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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16节

作者:北南 字数:21468 更新:2021-12-19 08:07:53

    治也治不好,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纪慎语倒杯热水,削一个苹果,让这两位师父消磨。他朝丁汉白眨眨眼,准备去找大夫听医嘱。梁鹤乘拦他“把大夫叫来,我也听听情况。”

    纪慎语说“哪有什么情况,你就是没休息好,别劳烦大夫了。”

    梁鹤乘无奈地笑,徒弟来了,他吊着ji,ng神见人,徒弟不来,他恨不得时时仰在床上。天明起不来,天黑睡不着,他那臃肿哪怨棉袄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恶化,撑得枯干肚皮都胀大起来。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样低头装死。许久,张斯年看不过去,叹口气“我去叫,藏着掖着有个屁用,都是受过大罪的人,还怕什么。”

    大夫说了些专业的话,很长一串,还安慰些许。老派的话来讲,就是回天乏术,病入膏肓,让病人及家属都做好心理准备。

    张斯年又开始踱步,丁汉白安慰几句,却也知道没什么作用。床边,纪慎语将手伸入被窝,牢牢握住梁鹤乘的右手,薄唇张合,带着无奈轻喃一句“师父”。

    他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儿了,纪芳许病危时几度昏厥休克,最后闭眼时他就伏在旁边。他不缺少送终的经验,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面对的勇气。

    纪慎语咬牙抿唇,没哭,捂住脸。那额头绷起淡淡的青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生生憋红了脸面。丁汉白叫他,让他别难过,看开点。

    绝症不治,拖来拖去,这一天的到来是预料之中。

    纪慎语更死命地咬着牙,强止住心痛,却掩面呜了一声。如果只他自己,他能忍住,还能打着ji,ng神安慰梁鹤乘一番。可丁汉白在这里,丁汉白还哄他,他就什么都要忍不住了。

    当着两位老人家,丁汉白该懂得收敛,可天下间应该的事儿那么多,他还是选择随心。“珍珠,别太伤心了。”他低声说,绕过去立在纪慎语身旁。

    揽住,揉摸头发,轻拍肩头。“哭了”他微微弯腰询问,恨不得吻一吻纪慎语的发心,“我看看脸花没花,出去洗洗,顺便给师父买点吃的”

    纪慎语苦着脸点点头,转头埋首在丁汉白的腹间,衬衫的皂角味儿和周遭的酒ji,ng味儿融合,威力像催泪弹。丁汉白搂他起来,擦他的脸,小声说“弄得我手足无措,哄人也不会了。”

    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出去,步出走廊,要去买点吃的。

    病房里一阵死寂,张斯年倏地扭脸,对上梁鹤乘的眼睛,又倏地撇开。他踱步数遭,终究没忍住“我只是半瞎,他们当我聋了”

    那什么脸花没花,什么手足无措,什么哄人酸掉大牙

    没多久,丁汉白和纪慎语拎着餐盒回来,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大手包裹瘦肩,几步距离对视一眼,眼里满满都是安抚。

    俩老头浑身一凛,梁鹤乘重重地咳“慎语,过来”

    张斯年火气彤彤“磨蹭什么,买的什么饭”

    气氛相当怪异,四人围桌吃饭,纪慎语抬头见张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汉白为梁鹤乘端上米粥,恍然发觉对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气势却比得上尉迟恭。

    他心想,难道这么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这纪慎语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着,生怕他被别人拐走一般。那丁汉白往旁边凑,也被张斯年无情地拽开。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汉白雇了人守夜照顾,不许纪慎语留下。纪慎语不放心,况且到了这关头,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汉白拽起对方,低声说“明天一早你再来,梁师父晚上也要睡觉,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纪慎语不吭声,丁汉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发低沉,抓胳膊都变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见尽头,比刚才吃的粥还要热烫熨帖。

    士可忍师父不可忍,张斯年骂“哄个师弟就这副德行,将来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软体动物”

    梁鹤乘挣扎“我徒弟可没要他哄”

    老一辈的人作风实在强硬,直接把丁汉白和纪慎语扫地出门,推搡,嫌弃,好像看一眼都多余。待那二人灰溜溜地离开,张斯年返回床边,盯着梁鹤乘细看。

    遭过风浪,受过大罪,这俩老头此时浑然不担心死亡来袭,一门心思琢磨那俩叽叽歪歪膈应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辈子,富贵逼人的时候看过红男绿女,被打倒的时候也见识过劳燕分飞,就没见过一个男的那样对另一个男的说话”张斯年还没缓过味儿,皱着瞎眼喊叫。

    梁鹤乘痛苦难捱,却也掉了一床ji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对”

    张斯年附和“绝对不对,这俩小的”他骤然想起在古玩市场那一幕,丁汉白瞧见纪慎语后将画一扔,那欢喜的神情,那恳切急色的样子

    两个老梆子对上,目不转睛,只头脑运转。同一屋檐下的师兄弟,日日朝夕相处,互相钦佩手艺,况且还都生了副好皮囊,又处在这正浪荡的好年纪

    回想彼此的言语情态、眼神动作丝丝缕缕拘缠一处,终于惊了这二位。

    梁鹤乘先说“坏了”

    张斯年赶紧占领制高点“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个算计人的老狐狸,他就是个蛊惑人的小狐狸”

