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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19节

作者:北南 字数:22594 更新:2021-12-19 08:07:55

    这俩人不知无意还是故意,反正叫丁延寿顿了一顿,而后嘎吱咬下一口腌蒜。姜漱柳干脆搁下筷子,再没了胃口。姜廷恩转头问“纪珍珠,你不也是春天生日”

    纪慎语说“前两天过了。”

    又是一阵安静,出了那档子事儿,谁还有心思过生日桌上再无动静,这顿饭吃到最后,丁延寿离席前说“一直忙,休息两天吧。”

    纪慎语起身追上,师徒俩停在廊下。他从事发就憋着,说“师父,你把师哥都赶出去了,那对我的怨恨一定也不会少,打我骂我都成,别因为受了我爸的嘱托就强忍着,是我对不住你和师母。”

    丁延寿状似无奈地笑一声,打骂有什么用,那一根ji毛掸打烂了,还不是落得人去楼空说“对不住”又有什么用不听不改,既然要做顽石那何必内疚,彻底硬了心肠倒好。

    他说“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家法只能用在家人身上。”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纪慎语险些把柱子抠掉一块。丁延寿将他当作养儿,连住校那点辛苦都不舍得他吃,什么本事都教给他,让他第一个做大师傅他还叫了“爸”。可现在他不算家人了,只是一个徒弟。

    他什么分辩的话都没脸说,他真活该。

    丁延寿却转头“你是个知恩重情的人,刚才那句话对你来说比打骂残酷得多。”他仍不死心,抱着一点希冀,“慎语,为了你师哥,值得落到这一步哪怕你于心有愧,一辈子得不到我和你师母的原谅,也不肯回头”

    万般为难,纪慎语咬着牙根“值得。师哥离家都没放弃,我怎么样都值得。”反正早被扒干净示众,无所谓再揭一层脸皮,“师父,我真的喜欢师哥,他哪儿都好,我是真心喜欢他。”

    丁延寿喝断“行了他好不好我知道,你也很好,你们俩将来前途可期,也许有其他人羡慕不来的生活,但你们两个男孩子为什么搅在一起毁了,全毁了”

    脚步声渐远,纪慎语钉在原地许久,怔怔的,被忽然蹿来的姜廷恩吓了一跳。姜廷恩推他一把,朝着小院,埋怨道“我全都听见了,你是不是傻啊,还什么喜欢大哥,不羞吗”

    纪慎语不答反问“你觉得师父说得对吗说我们毁了。”

    姜廷恩答“当然对了,大哥本来是店里的老板,这下撵出去成无业游民了,以后做什么都没家里的帮衬,多难啊。”

    回到小院,纪慎语哄姜廷恩午睡,解闷儿的书,凉热正好的水,全给备上。正常人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可这姓姜的愣嘛,揪着被子生怕纪慎语移情到自己身上。

    关了门,纪慎语转去书房,落锁,连只小虫都飞不进来。他绕到桌后坐好,回想起那番前途论来,有不甘有委屈,更多的是凌云壮志。丁汉白的大好前途明明还在后头,他偏要让别人瞧瞧,他非但不会坏了对方前程,他还是最能帮助丁汉白的那个。

    一瓶墨水,一支钢笔,纪慎语拿出一叠白纸。他静静心,伏案写起来,从第一行至末尾,一笔笔,一页页,手没停地写了整整一下午。等墨水晾干,他检查一番装进信封,粘好,去卧室叫姜廷恩起床。

    “睡饱了吗”他好声问,“拜托你,去一趟崇水旧区,把这个交给师哥。”

    姜廷恩本来迷糊,顿时清醒,接过一看,那么厚上万字的情书他不肯,苦口婆心地劝。纪慎语将纸抽出,求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句废话都没有,当我求你,以后给你使唤行吗”

    那纸上密密麻麻,有汉字有符号,还有许多道公式。姜廷恩扭脸看见床头的书和水,怪不得巴结他呢,原来早有预谋。他答应了,等到天黑悄悄跑了一趟,没遇见丁汉白,把信交给了张斯年。

    丁汉白泡在瓷窑,小办公室,他和佟沛帆隔桌开会。人脉陆续积攒,也渐渐有人愿意用潼窑铺货,他捏着一沓单子,说“我把生意谈来了,你却不接”

    佟沛帆吐口烟“接不了,你弄一堆ji,ng品瓷,甚至还有顶级ji,ng品,没法做。”分级繁多,但能做ji,ng品的瓷窑屈指可数,这是有钱没本事挣,搞不定。

    丁汉白问“你的那位也做不了”

    佟沛帆说“怀清跟着梁师父就学了不到七成,而且他擅长的是书画类。”

    这一单单做好,名声打出去,日后找上的人会越来越多,然而良xi,ng循环还没形成就触礁。丁汉白心烦散会,买一屉羊rou包子,打道回府。

    一到家,屁股还没坐热,他被张斯年塞了个信封。老头说“你表弟送来的,这么厚,估计是一沓子钞票。”

    表弟姜廷恩能找来,肯定是纪慎语支使的。丁汉白霎时ji,ng神,拆信的工夫问“他有没有说什么是我师弟给的”一把抽出,是信背过身,生怕别人瞧见。

    张斯年酸道“这厚度不像情书,别是写了本爱情小说。”

    丁汉白莫名脸红,迫不及待要看看纪慎语给他的贴心话,然而展开后霎时一愣。那一道道公式,一项项注解,难以置信地翻完,怦怦的,整颗心脏就要跳出来。

    纪慎语竟然给他写了釉水配方,所有的,分门别类的,细枝末节都注释清楚的配方他本不信心有灵犀,可这价值千金的一张纸,正急他所急,难他所难。

    羊rou包子凉了,丁汉白碰都没碰,躲在里间翻来覆去地看。他真是贪婪,有了这配方又不知足,还想抠出点别的什么,想求一句体己话,求个包含情意的只言片语。

    他侦察兵上身,他特务附体,把那纸张都要凝视透了,每行的第一个字能不能相连斜着呢倒着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狠心冷静的小南蛮子,近半月没见怎么那么自持

