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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15节

作者:北南 字数:21358 更新:2021-12-19 08:07:52

    这一问等于将心豁道口子,既然无法复原,不妨人也豁出去。他捡起气势“不管真假,你说了就是说了,送什么摆什么去你的早生贵子我送你老婆一顶绿帽子”

    丁汉白神经剧震,强忍下冲动。只见纪慎语薄唇一抿凑上来,攀他肩膀,拱他颈窝,一张嘴巴絮絮叨叨地说“浑蛋,表白的话叫你反复说尽,怕我疼,保护我,连以后的产业都要给我一份,你告诉你老婆了吗”

    “一盏月亮送我,一块枣花酥留给我,一地玫瑰换个印章,你老婆知道吗”

    “你亲我摸我,嘴巴舌头被你搅弄个遍,要害地方叫你锁着门窗检查,那春宫图都给我画了你敢对你老婆坦白吗”

    再忍就要立地成佛,丁汉白将纪慎语一把抱起,发了狠似的“我这浑蛋原来干了这么多坏事儿但今天可是你招惹的我,再一口一个老婆,我今晚就跟你行夫妻之实”

    纪慎语惊愕难当,转眼已经被丁汉白抱上了床。欲擒故纵他霎时明白,羞得朝床里爬。丁汉白攥住他的脚腕,擒住他纠缠,天地翻覆,那一米灯光都不够遮羞。

    丁汉白压着对方“不把你刺激透了,你要缩头到明年是不是”

    他做不到默默喜欢和无言付出,更做不到为着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他那么喜欢纪慎语,当然也要让纪慎语喜欢他。狠话说了一箩筐,软硬兼施地等到此刻,终于实打实地逼急对方。去他妈的师兄弟,他只要举案齐眉

    “珍珠。”他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纪慎语偏头,没勇气面对这份背德的情爱,师兄弟,恩师养父的亲儿子层峦叠嶂挡在前头。倏地,他又将头转来,圈着丁汉白的脖子,注视丁汉白的眼睛。飞蛾尚敢扑火,他还胆怯什么

    哪怕栽得头破血流,他认了,日后辜负师父遭报应,他也认了。

    纪慎语说“师哥,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

    丁汉白发起狂来,拥着他,用力揉捻着他,落下密实的亲吻。好一声师哥,这师哥由夏做到冬,往后他要做良人爱侣了。

    心意他要,身体他要,这一辈子他都要。

    纪慎语藤蔓缠枝似的抱着他,献祭的姿态,情切的话语,被他逼至悬崖处却把他视作一线生机。他可真坏啊,可坏成这样怨谁怨天怨地,怨这南蛮子总往他心口撞,就怨不着他自己

    丁汉白说“许了我,就再没得后悔。”

    纪慎语应“我都给你。”

    红眼轻叹,哽咽低回。

    待一觉梦醒,就可依傍着看一场大雪纷飞。

    第43章 我就看看。

    一夜大雪, 这方小院白得不像话, 屋檐栏杆,花圃草坪, 连那根晾衣服的尼龙绳都变成条白线。屋里, 棉被下身体纠缠, 烘热,焐着那点松木茉莉的馨香。

    丁汉白一向是敞开了睡, 鲜少抱点什么, 这会子怀中充实,净是暖和劲儿。他徐徐睁眼, 先望见结着霜花的窗户, 垂眸一瞧, 又见纪慎语酣睡的情态。

    眼尾一溜白,是干涸的泪渍,丁汉白伸手去擦,厚茧伤人, 又把人家擦醒了。“早。”他哑着嗓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纪慎语逐渐清明,还没为同床共枕脸红,先叫那香水味儿惹恼。他腾地转过去,背对着说“千年的大王八,你是吗”

    丁汉白心里明镜似的“为了狠狠刺激你的铁石心肠,厚着脸皮喷人家香水, 哪有我这么有勇有谋的王八”他贴上去,大手罩在对方的腹部,明明隔着睡衣,却灼热得像挨着肌肤。一寸寸上移,他直摸到纪慎语的心口才停,用力揽向自己,甚至惹得对方闷哼。