    梁鹤乘气死“放屁”纪慎语当初先知道丁汉白的身份,压根儿面都不想见,一定是丁汉白强迫的。他说“你那徒弟不是个正人君子,跟踪耍横什么都干,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张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才是谁哄着谁我徒弟当着人都这么不害臊,背地里不定怎么仰着热脸献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给勾的”

    梁鹤乘痛不成声,险些背过气去,挺过一阵,不忘以牙还牙“我徒弟虚岁才十七,除了学艺就是学习,根本不懂其他。倒是听说你徒弟留过学,那洋墨水一灌开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坏。”

    越吵越烈,护士推门那一刻又恢复万籁俱寂“吵什么吵,安静点儿。”

    俩老头道歉噤声,一副孙子样,等门一关又瞪起眼来。一个半瞎,一个六指儿,一个得过且过地苟活着,一个日薄西山已经病危。良久,同时叹息一声。

    张斯年瞥见桌上的画,暗骂丁汉白粗心,干脆展开让梁鹤乘也看看。终南纪游图,他们暂忘其他,借着光,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临摹水平。

    看完画看诗,頽瓦振惊风,狠石堆乱云,梁鹤乘说“我这辈子也算搅过惊风乱云了,被拆局,满世界跑,钱真是王八蛋,我那时候就明白了。”

    张斯年说“钱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为钱,我爸能被活活斗死一大家人散得到处都是,还瞎了我一只眼。”

    梁鹤乘点头“我不也糟了一双手,磨破结疤还不够,被按在蜇人的釉水里泡着。不过也风光过,我牛逼的时候谁不知道六指儿”

    张斯年一哂“风光放在当年,丁家那三跨院给我家搁马车都不够,这辈子谁没风光过”

    这字字句句止在梁鹤乘的咳嗽中,张斯年俯身给对方顺气,离近了,两双浊目对上,比不出谁更沧桑。撇开目光,还是继续看看画吧。

    可真安静,他们都不喘气了似的。

    再不呛呛,这辈子头一回如此消停。

    许久,许久,梁鹤乘嘟囔“鬼眼儿,我要死了。”

    张斯年说“谁都得死,到时候学走路,到时候上学堂,到时候结婚生子,死也一样,到时候了而已,办完就得了。”

    梁鹤乘缓缓地笑,胸腔发出呼噜呼噜的动静,张斯年跟着笑,狡黠,理解,还掺杂一丝安慰。那幅画不错,画的是终南山,那上面的诗也不错,他们都很喜欢。

    “办完就得了。”梁鹤乘念叨,“临死你还给我上一课,我输了”

    张斯年说“平手吧,不然比起来没完没了。”

    又笑起来,合力卷画,卷到边上只露着最后一句。停下,齐齐看去,一切都搁下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好的,坏的,大喜大悲的,这辈子到了此刻,死算个什么

    屁都不是。

    小劫几人间,来个燃心换骨,万泉何芸芸,盼个脱胎新生。

    一命将死,无畏无惧也。

    第46章 速速点开看丁汉白杀ji。

    除夕算不上悄然而至, 鞭炮声, 红灯笼,满盒子花生酥糖, 处处透着年节气氛。丁家人多, 每年的除夕夜必须欢聚一堂, 共同张罗一桌好菜。

    厨房拥挤,丁可愈剁馅儿, 纪慎语揉面, 其他老少各自忙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 见丁汉白挽着袖子冲来, 一身ji毛。

    姜采薇问“你干吗呀”

    丁汉白说“你姐让我杀ji, 那ji满院子乱跑。”他搁下菜刀,洗洗手。纪慎语问“那就不杀了”

    丁汉白定睛看清,那人绑着围裙,勒出腰身, 一双白净的手揉捏面团, 分不清哪个更细腻。“杀啊, 你陪我去。”他大庭广众之下心旌摇曳,眼神都带上钩子,“菜刀我用不惯,我得用刻刀。”

    师兄弟几个全部罢工,一齐去院里看丁汉白表演杀ji。年三十,干净方正的院子, 树是树,花是花,一只膘肥体壮的棕毛老母ji昂首阔步,时而展翅,时而啄地,与丁汉白对峙。

    丁汉白杀ji都要穿熨帖的白衬衫,单薄,却不觉冷似的。浑身绷劲儿,负手一只,手里握着把长柄刻刀,刀刃不过厘米长。“嘘。”他靠近,压着步子。

    那ji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扑棱扑棱乱跑,丁汉白那铁石心肠追上去,竟一脚将ji踢飞在半空,再一把薅住翅膀。“啊”围观三人惊呼,根本没看清丁汉白手起刀落,只见一道ji血喷薄,呲了一米多长。

    刀刃滴血,那一刀很深,太深了,ji脑袋摇晃几下彻底断裂,掉在石砖上。纪慎语瞠目结舌,回想起自己用刀划流氓,丁汉白这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是他的数倍。

    不待大家回神,丁延寿冲出来大骂“败家子儿把我的院子擦干净”

    大家又四散奔逃,丁汉白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央,抬眸,瞧见纪慎语仍安坐在廊下。他问“你怎么不回去和面”

    纪慎语说“别人不管你,我管。”

    丁汉白又问“我杀ji好不好看”

    纪慎语乐道“好看,明年能杀猪吗”