    丁汉白终究没琢磨出什么玄机,放弃般折好,却在装回信封时眼睛一亮。信封里面藏着一行小字,是他熟悉的瘦金体。

    师哥,玫瑰到了花期,我很想你。

    足够了,丁汉白抱着这一句话发狂,如同久旱逢甘霖,胜过他乡遇故知,羡煞金榜题名时,直叫他想起洞房花烛夜。惊天一响,那陈旧的硬板床居然叫他滚塌了。

    有这釉水配方如有神助,丁汉白将倒手古玩的事项暂交给张斯年,自己专注在瓷窑上。他一早赶去潼村,将配方中的两页给房怀清过目。

    房怀清问“我师弟给你的”

    他说“全都给了。”文人相轻,这同门师兄弟也爱争个高低,他未雨绸缪,想警告房怀清一番,不料对方率先冷哼一声。

    房怀清说“我这师弟看着聪慧,原来是个傻子。”普通人拿钱傍身,手艺人靠本事傍身,这连面都见不到了,竟然还把绝活交付,蠢得很。

    丁汉白咂着味儿“你的意思是我靠不住”

    房怀清说“你爸妈会放着亲儿子不要,却要个养子纪慎语先帮你修复古玩赚钱,又贡出配方帮你烧瓷赚钱,保不齐你飞黄腾达后变了心,把他一踹返回家,到时候被逐出家门的可就是他了。”

    人财两空,听着比剁双手还悲惨。

    丁汉白平生最爱与人争辩,立即回道“这瓷窑赚钱指日可待,等古玩城起来了,也许还要再开其他窑,佟哥也一起飞黄腾达。你不担心自己被踹,反而c,ao心我们两口子的事儿,还挺热心肠的嘛。”

    将房怀清噎得喘不上气,他通体舒畅,之后便脚不沾地忙起来。马克思主义提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他们有了配方等于掌握了技术关窍,可以能人之所不能,那脱颖而出就是迟早的事儿。

    丁汉白将还在商榷的单子一一落实,主要接高ji,ng工艺品,积累口碑。连轴转大半天,窑厂熏得慌,他跑河边草坪上一躺,铺着外套午休片刻。

    阳光刺眼,他从怀里掏出空信封盖眼上,眯着,透着光分辨那一行小字。师哥真想听纪慎语叫他一声师哥,得凑到耳边,攀他的肩膀;玫瑰到了花期浪漫,勾出种玫瑰那天的景象,他想摘一支亲手送给纪慎语;我很想你短短四字,言有尽而意无穷,很纪慎语一定在克制,一定想他想得发狂。

    纪慎语刚卖出一套首饰,打个喷嚏,吸溜吸溜鼻子。丁可愈仍监视着他,只不过半月相处后,渐渐没了嘲讽和羞辱,偶尔还讨教一番雕刻技法。

    打烊回家,公交车拥挤,纪慎语挤在窗边背书。丁可愈觑一眼,认命道“我以前觉得你从天而降,又不爱说话,假清高,这段时间总看着你,又觉得你人还不错。”

    纪慎语偏过脸“糖衣炮弹,你要诈我”

    丁可愈冷哼一声,他发觉了,这师弟嘴巴厉害,但明刀明枪很痛快,事后也不记仇。而且,学习用功,将店里一切打理得红火有序,手艺又好,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他承认“刚开始有点嫉妒,现在有点佩服。”

    纪慎语一愣,要做的事情很多,经历的事情也很多,哪还有ji,ng力去计较ji毛蒜皮,兄弟和睦最好不过。池王府站到了,下车,他说“你不烦我,我也就不烦你,就算你当初摔坏我的东西,反正也修好了。”

    丁可愈迷茫道“什么东西坏了”

    纪慎语说“玉薰炉啊,你不是打碎我的玉薰炉么,不怪你了。”

    丁可愈嚷道“谁打碎你玉薰炉了你怪我让你穿女装引流氓,怪我没及时救你都可以,怎么还编排别的等等,你的玉薰炉不是在一店摆着吗”

    那模样不像撒谎,纪慎语心头一凛“真的不是你”

    丁可愈气道“不知道你说什么,反正不是我”

    纪慎语满腔猜疑,到家后若无其事地落座吃饭,看一眼丁尔和,对方朝他点点头。开饭了,自从没了丁汉白挑肥拣瘦,饭桌安静许多。

    过去一会儿,他忽然说“师哥不会做饭,不知道每天吃得好不好。”

    姜采薇和姜廷恩趁势帮腔,努力描绘丁汉白的惨状,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定所。然而没等丁延寿动了恻隐,丁尔和说“汉白本事大,搁下雕刻奔了挣大钱的,放心吧。”

    丁延寿目光扫去,示意继续说。丁尔和便说“店里一位熟客搞古玩收藏,听他说汉白在圈里挺有名的,出手就是真玩意儿、好东西。”

    纪慎语急忙看丁延寿神色,cha道“倒腾古玩不等于搁下雕刻,这二者并不冲突。”

    丁尔和却避开这话“之前他搬东西什么的,应该就是收的古董吧,没想到已经偷偷干了一阵子。总之不用担心,他到哪儿都差不了。”

    话题戛然而止,丁延寿气滞,其他人便不敢出声。纪慎语捏紧筷子,垂眼盯着白饭,怕抬眼对上丁尔和,倒了他的胃口

    看似无波的一顿饭,却让丁延寿难受半宿。纪慎语拍背按摩,尽心照顾至深夜,离开,折回客厅踹上了门。丁尔和正看电视,闻声回头,淡淡地望来一眼。

    纪慎语开门见山“二哥,你真是司马昭之心。”他故意提一句丁汉白,旁人都知道捡可怜话让丁延寿心软,偏偏丁尔和看似安慰,实则将丁汉白的动向交代底儿掉。

    丁延寿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丁汉白,全因对方的手艺与担当,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别人费尽心思要父子俩破冰,这混账却火上浇油。

