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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47节

作者:北南 字数:7385 更新:2021-12-19 08:08:18

    他疾步过去,还没来及问话便被推进客厅。丁汉白冲着一屋体面的叔叔伯伯,介绍道“这就是做玉薰炉的纪慎语,石章做旧也是他,以前扬州的纪师父是他父亲。”

    甫一说完,大家都面露吃惊,估计是因为纪慎语年纪小。纪慎语本身无措得紧,却一派大方地问好叫人,人家问他纪芳许的生平事,他便简洁地一一作答。

    什么后起之秀,什么青出于蓝,丁汉白与纪慎语并立一处,接受铺天盖地的夸奖。有个最相熟的,拍拍丁延寿说“玉销记的大师傅后继有人了,你该退就退吧,退了咱们满世界玩儿去,做一回甩手掌柜。”

    丁延寿大笑,与那一帮同行喝茶聊天,丁汉白和纪慎语出来,沿着廊子走一截,停在角落说话。“要张罗一上午,困的话下午睡会儿。”丁汉白说,“自从雕了玉薰炉,打听你的人就多了。”

    纪慎语难掩兴奋“我以后真能当大师傅?”

    丁汉白不答,他知道纪慎语喜欢雕刻,也喜欢造物件儿,这之间的取舍平衡他不会干预半句。纪慎语在这片刻沉默中知晓,靠近一步,音低一分“你不是要收残品给我修吗?我当了大师傅也会帮你的,哪怕忙得脚不沾地也会帮。师父和你之间,我已经选择了辜负师父……总之,我最看重你。”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屋墙内长辈们谈笑风生,院墙外街坊们奔走祝贺,丁汉白定在这一隅,猝不及防地听纪慎语阐明心迹。他想握住对方的手,犹豫分秒改成摸一摸头,不止是爱侣,也包含师哥的情谊在内。

    如此忙碌到中午,午后终于落得清闲,一大家子人关上门,搬出麻将桌自娱自乐。姜廷恩三下五除二输掉压岁钱,拽着俩姑姑撒娇去了,而后姜采薇来报仇,没回本便也落了下风。

    来来去去,只有丁汉白闷声发财,最后将牌一推,胡了把清一色。他不玩儿了,赢钱有什么意思,出门花钱才顶有趣。带着纪慎语,逛街加兜风,兜来兜去就到了玳瑁。

    纪慎语揣着不薄的压岁钱,左右丁汉白火眼金睛,那他只等着捡漏。转来转去,丁汉白停在个卖衣裳的摊位前,马褂,宽袖对襟上衣,绣花腰带……他好奇“老板,民国的款,挺漂亮。”

    大的与老板热聊,小的去买了糖葫芦吃,买回来一听,刚刚聊完辛亥革命。纪慎语躲一边吃着,酸酸甜甜,抬眼却撞上人间疾苦。一白发老人,坐在树下垂泪,与这年节氛围格格不入。

    一问,老爷子摇头不说。纪慎语注意到那包袱“爷爷,您是卖东西,还是买了东西?”

    老头扯嗓子哭嚎,惊动了聊得兴起的丁汉白。丁汉白颠颠跑来,没半点同情心,张口便问“是不是有好物件儿?拿出来我保保眼儿。大爷,哭不来钱财哭不去厄运,您歇会儿吧。”

    老头解开包袱,里面是个乌黑带花的器物。

    丁汉白接过,一敲,铜器,大明宣德的款。“铜洒金,这铜ji,ng纯。”他不说完,觑一眼对方,“卖东西没见过哭着卖的,这是你买的吧?”

    老头说“我也不瞒你们,我叫人骗了。”

    既然坦诚,丁汉白索xi,ng把话接住“这铜绝对是好铜,器型款识也挑不出毛病,可是这通体洒的金不对,只是层金粉。撒完包了层浆,质感粗糙。”又问,“您老砸了多少钱?”

    老头哽咽“五万五,倾家荡产了。”

    丁汉白笑话人“这么完好的宣德炉铜洒金,才五万五,能是真的?”他掂掇片刻,故作头疼,“这样吧,三万,你卖给我。”

    老头吃惊“假的你还买?”

    他说“我看您老人家可怜,设想一下,要是我爸倾家荡产坐街边哭,我希望有个人能帮帮他。”拉老头起来,面露诚恳,“我是做生意的,几万块能拿得出。”

    旁边就是银行,丁汉白取钱买下这物件儿。待老头一走,他揽着纪慎语立在人行道上吹风,说“小纪师父,烦请您好好修修。”

    纪慎语大惊“这不是赝品吗?还要修?”

    这表面一瞧的确是赝品,还是等级不算高的赝品,可它之所以作伪加工,是因为自身破损得太厉害。换言之,这其实是件烂不拉几的真品。

    纪慎语问“那残品值五万五吗?”

