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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21节

作者:北南 字数:22562 更新:2021-12-19 08:07:57

    这时, 老头在里间哼起戏词,唱的是霸王别姬中的一段。丁汉白踱入屋内,细细听,这段戏的曲牌名是“夜深沉”,此刻唱真是应景。

    张斯年倚着床头,合眼, 吊眉,将字句唱得婉转沧桑,最后一字结束,那干枯褶皱的眼皮已然泛红。丁汉白坐到床边,问“师父,如果我并不需要钱,那方尊你打算埋到什么时候”

    张斯年说“不知道。”也许再埋十年、二十年,直埋到他死。他不怕死,一丁点都不怕,朝生暮死都无妨。他倏地睁眼,动动嘴唇,却没讲出话来,只无限凄凉地笑一笑。

    丁汉白心真疼啊“老头,那物件儿叫你受罪了,是不是”

    张斯年点头,又摇头,慌神望一眼窗外。人老了,嗓子也老,此时听着格外嘶哑“我以前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他蓦地激动,怕丁汉白不信似的。可他曾经真的和丁汉白一样,意气风发,像个爷,但为了保护那些宝贝,瞎了眼睛,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经受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太害怕了,不知道余生会不会又来一轮,所以提心吊胆。

    丁汉白轻声问“师父,让我挖地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张斯年面露恐惧“我横了心。”这迫在眉睫的关头,他横下心赌一把,宝贝交付,成,皆大欢喜;不成,有什么凶险,他将来顶上,反正贱命一条没什么所谓。

    一番话说完,丁汉白久久无法平静。他记得纪慎语总是摸梁鹤乘的手指,于是学着,握住张斯年的手。一只老手,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肌肤相贴,传输着言语难以说清的东西。

    “师父,别怕。”丁汉白哄着,“现在做生意的人很多,发家的富翁也很多,你不是说过,时代变了。这些古玩宝贝是受保护的,没人会强夺去毁掉,永远都不会了。”

    老头目光发怔,忆起过去呜呜地哭,竟像个孩子。

    丁汉白心痛难当,抚对方灰白的发,那件方尊能解他所有难题,可面对张斯年的心中y影,他却就着深沉夜色,定下别的主意。

    六十多了,埋藏着恐惧活了几十年,他这个做徒弟的,不能只想着自己。

    待张斯年睡着,丁汉白轻巧出屋,一愣,只见纪慎语仍守在桌旁,直着眼,居然纹丝未动。他过去叩桌,纪慎语一个激灵抱住方尊“小心点万一碰了怎么办”

    丁汉白好笑道“回家么,我困了。”

    纪慎语一脸正色“不行,我得看着它。你去里间和张师父睡吧,我来守着。”

    这模样太过好笑,拉不走,拽不动,小屁股粘在了椅子上。丁汉白洗完澡端盆水,拧shi毛巾给纪慎语擦脸,擦完往那嘴里塞上牙刷,为了不动弹,竟然刷完就着水吞了。

    丁汉白问“你现在一心看它,都不瞧我了是吗”

    纪慎语盯着狮耳“你当我没见过世面吧,这宝贝脱手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我一定要仔细看着。至于你,你身上有几颗小痣我都知道,少看两眼也没什么。”

    这一通理由真是噎人,丁汉白无奈,兀自锁门关窗,折回,将纪慎语一把拎起,用着蛮力拐人睡觉。纪慎语晃着腿,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方尊,忽地屁股一痛,叫丁汉白轻掴一巴掌。

    丁汉白骂“瞧你那德行,看情郎呢”

    里间门关上,纪慎语认命地打地铺,躺好,关灯,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悄声说“师哥,一定要找个上乘的买主,有钱是肯定的,还要真的喜欢,最好长得也英俊,xi,ng格得善良”

    丁汉白说“你给方尊找买主还是找婆家”

    床上呼噜声响起,纪慎语问“师哥,咱们怎么谢张师父”

    丁汉白凑耳边咕哝,纪慎语大惊,而后知晓原因却十分理解。他抱住丁汉白,说些别的,手伸入衣服摸人家宽阔的背,按在脊梁第三节 ,那儿有一颗小痣。

    夜深人静,千家万户都睡了。

    隐隐约约的,有一点雨声。

    纪慎语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外屋看方尊是否安好,回来,撞上张斯年喝水。又睡两个钟头,他再次爬起来,去看方尊是否依然安好。

    他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来看看,天快亮了,又来。张斯年起夜上厕所,问“六指儿他徒弟,你有完没完跟我徒弟同床共枕就那么难为你”

    纪慎语脸一红“我确认东西还在不在。”

    张斯年气道“我藏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没丢,现在还能不翼而飞”

    天大亮,酣睡整夜的丁汉白ji,ng神饱满,瞧着纪慎语的眼下淡青直纳闷儿。听张斯年讲完,乐不可支,乐完,一派郑重,说“师父,这方尊交给我处理,无论做什么都行”

    张斯年一怔“你不卖”

    这师父太聪明,丁汉白说“不卖了,你最爱逛古玩市场,不久后我开古玩城给你逛,你还最喜欢博物馆,那,把这宝贝搁进博物馆怎么样”

    年岁不同,时局大变,当年无数珍宝被打砸破坏,张斯年要用命护着,生怕走漏一点风声。那份惧意根植太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把这方尊上交,国家都给予肯定表扬,那张斯年的心头y翳就彻底除了。

    这宝贝埋着,不见天日,张斯年想,搁进博物馆的话,那人人都能见到欣赏。他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问“真能那样办真的不会招祸”

    丁汉白点头“我来办,有什么,我担着。”

    燃眉之急依然燃眉,但解决张斯年的心病,丁汉白和纪慎语都认为值得。他们俩继续忙活,上午跑一趟工商局,中午又和博物馆的领导吃了顿饭。

    纪慎语不喜应酬,被逼着锻炼交际,丁汉白说“我现在做生意,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不拜托你拜托谁”