    丁尔和还是一贯的淡然样子,瞧着无辜,温柔。他说“我讲的都是实话,汉白做都做了,还怕大伯知道”

    纪慎语说“少来这套,父子之间筋脉相连,用不着你穿针引线,师哥才走半月,我永远不会吃股,你就觉得轮到你了是吗”

    丁尔和问“不该轮到我”

    纪慎语说“就算他这辈子再不碰家里生意,就算明天你摇身成了大老板,那你只当天上掉馅饼,接着,识相地吃就是了,别不知满足地瞎搅合。”

    丁尔和轻吐“你算个什么东西。”

    纪慎语回“我不算什么,你在我眼里更不算什么。这个家做主的是师父,师哥是被师父宠大的独生子,户口本上可没有除名,你还是好好掂量掂量再得意。”

    纪慎语说完就走,利利索索的,关掉一路的灯。摸黑回到小院,怒气发泄完感觉身心俱疲,他忽然笑起来,跟丁汉白厮混久了,噎人也学会几分。及至北屋廊下,他推门之际听见什么动静,一回头,在漆黑夜空中看见绽放开的巨大烟花。

    红的,蓝的,黄的,莹着光,一朵接着一朵。

    春节已经过完,谁这时候突然放花

    刹儿街尽头,丁汉白叼着烟立在角落,靠近外墙的地上搁着几盒点燃的烟花。五彩缤纷,带着响,应该能引起一些注意。

    纪慎语立在屋门前痴痴地看,等到最后一朵湮灭,仿佛一切斑斓绚丽不曾发生。还未失落,又有一点亮光,隐隐的,飘忽着。

    丁汉白在河边摘了新发的柳条,弯折,糊两层白宣,加一只小碟,点上,此刻晃晃悠悠的孔明灯一点点深入天空。

    珍珠,你看见了吗他在心里说。

    纪慎语看得清清楚楚,那扶摇直上的孔明灯那么亮,亮过满天繁星。他冲到院中央,仰着脸,胸中情绪堵得满满当当。

    玫瑰到了花期。

    灯上字迹分明我也很想你。

    第55章 小别胜新婚

    丁汉白在墙外立了很久, 孔明灯都飘到天边去了, 他仍立着。忽地,从里面砸出来一颗鹅卵石, 是垒在花圃边缘的鹅卵石。

    这是纪慎语给他的信号, 纪慎语看见了。

    他一步步后退, 恋恋不舍地离开,经过丁家大门时望一眼, 不知道那二位家长近况如何。回到崇水, 他简单收拾几件衣服,要去一趟上海。

    一早寄了竞买人申请, 连夜走, 到达后马不停蹄地参加拍卖会。张斯年正在钉床板, 哼着歌,回想年少时第一次去上海的光景,回来后没干别的,看谁不顺眼就骂人家“小赤佬”。

    丁汉白速战速决, 换一件风衣, 临走搁下两沓钞票。“别钉了, 买个新床,余下的钱你收着。”他嘱咐,“另一沓如果有机会的话就给我师弟。”

    张斯年问“你晚上干吗了合着没见着”

    丁汉白要是真想见,翻墙进去并不难,可他没那么好的自制力,一旦见到就走不了了。再忍忍吧, 等他回来,化成缕轻烟也要飘到纪慎语面前。

    他拎包离开,趁着夜色。

    凌晨出发的火车,旅客们一上车就睡。

    丁汉白走到车厢交接处抽烟,回想去赤峰途中的那场夕阳。那一刻真好啊,他从后环着纪慎语,静谧从容下藏着怦怦心跳,不像此时,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何止就他看着影子,纪慎语伏在窗台上望着天空,期盼飘远的孔明灯去而复返。夜是黑的,屋里明着,他也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天气一日日变暖,丁延寿气病的身体却不见好,丁尔和透露的信息如一记重锤,把这原则坚固的父亲打击个透。这样一来,他在家养病,让丁厚康全权管着三间玉销记。

    饭桌上,丁尔和顺水推舟“大伯,一店最要紧,你不在的话没人坐镇,要不叫我爸先顶上吧。”说完,他去夹最后一根油条,不料被对面一筷子抢走。

    纪慎语将油条一分两股,一股给姜廷恩,一股给丁可愈,说“师父,三哥看着我,我们都在三店,廷恩做首饰也在。如果二叔去一店,二哥在二店,那两个店都有些紧张。”

    丁尔和说“出活儿没问题就行,我心里有数。”

    纪慎语旧事重提“之前二店拜托师父做了一批玉勒子和玉套坠,说明二哥和二叔两个人都忙不过来,各店一个人出活儿怎么会没问题。”

    他给丁延寿提了醒,继续说“师父,我和三哥去一店吧,你手上的活儿我本来就做了七七八八,总要有头有尾。二叔和二哥还在二店,首饰出活儿快,廷恩自己在三店就行。”

    纪慎语在桌下踢踢姜廷恩,姜廷恩立刻拍胸保证,丁可愈也表示没有意见。丁延寿首肯,吃完便回屋躺着,丁尔和没搏到上诉机会。

    一同出门,大腹便便的丁厚康在前面走,四个师兄弟在后面跟。街口分道扬镳,纪慎语转身对上丁尔和,擦肩时,对方说“你在家是个外人,在店里是个不吃股的打工仔,可别记错了。”

    那声音很低,平淡中酝着火气,纪慎语低回“正因为我不吃股,那我说什么、做什么,谁都无法给我安个野心勃勃的罪名。”

