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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46节

作者:北南 字数:7235 更新:2021-12-19 08:08:17

    治也治不好,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纪慎语倒杯热水,削一个苹果,让这两位师父消磨。他朝丁汉白眨眨眼,准备去找大夫听医嘱。梁鹤乘拦他“把大夫叫来,我也听听情况。”

    纪慎语说“哪有什么情况,你就是没休息好,别劳烦大夫了。”

    梁鹤乘无奈地笑,徒弟来了,他吊着ji,ng神见人,徒弟不来,他恨不得时时仰在床上。天明起不来,天黑睡不着,他那臃肿哪怨棉袄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恶化,撑得枯干肚皮都胀大起来。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样低头装死。许久,张斯年看不过去,叹口气“我去叫,藏着掖着有个屁用,都是受过大罪的人,还怕什么。”

    大夫说了些专业的话,很长一串,还安慰些许。老派的话来讲,就是回天乏术,病入膏肓,让病人及家属都做好心理准备。

    张斯年又开始踱步,丁汉白安慰几句,却也知道没什么作用。床边,纪慎语将手伸入被窝,牢牢握住梁鹤乘的右手,薄唇张合,带着无奈轻喃一句“师父”。

    他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儿了,纪芳许病危时几度昏厥休克,最后闭眼时他就伏在旁边。他不缺少送终的经验,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面对的勇气。

    纪慎语咬牙抿唇,没哭,捂住脸。那额头绷起淡淡的青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生生憋红了脸面。丁汉白叫他,让他别难过,看开点。

    绝症不治,拖来拖去,这一天的到来是预料之中。

    纪慎语更死命地咬着牙,强止住心痛,却掩面呜了一声。如果只他自己,他能忍住,还能打着ji,ng神安慰梁鹤乘一番。可丁汉白在这里,丁汉白还哄他,他就什么都要忍不住了。

    当着两位老人家,丁汉白该懂得收敛,可天下间应该的事儿那么多,他还是选择随心。“珍珠,别太伤心了。”他低声说,绕过去立在纪慎语身旁。

    揽住,揉摸头发,轻拍肩头。“哭了?”他微微弯腰询问,恨不得吻一吻纪慎语的发心,“我看看脸花没花,出去洗洗,顺便给师父买点吃的?”

    纪慎语苦着脸点点头,转头埋首在丁汉白的腹间,衬衫的皂角味儿和周遭的酒ji,ng味儿融合,威力像催泪弹。丁汉白搂他起来,擦他的脸,小声说“弄得我手足无措,哄人也不会了。”

    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出去,步出走廊,要去买点吃的。

    病房里一阵死寂,张斯年倏地扭脸,对上梁鹤乘的眼睛,又倏地撇开。他踱步数遭,终究没忍住“我只是半瞎,他们当我聋了?”

    那什么脸花没花,什么手足无措,什么哄人……酸掉大牙!

    没多久,丁汉白和纪慎语拎着餐盒回来,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大手包裹瘦肩,几步距离对视一眼,眼里满满都是安抚。

    俩老头浑身一凛,梁鹤乘重重地咳“慎语,过来!”

    张斯年火气彤彤“磨蹭什么,买的什么饭?!”

    气氛相当怪异,四人围桌吃饭,纪慎语抬头见张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汉白为梁鹤乘端上米粥,恍然发觉对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气势却比得上尉迟恭。

    他心想,难道这么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这纪慎语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着,生怕他被别人拐走一般。那丁汉白往旁边凑,也被张斯年无情地拽开。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汉白雇了人守夜照顾,不许纪慎语留下。纪慎语不放心,况且到了这关头,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汉白拽起对方,低声说“明天一早你再来,梁师父晚上也要睡觉,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纪慎语不吭声,丁汉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发低沉,抓胳膊都变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见尽头,比刚才吃的粥还要热烫熨帖。

    士可忍师父不可忍,张斯年骂“哄个师弟就这副德行,将来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软体动物!”

    梁鹤乘挣扎“我徒弟可没要他哄!”

    老一辈的人作风实在强硬,直接把丁汉白和纪慎语扫地出门,推搡,嫌弃,好像看一眼都多余。待那二人灰溜溜地离开,张斯年返回床边,盯着梁鹤乘细看。

    遭过风浪,受过大罪,这俩老头此时浑然不担心死亡来袭,一门心思琢磨那俩叽叽歪歪膈应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辈子,富贵逼人的时候看过红男绿女,被打倒的时候也见识过劳燕分飞,就没见过一个男的那样对另一个男的说话!”张斯年还没缓过味儿,皱着瞎眼喊叫。

    梁鹤乘痛苦难捱,却也掉了一床ji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对……”

    张斯年附和“绝对不对,这俩小的……”他骤然想起在古玩市场那一幕,丁汉白瞧见纪慎语后将画一扔,那欢喜的神情,那恳切急色的样子……

    两个老梆子对上,目不转睛,只头脑运转。同一屋檐下的师兄弟,日日朝夕相处,互相钦佩手艺,况且还都生了副好皮囊,又处在这正浪荡的好年纪……

    回想彼此的言语情态、眼神动作……丝丝缕缕拘缠一处,终于惊了这二位。

    梁鹤乘先说“坏了!”