    “珍珠,你心跳得好快。”他说。

    纪慎语微张着嘴陷在丁汉白怀中,并与之躺在一个被窝。屋外冰天雪地万物萧索,可他的身体不禁泌出一层热汗,心越跳越快,仿佛隔着皮rou被丁汉白抓进手里。

    他受不住“师哥”被扒拉肩膀翻回去,恰好扑在丁汉白的胸膛上。丁汉白捧他的脸,他覆上那大手问道,“小姨给我的手套原本是给你的,对吗”

    丁汉白不答反问“听谁说的小姨亲口告诉你的”

    纪慎语说是姜廷恩,丁汉白立即骂道“天天跟个傻子凑一起傻乐,说什么都信,他哪天要是说琥珀坠子是送他的,你是不是也双手奉上”

    纪慎语不言语,静静盯着对方看,不是就不是,如此高声叫骂反而显得心虚。丁汉白本没有心虚,但叫这眼睛盯得一身酥rou,妥协道“你管他要给谁,既然给你,就好好戴着。”

    “是你让小姨送我的吗”非要追根究底。

    丁汉白败下阵来,只好点头承认。“你当时说梦见了纪师父,我让小姨哄哄你。”他悔得肠子发青,“早知道我自己哄,造孽。”

    他们交颈说了许多,说累便安静待着,忽然院里传来脚步声,稳健快速,是丁延寿。丁汉白还未反应,纪慎语已经惊得从他怀里逃出去,仓皇无措,吓破了胆子。

    那瞬间他将对方的忧虑理解透彻,他任xi,ng妄为地讨一份感情,却会将对方置于忠孝两难的境地。

    丁延寿喊“别睡懒觉了,起来扫扫雪”

    纪慎语忙不迭地应下,换好衣服奔到门边听声儿,等丁延寿离开才松一口气。丁汉白缓缓朝外走,说“我爸来一趟就把你吓成这样,来两趟别又跟我划清界限。”

    纪慎语问“师哥,你是不是对我没信心”

    丁汉白说“我想让你明白,哪怕和千万人有恩有情,我才是顶重要的,才是最不可辜负的那一个。”

    一地洁白,他们洒扫庭院,堆个雪人,点上玛瑙的鼻眼。

    又去店里,一路上玩儿着雪,鞋都shi了。

    玉销记的生意日渐红火,全是奔着两块方章而来,玉石雕件儿一向从属于工艺品,可这下搅了古玩行的水。丁汉白不歇脚地招待半上午,嗓子冒烟,将柜台上的一盏热茶饮尽,对上纪慎语抬起的眸子,疲倦换成温柔。

    纪慎语问“师哥,为什么知道了仿品还趋之若鹜,不全是因为咱们手艺好吧”

    丁汉白说“你是作伪的行家,必然了解仿品分等级,完好的真品可遇不可求,而顶级的仿品稍稍次之,但也是惹人引颈折腰的好物。”

    顶级之中又分着类,玉石类是最紧俏的,好石良玉只会升值,光料子成本就决定了基础价值。玉销记原先只经营雕件儿工艺品,可买工艺品收藏的人哪比得上古玩收藏的人

    就从石头章开始,丁汉白要将旧路拓宽,引得古玩爱好者认下玉销记的东西。又存了一份私心,生意嘛,往来积攒钱财之外,更能结交人脉,为以后铺路。

    纪慎语一点即通,又问“去巴林之前你就想好了”

    丁汉白“嗯”一声“你说我为什么要选石头开道”

    纪慎语答“你这叫抛石引玉,更好的在后头。”