    丁汉白徐徐走近,近至廊下,扒着栏杆与纪慎语对视“杀猪啊珠都要我的命了,我怎么下得去手。”

    晚上,全家欢聚一堂,佳肴配茅台,个个面目绯红。丁汉白与纪慎语倒还清明,饭后拎一份饺子,去医院看望梁鹤乘。

    医院冷清,不料病房已摆上酒菜,张斯年正与梁鹤乘对酌。这俩老头可怜巴巴的,一个有儿无用,一个垂危不治,值此佳节居然凑到了一起。

    饺子摆上,伴着凌晨的鞭炮烟火碰杯,丁汉白说“您二老一笑泯恩仇了。”

    梁鹤乘反驳“把恩去了,从前只有仇。”

    张斯年附和“仇不仇,反正你也熬不过我。”

    对呛点到即止,梁鹤乘的身体只能负荷几句,那六指儿的右手也夹不起饺子。纪慎语喂,老头咕哝道“饺子就酒,吃一口,喝一盅,什么遗憾都没了。”

    纪慎语说“师父,你再吃一个。”

    梁鹤乘看他,摇了摇头。这副身体进不去多少吃食,那痛劲儿也掩盖住饥饿,纪慎语不哭不叹,不讲丧气的话,反带着笑,一下一下捋那根多余的小指。

    张斯年说“你师父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鬼手。”

    纪慎语听房怀清说过,还知道张斯年叫鬼眼儿。过往年月的恩恩怨怨,那些较量,那些互坑算计都已模糊,哪怕窗外烟花如灯,也照不真切了。

    他们深夜才回,一觉醒来是大年初一,除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卧室都能听见前院的动静。纪慎语睡眼迷蒙,一旁空着,与他相拥而眠的人早已起床。

    他赶忙穿衣,这时屋外一声叫嚷,姜廷恩倍儿ji,ng神地蹿进来“纪珍珠过年好过年好,大哥叫我喊你起来”

    纪慎语好笑道“你怎么这么早”

    姜廷恩说“姑父这儿来的人多,我们师兄弟都要在。”他一屁股坐在床边,“大哥帮着招待,走不开,所以我”

    对方一顿,纪慎语疑惑地抬头。姜廷恩问“你肩膀上那几点红是什么”

    纪慎语低头一瞧,能是什么是丁汉白发狠吸出来的印子。他的脸上红白莫测,穿好衣服瞎编“昨天挨着rou穿毛衣,扎的。”

    姜廷恩凑近“你知道么男女亲热的时候用嘴一嘬,弄出来的印子也这样。”

    纪慎语心肝打颤,生怕这不着调的老四在暗示什么,甚至在诓他什么。“说的像你亲热过。”他强自镇定,“再说了,谁来嘬我男女亲热总不能男的挨嘬吧”

    姜廷恩脸一红“你们南蛮子真不正经,我回前院了”

    蒙混过关,纪慎语要折寿三年,等拾掇好赶去前院,好家伙,屋门大敞,廊下放着暖壶热茶,台阶下扔着七八个软垫。他一抬头,丁延寿立在客厅里,丁汉白里里外外地与客人拜年寒暄。

    来人不能只瞧年纪,年纪大也许辈分小,喊叔叔的,喊伯伯的,甚至还有喊爷爷的。一拨接一拨,叔伯兄弟抑或哪哪的亲戚,小辈磕头,乌泱一跪。

    再者是喊着“丁老板”的行里人,没完似的,恨不得首尾相接。纪慎语第一次见这阵仗,从前在扬州也热闹,纪芳许的朋友也陆续登门拜访,只是没这般壮观。

    “慎语”丁汉白喊他。

    他疾步过去,还没来及问话便被推进客厅。丁汉白冲着一屋体面的叔叔伯伯,介绍道“这就是做玉薰炉的纪慎语,石章做旧也是他,以前扬州的纪师父是他父亲。”

    甫一说完,大家都面露吃惊,估计是因为纪慎语年纪小。纪慎语本身无措得紧,却一派大方地问好叫人,人家问他纪芳许的生平事,他便简洁地一一作答。

    什么后起之秀,什么青出于蓝,丁汉白与纪慎语并立一处,接受铺天盖地的夸奖。有个最相熟的,拍拍丁延寿说“玉销记的大师傅后继有人了,你该退就退吧,退了咱们满世界玩儿去,做一回甩手掌柜。”

    丁延寿大笑,与那一帮同行喝茶聊天,丁汉白和纪慎语出来,沿着廊子走一截,停在角落说话。“要张罗一上午,困的话下午睡会儿。”丁汉白说,“自从雕了玉薰炉,打听你的人就多了。”

    纪慎语难掩兴奋“我以后真能当大师傅”

    丁汉白不答,他知道纪慎语喜欢雕刻,也喜欢造物件儿,这之间的取舍平衡他不会干预半句。纪慎语在这片刻沉默中知晓,靠近一步,音低一分“你不是要收残品给我修吗我当了大师傅也会帮你的,哪怕忙得脚不沾地也会帮。师父和你之间,我已经选择了辜负师父总之,我最看重你。”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屋墙内长辈们谈笑风生,院墙外街坊们奔走祝贺,丁汉白定在这一隅,猝不及防地听纪慎语阐明心迹。他想握住对方的手,犹豫分秒改成摸一摸头,不止是爱侣,也包含师哥的情谊在内。