    人有了目的也就有了弱点,有了弱点就会束手束脚。纪慎语光明正大,在家希望丁延寿早日原谅丁汉白,父子之间融冰;在玉销记他一切为店里考虑,谁耍花花肠子他对付谁。

    纪慎语与丁可愈去一店,迎春大道不辜负这名字,路两旁的迎春花开得极热烈。行人拧着脖子贪看,他却心如止水似的,开门就进了店内。他于人前礼貌而周到,出活儿,待客,打理店内的方方面面。等到稍有闲余,背过身,他就沉默寡言得像块木头。

    点滴空隙里,他想丁汉白。

    丁汉白今晚还会出现在墙外吗

    就这一个问题,他能琢磨十万八千次。

    “纪珍珠,歇会儿吧。”丁可愈进来,挽袖子扎围裙,“这些天光顾着监视你,都没摸过机器,我干会儿。”

    纪慎语有眼力见儿地备好茶水,还擦钻刀,然后状似无意地说“街上那花开得真好,小姑娘们看见都走不动。”

    丁可愈随口道“女孩子嘛,难免的。”

    纪慎语问“三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漂亮吗”

    丁可愈打趣他“你又不喜欢女的,管人家漂不漂亮。”说完无奈一叹,“好一阵子没见面,估计生我气呢。”

    日日跟着监视,不仅顾不上摸机器,也顾不上见女朋友。纪慎语试探完心生一计,什么都没说,去门厅看柜台了。五月,没几天就是丁汉白的生日,他一定要和对方见面。

    伙计晃来,瞧他自顾自笑得美滋滋,也跟着笑。

    他脸一红,虚张声势,端大师傅的架子“上午出的那件记档没有五月啦,上个月来去的料子理清没有”

    伙计答“不是你一早亲自弄的吗”

    纪慎语忙晕了,一味地做,做完赶紧从脑中清出去,不记,统共那么大地方,得给丁汉白腾开。他又开始笑,就用这笑模样接待顾客,卖东西都更加顺利。

    可惜没高兴到天黑,打烊回去就被姜廷恩拽到姜采薇屋里,那架势,是自己人说悄悄话。“今天老二来三店了,问账。”姜廷恩说,“我不管账,但知道盈利一直在涨,就告诉他了。”

    纪慎语问“他有事儿”

    姜廷恩答“不知道啊,他就说咱们办得不错,还说二店根本比不了,没提别的。”

    无缘无故,必定还有后招,纪慎语没说什么,并让姜廷恩也别在意,抬头撞上姜采薇,他有点尴尬地抿了抿嘴。姜采薇是长辈,应该也为他和丁汉白的事儿很伤心,他觉得抱歉。

    不料姜采薇说“廷恩,汉白不在家,慎语有什么要你帮的,你尽力帮。”

    姜廷恩嘴快“大哥不在听大嫂的是吧”

    纪慎语猛地站起来,当着人家亲小姑的面又不能动手。可转念一想,对方这种玩笑都能开,是不是是不是没那么反对他和丁汉白在一起

    屋内顿时ji飞狗跳,姜廷恩被姜采薇追着打,香水都砸坏一瓶。纪慎语跟着躲,俩人一口气跑回小院,停在拱门内,对着脸吭哧喘气,难兄难弟。

    纪慎语试探“你心里怎么想的”

    姜廷恩结巴“我、我开玩笑,你又不是女的,怎么当大嫂。”心虚,眼神飘忽,招架不住,“算了,我自私我乐意你跟大哥好”

    纪慎语惊喜道“真的你这是大公无私”

    姜廷恩说“那就没人跟我抢小敏姐了。”

    无论什么原因都行,反正纪慎语有了第一个支持者,他恨不得立刻为姜廷恩和商敏汝雕一座游龙戏凤。俩人闹了半天,最后姜廷恩问,要不要把丁尔和问账目的事儿告诉丁延寿。

    纪慎语答不用,目前只是问问而已,一脸防范显得他们小气。他还叫姜廷恩从三店拿一条项链回来,花朵形状的,记他的账。

    第二天清晨,纪慎语蹲在花圃旁浇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袭来,丁尔和带着几个伙计到了。大清早的,这阵仗总不能是打扫卫生,不待他问,丁尔和先管他要南屋的钥匙。

    他自然不肯给,可丁尔和提前叫来伙计帮忙,就是得到了丁延寿的首肯,要搬机器房的料。“搬哪儿那些料都是师哥买的,不是公家的料。”他不愿意上交。

    丁尔和客气地说“的确是汉白自己的料,可他没有带走,我问大伯他是否还回来,大伯不让他回,那这些料总不能搁一辈子。留一点,其他全部搬到玉销记分一分。”

    纪慎语僵着不动,却也想不到拖延的办法,对方名正言顺还有ji毛令,他违抗不得。交了钥匙,他无助地立在院里看伙计翻箱倒柜,那些都是丁汉白喜欢的、宝贝的东西。

    走时潇洒,什么都没拿,这么快就被人要了去。

    丁尔和走来,笑得挺好看“汉白是个有种的,家业不要撇出去自立门户,似乎一点都不眷恋。其实我觉得你更应该走,跟人家亲儿子掺和一起,还日日赖在这儿吃饭睡觉,多臊得慌。”

    纪慎语转身浇花,没吭声,这点羞辱他受得住。

    对方却没完,又道“亲儿子走了,非亲非故的留下,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倒心安理得,是就你这样,还是你们扬州人都这德行你爸当初也有意思,托孤,托了个天煞孤星,专破坏人美满家庭,不过也对,你是私生子,毛病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纪慎语扭脸“怎么激我”他把铝皮壶一撂,“我坏了丁家的门风,糟践了你们丁家的人是吗我怎么能安生待在这儿,我应该一头跳进护城河了断是吗可是凭什么我没有犯法,时至今日依然是玉销记的大师傅,你是吗国家主席没批斗我,公安局没给我立案,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没找我谈话,就连居委会大妈都没对我指指点点,你凭什么你丁尔和算哪根葱”