    丁汉白说“值的话就不用费劲加工了,而且值不值我都只给那老头三万,他得记住这rou疼的滋味儿,这样他才能吸取教训。”

    再看那物件儿,通体洒金,色块却形状不一,纪慎语气结“专拣难活儿折腾我!”骂完晃见路边一辆面包车,脏脏的,却十分眼熟。

    车门打开,下来的人更眼熟,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四人又见面了,大过年的,不喝一杯哪儿说得过去。街边一茶楼,挨着窗,佟沛帆剃了胡茬年轻些许,落座给房怀清脱外套,又要摘围巾。

    房怀清淡淡的“戴着吧。”

    袖管没卷,两截空空荡荡,纪慎语凝视片刻移开眼,去瞧外面的树梢。偶然遇见而已,丁汉白却心思大动,询问佟沛帆的近况,生意上,前景上。

    他明人不说暗话“佟哥,我看见你就冒出一想法,就在刚刚。”他给对方斟茶,这寻常的交往礼仪,在他丁汉白这儿简直是纡尊降贵,“我想办个瓷窑,如果有你等于如虎添翼,怎么样?”

    佟沛帆问“你想合伙?还是雇我?”

    丁汉白说“你有钱就合伙干,没钱就跟我干,等赚了钱一窑扩成两窑,我再盘一个给你。”他脑筋很快,“不瞒你们,我和慎语搞残品修复,瓷器比重最大,没窑不方便。将来我要开古玩城,每间店要基础铺货,初期我还想做供货商。开了合作再把散户往里拉,就好办多了。”

    东西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个窑都能全部做到。丁汉白盘算过,他和佟沛帆办瓷窑,对方经验丰富,而纪慎语懂烧制,分工之后天衣无缝。这计划一提,佟沛帆沉吟,说要考虑,考虑就说明动心。

    这天底下,哪有乐意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何况还带一个残疾人。

    纪慎语半晌没言语,他一向知道丁汉白艺高人胆大,没料到经营的头脑也这样灵活,并且还对未来计划安排得这么清楚。安静的空当,他问房怀清“师哥,你们暂时住在市里?”

    房怀清说“旧房子没收拾出来,这两天在招待所。”

    纪慎语点点头“师父住院了,得空的话去看看吧。”

    房怀清还是那死样子“只怕见到我,他直接就一命呜呼了。”

    杯底不轻不重地一磕,纪慎语眼也冷,话也凉“一命呜呼还是回光返照,反正老头都没多少日子了,如果他这辈子有什么遗憾,你必定是其中一个,去认个错,让他能少一个是一个。”

    房怀清满不在意地笑,似乎是笑纪慎语多管闲事。纪慎语也不恼,平静地望着对方,直到那笑容殆尽。“住院那天,师父让我看画,教我。”他说,“那幅画真长,是《昼锦堂图并书昼锦堂记》。”

    其实周遭有声,可这方突然那么安静。

    茶已经篦出三泡,烫的变凉,凉又添烫。

    不知过去多久,房怀清问“在哪个医院?”

    天晚才走,丁汉白慢慢开车,心情不错,毕竟得了物件儿又提了合作。纪慎语有些蔫儿,许久过去,自言自语道“梁师父真的快死了。”

    丁汉白说“是,大夫都没办法。”

    纪慎语回忆,当初纪芳许也是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好有他和师母相送。他轻轻叹息,将郁结之气呼出,松快地说“我要送走梁师父了,幸亏他遇见我,不然孤零零的。”

    丁汉白问“难过吗?”

    纪慎语答“我又不是铁蛋一颗,当然会难过。但比起难过,其实更欣慰,我跟老头遇见,我学了本事,他有人照顾送终,这是上天垂怜两全其美的结局。”

    丁汉白认同道“没错,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个舍不得,留的那个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说,最后一面把想说的话说完,再喊一声名姓,就潇潇洒洒地去吧。”

    纪慎语说“留下的那个还喘着气,想对方了怎么办?”

    丁汉白又道“没遇见之前不也自己照过吗?就好好过,想了就看看照片旧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无妨。”

    纪慎语倏地转过脸来“师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张。”

    那模样有些忐忑,还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汉白应了,掉头疾驰,在街上四处寻找,整个区都被他跑遍,最终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照相馆。

    他们两个穿着衬衫并肩而坐,在这冬天,在这相遇后的第一个新年拍下张合影。

    丁汉白说“以后每年春节都拍一张,在背面注上年份。”

    纪慎语应道“咱们给师父师母也拍,以后要是有了徒弟,给徒弟也拍。”

    如此说着上了车,尾气灰白,远了。归家,纪慎语卧在书房飘窗上撒癔症,攥着相片和丁汉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汉白进来寻他,他略带悲伤地一笑。

    “师哥,要是老纪能看看你就好了。”

    丁汉白一凛“那多吓人啊……”

    纪慎语笑歪,拧着身体捶床“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个英俊倜傥的。”待丁汉白坐到边上,他凑过去,“师哥,梁师父和张师父都六七十了,连生死都参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后,六十年后,你也看淡一切,那还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我吗?”

