺道告诉老方我没事了。”
王子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睛也没敢看向陈霆。
“那个”他郁卒地呼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陈霆还没见他这么紧张过“说什么”
王子鸣无助地抱着脑袋“这回老方肯定骂死我了。”
陈霆破天荒聪明了一次,猛的冲上去按住他肩膀“你知道欧阳在哪里对不对”
“我不知道”王子鸣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梗起脖子,“不过我可以知道。”
第三十八章
“欧阳欧阳”
“啊”仿佛做了个比一生还要漫长的梦,欧阳晓惊醒地朝声源抬起头。
他恍惚地望着眼前表情委屈的女生,竟一时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
我是薛瑶啊薛瑶差点就想撒泼朝他大喊,可为了维持在班中的“佳人”形象,她只能鼓起腮帮子嘟囔“这道题你解出来了吗”
欧阳晓一听忙低头看向稿纸,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在“”后面就突兀地停住了。
他又一次忘了整个方程运算到了哪里。
“你不舒服吗”薛瑶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眨了眨,“最近怎么一直心不在焉啊。”
“没”思路彻底中断的欧阳晓扔下笔,习惯性地双手插入了外套口袋。
指尖摸到兜里那个方纸盒,他忽然怔了一怔,不自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薛瑶说“等晚自习再给你结果吧,我有事先走了。”
薛瑶无所谓地给他递过练习册“是去食堂吗”
欧阳晓伸手接下书,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
“那一起去吧,我也正好饿了。”薛瑶天真地歪了歪头。
欧阳晓尴尬地后退了一步“是别的事”没等薛瑶再次开口,他匆忙说了声“拜”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本来被薛瑶请教数学题并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不料他从审题到发呆、从解题再到发呆这两个过程就花掉了一个小时。
所以去到那个地方时已经空了大半场子,只有五六个狂热份子在冬日光线不足的大傍晚继续追逐。
他也一如往常坐上了看台处最不起眼的角落,将自己藏在了倾斜生长的大树干后面,然后掏出兜里被压得皱扁的纸盒小心打开,抽出最后一根烟含在唇间,熟练地一手握住打火机,一手遮风护着火将烟点燃了。
像戒毒多年却又控制不住复吸的病人,他贪婪地用力吸了一口,明亮的火星瞬间烧掉了一小截烟尾。
幸好这所学校的篮球场位置建得比较偏,除了打球那伙人就基本不会有学生路过,大家对欧阳晓不时躲在暗处抽烟这事都表示了理解,目前为止还没出现像之前在一中那种情况,只要逮住他小辫子就迫不及待上报老师年级第一学坏了。
其实这也很好地说明了一件事,他再也不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了。开学上台致辞轮不到他,被推荐参加竞赛的也不会是他,现在的欧阳晓充其量是个“成绩不错”的普通学生。两次月考排名在重点班里不上不下,连年级排名进入一百以内都很勉强,如果要论先关注谁的行为不检点,前面还有上百个人排在前头,他实在没必要像个全民英雄处处谨言慎行,还不如亲自摘掉光环落得一身轻松。
这时篮球场上突然有人朝他喊“欧阳要不要一起吃饭”
欧阳晓摆了摆夹着烟的手,就听见下面一个球友取笑那家伙“人家都拒绝你多少次了,泡妞都没你这么顽强的。”
那个人只是一个劲的傻笑,走远了又转过头对欧阳晓喊“那等下次吧”
欧阳晓没有回头看他,却莫名其妙地被烟呛了一下,愣是咳得他胸口一阵疼过一阵。
这个世界这么大,偏偏有种人就像俯身冤魂一样,即使自己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够换张脸、换把声音、换个背景,摇身变成陌生人一路跟过去。
他还总爱恶作剧地透过一些小动作,好比一个笑容、或者一次眼神,刻意让自己一眼就能认出他。直到后来连完全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声音,都会渐渐地跟第一个人重叠在一起。
偏偏欧阳晓又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那些人也真的只是陌生人。再怎么相像,也变不成第一个人。
傍晚最后一丝光线即将褪去,篮球场上剩下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他。眼看指间的烟也快抽完了,他正要起身走回去上自习,却发现有人气呼呼地跑了过来。
等到那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无奈地弹掉了一些烟灰,再抽一口就把烟头扔脚下踩灭了。