    知我者谓我何求,丁汉白满意得很。他交代伙计,有了势头就要吊住气,单子不能来者不拒,要限量。而后拽上纪慎语进机器房,他出活儿,陪着对方写作业。

    一店的境况如此转好,丁延寿天天被姜漱柳挑刺儿,左右是那场家法动手太早。待到某一清晨,人齐,一盆豆软米烂的腊八粥搁着,围一圈喝暖了胃。

    丁汉白开口“这阵子生意不错,有一人功不可没,都没意见吧”偏头,桌下的腿碰碰旁边的人,“说你呢,别光顾着喝。”

    纪慎语闻言抬头,面对满桌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实在不敢邀功,能正大光明地将那手艺使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丁汉白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一封红包,紧绷,瓷实,说“正好年底了,奖励连着压岁钱一并给了。”

    大家都没意见,姜廷恩羡慕得直朝纪慎语飞眼儿。纪慎语接过一瞧,一厚沓百元钞,这么明晃晃地给他,跟要罩着他似的。

    他谢过,说“正好新做的两件也差不多了,钱货两讫。”

    丁汉白问“你跟谁两讫除了钱货没有人情”

    这突然一呛弄得旁人一头雾水,丁尔和忙打圆场“自家师兄弟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丁汉白说“也对,我这个人人家不喜欢,想必我的情人家也不稀罕。”

    纪慎语周身一凛,登时在桌下揪住丁汉白的衣服,却也撞上丁汉白投来的目光。戏谑,打趣,混不正经哪是跟他找事儿,原来是当着一大家子人与他打情骂俏。

    这顿腊八粥喝得惊心动魄,纪慎语简直分辨不出莲子与桂圆,散了场,姜廷恩约他买新年衣服。他看丁汉白一同起身,问“师哥,你也去吗”

    丁汉白说“我有应酬,不陪你们玩儿。”临走,再嘱咐一句,“别让姜廷恩蹭你的零花钱,那小子ji贼得很。”

    这工夫,姜采薇冒出来,要与两个小的同去。丁汉白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愤愤,适婚女青年不约自己朋友,成天跟小孩儿搅和着干吗

    他强横地将姜采薇带走送给商敏汝,要是允许,恨不得把姜采薇嫁出去。

    街上张灯结彩,纪慎语跟姜廷恩在百货闲逛,还加了个丁可愈。他们两个“师哥”不离嘴,敲诈丁可愈买这买那,后者被榨干,捂着钱包找女朋友去了。

    姜廷恩没什么主见,说“我要买飞行员夹克,大哥穿的那种。”

    纪慎语说“你穿得又不如师哥好看,买别的吧。”

    姜廷恩气道“我怎么不如了小敏姐说过,我比大哥帅。”他说完嘴一闭,好似暴露马脚。纪慎语没多想,问“小敏姐又没去家里,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姜廷恩害羞道“我十二岁生日那年说的,不行吗再说了,大哥虽然是家里的长子,又有本事,可我还是我们家的独苗呢我、我就要买夹克”

    他们两个一路玩儿一路逛,纪慎语始终两手空空,姜廷恩却像个购物狂。还要下馆子、看电影、领免费的泡泡糖,累坏了,脚丫都疼。

    纪慎语后来给丁延寿和姜漱柳都买了礼物,他还想给丁汉白买,只是拿不定主意。姜廷恩话多屁稠“那倒是,大哥那儿净是好东西,兴许瞧不上你买的。”

    纪慎语问“我给他买身西装,你觉得好吗”

    姜廷恩一愣“大哥只爱穿衬衫,没见过穿西装。”

    纪慎语想,现在不穿,以后和人应酬总要穿,再以后做生意开古玩城,人前人后露面也该有两套西装。他自作主张买了,还抻一条领带,而后瞥见柜台斑斓,又想再添一对袖扣。

    镀金的,描银的,他撇撇嘴,感觉自己做的肯定更好看。

    他想了一路,做个什么样的宝石,白玉,公交车外风景变换,他靠着窗户发怔。许久,他决定,珍珠的吧,做个珍珠的。

    纪慎语心肝发紧,他与丁汉白能不能走下去,能走多远都未知,趁着时光还好,把可以做到的都做了。珍珠扣他要送,这辈子估计只此一对,送出去,丁汉白有朝一日戴上,那无论什么结局,他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刹儿街的积雪还未融尽,shi漉漉的。