    丁汉白故意说“我哪儿知道,我现在才二十。”

    纪慎语骂道“二十怎么?二十就哄着师弟跟你好,亲嘴上床,你哪样没做?弄我的时候心肝宝贝轮着叫,穿着裤子就什么都不答应?”

    丁汉白差点脱裤子“我都答应,行吗?别说五六十年后我还喜欢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个一千年,一直都喜欢你。”

    纪慎语转怒为喜,找了事儿,一点点拱到丁汉白怀里。搭住丁汉白的肩膀,他靠近低声“师哥,我想香你一口。”

    他把丁汉白弄得脸红了,在昏黄灯光下,白玉红成了ji血石。他仰面凑上去,蜻蜓点水亲一下脸颊,再然后亲到鼻尖……他一早觉得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凶相。

    丁汉白被点了x,ue,不敢动,直待到嘴唇一热。

    纪慎语轻轻地吻他,主动地,温柔地,不似他那种流氓急色,却也勾缠出了声音。“师哥……”纪慎语叫他,字句含糊,黏腻得他骨头一酥。

    窗外烟花阵阵,他的舌尖都叫这师弟吮得发麻。

    那一刻丁汉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吗?全怪褒姒妖ji,ng!唇齿分开,他将纪慎语按在怀里,生怕这发了浪东西跑出去祸害。

    “新年快乐。”怀里人说。

    丁汉白想,快乐什么,简直登了极乐。

    第47章 房怀清弱弱骂了句“变态”。

    梁鹤乘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 意料之中, 师徒俩都无比平静,仿佛那薄纸一张不是预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报。

    纪慎语削苹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 用惯了刻刀,这水果刀觉得钝。梁鹤乘平躺着, 一头枯发鸟窝似的, 说“给我理理发吧。”

    纪慎语“嗯”一声,手上没停。

    梁鹤乘又说“换身衣裳, 要黑缎袄。”

    纪慎语应“我下午回去拿。”

    梁鹤乘小声“倒不必那么急, 一时三刻应该还死不了。”

    纪慎语稍稍一顿, 随后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rou,一层层叫他折磨得分崩离析。换身衣裳?死不了?这是差遣他拿寿衣,暗示他是时候准备后事。

    三句话, 险些断了梁鹤乘薄弱的呼吸, 停顿许久“别削了, 难不成还能削出花儿来?”

    纪慎语淡眉一拧,腕子来回挣动,捏着苹果,数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总算抬头, 直愣愣地看着梁鹤乘。

    “师父,你不用c,ao心。”纪慎语说,“你不是没人管的老头,是有徒弟的,后事我会准备好,一定办得体面又妥当。”

    日薄西山,活着的人尽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后的太阳。

    师徒俩一时无言,忽然病房外来一人,黑衣服,苍白的脸,是房怀清。门推开,房怀清走进却不走近,立着,凝视床上的老头。

    梁鹤乘浊目微睁,以为花了眼睛,许久才确认这不是梦里光景,而是他恩断义绝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劲窥探房怀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双手究竟还在不在?

    纪慎语故意道“空着手就来了。”

    房怀清说“也不差那二斤水果,况且,我也没手拿来。”

    那污浊的老眼霎时一黑,什么希望都灭了,梁鹤乘粗喘着气,胀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没手了……”他念叨,继而小声地嘟囔,再然后更小声地嗫嚅,“没手了……不中用了。”

    房怀清终于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讲述遭遇,做的孽,尝的果,他都不打算说。老头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只是来看一眼。

    再道个歉。

    挪步至床边,房怀清就地一跪,鼻尖萦绕着药味儿,视线正对上老头枯黄的脸。他嘴唇张合,无奈地苦笑“我还能叫么?”

    梁鹤乘悲痛捶床“那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房怀清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红红的聚在眼角处,变成两股水儿,淌下来滴在床单上。“师父。”他气若游丝,“师父,我不肖。”

    梁鹤乘瞥来目光,含恨带怒。昨日的背叛历历在目,他肝胆欲裂,那瘤子给他的痛都不及这混账。背信弃义,贪婪侵脑,倘若真换来富贵风光也就算了……可这算什么?身败名裂,赔上一双手!

    老头打不动、骂不出,这半死之身连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纪慎语扑来为他顺气,舀着温水为他灌缝儿,他挣扎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怀清再绷不住,那冷脸顿时卸去,呜鸣啼哭。他倾身趴在床边,空荡的袖口被梁鹤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蓦地松开。梁鹤乘那六指儿往他袖口钻,他定着不敢躲,任对方碰他的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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