    可纪慎语想,他才十七,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别人会信他吗再一瞧丁汉白,这人也才二十一,他既然配得上丁汉白,应该也不会差吧。两个得意ji,ng好久没放松过,在春夏交接的路上闲逛,买了蝈蝈,喝了汽水儿,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一晃,彼得西餐厅,门童穿着考究,拉开门,出来一男一女,是姜廷恩和商敏汝。姜廷恩像这五月的花,含羞带臊,傍着枝儿,萦绕着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气质。商敏汝呢,只当是带大侄子吃饭。

    四人对上,算不得旧爱,可也是被父母认可的青梅竹马,丁汉白叫一声“姐”,偷瞄那小南蛮子有否吃味儿。商敏汝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训,怪他对不起父母长辈。

    丁汉白问“你见我爸妈了”

    今天丁延寿和姜漱柳搬家,商家过去帮忙兼暖房,折腾完,姜廷恩非要来喝咖啡。商敏汝扫向纪慎语,打量,叹息,她念书工作,学的,做的,古今中外的大小事了解许多,算是最开明包容的一类人。可纪慎语年纪还小,丁汉白不是东西,她叹这个。

    告别后,不是东西的和年纪还小的都很失落,逛也没了兴致,却又不想回家。两人相视一定,再不犹豫,直接坐车奔了二环别墅区。

    城中最金贵的住宅群,大门关着,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丁汉白和纪慎语沿着外墙溜达,找到路西的一面,数着屋顶,数到第五停下。纪慎语发散思维“五号,因为你五月初五生的,师父师母才选五号。”

    “”丁汉白竟想不出反驳的话,后退几步助跑,蹬着墙面猛地一蹿,直接上去了。他扒着墙头使劲望,五号的花园种了什么树啊,树旁好像是一盆兰花。巴望着,别墅里出来一人,拄着拐杖,高大,是丁延寿。

    他嚷道“我爸出来了又伺候他那花儿”

    纪慎语急得很“该我了,你下来望风,快让我看看”

    丁汉白不动“我妈还没出来呢,你再等等。”

    纪慎语哪肯“我拽你裤子了,光屁股看吧”

    怎么小泼妇似的,丁汉白跳下来,半蹲让纪慎语踩着,将人托上墙头。他望风,这边午后没什么人,偶尔经过一两个便扭脸瞅他们,有那正义感强的,谴责他们偷ji摸狗。

    丁汉白衬衫西裤瑞士表,却张嘴就来“怎么了人穷没见过别墅,开开眼不行吗偷ji摸狗,偷你家ji摸你家狗了那保安队长都没管,你是哪来的人民警察”

    他在下面唇枪舌剑,纪慎语在上面扑棱腿,激动道“师母出来了师哥,师母穿旗袍啦,挽着师父的胳膊”

    丁汉白又蹿上去,一眼瞧见那琴瑟和谐的二位,他想,他成为个情种怨谁呢还不是怨这爹妈恩爱长情,耳濡目染,叫他在这爱情上不肯迁就半分。

    正看得入迷,巡逻的保安队长一声暴喝,振臂就要将他们擒住。丁汉白立刻松手跳下,纪慎语便也跟着跳。“小祖宗”他急吼一声,生怕对方摔了,抱住,牵着手狂奔。

    丁延寿和姜漱柳闻声朝外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丁汉白牵着纪慎语跑到街尾,粗喘着,沁了一额头细汗。纪慎语为他擦拭,吭哧地说“真丢人,被同学知道肯定笑话我,被伙计知道就没人服我了。”

    想得挺远,丁汉白说“同学笑话,你就笑话他们成绩差,伙计不服,你就”他一时没想到解决方法,毕竟这位纪大师傅不吃股。

    纪慎语感叹“师哥,玉销记的技术定股真是绝,要是家人均分或者本金定权,都不是最利于手艺传承的。”

    丁汉白怔住,一把抓住纪慎语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两眼发光,激动得要吃人一般,“没错,玉销记技术定股”

    弄得他都忘了,明明最常见的是本金定权

    他说道“钱能凑够了,我要办认股大会”

    一切难题皆有转机,丁汉白拽着他的福星回家,要筹谋一番。没人会平白无故出资认股,招什么人,想什么名目,全要一一定夺。

    古玩行,丁汉白又在收藏圈积攒许多人脉,他就要从那些人中招揽。捡出手里最上乘的物件儿,还有之前那批顶级ji,ng品,他要以收藏会为名吸引众人。

    纪慎语见状去裁纸,最细的毛笔,勾花画鸟,留一片空白。破屋,破桌,丁汉白贴来握他的腕子,摩挲着,借他的笔写下第一封请柬。

    数十张,一个画,一个写,深巷安静偶有鸟啼,正衬这午后阳光。纪慎语腕子酸了,往丁汉白怀中一杵,享受揉捏服务,他憧憬地问“师哥,真能成吗”

    丁汉白答“人或多或少都有从众xi,ng,帖子发出去,收藏会办之前,我要先单独找几个把握大的招安,到时候请他们做表率。”

    目标已定,丁汉白忙得像陀螺,今天这儿,明天那儿,一张嘴每天说出去多少话,嗓子都沙哑三分。又送完几张请帖,送出去,不能保证全数来,晚上请一位大拿吃饭,这位定下,放出风,那来的人就多了。

    有目的的饭局向来不轻松,珍馐都是摆设,茶酒才是重头。丁汉白等了一刻钟,对方姗姗来迟,原因是接孩子耽误了。他望一望窗外,昏沉,想起他接送纪慎语上下学的好时候。

    六中门口乌泱泱的,纪慎语难得念了全天,领取一沓考试卷子。五月末愈发紧张,平时不用功的都在拼命,他呢,只惦记首饰卖了几套师父师母安好最惦记,那师哥频繁应酬,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他独自往回走,绕路去市场买菜,回家简单吃一口,而后写作业、雕珠子,乖得不能再乖。什么都做完,洗完澡的头发都晾干了,他还没等到丁汉白回来。