    他迫近一步“我是私生子,比不得你,你娘胎清白,根红苗正,有个了不得的伯父还有略逊一筹的爹,那真是奇怪,你的手艺怎么还比不过我这个私生子是你天资愚钝,还是我聪慧过人听说你学机械的,考过几次第一拿过几张奖状估计就是个中不溜吧。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雕不出名堂趁早改行,修表开锁钎拉链,认清你这条平庸的命”

    手艺低人一等,对呛也占不了上风,废物丁尔和面红耳赤,“你你你”地絮叨,半天没再憋出半字,待伙计搬完,他丢下句“恶心”便走了。

    纪慎语喉咙胀痛,脚步虚浮,走上北屋台阶徐徐跌倒,傻傻地瞧着这院子。富贵竹绿了又黄,玫瑰谢了又开,他遭遇这人生的颠覆,熬过,盼着有一条光明大道。

    后悔吗他每天自省。

    但他的心早被丁汉白填满堵死,这身凡胎俗骨也叫丁汉白疼爱得食髓知味,改不了了,回不了头了。像个泼皮无赖与人对骂也好,呕心维护家里点滴利益也罢,他一点都不后悔。

    缓过气,他关好门窗去玉销记,不料门厅有个戴墨镜的老头,正是张斯年。

    隔着一柜台,声音都挺低,纪慎语按捺着急切问“张师父,我师哥他怎么样”

    张斯年说“能吃能睡,床板都能滚塌。”一低头,在众伙计和丁可愈的眼皮子底下,“这香筒给我瞧瞧,竹雕”

    纪慎语拿出来介绍,顾珏款,雕的是瑶池献寿。张斯年攥着一串钥匙,将钥匙搁柜台上,接住香筒看了会儿,觉得包浆配不上雕功。

    老头陆续看了三四件,挑剔,总有不满意的地方,纪慎语便一直耐心地介绍赔笑。张斯年活脱脱一个难伺候的顾客,费劲巴拉最后什么都没买,走了。

    出去片刻,他在门外喊一声“小师傅,钥匙落了”

    纪慎语抓起钥匙出来送,立门口,一交一接的瞬间手里多个信封。张斯年低声说“丁汉白给你的零花钱,他去上海了,五号回来。”

    五号那不就是丁汉白生日那天纪慎语收好,回道“谢谢您跑一趟,我会想办法见他一面。”

    张斯年想说,干脆你俩分了吧,图什么呢,何苦啊。又不能结婚,更不会有孩子,一想,他自己有孩子也像没孩子,算了吧。

    丁汉白在上海奔波几天,参加拍卖会,跑几处古玩市场,还见了留学时的同窗。黄浦江边儿,他独自吹风,临走前描了幅速写。

    家里怎么样了没他见天找事儿,应该太平许多。

    爸妈怎么样了想他吗想他的时候是愤怒多些,还是不舍多些

    玉销记怎么样了他之前雕的件儿卖完了吧,以后会不会销量下滑

    最后,他想一想纪慎语怎么样了。他只能将纪慎语放在最后想,因为开闸挡不住,第一个就想的话,那其他且等着去吧。

    江水滚滚,丁汉白揣着沸腾的思念踏上归途,挨着箱子睡一觉,争取醒来时火车恰好进站。到时就是五月初五,他的生日。

    当年产房六个产妇,他是第四个出生的,哭声最响,个头最大。每年生日姜漱柳都絮叨一遍,今年够呛了吧。

    火车鸣笛,撞破故乡的夜。

    他搭一辆等活儿的三轮车,脱口而出池王府,说完咂咂回味,认倒霉般改成崇水。到那破胡同,敲开破门,进入破屋,嗬,破床已经钉好了。

    丁汉白沾枕头就睡,把一只小盒塞枕头底下。

    这一天的气氛注定不寻常,池子里的鱼摆尾都收敛些。早饭真糙,一盆豆浆完事儿,人人灌个水饱,大家不敢怒更不敢言,把某人的生日过得比清明还郁闷。

    纪慎语拉丁可愈去小院,亮出那条花型项链,玉石浅淡,是卖得最好的一款。“三哥,这阵子看着我很烦吧,和你女朋友连见面都没时间,这个送三嫂怎么样”他好生言语,“如果尺寸不合适我再改,一定要试试。”

    丁可愈早就相思病了,但他走开的话,谁来看着纪慎语

    姜廷恩掐好点儿蹿出来,一脸不悦地要抢那项链,说是顾客定好的。纪慎语阻拦“我已经送给三哥了,重做一条吧。”

    姜廷恩说“那你今天就做,我看着你,不交工连饭也别吃。”

    丁可愈这下放了心,装好项链安心去约会。戏演完,姜廷恩从监工的变成放风的,帮纪慎语打着掩护溜出大门。纪慎语一朝得解放,撒欢儿,小跑着奔向崇水旧区。

    此时丁汉白刚醒,洗个澡,在院里铺排出收的宝贝,衬光,敞亮,一时间甚至不舍得寻找买主。欣赏完,他换衣服出门,临走拿上枕头下的小盒。

    他要去见纪慎语,穿墙也要见,遁地也要见,踹开那破门,一步跨进这遥遥的胡同里。

    抬眼,祖宗老天爷,胡同口闪来一身影,轮廓熟悉,但瘦了许多。丁汉白怔在原地,早没了潇洒样,眼都不眨地盯着前方。

    纪慎语跑出热汗,抬头一愣,停下步子。

    丁汉白急了“停下干吗过来”

    纪慎语真想哭啊,可他笑得傻兮兮,抬腿狂奔到丁汉白面前。丁汉白将他一把抱住,抱得他脱离地面,晃着,勒着,在他耳边喘息,烘得他颈边一热。

    丁汉白竟然哭了。

    “好久不见。”丁汉白哑着嗓子,“我都从二十等到二十一了。”