    如此忙碌到中午,午后终于落得清闲,一大家子人关上门,搬出麻将桌自娱自乐。姜廷恩三下五除二输掉压岁钱,拽着俩姑姑撒娇去了,而后姜采薇来报仇,没回本便也落了下风。

    来来去去,只有丁汉白闷声发财,最后将牌一推,胡了把清一色。他不玩儿了,赢钱有什么意思,出门花钱才顶有趣。带着纪慎语,逛街加兜风,兜来兜去就到了玳瑁。

    纪慎语揣着不薄的压岁钱,左右丁汉白火眼金睛,那他只等着捡漏。转来转去,丁汉白停在个卖衣裳的摊位前,马褂,宽袖对襟上衣,绣花腰带他好奇“老板,民国的款,挺漂亮。”

    大的与老板热聊,小的去买了糖葫芦吃,买回来一听,刚刚聊完辛亥革命。纪慎语躲一边吃着,酸酸甜甜,抬眼却撞上人间疾苦。一白发老人,坐在树下垂泪,与这年节氛围格格不入。

    一问,老爷子摇头不说。纪慎语注意到那包袱“爷爷,您是卖东西,还是买了东西”

    老头扯嗓子哭嚎,惊动了聊得兴起的丁汉白。丁汉白颠颠跑来,没半点同情心,张口便问“是不是有好物件儿拿出来我保保眼儿。大爷,哭不来钱财哭不去厄运,您歇会儿吧。”

    老头解开包袱,里面是个乌黑带花的器物。

    丁汉白接过,一敲,铜器,大明宣德的款。“铜洒金,这铜ji,ng纯。”他不说完,觑一眼对方,“卖东西没见过哭着卖的,这是你买的吧”

    老头说“我也不瞒你们,我叫人骗了。”

    既然坦诚,丁汉白索xi,ng把话接住“这铜绝对是好铜,器型款识也挑不出毛病,可是这通体洒的金不对,只是层金粉。撒完包了层浆,质感粗糙。”又问,“您老砸了多少钱”

    老头哽咽“五万五,倾家荡产了。”

    丁汉白笑话人“这么完好的宣德炉铜洒金,才五万五,能是真的”他掂掇片刻,故作头疼,“这样吧,三万,你卖给我。”

    老头吃惊“假的你还买”

    他说“我看您老人家可怜,设想一下,要是我爸倾家荡产坐街边哭,我希望有个人能帮帮他。”拉老头起来,面露诚恳,“我是做生意的,几万块能拿得出。”

    旁边就是银行,丁汉白取钱买下这物件儿。待老头一走,他揽着纪慎语立在人行道上吹风,说“小纪师父,烦请您好好修修。”

    纪慎语大惊“这不是赝品吗还要修”

    这表面一瞧的确是赝品,还是等级不算高的赝品,可它之所以作伪加工,是因为自身破损得太厉害。换言之,这其实是件烂不拉几的真品。

    纪慎语问“那残品值五万五吗”

    丁汉白说“值的话就不用费劲加工了,而且值不值我都只给那老头三万,他得记住这rou疼的滋味儿,这样他才能吸取教训。”

    再看那物件儿,通体洒金,色块却形状不一,纪慎语气结“专拣难活儿折腾我”骂完晃见路边一辆面包车,脏脏的,却十分眼熟。

    车门打开,下来的人更眼熟,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四人又见面了,大过年的,不喝一杯哪儿说得过去。街边一茶楼,挨着窗,佟沛帆剃了胡茬年轻些许,落座给房怀清脱外套,又要摘围巾。

    房怀清淡淡的“戴着吧。”

    袖管没卷,两截空空荡荡,纪慎语凝视片刻移开眼,去瞧外面的树梢。偶然遇见而已,丁汉白却心思大动,询问佟沛帆的近况,生意上,前景上。

    他明人不说暗话“佟哥,我看见你就冒出一想法,就在刚刚。”他给对方斟茶,这寻常的交往礼仪,在他丁汉白这儿简直是纡尊降贵,“我想办个瓷窑,如果有你等于如虎添翼,怎么样”

    佟沛帆问“你想合伙还是雇我”

    丁汉白说“你有钱就合伙干,没钱就跟我干,等赚了钱一窑扩成两窑,我再盘一个给你。”他脑筋很快,“不瞒你们,我和慎语搞残品修复,瓷器比重最大,没窑不方便。将来我要开古玩城,每间店要基础铺货,初期我还想做供货商。开了合作再把散户往里拉,就好办多了。”

    东西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个窑都能全部做到。丁汉白盘算过,他和佟沛帆办瓷窑,对方经验丰富,而纪慎语懂烧制,分工之后天衣无缝。这计划一提,佟沛帆沉吟,说要考虑,考虑就说明动心。

    这天底下,哪有乐意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何况还带一个残疾人。

    纪慎语半晌没言语,他一向知道丁汉白艺高人胆大,没料到经营的头脑也这样灵活,并且还对未来计划安排得这么清楚。安静的空当,他问房怀清“师哥,你们暂时住在市里”

    房怀清说“旧房子没收拾出来,这两天在招待所。”

    纪慎语点点头“师父住院了,得空的话去看看吧。”