    丁家大门已经贴上福字,格外红火。

    一家人聚在大客厅,纪慎语洗完澡过来,拎着买给丁延寿和姜漱柳的礼物,姜廷恩兴高采烈地立在电视前,展示他的新夹克。

    他问“大姑,我穿着帅还是大哥穿着帅”

    姜漱柳答“你帅,跟你爸年轻时一个德行。”

    姜廷恩感觉不像夸他,又问丁延寿,丁延寿正看晚报,只会哼哈着敷衍。纪慎语窝在一旁,嗑瓜子,吃话梅,眼珠滴溜溜地看热闹。真好啊,他想。

    姜漱柳问他“慎语,你只给我们买东西,没给自己买”

    姜廷恩说“他给大哥买西装领带,齁儿贵,把钱花完了。”

    纪慎语不禁绷直脊背,霎时进入紧张状态,挨个一星半点都能撩动他的脆弱神经。“师哥很照顾我,所以我想谢谢他。”他拿捏说词,“便宜的他肯定不喜欢,就选了贵的。”

    好在那二位都没说什么,只是心疼他花钱而已。丁延寿一抖搂报纸,说“这败家子从早应酬到晚,干吗去了”

    纪慎语也不知,外面漆黑望不见什么,只能竖着耳朵听汽车动静。他们欢聚一堂聊东说西,看激烈的武打电影,晃到十点多,电话忽然响起来。

    丁延寿接听“喂我是。什么解放军总医院”撂下电话,拉姜漱柳,“汉白撞车了,现在在医院”

    话未说完,夫妻俩只见纪慎语噌地立起来,焦急无状地往外冲,比他们这亲爹亲妈的反应还要激烈。纪慎语心急如焚,狂奔回小院拿上棉衣,里面就套着睡衣睡裤,他如一阵疾风,又卷出大门直奔向街口。

    上了车,他舌头都打结,拍着靠背要去复兴路的军总医院。

    纪慎语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医院赶,一分钟都等不及,下车后又是一路狂奔。医生打来电话,是否说明丁汉白伤得很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又会不会很疼

    他明明急得要死,却止不住乱想许多,冲进急诊后彻底乱了阵脚。发高烧的,过敏的,头破血流呻吟哭喊的他遍寻不到丁汉白的身影,抓住每一个医生护士询问,都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里。

    “不在急诊,门诊”纪慎语掉头冲向门诊楼,逐层排查,险些撞到一位护士,然后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不住道歉,道完靠着走廊的墙壁阵阵脱力。

    丁汉白到底在哪儿,到底怎么样了

    他应该听清丁延寿的交代再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般。

    可他哪等得及,他听完那句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纪慎语满头大汗,打起ji,ng神继续找,转身却在走廊尽头看见他要找的人。丁汉白肩披外套,额头缠着一圈纱布,侧倚着墙,狼狈又挺拔。

    待纪慎语跑到他面前,他淡淡地说“你慌什么。”

    纪慎语答不上来,抱住他,急得不停打嗝。他推开,纪慎语又凑上来,如此反复几回,纪慎语叫他推拒得伤心又难堪,抓着他的外套摇摇晃晃。

    丁汉白问“你很在乎我吗”

    纪慎语不住点头,他在乎,从前只知道在乎,此刻明白到底有多在乎。走廊那头,丁延寿和姜漱柳赶来,丁汉白说“我爸我妈到了。”

    纪慎语却看着他“师哥,我白天的时候想,我愿意跟你好,可我不能确定好多久,我怕对不起师父,怕别人戳我的脊梁。但我现在想永远跟你好,我还是怕这怕那,可是最怕你离开我”

    他的师父师母正朝这边走来,他那样清晰地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傻,丁汉白再三逼他认清内心,他看清了,忠孝难两全,他只能选最要紧的那个。