    纪慎语说“我也从虚岁十七变成虚岁十八了。”

    丁汉白追悔莫及,错过的这回生日他将来一定要弥补,抱着纪慎语回去,又将破门踹上。张斯年一惊,移开眼,生怕完好的右眼受什么刺激,纪慎语不敢抬头,更不舍得下地,钻在丁汉白的颈窝扮鹌鹑。

    丁汉白得意了,烧包了,二百五了。

    进屋时高声一亮“小别胜新婚”

    张斯年想说句什么,但他这老脸臊得什么都说不出,穿上外套躲出去,公园或者马路,他哪怕要饭也得待在外面。这什么狗屁徒弟,光天化日在师父家亲热还有这徒弟媳妇儿,他早看透了,就是六指儿培养的小狐狸

    里间一屋子古玩,纪慎语看哪个都稀罕,可没看够就被拎上床,挨了好一顿亲吻。“伤好利索了吗”他咕哝着问,丁汉白借他的手脱衣,让他好好检查。

    肌rou光滑,没留下疤,纪慎语叫这修长而结实的身体搂着,止不住颤栗。古玩遍地,他一晃瞧见墙上大片的“正”字。

    丁汉白说“见不着你,我都记着。”

    这也太多了,纪慎语问“外面一天,你这儿一年吗”

    丁汉白答“叫你说对了,我他妈度日如年。”

    灯在晃,纪慎语觉得灯在晃,后来才明白是他颠簸得厉害。这床不住抗议,嘎吱嘎吱,动静几乎盖过他的声音。抱他的浑蛋立刻不满意了,拍着他,哄着他,叫他大声一点。

    那一片正字都模糊在视野之中,隔墙不知是否有耳,要是有一定钻心的烫。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声惊天巨响。

    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他们小别胜新婚,却牺牲了这刚钉好的床。

    第56章 想不出概括,就祝师哥生日快乐吧

    床塌的那一刻, 重力下沉, 纪慎语几乎小死过去。他合着两眼哼哧哼哧,眼里的水儿止不住似的, 没完没了地流。

    丁汉白叫这模样激得火大, 别说只是床塌了, 就算地震也别想让他鸣金收兵。春日的上午,天空晴成那个样子, 他们却匿在这屋里头颠倒荒唐。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羞人的声音逐渐停止,静了。丁汉白轻轻掀开被角, 在纪慎语汗shi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往里瞧一眼, 估计上漆包浆才能遮住那些痕迹。

    纪慎语奄奄一息“师哥,我黏得慌。”

    丁汉白说“我打水给你擦擦。”好话说完必须加一句浑的,“只粘得慌不是捂着肚子说酸得慌”他太过狠心,折腾起来不管不顾。

    纪慎语仍捂着肚子, 他上至腹腔, 下至膝盖, 全都酸软得够呛。丁汉白去冲了个澡,然后打来热水给他擦洗,不能碰,碰一下就哆嗦个不停。

    丁汉白有点慌了“你别是叫我给弄坏了吧”他轻之又轻,哄着,挖苦着, 说什么都无所谓,纪慎语连吭声的力气都没了。

    好半天擦完,穿衣花去一时三刻,再换一套床单才算完活儿。纪慎语清爽而痛苦,金贵起来,懒洋洋地说“五云,拿那个竹雕香筒给我瞧瞧。”

    丁汉白一愣,行吧,叫他小丁小白也得殷勤地答应。香筒奉上,价值好几万的顾珏款竹雕香筒,是真品,难怪张斯年嫌玉销记那个不够好。

    想谁来谁,老头躲出去大半天,饿肚子等到这会儿工夫,回来了。张斯年进屋,里间门没关,便进去一瞧。“反天了”他喝一声,“我刚钉的床你们、你们知不知道礼义廉耻”

    纪慎语没脸见人,出溜进被子里,奈何张斯年护短,冲到床边接着骂“六指儿他徒弟你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居然能叫这孙子弄得床都塌了你跟个狐狸ji,ng有什么区别”

    丁汉白立起来“你徒弟我色欲熏心,满脑子下三路,你吼人家干什么小心梁师父夜里给你托梦。”

    张斯年差点扔了手里的菜,亏他还惦记这俩不知羞的混账。他真是大意了,出门时只知这屋里颠鸾倒凤,可哪儿能知道他的床板遭殃

    丁汉白饶是脸皮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接下,菜还热乎,而且还有一袋生面条。今天是他生日,这是要让他吃长寿面。“师父,伟大的师父。”他又来这套,“我煮面去,您开瓶酒”

    茅台还剩着多半瓶,张斯年拂袖而去。丁汉白扭脸将纪慎语扒拉出来,撩开额发看那通红的脸面,讨教道“小纪师父,面条怎么煮”

    这向来只会吃现成的大少爷第一次下厨房,守着锅,等水沸腾扑三次,掐几颗菜心丢进去,一丢一叹。他活了二十一年,首次经历这么寒酸的生日。

    张斯年问“又不是小孩儿,还年年过”

    何止年年过,丁汉白说“追凤楼包桌,有时候包一层。行里人脉多,我爸谁都不服,秉承君子之交,只在我生日的时候给人家敬酒赔笑,让行里的长辈多担待我。”

    张斯年骂他“你亏不亏心”

    没应,丁汉白搅动面条说不出话,何止亏心,遭天打雷劈都不为过。但他没别的招儿,为屋里那位,为他抛不下的前程,这不可调和的矛盾必有一伤。

    他于心有愧,但他却不后悔。自己选的路,错,就担着,对,就一往无前地走,千万别停下来琢磨,那样活像个窝囊废。

    三人吃了顿长寿面,配二两小酒,过完这生日。

    纪慎语半残似的,坐不直立不住,两股战战抖得厉害,丁汉白这罪魁祸首极尽体贴,把好话说尽。张斯年瞧不下去,将这俩伤风败俗的东西轰进里间,眼不见心不烦。

    坐上那破床,枕边滚着一只小盒,纪慎语打开,里面是一枚珊瑚胸针。丁汉白伴在他身旁,说“在上海竞拍几件古董,遇到这个,想也没想就拍了。”