    纪慎语端着小碗坐在门边,给自己煮了锅绿豆汤。

    他想那三跨院,主要想看电视

    快到凌晨,巷子里隐约有脚步声,乱的,碎的,是个醉汉。纪慎语竖耳倾听,还唱歌呢,浪奔浪流,他纳闷儿,那大哥怎么整天喝多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外了,身体咣当一声撞在门板上。

    纪慎语一抖,虚岁十八的他胆子没比虚岁十七大。

    咣咣的砸门声,还在唱。“滔滔江水”丁汉白嗓子冒烟儿,都变声了,“纪珍珠给我开门”

    纪慎语大吃一惊,开门接住摇晃的丁汉白,被酒气熏了满脸。一路跌跌撞撞,踢翻小凳,磕到门框,他把丁汉白放上床,扒的人家只剩下内裤。丁汉白醉得厉害,大喇喇敞着,嘴上却害臊“你你干吗”

    纪慎语拧毛巾为之擦洗,英俊的脸,宽阔的肩,哪哪都擦到了。伸手拽住裤边,眼一闭心一横,把要紧处也擦一擦。丁汉白c,ao着沙哑的嗓子叫唤“你怎么摸我裤裆啊”

    纪慎语骂“再喊,我废了你”

    丁汉白说“废那你倒是有经验。”

    怎么喝得烂醉还能呛死人纪慎语盛一碗绿豆汤给丁汉白润喉,喂完关灯,上床依在旁边,许久,丁汉白翻身将他抱住,酒气烘热他的脸颊。

    又是月色朦胧夜深沉。

    “珍珠,”丁汉白低喃,“成了。”

    第61章 凤毛麟角,功成名就。

    丁汉白第一次到追凤楼吃饭, 是满月那天。

    当时他是个大胖小子, 姜漱柳都抱不动,只能丁延寿抱着。一大家子人, 各路亲朋好友, 浩浩荡荡地到追凤楼办宴席。他尚在吃nai阶段, 望着满桌佳肴淌口水,标准的垂涎欲滴。丁延寿绝不馋着亲儿子, 用筷子沾一点, 抹他嘴里,他吱哇吱哇得劲起来, 登时又壮实一圈。

    还有抓阄, 其实小孩子抓阄哪有什么预测功能, 不过是热闹一场。丁延寿真贼啊,行里的朋友等着祝贺一句“后继有人”,他便把所有阄都弄成刀,各种型号的刻刀、钻刀, 还有一堆料子, 白玉青玉翡翠玛瑙, 引得服务生都不服务了,全引颈围观。

    丁汉白趴在桌上,咕容着,一把抓住块白玉。

    姜漱柳一喜,这小子不磨蹭,是个有主意的爽快人。丁延寿更喜, 白玉可是上品,他的儿子刚满月就有灵气。祝贺声不断,全都好奇这小子能长成什么样,从那以后,每年的生日都在追凤楼大摆宴席。

    丁汉白此刻立在二楼中央,没到开餐时间,周遭显得寥寥。今年的生日落了空,以后也再没曾经的欢喜状,怀念,遗憾,敛着眉目失落片刻,随后打起ji,ng神与经理接着谈。

    收藏会召开在即,他来定位子,二楼包层,几点,如何布置,座位安排,事无巨细地吩咐好。临了,他嘱咐只留东侧楼梯,其他口封上,闲杂人等不许上来。

    这是熟客,经理忙不迭答应,恰好服务生拎着餐盒经过,便拦下“丁先生,这是您家玉销记要的午饭,您直接拎过去还是我们送过去”

    丁汉白问“要的什么菜”

    经理答“灼芦笋、ji汤吊海参、红豆包。”

    丁汉白又问“几个豆包”

    经理说“两个。”

    丁汉白问来问去,恨不得问问芦笋切多长、公ji还是母ji、红豆包有几道褶儿纪慎语看不下去了,打断,让服务生尽快送去。他明白,这是惦记狠了,想通过细枝末节牵连点丁延寿的近况。

    他们踱到窗边,小楼东风,隔着迎春大道巴望对面的玉销记。两个耳聪目明的人,看见了,隐隐约约就已足够。一切安排好,回家,擎等着明晚的收藏会。

    风已经吹遍,参会者也在翘首。

    一天晃过,直待到傍晚,追凤楼门口立上“欢迎”的牌子。淼安巷子深处,旧门半掩,两间屋叫丁汉白和纪慎语折腾得像狗窝猪圈。

    纪慎语跪在床上翻行李箱,为一件衬衫险些崩溃。

    丁汉白刚刮完胡茬,沫子还没洗净“非得穿那件你穿什么不好看,换一件不成”

    纪慎语强调“那是我爸给我买的,最贵的。”

    隆重场合马虎不得,何况身为东道主更应讲究。丁汉白不管了,洗完脸打扮自己,崭新的衬衫西装,换上,挑一根领带,系上。怎么评价呢,从头到尾都像个剥削阶级。

    最后戴上领夹手表,齐活儿。

    纪慎语仍跪在床上,问“为什么不穿我给你买的西装”

    丁汉白凑过去,弯腰拧人家的脸,说“收藏会而已,还不配叫我穿你那身。”说着从行李箱中一抽,“别翻了,再磨蹭我拎你去世贸百货,现买。”

    身居陋室,惟吾奢侈,丁汉白和纪慎语好一顿捯饬,走出大门遇见街坊,把街坊都看懵了。他们还要去崇水一趟,从破旧中来到破旧中去。

    张斯年不愧是见过世面的,没收拾没准备,正拼画呢。今天刚收的宝贝,等二位高徒一到,他拉住纪慎语,拜托这六指儿的徒弟帮帮忙。

    纪慎语一看残品也来劲,跃跃欲试。但他和丁汉白这生意人待久了,算计,问“你不是烦我还骂我是梁师父教的臭狐狸”