    张斯年赶紧占领制高点“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个算计人的老狐狸,他就是个蛊惑人的小狐狸!”

    梁鹤乘气死“放屁!”纪慎语当初先知道丁汉白的身份,压根儿面都不想见,一定是丁汉白强迫的。他说“你那徒弟不是个正人君子,跟踪耍横什么都干,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张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才是谁哄着谁?我徒弟当着人都这么不害臊,背地里不定怎么仰着热脸献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给勾的!”

    梁鹤乘痛不成声,险些背过气去,挺过一阵,不忘以牙还牙“我徒弟虚岁才十七,除了学艺就是学习,根本不懂其他。倒是听说你徒弟留过学,那洋墨水一灌开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坏。”

    越吵越烈,护士推门那一刻又恢复万籁俱寂“吵什么吵,安静点儿。”

    俩老头道歉噤声,一副孙子样,等门一关又瞪起眼来。一个半瞎,一个六指儿,一个得过且过地苟活着,一个日薄西山已经病危。良久,同时叹息一声。

    张斯年瞥见桌上的画,暗骂丁汉白粗心,干脆展开让梁鹤乘也看看。《终南纪游图》,他们暂忘其他,借着光,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临摹水平。

    看完画看诗,頽瓦振惊风,狠石堆乱云,梁鹤乘说“我这辈子也算搅过惊风乱云了,被拆局,满世界跑,钱真是王八蛋,我那时候就明白了。”

    张斯年说“钱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为钱,我爸能被活活斗死?一大家人散得到处都是,还瞎了我一只眼。”

    梁鹤乘点头“我不也糟了一双手,磨破结疤还不够,被按在蜇人的釉水里泡着。不过也风光过,我牛逼的时候谁不知道六指儿?”

    张斯年一哂“风光?放在当年,丁家那三跨院给我家搁马车都不够,这辈子谁没风光过?”

    这字字句句止在梁鹤乘的咳嗽中,张斯年俯身给对方顺气,离近了,两双浊目对上,比不出谁更沧桑。撇开目光,还是继续看看画吧。

    可真安静,他们都不喘气了似的。

    再不呛呛,这辈子头一回如此消停。

    许久,许久,梁鹤乘嘟囔“鬼眼儿,我要死了。”

    张斯年说“谁都得死,到时候学走路,到时候上学堂,到时候结婚生子,死也一样,到时候了而已,办完就得了。”

    梁鹤乘缓缓地笑,胸腔发出呼噜呼噜的动静,张斯年跟着笑,狡黠,理解,还掺杂一丝安慰。那幅画不错,画的是终南山,那上面的诗也不错,他们都很喜欢。

    “办完就得了。”梁鹤乘念叨,“临死你还给我上一课,我输了?”

    张斯年说“平手吧,不然比起来没完没了。”

    又笑起来,合力卷画,卷到边上只露着最后一句。停下,齐齐看去,一切都搁下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好的,坏的,大喜大悲的,这辈子到了此刻,死算个什么?

    屁都不是。

    小劫几人间,来个燃心换骨,万泉何芸芸,盼个脱胎新生。

    一命将死,无畏无惧也。

    第46章 速速点开看丁汉白杀ji。

    除夕算不上悄然而至, 鞭炮声, 红灯笼,满盒子花生酥糖, 处处透着年节气氛。丁家人多, 每年的除夕夜必须欢聚一堂, 共同张罗一桌好菜。

    厨房拥挤,丁可愈剁馅儿, 纪慎语揉面, 其他老少各自忙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 见丁汉白挽着袖子冲来, 一身ji毛。

    姜采薇问“你干吗呀?”

    丁汉白说“你姐让我杀ji, 那ji满院子乱跑。”他搁下菜刀,洗洗手。纪慎语问“那就不杀了?”