    房怀清还是那死样子“只怕见到我,他直接就一命呜呼了。”

    杯底不轻不重地一磕,纪慎语眼也冷,话也凉“一命呜呼还是回光返照,反正老头都没多少日子了,如果他这辈子有什么遗憾,你必定是其中一个,去认个错,让他能少一个是一个。”

    房怀清满不在意地笑,似乎是笑纪慎语多管闲事。纪慎语也不恼,平静地望着对方,直到那笑容殆尽。“住院那天,师父让我看画,教我。”他说,“那幅画真长,是昼锦堂图并书昼锦堂记。”

    其实周遭有声,可这方突然那么安静。

    茶已经篦出三泡,烫的变凉,凉又添烫。

    不知过去多久,房怀清问“在哪个医院”

    天晚才走,丁汉白慢慢开车,心情不错,毕竟得了物件儿又提了合作。纪慎语有些蔫儿,许久过去,自言自语道“梁师父真的快死了。”

    丁汉白说“是,大夫都没办法。”

    纪慎语回忆,当初纪芳许也是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好有他和师母相送。他轻轻叹息,将郁结之气呼出,松快地说“我要送走梁师父了,幸亏他遇见我,不然孤零零的。”

    丁汉白问“难过吗”

    纪慎语答“我又不是铁蛋一颗,当然会难过。但比起难过,其实更欣慰,我跟老头遇见,我学了本事,他有人照顾送终,这是上天垂怜两全其美的结局。”

    丁汉白认同道“没错,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个舍不得,留的那个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说,最后一面把想说的话说完,再喊一声名姓,就潇潇洒洒地去吧。”

    纪慎语说“留下的那个还喘着气,想对方了怎么办”

    丁汉白又道“没遇见之前不也自己照过吗就好好过,想了就看看照片旧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无妨。”

    纪慎语倏地转过脸来“师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张。”

    那模样有些忐忑,还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汉白应了,掉头疾驰,在街上四处寻找,整个区都被他跑遍,最终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照相馆。

    他们两个穿着衬衫并肩而坐,在这冬天,在这相遇后的第一个新年拍下张合影。

    丁汉白说“以后每年春节都拍一张,在背面注上年份。”

    纪慎语应道“咱们给师父师母也拍,以后要是有了徒弟,给徒弟也拍。”

    如此说着上了车,尾气灰白,远了。归家,纪慎语卧在书房飘窗上撒癔症,攥着相片和丁汉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汉白进来寻他,他略带悲伤地一笑。

    “师哥,要是老纪能看看你就好了。”

    丁汉白一凛“那多吓人啊”

    纪慎语笑歪,拧着身体捶床“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个英俊倜傥的。”待丁汉白坐到边上,他凑过去,“师哥,梁师父和张师父都六七十了,连生死都参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后,六十年后,你也看淡一切,那还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我吗”

    丁汉白故意说“我哪儿知道,我现在才二十。”

    纪慎语骂道“二十怎么二十就哄着师弟跟你好,亲嘴上床,你哪样没做弄我的时候心肝宝贝轮着叫,穿着裤子就什么都不答应”

    丁汉白差点脱裤子“我都答应,行吗别说五六十年后我还喜欢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个一千年,一直都喜欢你。”

    纪慎语转怒为喜,找了事儿,一点点拱到丁汉白怀里。搭住丁汉白的肩膀,他靠近低声“师哥,我想香你一口。”

    他把丁汉白弄得脸红了,在昏黄灯光下,白玉红成了ji血石。他仰面凑上去,蜻蜓点水亲一下脸颊,再然后亲到鼻尖他一早觉得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凶相。

    丁汉白被点了x,ue,不敢动,直待到嘴唇一热。

    纪慎语轻轻地吻他,主动地,温柔地,不似他那种流氓急色,却也勾缠出了声音。“师哥”纪慎语叫他,字句含糊,黏腻得他骨头一酥。

    窗外烟花阵阵,他的舌尖都叫这师弟吮得发麻。

    那一刻丁汉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吗全怪褒姒妖ji,ng唇齿分开,他将纪慎语按在怀里,生怕这发了浪东西跑出去祸害。

    “新年快乐。”怀里人说。

    丁汉白想,快乐什么,简直登了极乐。

    第47章 房怀清弱弱骂了句“变态”。

    梁鹤乘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 意料之中, 师徒俩都无比平静,仿佛那薄纸一张不是预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报。

    纪慎语削苹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 用惯了刻刀,这水果刀觉得钝。梁鹤乘平躺着, 一头枯发鸟窝似的, 说“给我理理发吧。”

    纪慎语“嗯”一声,手上没停。

    梁鹤乘又说“换身衣裳, 要黑缎袄。”

    纪慎语应“我下午回去拿。”

    梁鹤乘小声“倒不必那么急, 一时三刻应该还死不了。”

    纪慎语稍稍一顿, 随后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rou,一层层叫他折磨得分崩离析。换身衣裳死不了这是差遣他拿寿衣,暗示他是时候准备后事。

    三句话, 险些断了梁鹤乘薄弱的呼吸, 停顿许久“别削了, 难不成还能削出花儿来”

    纪慎语淡眉一拧,腕子来回挣动,捏着苹果,数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总算抬头, 直愣愣地看着梁鹤乘。