“不是说过抽烟对身体不好吗”薛瑶不满地双手抱胸,“你信不信我真的去告老师。”
欧阳晓面无表情地望着篮球场“那就去啊。”
薛瑶郁闷地在他旁边坐下来“你这人真奇怪,也没见你摸过篮球,怎么会每天来看别人打球啊”
欧阳晓沉默着揉了揉眉间。
“你只是喜欢看球吗”
“算是吧。”估计自己不回答她会一直问下去,欧阳晓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薛瑶难得跟他来一回“促膝长谈”,还没能喘口气就急着出声“你知道吗,我以前听说过你的名字。”
欧阳晓确实不知道,毕竟自己那点破名气总不至于跨省吧。
“你参加过全国数学联赛嘛,还拿了一等奖哎。”薛瑶不无自豪地挺了挺胸,“我是这边赛区的三等奖。”
欧阳晓总算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数学挺好的。”成天向自己请教那些白痴问题,谁能看得出。
什么叫“挺好”薛瑶快被气死了,想她堂堂重点班数学科代表
“可是”她斟酌着怎么把“名不符实”这个词说得不伤人,“你这几次考试是没发挥好吗”
欧阳晓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半真半假地应她“我就这水平。”
薛瑶脸上写满了“我不信”,十分笃定地下了结论“你肯定是跟以前学校的人学坏了,才那么匆忙转到我们这边来的吧。”
欧阳晓不得不承认人类这种生物真的很神奇,当初方屿其笑他得罪老大才转学的记忆还那么清晰,现在就换了个跟人学坏才转学的版本了。
见他不吭气,薛瑶姑且当他是默认了,开始事儿妈地劝他“你以后别抽烟了,科学研究证明尼古丁会损伤大脑细胞,你”
“该上自习了。”欧阳晓打断她在耳边嗡嗡个不停的声音,自顾自走下了看台。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果然迥异得可怕,像某人会揍他一拳警告不准学坏不准抽烟,薛瑶则会不劳其烦用一大堆道理来感化他。
薛瑶愣了一愣,忙跑过去抓住他衣角“欧阳”
欧阳晓有些烦躁地转过身,看见薛瑶咬着唇犹豫不定的样子。
“我”
“没事我先回去了。”他再次打断了薛瑶要说的话,捏紧口袋里的烟盒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大概能猜到薛瑶要对他说什么,虽然并不担心面对表白会惊慌失措,但他实在还没想好合适的台词去拒绝。
你是一个好人,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啰嗦的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我不喜欢太热情的人
显而易见这些借口都太虚伪,他怀疑自己控制不了心虚的表情,毕竟只要是个人都说过他演技太烂,再练个十几辈子也骗不了人。
所幸已经尽早离开了那个人身边,否则迟早都会被看出来,他曾经撒了那么大的一个谎。
薛瑶竟然没有被他打击到,低头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但还是小声抱怨了一句“你这人有时候还真混蛋”
像是对这个形容甘之如饴,欧阳晓不由好笑地扬起嘴角。
“呀”薛瑶忽然双手捂胸惊呼了一声,“吓死我了,这人怎么阴森森的”
欧阳晓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才见前方榕树下有什么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欸他好像在看”薛瑶没能把“你”字说出口,就发现欧阳晓比自己还活像见到鬼,脸上顿时找不到半点血色了。
她登时被吓得浑身寒毛倒竖,拼命跳到欧阳晓身后躲了起来。
直到那只“鬼”完全走出了阴影,她才夸张地松了一大口气。
原来对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生,高大帅气的形象离鬼怪相差十万八千里,只是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眼不眨地望着这边,似乎还一直努力想要做出笑的表情,却不知怎么更多地表现出了难过,才让他变成了这副阴郁落魄的样子。
看他身上还穿着外校的浅蓝色校服,薛瑶立马恍然大悟“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欧阳晓感觉喉咙发紧,仿佛三魂六魄都被抽离了身体,每当那个人朝这边逼近一步,他就浑身僵硬地后退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
只是错觉罢了,一定是他这几天太想那个人,才会让这份错觉变成了幻觉。
“欧阳。”对方嘴里却吐出了他忘也忘不掉的声音。
看着欧阳晓从慌张转为惊恐的神色,陈霆不禁可悲地想,我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连靠近一步都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