    丁汉白定睛看清,那人绑着围裙,勒出腰身, 一双白净的手揉捏面团, 分不清哪个更细腻。“杀啊, 你陪我去。”他大庭广众之下心旌摇曳,眼神都带上钩子,“菜刀我用不惯,我得用刻刀。”

    师兄弟几个全部罢工,一齐去院里看丁汉白表演杀ji。年三十,干净方正的院子, 树是树,花是花,一只膘肥体壮的棕毛老母ji昂首阔步,时而展翅,时而啄地,与丁汉白对峙。

    丁汉白杀ji都要穿熨帖的白衬衫,单薄,却不觉冷似的。浑身绷劲儿,负手一只,手里握着把长柄刻刀,刀刃不过厘米长。“嘘。”他靠近,压着步子。

    那ji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扑棱扑棱乱跑,丁汉白那铁石心肠追上去,竟一脚将ji踢飞在半空,再一把薅住翅膀。“——啊!”围观三人惊呼,根本没看清丁汉白手起刀落,只见一道ji血喷薄,呲了一米多长。

    刀刃滴血,那一刀很深,太深了,ji脑袋摇晃几下彻底断裂,掉在石砖上。纪慎语瞠目结舌,回想起自己用刀划流氓,丁汉白这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是他的数倍。

    不待大家回神,丁延寿冲出来大骂“败家子儿!把我的院子擦干净!”

    大家又四散奔逃,丁汉白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央,抬眸,瞧见纪慎语仍安坐在廊下。他问“你怎么不回去和面?”

    纪慎语说“别人不管你,我管。”

    丁汉白又问“我杀ji好不好看?”

    纪慎语乐道“好看,明年能杀猪吗?”

    丁汉白徐徐走近,近至廊下,扒着栏杆与纪慎语对视“杀猪啊?珠都要我的命了,我怎么下得去手。”

    晚上,全家欢聚一堂,佳肴配茅台,个个面目绯红。丁汉白与纪慎语倒还清明,饭后拎一份饺子,去医院看望梁鹤乘。

    医院冷清,不料病房已摆上酒菜,张斯年正与梁鹤乘对酌。这俩老头可怜巴巴的,一个有儿无用,一个垂危不治,值此佳节居然凑到了一起。

    饺子摆上,伴着凌晨的鞭炮烟火碰杯,丁汉白说“您二老一笑泯恩仇了。”

    梁鹤乘反驳“把恩去了,从前只有仇。”

    张斯年附和“仇不仇,反正你也熬不过我。”

    对呛点到即止,梁鹤乘的身体只能负荷几句,那六指儿的右手也夹不起饺子。纪慎语喂,老头咕哝道“饺子就酒,吃一口,喝一盅,什么遗憾都没了。”

    纪慎语说“师父,你再吃一个。”

    梁鹤乘看他,摇了摇头。这副身体进不去多少吃食,那痛劲儿也掩盖住饥饿,纪慎语不哭不叹,不讲丧气的话,反带着笑,一下一下捋那根多余的小指。

    张斯年说“你师父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鬼手。”

    纪慎语听房怀清说过,还知道张斯年叫鬼眼儿。过往年月的恩恩怨怨,那些较量,那些互坑算计都已模糊,哪怕窗外烟花如灯,也照不真切了。

    他们深夜才回,一觉醒来是大年初一,除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卧室都能听见前院的动静。纪慎语睡眼迷蒙,一旁空着,与他相拥而眠的人早已起床。

    他赶忙穿衣,这时屋外一声叫嚷,姜廷恩倍儿ji,ng神地蹿进来“纪珍珠!过年好过年好,大哥叫我喊你起来!”

    纪慎语好笑道“你怎么这么早?”

    姜廷恩说“姑父这儿来的人多,我们师兄弟都要在。”他一屁股坐在床边,“大哥帮着招待,走不开,所以我……”

    对方一顿,纪慎语疑惑地抬头。姜廷恩问“你肩膀上那几点红是什么?”

    纪慎语低头一瞧,能是什么?是丁汉白发狠吸出来的印子。他的脸上红白莫测,穿好衣服瞎编“昨天挨着rou穿毛衣,扎的。”

    姜廷恩凑近“你知道么?男女亲热的时候用嘴一嘬,弄出来的印子也这样。”

    纪慎语心肝打颤,生怕这不着调的老四在暗示什么,甚至在诓他什么。“说的像你亲热过。”他强自镇定,“再说了,谁来嘬我?男女亲热总不能男的挨嘬吧?”

    姜廷恩脸一红“你们南蛮子真不正经,我回前院了!”

    蒙混过关,纪慎语要折寿三年,等拾掇好赶去前院,好家伙,屋门大敞,廊下放着暖壶热茶,台阶下扔着七八个软垫。他一抬头,丁延寿立在客厅里,丁汉白里里外外地与客人拜年寒暄。

    来人不能只瞧年纪,年纪大也许辈分小,喊叔叔的,喊伯伯的,甚至还有喊爷爷的。一拨接一拨,叔伯兄弟抑或哪哪的亲戚,小辈磕头,乌泱一跪。

    再者是喊着“丁老板”的行里人,没完似的,恨不得首尾相接。纪慎语第一次见这阵仗,从前在扬州也热闹,纪芳许的朋友也陆续登门拜访,只是没这般壮观。

    “慎语!”丁汉白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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