    张斯年伸屈自如“哪儿能是那姓丁的流氓下作,你冰清玉洁,天山雪莲”

    纪慎语觉得这话y阳怪气,但没追究,上手一摸那画,确定了纸张的糟烂程度。这时丁汉白等不及了,看着手表说“我做庄,必须早早过去盯着,慎语,你等师父拾掇好一起去。”

    说完就走,仗着腿长迅速撤退。屋内只剩张斯年和纪慎语,这一老一少还没独处过,明眸对上半瞎,都很犀利。纪慎语问“张师父,你准备穿什么”

    张斯年说“怎么怕我只有寒酸衣裳,给你师哥掉价”

    老头说罢进里间,纪慎语跟着,直奔角落的古董柜子。纪慎语触摸木头,轻叩,细嗅,这木质上乘的柜子起码有近百年了。张斯年拉开,里面都是些平时穿的衣服,叠都不叠,乱糟糟堆着。

    纪慎语笑“忘记暗格在哪儿了”

    张斯年一愣,大笑“行见过点世面”

    这种古董柜子都有暗格,身居破旧胡同,那一扇破门锁不住什么,但张斯年从不怕遭贼。遍地古董,贼才不信有真玩意儿,翻这唯一的柜子,说句瞧不起人的话,穷人家是没这种柜子的,根本找不着宝贝。

    说着,暗格打开了,从前放大把银票,后来放大把银元,现在就搁着一身衣服。张斯年取出,衬衫,西装西裤,有些年头了,但比世贸百货里的都要考究。

    张斯年说“我爸爸的,法兰西的货。”

    纪慎语看愣了,似乎能窥见些过去,要是没发生种种,这老头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对方换好了,他帮忙抻抻衣褶,然后一道出门。

    追凤楼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二楼封着,只给有请柬的宾客放行,弄得楼下食客万分好奇。纪慎语扶着张斯年上去,踏上最后一阶,望见到达大半的赴宴者。

    丁汉白忙死了,与人寒暄,说着悦耳的场面话。

    张斯年问“你瞧他那德行像什么”

    纪慎语答“像花蝴蝶。”

    这俩人忽然统一战线,过去,坐在头一桌。纪慎语说完人家花蝴蝶,这会儿端上茶水就去招呼,夫唱夫随一起应酬。人齐了,酒菜都上桌,追凤楼的老板过来看一眼,哄一句吃好喝好。

    说完却没走,那老板定睛,然后直直地冲到第一桌。这动静引人注意,包括丁汉白和纪慎语在内,全都投以目光。“您是”老板问张斯年,又改口,“我是冯文水。”

    张斯年睁着瞎眼“噢。”

    冯老板又说“我爸爸是冯岩,我爷爷是冯西山。”

    张斯年一动“自创西山鱼那个”

    看热闹的还在看,同桌的人近水楼台,主动问老板什么情况。气氛渐热,越来越多的人感兴趣,毕竟那冯西山是城中名厨,死后让多少人为之扼腕。

    不料冯老板说“我爷爷我爸爸,当初都是这位爷家里的厨子”

    一片哗然,张斯年霎时成了焦点,他烦道“什么年代了还爷,我就是一收废品的。”话音刚落,同桌一位白发老人端杯立起,正是丁汉白拉拢的大拿之一。他说“张师父,你要是收废品,那我们就是捡破烂儿。梁师父没了踪迹,你也隐姓埋名”

    丁汉白端着酒杯得意坏了,忙前跑后,在这圈子里扑腾,殊不知最大的腕儿是他师父。乱了,嚷着,众人离席涨潮般涌来,年岁之间捡漏、走眼,但凡上年纪的,好像都跟张斯年有笔账。

    张斯年超脱淡然“我一只眼瞎了,另一只也渐渐花了,有什么账以后找我徒弟算吧。”他举杯一指,冲着丁汉白,“就他。”

    丁汉白立起来,接下所有目光,自然而然地宣告主题。这收藏会只是个幌子,他不藏不掖,把目的亮出来,游说的理由和将展的宏图也一并倒出来,招揽感兴趣的同行。

    一整晚杯筹交错,对面玉销记打烊许久,这儿却闹腾得没完没了。

    夜深,下起雨来。

    人终于走得七七八八,只剩服务生收拾。

    办完了,钱凑够了,换言之这一步成功了。丁汉白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没想到淡定得要命,也许是因为离梦想越来越近,他越小心、越克制,只想捱到梦想实现那天再疯狂。

    还是那扇窗,他搂着纪慎语的肩,夹杂雨点的小风吹来,凉飕飕的。

    他们两个望着,霓虹,车灯,对面的玉销记。服务生都打扫完了,张斯年都困得睁不开眼了,他们还杵在那儿望。

    老头吼道“看什么景儿呢”

    丁汉白和纪慎语没说话,目光缱绻,好似眼看他高楼起。

    接下来更忙,光是签股权书就花费些日子,人员零散,丁汉白把佟沛帆的面包车都要跑报废了。这期间,那大楼工程彻底竣工,无数人等着下嘴,可到头来,谁也没想到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拿下。

    楼体簇新,里面空空荡荡呢,外面就挂上一显眼的牌子白玉古玩城。这名字叫纪慎语笑了好几天,转念想到丁汉白许诺的“珍珠茶楼”,彼此相对,又觉得好听了。

    那拆成破烂儿的玳瑁已经不复存在,蒹葭本就是夹缝中生存,做不到有容乃大,文化街外宾游客多,规矩多的似宪法。四散的卖主比下岗职工还憋屈,游击队一般,破罐破摔的,甚至跑去了夜市。

    淼安巷子,丁汉白守着一块和田玉籽料雕琢,那称心的小蜜许久没学习,正伏案念书。他手边放着一沓合同,问“晚上想吃什么”