    红珊瑚,雕的是玫瑰,枝朵花样极其复杂,像那印章。丁汉白因此结识这件拍品的委托人,他转述“虽然花多,但其实是男款,因为这是结婚戴的,女方穿裙戴纱,所以男方用这个点缀。”

    纪慎语捧于掌心“你过生日,我却收礼物。”

    丁汉白笑一声,这有什么所谓。他靠近揽住对方,询问许多,这段日子过得如何,自身、家里、店里,事无巨细,像个唠叨琐碎的妈。纪慎语先告知丁延寿生病,最后才说“二哥搬了南屋的料子,说要各店分一分,还想让二叔去看一店。”

    丁汉白沉吟片刻“让他搬,咱们院的东西他随便搬,店里也是,他想干吗都别管,看看他要折腾什么。”说完一顿,揪揪纪慎语的耳朵,“那些料分得公平就算了,不公平的话你要心里有数。”

    他开始报名目,每一种料子,大小数量品级,纵横交错几十种,连琉璃珠子都没漏。他知道纪慎语博闻强记,听什么都过耳不忘,报完问“记住了”

    纪慎语点头,惊讶道“你全都记得”

    那些料是丁汉白的宝贝,他买了多少,用了多少,一向记得分明。屋子可以乱,院子可以乱,唯独来去的账目不能乱。可惜丁延寿不懂,这半辈子一心都扑在钻研技艺上。

    匠人做不了生意,所以才那么吃力。

    午后晴得厉害,最适合老人儿孙绕膝,或者有情人缱绻消磨,可惜纪慎语不能待太久。他费劲站起,拧着身体走了两步,极其僵硬。丁汉白小心扶着,不行,那搂着,还不行,干脆抱着。

    张斯年恨这世风日下“用板车推回去得了”

    丁汉白不理,蹲下叫纪慎语伏肩上,背起来,趁着太阳正好出了门。他蹬着双上海回力,一步步,出了胡同到街上,找树荫,就那么从崇水朝池王府走去。

    纪慎语低头,不能让行人瞧见他的脸,久而久之气息拂得丁汉白一层汗,直躲他。“我坐车回去吧,你别走了。”他给对方擦擦,“将近十里地,你想累死么”

    丁汉白说“区区十里地,我倒希望有二十里、五十里。”

    路越长走得越久,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会更多。

    此时就是这境况,分秒都要珍惜。丁汉白身高腿长,还背着一人,在街上回头率颇高,他倒不怕瞧似的,还冲人家笑一笑。

    “把想我的话写在信封里,你不怕我没发现”他忽然问。

    纪慎语说“没发现省得惦记我,发现了就知道我惦记你。”他只吃了半碗汤面,嘴上却像抹了蜜,“师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这次我能偷跑来见你,下一次呢”

    丁汉白反问“你这次是怎么偷跑来的”听完纪慎语的解释,他掂掂对方屁股,“你回家后要让老三知道你偷偷见我了,那老二也就知道了。我刚走一个月他就来劲,绝对巴不得你也快走。”

    到时候丁尔和一定指使丁可愈看管松懈点,他们见面就容易了。纪慎语沉默片刻,他怕丁延寿知道生气,而且丁延寿不同意的话,他们要永远像这样见面吗

    丁汉白说“不会很久的,我爸当初只是缓兵之计。”纪慎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连行动都要管着另一个人的道理,丁延寿明白,只是在拖延,并试图在拖延中等待转机。

    他们两个一句一句说着话,拐个弯到了刹儿街街口,柳树新芽,墙角黄花,风景正漂亮。纪慎语从丁汉白的背上跳下,被背了一路,这一段着实不敢再懒了。

    为了保险,他们应该此刻分别。

    可丁汉白没停,纪慎语也没阻止。

    一直一直走到丁家大门外,那俩小石狮子面目依旧,屋檐的红灯笼摘了,只吊着两只灯泡。影壁隔绝了里面的光景,却也给外面的人打了掩护,好坏参半。

    “回去别干活儿了,睡一会儿。”丁汉白低声,嘱咐完盯着纪慎语不移开眼睛。他该说一句“进去吧”,可是抿紧薄唇,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纪慎语靠近,仰着脸叫他一声“师哥”。

    他硬着心肠退开半步,扬扬下巴“回吧。”

    纪慎语难过了“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丁汉白彻底破功,上前抱住对方,纠缠着,直挪腾到院墙拐角处。“珍珠。”他切切地说,“等古玩城落成后我包下追凤楼庆祝,我穿你送的西装,你戴我送的胸针。”

    纪慎语怔怔的,霎时明白了含义。

    明着开庆功宴,暗里当一场婚酒。

    他拱在丁汉白的肩头答应,这些日子的疲惫也好,受的冷眼羞辱也罢,一切都没关系了。他的生活有了盼头,能ji,ng神地忙东忙西,松开,并行返回到门外,他小声道句“再见”。

    纪慎语进门,前院没人,他贴边溜回小院,回卧室后才松一口气。而丁汉白仍立在台阶下,定着,愣着,目光发直地望着里面。

    许久许久,他转身要离开了。

    这时院内一阵脚步声,隐隐约约的,是两个人。“君子兰都晒蔫儿了,也没人帮我挪挪。”丁延寿卷袖子,把君子兰搬到影壁后的y影里。姜漱柳拎着铝皮壶,说“你不要闷在屋里生气了,出来浇浇花、培培土,病才好得快。”