    “师父,你不用c,ao心。”纪慎语说,“你不是没人管的老头,是有徒弟的,后事我会准备好,一定办得体面又妥当。”

    日薄西山,活着的人尽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后的太阳。

    师徒俩一时无言,忽然病房外来一人,黑衣服,苍白的脸,是房怀清。门推开,房怀清走进却不走近,立着,凝视床上的老头。

    梁鹤乘浊目微睁,以为花了眼睛,许久才确认这不是梦里光景,而是他恩断义绝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劲窥探房怀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双手究竟还在不在

    纪慎语故意道“空着手就来了。”

    房怀清说“也不差那二斤水果,况且,我也没手拿来。”

    那污浊的老眼霎时一黑,什么希望都灭了,梁鹤乘粗喘着气,胀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没手了”他念叨,继而小声地嘟囔,再然后更小声地嗫嚅,“没手了不中用了。”

    房怀清终于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讲述遭遇,做的孽,尝的果,他都不打算说。老头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只是来看一眼。

    再道个歉。

    挪步至床边,房怀清就地一跪,鼻尖萦绕着药味儿,视线正对上老头枯黄的脸。他嘴唇张合,无奈地苦笑“我还能叫么”

    梁鹤乘悲痛捶床“那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房怀清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红红的聚在眼角处,变成两股水儿,淌下来滴在床单上。“师父。”他气若游丝,“师父,我不肖。”

    梁鹤乘瞥来目光,含恨带怒。昨日的背叛历历在目,他肝胆欲裂,那瘤子给他的痛都不及这混账。背信弃义,贪婪侵脑,倘若真换来富贵风光也就算了可这算什么身败名裂,赔上一双手

    老头打不动、骂不出,这半死之身连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纪慎语扑来为他顺气,舀着温水为他灌缝儿,他挣扎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怀清再绷不住,那冷脸顿时卸去,呜鸣啼哭。他倾身趴在床边,空荡的袖口被梁鹤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蓦地松开。梁鹤乘那六指儿往他袖口钻,他定着不敢躲,任对方碰他的腕口。

    粗粝的疤,画人画仙画名山大川的手没了,只剩粗粝的疤

    纪慎语跟着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着掉泪。普通人尚且无法接受身落残疾,何况是手艺人。一双有着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银,能烧瓷制陶,结果剁了,烂了,埋了。

    房怀清悲恸一磕,赶在恩师含恨而终之前认了错。

    纪慎语在这边让梁鹤乘了却心愿,丁汉白在那边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并行至大门口,齐齐往门槛上一坐。

    大红灯笼高高挂,哪怕乱世都显得太平。

    丁汉白搂住纪慎语的肩,说“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决心还用那旧窑,再扩建一些,伙计还从村民里面招。”

    纪慎语问“那还算顺利,你为什么愁眉不展的”

    丁汉白说“佟哥只口头答应合伙,还没落实到一纸合同上,而你那野师哥似乎不情愿,我怕连带佟哥生出什么变故。”

    纪慎语沉默片刻,凑到丁汉白耳边哄“那野师哥乐意与否应该不要紧吧,他总不能耽误别人的事业前程。亲师哥,明天去潼村我帮你问问。”

    仗着四下无人,他几乎扑到丁汉白身上。丁汉白搂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领中捏他后颈,问“这回去潼村还学车么还撒癔症踩河里么”

    往事浮起,纪慎语反唇相讥“那我要是再踩河里,给我擦脚的外套你还扔吗”

    丁汉白说“扔啊。”

    说完起身就跑

    纪慎语穷追不舍,扔嫌他脚脏那晚扛着他的腿,让他踩着肩,恨不得脚腕都给他吮出朵花儿来。影壁长廊,穿屋过院,这冤家仗着身高腿长溜得没影儿,他一进拱门被一把抱起,晃着,笑着,在黑洞洞的院子闹一出大好时光。

    严格来说,纪慎语未到十七,可已经叫丁汉白吃了rou、唆了骨,从头到脚由里到外没一处侥幸,全被压瓷实了欺负个透。

    丁汉白自认不是正人君子,可撞上纪慎语的眼睛,撞上纪慎语的一身细皮嫩rou,他连轻佻浪荡也要认了。

    欢纵半宿,第二天去潼村,纪慎语躺在后排酣睡一路,稍有颠簸都要娇气得低吟半晌。

    那瓷窑已经收拾得改头换面,算不上里外一新,也是有模有样了。停车熄火,丁汉白说“我带了合同,一会儿你把房怀清支开,我单独和佟哥谈。”

    纪慎语缓缓坐起“我带了一包开心果,大不了我给他嗑果仁儿。”

    丁汉白哭笑不得,合着就这么一招。纪慎语没多言,下车直奔火膛参观,以后烧瓷就要在这儿,他终于能做瓷器了。

    等佟沛帆和房怀清一到,丁汉白与佟沛帆去看扩建处的情况,纪慎语和房怀清钻进了办公室。这一屋狭窄,二人隔桌而坐,依旧生分得像陌生人。

    纪慎语说“师哥,这潼窑落成指日可待了,正好佟哥在村里有房子,你们也省得再颠簸。”