    纪慎语支吾“姜廷恩上次吃的那个。”

    丁汉白一想,彼得西餐厅他爽快答应,雕完去巷口的小卖部打电话。古玩城第一批商户已经定下,晚上吃饭是其次,主要是签合同,得挨个通知。

    晚上,三十来号大老爷们儿杀到彼得西餐厅,把人家谈恋爱的情侣都吓着了。并桌,对着烛光鲜花,对着牛排沙拉,签一份合同喝一口红酒。这丁老板的私心可真重啊,为着家里那位喜欢,害这些合作伙伴都没吃饱。

    红酒后劲大,喝高好几个,乱了,丁汉白趁乱返到桌角歇一会儿。他扭脸,瞧纪慎语啃牛排,就那么盯着,说“你这一口嚼了七十下。”

    纪慎语凑来“这块有点老,我嚼不烂。”

    丁汉白便伸手,竟要接住纪慎语嚼不烂的这一口。纪慎语发怔,偏头自己吐了,他恍惚地看对方,在这优雅又哄乱的环境下心跳过速。

    丁汉白小声说“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纪慎语哪是不好意思,是舍不得让对方做这种细节。但他回“别人看见觉得怪吧。”

    丁汉白得意一笑“你还以为是什么秘密吗咱们的事儿早传遍了,叫这一帮粗人来西餐厅谈合同,你信不信,明天他们就背后骂我色令智昏。”

    这第一批人都是和潼窑有合作的,早早谈好,而丁汉白允诺近一批货打对折,条件就一个放风。多少卖主还不知道古玩城的存在,有的知道却还在观望,必须让这些人以身示范,做活宣传。

    而在这等待的期间,足够古玩城的内部装修。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没一处错节,没一处脱轨,丁汉白和纪慎语见天夜里躺上床,除了亲热便是翻黄历,要选个开业的黄道吉日。

    天热了,蚊子还没来,蝉开始叫了。

    风扇还没开,凉茶先泡了。

    二环别墅区,餐厅亮着,桌上一壶凉茶,正二堂会审。丁延寿木头似的,只听,姜漱柳妈似的,问“吃顿饭觉得怎么样他吧唧嘴吗吃姜吗”

    丁延寿挑眉“怎么你们姓姜的不能嫁给吃姜的”

    对面坐着姜采薇,约会两个小时,回家的拷问估计要半宿。她却顾不上那些,说“姐,姐夫,我们逛到建宁路,看见那儿开了个古玩城,叫白玉古玩城。”

    丁延寿和姜漱柳一愣,白玉,几乎立刻想到丁汉白,丁汉白也说过筹备开古玩城。但想想而已,都没敢信,倒腾古玩和开古玩城千差万别,那混账才二十一,疯啦

    姜采薇说“装修工人完活儿出来,我问了一嘴,他们说老板姓丁。”

    丁延寿急道“小姨子,你能不能别大喘气”

    姜采薇说“下礼拜六,开业。”

    这一下子,倒计时的人多了好几个。礼拜六,礼拜六那天晴不晴,气温升到几度,各种c,ao心。而那ji,ng明顶天的丁老板刚从博物馆出来,手里拿着方尊的检测报告。

    真品,价值上百万,他签了捐献同意书。

    但他有个要求,就是下礼拜六上交。

    万事俱备,每一天数着,向来稳重内向的纪慎语也成了烧包货,在学校对同学宣传,在玉销记对顾客宣传,这寥寥数天说的话比过去十七年都多。

    日子终于到了,好大的阵仗,建宁路的宽阔程度可媲美迎春大道,然而无论首尾都能听见开业的动静。张灯结彩,张的是琉璃灯汉宫灯,结的是斗彩粉彩唐三彩,这一出布置别出心裁,全是古玩元素,叫围观的大众堵得水泄不通。

    从前在玳瑁扎根的行家全来了,市里大大小小流动的卖主也都心旌摇晃,进了这古玩城,铺货都能一并解决,何况是能烧制顶级ji,ng品的水准。大门口,陆续送来的花篮一字排开,各个有名有姓,全是圈里的尖子。

    这还不算,俗话说神仙难断寸玉,丁汉白居然弄了一出现场赌石,未开的翡翠毛料,擦切之后抽奖。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摩拳擦掌。

    角落里,纪慎语扶着张斯年,嘴不停,讲那次去赤峰赌石的情状。张斯年烦道“你是不是傻子他风风光光当丁老板,有人恭维你一句纪老板吗没有的话,你满足什么”

    纪慎语说“可丁老板是我的。”

    张斯年气道“伤风败俗,别跟我眼前晃”

    纪慎语当真松开手,一指“那我走了,叫你亲儿子陪你吧。”

    车停得满当,又来一辆,张寅和文物局的局长下来,同行的还有博物馆负责人。丁汉白笑脸相迎,重头戏到了,今天开业,他要当着所有人交付那价值百万的方尊。

    做生意嘛,开头想点子,想到后筹钱,筹够钱立即办,办好又要琢磨生意,一环套一环。现在古玩城已经开张,之后的生意如何还未知,所以他要在今天献宝,先挣个名声大噪。

    张斯年远远瞧着,啐一声“真他娘ji贼”却止不住心绪震动,那折磨他的宝贝就要送走了,托这徒弟的福,他就要得解脱了。

    各大官方单位领导在场,那方尊亮出来,展示、交接,宣布正式收藏进博物馆。丁汉白赚够面子,这古玩城也出尽风头。他一望,于人头攒动中晃见熟悉身影,顷刻找不到了。

    仪式办完人们全涌入楼内,做早不做晚,这市里一家古玩城正式落成。如此热闹一天,来往顾客络绎不绝,任谁都觉得新鲜。纪慎语窝在老板的办公室读书,美不滋儿,又想给纪芳许和梁鹤乘烧纸。