    丁汉白一把抱住纪慎语,他的心肠真是黑的,能自损八百来一出车祸受伤,折腾喜欢的人捧着他、疼着他。那身体不住颤抖,环着他的腰,拱在他颈边怨怼些什么。

    怨他开车不小心,左右竟还是担心他。

    他们两个静静抱着,直到丁延寿和姜漱柳走到跟前。分开时两人都没慌,轻轻地,在二老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辗转回家,丁汉白带着一身伤进屋,床上搁着一套崭新的西装。纪慎语跟进来,关门倒水,铺床盖被,立在床边窘迫半晌,竟脱掉外套钻进了被窝。

    他盯着丁汉白的额头,不放心。

    丁汉白问“衣服都顾不上换,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纪慎语点点头,倾身环住丁汉白的脖颈。“师哥。”他知道自己胆小,与丁汉白在一处时,丁点风吹草动就叫他胆颤,可今晚才知道,那点害怕太微不足道了。

    “纪慎语。”丁汉白忽然叫他,“我立在栏杆处,看见你一层层找我。”

    一场虚惊,纪慎语累得呼口气“以后你再也别吓唬我了。”

    丁汉白说“我没吓你,因为你爱我。”

    他搂紧纪慎语压下,就着一点淡淡的灯光,低头亲对方,那苍白的脸,那泛红的眼,每一处都被他亲吻。纪慎语有些恍惚,扒拉开丁汉白的衬衫,只见皮肤光洁没一点伤痕

    他问“怎么撞得车”

    丁汉白含糊“冲着电线杆”

    纪慎语立马不干了,二十岁的老家伙可真ji贼他挣不开,丁汉白像座五指大山,像尊乐山大佛那吻也变了味儿,半点温柔都没了,强夺他的嘴唇,急切啃噬,不理他发麻热痛。

    “浑蛋,大王八”

    丁汉白美美的“我就是个牲口,行吗”他酒醉一般,喟叹着,大手抚过纪慎语的身体。摸到腰间,褪掉一点睡裤,侧压着,流氓地直奔下三路。他不要脸似的,眼神却是切切的温柔。

    纪慎语推他,他更得寸进尺“把腿分开点儿”那两腿反并得更紧,夹住他的手,打着颤,骂声换成了哀求。

    丁汉白哄骗“我就看看。”

    纪慎语还气“你的阉了凭什么看我的”

    丁汉白能屈能伸“你的大呀,让我开开眼。”

    臊红脸,耷拉眼,纪慎语明白,看完之后就要碰碰,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可他没主意似的,乖乖一松,任这流氓看了。

    这时丁汉白低叹“可怎么好啊。”

    花没开月没圆他却满脑子都是弄师弟。

    第44章 夜雪压枝,雄鸟振翅。

    虽然丁汉白是顶天立地一男儿, 可真不爱干人事儿。一场交通事故, 电线杆都比他伤得重些,偏偏还要使唤这个吩咐那个, 大清早就无病呻吟。

    纪慎语端茶倒水, 和这么个人两情相悦能怎么办一盆热水, 三两药膏,他要给丁汉白洗脸换药。逐层摘除额头的纱布, 他惊讶道“你是什么金枝玉叶粘个创可贴的事儿还包扎。”

    丁汉白倚靠床头, 任由对方摆置。纪慎语还没牢sao完“吓唬我就算了,师父师母有什么错”撕开创可贴, 直接按在那脑门儿上, “仰头, 脖子也擦擦。”

    丁汉白解开俩扣儿,引颈闭眼等着擦洗,热毛巾挨住皮rou,shi、烫, 力道轻重正好。下巴至锁骨, 喉结处极轻, 弄得他脖颈发痒,纪慎语的呼吸近在耳边,耳朵也痒。

    他忽然睁眼,抬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指腹摩挲,目光热切。纪慎语叫他瞧得不自在, 攥着毛巾糊他胸口,他受着,问“为什么给我买一身西装”

    纪慎语答“你以后办事应酬总要穿,就买了。”