    丁汉白浑身僵直,听着不算清晰的对话红了眼眶。他爸还在生气,日日闷在屋里,他妈一定也很伤心,讲话都不似从前ji,ng神。

    丁延寿从花盆里挖出一片糖纸,骂道“这混账滚都滚不干净,还在我的君子兰里扔垃圾。”却捏着,不丢掉不甩开,端详上面的“八宝糖”三个字。他快五十岁了,此刻觉得分外委屈,只好冲着老婆撒气“都是你,他从小吃糖你就不管,慈母多败儿。”

    姜漱柳去夺那片糖纸,拽来拽去,与丁延寿博弈。“他爱吃,店里每月一结钱你马上就去买两包,我怎么管慈母不敢当,你这严父可够窝囊的。”

    夫妻俩立在日头下扯皮,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丁延寿病着,气息一乱便落了下风,姜漱柳为他顺气,换张脸,温柔地问他喝不喝汤。

    丁延寿恨道“喝汤哪年的今天不是摆最大的排场,现在,就喝个汤”

    姜漱柳要哭了“年年摆有什么用,养大个不听话的白眼狼。”和师弟做出那种事儿,偏了重心去倒腾古玩,两件齐发混账到极点。她擦擦泪,轻声问“你说,白眼狼在干什么”

    丁延寿仰面看天“你管他。”

    那是身上掉下的一块rou,哪能说忘就忘呢,姜漱柳扳丁延寿的下巴,让他看着她,再与她共情出相似的情绪“你猜,他吃长寿面了吗”

    丁延寿说“我被气得都要早死了,你还惦记他吃没吃长寿面”

    姜漱柳蓦地笑了“你不惦记那是谁翻了相册忘记收”

    哭哭笑笑,吵吵闹闹,丁汉白没有走,也没有进。隔着一面影壁看不到丁延寿和姜漱柳,对方也看不到他,那隐约的声音听不真切,断断续续气息不足,在这生机盎然的春天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能再立下去了,他在心里喊了声“爸妈”。

    丁汉白走了。

    院子里,姜漱柳扶着丁延寿绕过影壁,缓缓地,瞧一眼门外的小街,什么人都没有。他们停在水池边,夫妻俩喂鱼,争吵抬杠都柔和起来。

    丁延寿说“奉茶添衣,日日去玉销记打卡上班,富足安稳,娶妻生子。其实我早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不来这些。”

    姜漱柳说“红木安能做马槽,xi,ng格决定命运。”

    丁延寿不平“看看你生的儿子,他不做孝子,他要做英雄。”

    此时两鱼相撞,jian起水花,他们跟着一顿,随后对视恍然。

    难怪了,英雄最难过情关。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二位长辈根本不知道丁汉白在外面,对于“故意说给丁汉白听”这种评论,我觉得极其无语,不知道你们把父母想成什么。

    第57章 清理门户。

    玳瑁所在的那一区出了规划新策, 别说街巷, 连犄角旮旯都要改动。各大厂子的宿舍,旧民房, 破烂门脸儿小商店, 还有那一条影壁充门面的古玩市场, 哪个都别想逃。

    人们年前就知道,这城市发展速度嗖嗖的, 世贸百货, 国际大厦,按着中心点延伸扩散, 一切终将焕然一新。市民喜闻乐见, 并期待着, 可那古玩市场里的你你我我不乐意,以后去哪儿政策说了,这儿改成市公安局的新大院儿,谁还敢在这附近买卖赚吆喝

    前脚卖一件赝品, 别后脚就进了局子。

    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丁汉白来了, 一绕过影壁就觉出难得的冷清。逛逛, 卖青花瓷的哼歌,卖唐三彩的抽烟,攀比着谁更消沉。

    他立在一摊位前,卖家说“看中趁早下手,没准儿明天就找不见了。”

    他问“您往哪儿搬”

    人家说“文化街、蒹葭,本来这儿也没多稳定, 就瞎跑着摆呗。”

    丁汉白感叹“要是统一搬进大楼,租个铺子,用不着风吹日晒,也没人抢占摊位,你觉得怎么样”

    卖家一愣,新奇,稀罕,又不是白领和售货员,还能在大楼里做买卖没听过这说法,没见过那容身的大楼,这问题他答不上来。

    丁汉白笑笑,继续逛,什么都没收。中午去文物局一趟,约了张寅吃饭。面对面,他斟茶夹菜,但不谄媚,把对方当朋友似的。

    张寅听张斯年说了,这厮要干大事业,他能帮上忙。“你还挺能屈能伸,当初不是狂成那样吗”他讥讽一句,先得个口舌之快。

    丁汉白说“我没想过找你,哪怕需要局里的人帮忙,我找局长不更快”局长跟丁延寿有旧交,也很欣赏他,更是玉销记的熟客。“但师父为我求你了,那别说能屈能伸,就是抬脸让你打,我也不能辜负他老人家。”他说,“而且,老头不光是为我,他还为你。”

    张寅霎时抬眸,心里期盼着解释,面上表露出不信。

    “你喜欢古玩对吧空有一腔喜欢,眼力却不到家,对吧”丁汉白故态复萌,犀利起来,“机关办事儿慢又繁冗,我找你只是想加加速,并不是违规做些什么。你帮了没有损失,以后这圈里但凡我认识的,谁还蒙你你看上什么,我随时帮你把关。”

    直击弱点,张寅动心。丁汉白又说“你知道老头为什么不帮你吗他帮你一时,等以后他没了,你跌跟头怎么办他这是把你拜托给我,互相帮衬,都挣个好前程。”

    一手理据分明的亲情牌,丁汉白知道张寅一定受不住。这家伙心量小、虚荣,可本质不坏,当时那晚踉跄地在胡同里走,是真的伤了心。有心才能伤心,张姓父子俩压根儿没到互不相干那一步。

    游说完,办妥了。

    丁汉白接着晃悠,要看看那即将收尾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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