    房怀清道“落成是你师哥的事儿,跟佟沛帆没关系,他没签字也没按手印。就算他签了,那和我也没关系,算不得一条绳上的蚂蚱。

    纪慎语琢磨片刻,问“师哥,你很懂石头”得到否定答案,他有些不解。佟沛帆近年倒腾石头,房怀清不懂,那二人就毫无合作关系,既无合作,又无生存的能力,佟沛帆为什么悉心照顾房怀清,还要听房怀清的意见。

    他说“师哥,也许你和佟哥交情深,他现在照料你让你生活无忧,可以后佟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他就无法顾及你了。”他明白,房怀清过去没少来这瓷窑,一双手肯定也出过许多宝器,现如今废了,因此不愿触景伤情。

    “到时候你一个人要怎么办”他说,“让佟哥和我师哥合伙,你也在这儿帮忙,起码赚的钱能让你好好生活。”

    房怀清反问“你师哥自己也能办成,烧瓷的门道你更ji,ng通,何必非巴着我们。”

    纪慎语答“实不相瞒,办窑只是一部分,我师哥要做的远不止这些,他的主要ji,ng力更不能搁在这上头。”

    房怀清没有接话,凝视着纪慎语不动,许久漾开嘴角y森森地笑了。“师弟,你一边游说一边拖时间,累不累”他一顿,声音都显得缥缈,“你那师哥已经拿着合同给佟沛帆签了吧用不着这样,乐不乐意是我的事儿,他有手有脚怎么会被我这个残废干预。”

    咣当一声门被破开,佟沛帆拿着一纸合同进来,甲方盖着丁汉白的章,而乙方还未签字。他走到房怀清身边蹲下,看人的眼神像是兴师问罪。

    “你混账。”他说。他都听见了。

    丁汉白也进来,这不宽敞的办公室顿显逼仄。他将门一关,道“你们非亲非故,一个逃命投奔,一个就敢收留照顾。搭救、养活,连前程都要听听意见。佟哥,你观音转世啊”

    房怀清投来目光“你比这师弟直白多了,还想说什么”

    丁汉白又道“佟哥,你这个岁数仍不谈婚娶,也不要儿女,不着急吗”

    这话看似隐晦,实则明晃晃地暗示什么,纪慎语惊愕地看向丁汉白,看完又转去看那二人。看来看去,脑袋扭得像拨浪鼓。

    佟沛帆说“这混账怀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这话如同外面小孩儿砸的摔炮,嘭的一声炸裂开来。房怀清苍白的脸颊涨成红色,身体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里只是疼,这会儿是被扒光示众,钉在了耻辱柱上。

    纪慎语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哪儿能想到这二人是这种关系,僵硬着给不出任何反应。丁汉白走近拉他,将他带出去,离开窑内,直走到小河边。

    办公室里,佟沛帆伸手摸房怀清的脸,烫的,细腻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怀清睫毛颤动,冷笑着哭“就算是卖屁股的,恩客还赏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够无情。”

    佟沛帆跟着笑“我无情我担着风险接下你,吃饭喝水喂着,穿衣洗漱伺候着,我无情你这残废的身子任我折腾,可哪一次你没舒坦春天里的猫儿都没你能叫”

    房怀清弱弱骂了句“变态”。

    佟沛帆认“我这个变态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了。”他将合同放在房怀清腿上,“以后我看着这窑,你愿意来就跟着我,不愿意就在家等我下班。”

    房怀清一双赤目“我来了对上他们两个,让他们笑话我被你干”

    这是同意了签字,佟沛帆掏笔签名,起身凑到对方耳边,心满意足地说“丁汉白和你那师弟也是暗度陈仓,谁也甭笑话谁。”

    暗度陈仓的两个人在小河边吹风,涟漪波动不停,纪慎语愈发心烦意乱。一扭头,对上丁汉白悠哉的神情,他问“你怎么那么开心”

    丁汉白敞开天窗说亮话“天下八卦数爱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闺帷之乐,多有趣儿。”再说了,小河边,小树林,这种自带暗示气氛的地方,叫他只能幻想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开心。

    等到回去四人对上,两个若无其事,两个脸面通红,谁害臊、谁不要脸,简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达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结束,这潼窑也正式落成运作。

    可福无双至,梁鹤乘已经命悬一线。

    医院病房,纪慎语取来了黑缎袄与新棉裤,一一给梁鹤乘换上,而对方那脚已经肿得穿不上鞋,只能露着。丁汉白候在旁边,不住朝门口望,他通知了张斯年,但张斯年没来。

    “师父,吃一口。”纪慎语端着碗汤圆,他明白老头等不到元宵节了。

    梁鹤乘艰难地吃下一点,皮rou干枯地说“小房子”他听闻合伙的事儿,叮嘱,“你要留心防范,他要是故态复萌,别伤了你。”

    纪慎语点头“师父,我知道。”

    梁鹤乘又说“家里的物件儿销毁或者卖掉,你要是惦着我,就留一两件搁着,其他都处理干净。”费尽心力造的,他却如弃敝屣,“徒弟最怕的是什么,是活在师父的影儿里,你没了我不是没了助力,是到了独当一面的时机。”

    生命的最后一刻,师父考虑的全是徒弟。

    纪慎语刚才还镇定,此刻鼻子一酸绷不住了。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要学的东西统共那么些,要想专而ji,ng,必须自己不断练习探索。你你成大器只是时间问题。”梁鹤乘没劲儿了,木着眼睛一动不动。