    路对面,姜漱柳挽着丁延寿,遥遥望着,哪怕亲眼看见仍觉得难以置信。姜漱柳上车等,丁延寿过马路,趁人少端详端详那气派的楼门。

    他立在汉宫灯下,纱面上画的是昭君出塞,笔力人形能看出是丁汉白的作品。再瞧竖屏,上面的斗彩花瓶ji,ng致繁杂,是纪慎语的手笔。正看着,踱来一抽烟的老头,半瞎,哼着京戏。

    张斯年只当丁延寿是路过的,替徒弟招呼“怎么不进去逛逛,开业正热闹。”

    丁延寿说“听说这古玩城的老板才二十一。”

    张斯年应“是啊,没错。老板二十一,跟老板搭伙的才十七。”

    丁延寿惊道“这像话吗你说这像话吗”

    张斯年说“你不能只看岁数,看一个人,得横向纵向看全面了。他的确不是四十一、五十一,可这大街上多少中年人庸碌了半辈子”掸掸烟灰,吹吹白烟,“实不相瞒,那老板原本是学雕刻的,只会爬的时候就握刻刀了,你敢让你家小孩儿那样”

    丁延寿没说话,他倒是真敢。

    张斯年又说“他那二十一的手比你这五十岁的茧子都多”一低头,瞧见对方的手,“呦呵,你干什么工作的,这么厚的茧子”

    丁延寿答“干施工队的。”他心不在焉,有些恍惚,丁汉白和纪慎语都一样,只会爬就握刻刀了,留着口水时就拿笔学画了,别的孩子在玩儿,他们在学艺,受的苦遭的罪,不过是被此刻风光掩住而已。

    张斯年要进去了,临走说道“一个舍下三间铺子自立门户,另一个还跟着,患难见真情,取舍见胸襟。凡夫俗子等到七老八十也是凡夫俗子,那些凤毛麟角,一早就开了光。”

    一个生父,一个师父,互不认识交流几句,就此别过,都潇潇洒洒的。

    办公室里,丁汉白终于得空歇一会儿,皮沙发,抱着纪慎语看化学书。纪慎语安分,看完小声问“晚上我能在这儿睡吗”

    宽敞,新沙发舒服,比家里的破床好。丁汉白失笑“今天五号,后天咱们看房子去”

    说完一怔,低头看纪慎语的眼睛,纪慎语也仰脸看他。两人对视,化学书掉了,他们谈生意烧瓷器,办认股大会,开这古玩城

    纪慎语脸一垮,看什么房子哪,他竟要高考了

    第62章 正文终章。

    白玉古玩城开业的第三天, 老板请假了。

    一早, 丁汉白端着小锅、揣着ji蛋,到巷口打豆浆摊煎饼。排队的街坊扭脸看他, 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搁仨ji蛋, 不过啦”

    他解释“家里孩子高考,改善改善。”

    街坊提醒道“那更不能多吃了, 吃饱犯困还做什么题”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于是丁汉白又原封揣回去俩。破屋漏风,在这夏天倒不太热, 安安静静的。“纪珍珠, 睡醒没有”他杀进去, 掀了被子,撤了枕头,捏住对方的后颈一阵揉搓,像拎小狗小兔。

    纪慎语迷蒙睁眼, 呻吟着骨碌到床里。丁汉白说“你装什么腰酸腿疼, 体贴你考试, 昨晚就亲了亲你。”停顿数秒,“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一语中的,爱侣之间同床共枕,脑电波迟早都要同步。纪慎语悠悠坐起,两眼幽幽渗光,他从小学东西刻苦, 做什么都拔尖儿,可这回心里没底。万一考砸呢他不准备念大学,但他也不想尝挫败的滋味儿。

    丁汉白说“那别考了,看房去吧。”

    纪慎语反问“你都不劝劝我”

    丁汉白说“我又不是你爸,管你那么多干吗我只管你高兴,想考我伺候你后勤,不想考带你去做别的,不说废话。”

    纪慎语闻见煎饼香味儿,爬床边冲着丁汉白换衣服。还是考吧,比姜廷恩强应该没问题,他褪下睡裤换校服,瞧见大腿上的印子,这叫只亲了亲

    丁汉白蹲下“我又没说亲哪儿。”抓住对方的脚腕套袜子,娴熟,套好仰头啄一口,更娴熟。他心中有愧,纪慎语原本可以简单生活,出活儿念书,偶尔做件东西自娱自乐,可摊上他,帮这帮那,受苦受累。

    一晃神,纪慎语已经收拾妥当,穿着校服,满脸学生气。丁汉白又叫这模样晃了眼睛,盯着,落个心猿意马的下场。

    那六中门口人头济济,家长比考生更紧张。这年头,多少人寒窗苦读走到此步,全等着考场上一哆嗦,从此改变命运。

    丁汉白拎一路,给纪慎语背上“进去吧,我还在小卖部等你。”说完却薅着人家的带子,“别挤着,热就脱掉外套,水瓶盖好,别洒了。”

    一句句叮嘱没完没了,周遭拥挤哄乱,纪慎语握住那大手,偷偷抓了抓手心。他靠近小声说“师哥,我想吃麦丽素。”

    丁汉白应“知道了,给你赢去。”

    高考按时进行,家长们等在外面,巴望着,担心着,丁汉白这二十出头的家长潇洒悠哉,又去小卖部和老板打扑克。如此度过两天,他这古玩城老板面都没露,赢了够吃半年的麦丽素。

    纪慎语一朝得解放,约上同学可劲玩儿了几天,把市里的景点终于逛完。等收心工作时,惊觉丁汉白哪还是原先赖床的丁汉白,他每天睡醒枕边都是空的。

    丁汉白的确变了作息,从前睡到日上三竿,如今雷打不动五点起床。他既要经营偌大的古玩城,又要兼顾日益忙碌的瓷窑,还要雕刻。能者多劳,但必须压缩时间。

    古玩城渐入正轨,纪慎语便安心去玉销记上班。他这大师傅手艺无两,经营之道有丁汉白背后出招,总之得心应手。六月上旬,各店整理春季的账,他背着账本去了一店,好久没见丁延寿,师徒俩碰面,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

    “师父。”纪慎语叫一声,“身体好利索了吗”

    丁延寿恢复健康,拐杖也不用了。可纪慎语巴巴凑来,抓他手臂,要扶着他上二楼。他没吭声,任由这孩子献殷勤,余光瞥一眼,没瘦,ji,ng神,说明过得不错。

    到二楼办公室,账本堆满桌,纪慎语明白丁延寿头疼这些,主动请缨“师父,我帮你弄吧,你帮我雕完刘海戏金蟾,怎么样”

    丁延寿一愣,竟然跟他交易,还撒娇,愣完兀自拿刀,在房间一角忙起来。他这半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雕刻,别的总差点意思。一抬眼,瞧见那徒弟安坐在桌后,正儿八经地理账。

    纪慎语似是感应到目光,故意蹙眉装崩溃。他说“师父,五月份的账太乱了。”其实心知肚明,五月,他们的事儿曝光,丁汉白自立门户,丁尔和挪三店的账,分家歇业他ji,ng明一把,算计一把“师父,五月的账得找专业的会计做。”

    原本店里有会计,从丁汉白爷爷那时候就在,前一阵刚退休。纪慎语说“师哥的古玩城有会计,要不我拿过去,做好再送来”

    丁延寿瞄他“少跟我耍花招,是不是还想让他看账本”

    纪慎语回“师哥忙着呢,天天五点起床上班,市里潼村两头跑,谈生意、开会、应酬、管理那么多人,一日不差地出活儿,哪有空看你这个。”

    丁延寿生生噎住,真是反了,翅膀一硬肆无忌惮,之前声泪俱下求原谅,现在一张嘴连环炮,都能掀玉销记的房顶了

    这大逆不道的徒弟气完师父,敛上账本便走。纪慎语羊质虎皮,其实内里又愧又怕,等出了玉销记抬头回望,隐隐见二楼人影闪过,才明白,这父亲与他一样外强中干。

    无风夏夜,暴晒一整天的破屋闷热至极,丁汉白和纪慎语坐在院里凉快。灯泡明亮,照着小桌,说好给会计看的账本铺散着,正叫丁汉白过目。

    纪慎语忙里偷闲,捧着姜廷恩借他的武侠小说,那金书签熠熠生辉,比灯泡还亮上几度。他问“师哥,赵敏和周芷若,你更喜欢谁”

    丁汉白答“这题我会,只喜欢你。”

    纪慎语满意得很,接着看,偶尔瞧一眼对方进度。他盘算好了,到时候让丁汉白送还,趁机见见师父师母。忽地,丁汉白说“明天休息,咱们去看房子”

    他立即问“哪儿的房子”

    丁汉白白一眼“还能是哪儿。”

    周末一早,他们两个出门看房,带着连夜理好的账本。到二环别墅区后,刚露面,门口的保卫员霎时一惊,还记得他们趴墙头呢。

    经理带着,直接奔平米数最大的,丁汉白和纪慎语却像侦察兵,回望,目测与丁延寿那幢的距离。不能太近,最好看不到,选来选去,定在远远的斜对角。

    花园很大,环着这别墅,丁汉白问“喜不喜欢”

    纪慎语点点头,他很喜欢。

    他们眉来眼去窃窃私语,经理莫名尴尬,甫一进屋,正要吹得天花乱坠时,丁汉白牵住纪慎语,说“这儿比不得家里大院,头厅就这么大地方,可以摆个好瓶子增点气派。”

    又往里走,纪慎语说“二厅宽敞,去维勒班市场买盏灯挂上。”阳台连着垂花门,厨房餐厅储物室三间相连,要什么样的桌椅,桌椅要什么样的木头,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讨论。

    二楼,丁汉白目测尺寸“那儿弄一屏门,书房一间就够,卧室浴室要好好装修。”他说着,攥紧纪慎语的手,纪慎语正纠结主卧选什么样的地毯。

    许久,两人转身望向经理,同时抱怨人家哑巴,居然连介绍都不说。经理满脖子密汗,怕了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殷勤的,仔细的,一脸诚恳做起介绍。

    又回到一楼,丁汉白和纪慎语开始转悠。他们这是动了心,对这房子满意,琢磨把机器房弄在哪间。角落的卧室背y,他们停在门口,合计着靠边放机器,中央放c,ao作台,隔壁一间存料子。

    经理擎等着,丁汉白利索道“办手续吧。”

    淼安的破屋真是住够了,这身娇rou贵的俩人简直迫不及待。办完手续,没走,散着步晃到路西一排,停在五号门外,瞧见丁延寿正扫杂叶子。

    丁汉白轻咳,其实有些紧张。丁延寿闻声回头,定住,不知道该端出何种表情。丁汉白主动说“爸,我来送店里的账本,理好了。”见对方没反应,试探,“那我们进去了”

    不料丁延寿扔下笤帚走来“给我吧。”

    纪慎语从包里掏出递上,不管不顾地喊道“师母师母”这一嗓子很突兀,姜漱柳出来,纳闷儿时晃见他们,“呀”了一声。

    “妈。”丁汉白叫,叫一次觉得不够,又叫一声“妈”。

    交还账本,两方对峙,丁汉白先败下阵来,退开一步道了再见。这情态惹人心疼,丁延寿和姜漱柳纠结又揪心。不料,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那混账竟然又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买了紧那边的一栋,以后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散步”

    丁汉白拽上纪慎语跑了,留下那爸妈目瞪口呆。

    买下房子,当天就联系了装修队,熟,前一阵刚装修过古玩城。丁汉白雷厉风行,事无巨细地列出来,临了,向装修队长嘱咐“你就当我结婚办新房,处处不能马虎。”