    空气都凝滞起来,无人吭声。

    分秒滴答,濒死的和送行的僵持着。

    丁汉白说“珍珠,让梁师父好好走吧。”

    纪慎语倾身凑到梁鹤乘耳边,稳着声线背出要领“器要端,釉要匀”

    老头呼噜续上一口气,缓缓闭目,念叨着器要端,釉要匀,色要正,款要究这一辈子钻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后,声音渐低,再无生息。

    纪慎语连夜将梁鹤乘的遗体带回淼安巷子,挂上白幡,张罗一场丧事。两天守灵,期间来了些街坊吊唁,但也只有些街坊而已。

    第三天一早出殡,棺材还没抬,先运出一三轮车古董花瓶。街坊立在巷中围观,窃窃私语,一车,两车,待三车拉完,暗中惊呼都变成高声惊叹。

    丁汉白说“还剩着些,你留着吧。”

    纪慎语绑着孝布,点点头,随后举起喝水的粉彩碗,摔碎请盆。大家伙帮着抬棺,出巷子后准备上殡仪车,众人围观,这时似有sao动。

    “借光借光都让开”

    人群豁开一道口子,张斯年抱着旧包冲出,一眼瞄中那乌木棺材。他走近些许,当着那么多人的眼睛,高呼一声六指儿

    纪慎语扶着棺“师父,瞎眼张来了。”

    众人新奇惊讶,不知这是亲朋还是仇敌,张斯年环顾一圈,瞧见那三车器玩,喊道“六指儿你就这么走了,我以后跟谁斗技”

    他突然大笑“你这辈子造了多少物件儿,全他妈是假的。要走了,今天我给你添几件真的带不去天上,塞不进地底,你兹当听个响儿吧”

    张斯年从旧包掏出一件花瓶,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面,瓷片飞jian响响亮亮。丁汉白高声报名“金彩皮球花赏瓶”

    张斯年又摔一个,丁汉白继续“青花八方缠枝碗”

    这一股脑砸了三四件,遍地碎瓷,价值数十万。张斯年祭出珍藏给这六指儿,给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对手。砸完,将旧包拉好,转身便走。

    他如同戏台上的疯子,任周遭不明情况的傻子揣测。他想,他这把亏了,姓梁的先死一步,等他撒手人寰的时候,除了徒弟,谁还来送他

    谁也不配

    殡仪车缓缓串街,行至街口便头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场。半天的工夫,尘归尘,土归土,纪慎语料理完一切累极了,与丁汉白到家时一头栽在床上。

    他又爬到窗边,推窗瞧一眼天空。

    丁汉白傍在身后“梁师父的六指儿总是支棱着,比别的指头软。”

    纪慎语恍惚“你摸过”

    丁汉白说“那晚你在他床边哭,他伸手给我,我摸到了。”

    那伸来的手中藏着张纸条,卷了几褶,笔迹斑驳。丁汉白环绕纪慎语,双手举到前方,轻轻展开,衬着天空露出八字遗言。

    善待我徒,不胜感激。

    他乘着白鹤,了无心愿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鹤乘姓张的,老子死一下你都要出风头,又输了

    第48章 你知不知道检点

    丁延寿隐隐觉得不对, 玉销记已经开张, 可那叫嚣整改的亲儿子日日不见踪影,也不知成天瞎跑去哪儿, 弄得车一层灰尘。

    纪慎语一早感受到师父的低气压, 于是稳妥地干活儿, 生怕惹火上身。然而仍没躲过,丁延寿问“慎语, 你师哥最近忙什么呢”

    纪慎语说“我也不清楚师父, 这个荔枝盒我快雕好了,打孔吗”

    丁延寿不吃这套“又转移话题, 你就替他瞒着吧, 什么时候跟他那么亲了。”

    一句牢sao话而已, 纪慎语却汗毛直立,小心翼翼瞥一眼对方,生怕对方话中有话。他太心虚了,虚得手上险些失掉准头, 赶忙躲入后堂。

    如此一天, 丁汉白始终没露面, 傍晚归家,汽车倒是洗刷得很干净。他四处奔波,瓷窑刚办上,他这老板当然要拉拉生意,狂妄地长大,这些天把二十年的笑脸都陪够了。

    他累坏了, 在外当了孙子,回家当然想做做少爷。进院就嚷嚷着吃这吃那,结果一迈入客厅,丁延寿端坐在圈椅上,饭桌空着,他那助纣为虐的妈递上了ji毛掸子。

    丁汉白大惊失色“拿那玩意儿干吗”

    丁延寿盯着他“给你松松筋骨。”

    丁汉白看向姜漱柳“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你给刽子手递刀,要你亲儿子的命”

    丁家向来没有慈母多败儿,姜漱柳淡淡地说“养你这么大,吃穿用都给你最好的,整条街都没比你更任xi,ng妄为的。辞了职去店里,不求你重振家业,就让你听话负责,不过分吧”

    还没来得及回答,丁汉白肩膀一痛,挨了一掸子。那缠铁丝的长柄可媲美定海神针,钢筋铁骨都能打得分崩离析。丁延寿鲜少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那气势,那力度,像是捉贼拿了赃,什么罪证都已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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