    纪慎语就在旁边,脸热,抬不起头。

    丁汉白问“珍珠,咱们的主卧做不做飘窗”

    纪慎语一激灵,这人疯了,还是真不爱要脸装修队长瞠目结舌,这大老板住别墅,竟然跟师弟合住一间丁汉白没等到答案,做主道“那就弄吧,吹风赏月都方便。”

    等旁人一走,他过去捏纪慎语侧腰,搂着,凑人家耳边低声“我哪儿说错了不算婚房”纪慎语用手肘顶他,他挨得更近,“那婚房与否你说了算,婚酒我说了算”

    纪慎语扭脸,想起他们分开时的承诺,不禁抬手环住丁汉白的脖颈。“师哥。”他叫一句,情真意切,甚至动情得有些气喘。

    丁汉白亲他,臊白他“这可是在办公室,你勾引谁呢小南蛮子”

    纪慎语顶着红脸“勾引你天天都勾引你。”

    这股子邪火直忍到下班,丁汉白真不愧是干大事的。下班前,古玩城下发通知,要办庆功宴。再一次广发英雄帖,商户、合伙人、圈内朋友,还有够得着的亲戚。

    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请柬两个人名,丁汉白、纪慎语,并列着。

    别墅里的装修日夜赶工,边边角角都再三设计,细致入微。炎炎周末,楼内叮铃咣当地收尾,丁汉白和纪慎语待在花园。植了几棵树,其中元宝枫开得正好,草坪刚刚修剪完,鲜绿整齐,沿墙挨着一溜丁香。

    好大一片玫瑰,丁汉白挽袖培土,正亲手栽种。树荫下,扎着一架秋千长椅,纪慎语懒猫上身,卧在上面看书。久久,楼内静了,别墅装潢一新,只等着打扫通风。

    丁汉白满手泥土踱到秋千旁,膝盖一顶令长椅摇晃,再蹲下,晃来时用身体挡住。纪慎语离他很近,他低头亲上“晚上自己睡,我盯着人搬家具。”

    纪慎语问“你不回淼安”

    丁汉白说“回去的话要半夜了,你给我留门吗”

    哪次晚归不等呢,纪慎语未答,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珠,糖心原石,又从对方兜里掏出别墅钥匙,把珠子挂上。丁汉白低头一看“你再管我严点儿,还刻个慎字,怎么不把全名都刻上。”

    纪慎语装蒜“是为人谨慎的意思,不是我”

    丁汉白就用脏手去闹,抢了纪慎语的钥匙,一模一样的原石,浮雕小巧ji,ng致的云朵,一共五朵。“五云是吧”他抗议,“给自己弄那么雅致,怎么不刻个汉字不是汉族吗”

    这二人扯皮,当着新栽的玫瑰。

    傍晚,纪慎语独自回淼安巷子,破屋空了大半,他们的东西已经搬进别墅。他翻出买给丁汉白的西装,熨烫一遍,想着,明天总该穿了吧。又找丁汉白送他的珊瑚胸针,戴上,在镜子前照了许久。

    丁汉白留守别墅,工人们一车车搬家具,光双人大床一共四张,方桌圆桌交椅圈椅,各式橱子柜子,红木乌木黄花梨,全是金贵玩意儿。终于折腾完家具,工人前脚走,后脚来一辆面包车,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面包车后排座位全拆了,只有满当的纸箱,装着丁汉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丁汉白和佟沛帆连搬数趟,总算将一楼的库房填充饱满,没来得及道谢,他发现一幅画,展开,乌沉沉的茶色,恢弘的江山图。

    房怀清说“以前的得意之作,送你和师弟当迁居礼物。”

    丁汉白谢过,送走那二位。接下来他将所有灯打开,要亲自布置这幢“婚房”。

    挑一粉青釉贯耳瓶,擦擦放于头厅;二厅,倚墙的矮柜上放黄花梨四方多宝匣,旋出四只抽屉可以扔钥匙和零钱;客厅茶几搁花丝金盒套玉盅,盛纪慎语爱吃的点心;忘了门口,放紫檀嵌珐琅脚蹬,省得穿鞋弯腰费力。

    丁汉白一趟趟从库房挑物件儿,杯盏花瓶,字画屏风,一楼结束还有二楼,里面结束还有花园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汗shi了,从没如此用心过,就为造一个舒适的家。

    酸一点,叫他和纪慎语的爱巢。

    一座竹林七贤薄意雕件儿摆上书桌,终于布置完毕。已经深更半夜,丁汉白累极,瘫坐在椅子上,偌大的房子此时只他自己,安静得要命,适合想些事情。

    他便想,用那困倦的脑子。

    良久,丁汉白神思触动,抽一张纸,握一只笔,在第一行落下三个字。洋洋洒洒的,他写满半张,临走将纸搁进主卧的床头抽屉。

    回到淼安巷子时快三点,里面亮着灯,纪慎语仿佛就在门口,开门朝他身上扑。他接住,抱起来,进屋闻见宵夜香味儿。冬菜馄饨,竟给他包了一盆。

    “我是猪么”他问,然后把一盆吃得汤都不剩。

    最后一次用漏凉水的管子洗澡,丁汉白沾床喟叹,纪慎语拱他怀里,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他问“高兴什么”

    纪慎语答“什么都高兴。”

    摆酒,迁居,眼下,以后,什么都高兴。

    他们一夜相拥,难得又睡到日上三竿。那身西装就挂在柜旁,丁汉白摘下衬衫,入袖,正襟,叫纪慎语为他系扣。从下往上,纪慎语一颗颗系住,最后拾起他的手,为他戴珍珠扣。

    丁汉白说“珍珠。”

    纪慎语没有抬头,心跳得厉害。

    丁汉白又说“一年了。”

    去年今日,纪慎语初到丁家,他们第一次见面,眨眼都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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