    丁汉白说“办事应酬当然要穿,我自会买上七八套,不会穿你给的。”坐直,挨近,勾对方的腰,“你买的一身,像结婚穿的。”

    这欲扬先抑叫人心绪起伏,纪慎语哭笑不得“结婚和我是不可能了,和别人你更别想。”

    丁汉白轻轻笑“民政局不给办证,我自己做一张,红缎包皮,行楷烫金,印上我的玫瑰章,就算我娶了你。”他趁纪慎语怔着,“我说过,将来古玩城有你的一份,合作就是合伙人,不合就是我的内人。”

    浑话多如牛毛,薅都薅不干净,纪慎语擦完赶紧躲出去。

    悠悠白日,丁汉白换好衣服去玉销记,快过年了,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不能耽搁。在一店对了下半年的账,又将没完成的雕件儿统计一番,安排出活儿顺序。

    “老板,铺首耳的鼻烟壶扔废料箱好几天了。”一伙计壮着胆子凑来,“我舍不得扔,能、能要了吗”

    一般废料即碎料,也有些大颗的,只是鼻烟壶还没见过。丁汉白拿来一瞧,怪不得,掏膛掏坏了。他嫌道“活儿真糙,哪个笨蛋干的”

    伙计答“大老板干的。”

    骂早了,丁汉白咂咂嘴瞪对方一眼,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一回可以理解。他又翻开记档册,七八只玉勒子,四五只薄胎玉套坠,只见出料,没见东西。

    伙计说“大老板给二店做的。”

    难怪失手,原来是忙中出错。丁汉白合上册子就走,走到门口一顿,吩咐“以后二店再请我爸添件儿,要多少,用什么料,趁早告诉我。”

    伙计为难道“如果大老板不让呢”

    丁汉白吼一嗓子“他还不让我迟到早退呢,我他妈现在就撤”当真走人,没回家,直奔玉销记二店,黑着脸进门像踢馆砸店的。

    丁尔和从后堂出来,微微意外,客气得很。

    丁汉白在门厅踱步,寻见丁延寿的手笔,刻琮式玉勒子,凤穿云的套坠,用的都是无暇好玉。他又奔后堂料库,径直取下挂锁的盒子。丁尔和交出钥匙,打开,里面是未琢的上等玉石。

    “自家的店,活儿乱就乱了,但账不能乱。”丁汉白拿走几块,“你摊煎饼还得自己揣ji蛋呢,不然就要加钱,哪有又吃蛋又不给钱的好事儿,是不是”

    晚上回家,这一出上门讨债就被丁延寿知道了,饭吃完,只剩一家四口。纪慎语察言观色,主动给丁延寿捏肩,想让师父消消气。

    丁延寿说“就你威风,为了几块料让兄弟难堪,一家人你追究那么多干什么”

    丁汉白立在窗边“开门做生意最忌讳一家人不分彼此,否则迟早出岔子。今天东西不够,他们让你雕几件帮衬一把,明天要是亏了账,是不是就要挪店里的款项”

    纪慎语感觉掌下肌rou绷紧,急忙安抚“师父,你别生气。”他考虑片刻,“师父,我多嘴一句,我同意师哥的看法。有些事儿就是从一道小口子开始的,之后口子越豁越大,就补不上了。”

    丁汉白说“二店他们负责,如果有什么需要帮的尽管开口,你忙不过来我上,我忙不过来还有慎语,但前提是账不能乱。不然,有困难咱们就帮,他们只会越来越懒,没半分好处。”

    这亲儿子难得没发飙,简直是苦口婆心,丁延寿认了,他狠不下心拉不下脸的就让丁汉白做吧。末了,倍感慰藉地关怀,伤还疼不疼

    丁汉白立刻犯了少爷病,疼啊,累啊,委屈啊。丁延寿卒不忍视,忙挥手让纪慎语弄走这烦人ji,ng,求个耳根清净。

    翌日,丁汉白又睡到晌午,院里安静无声,没活人似的。他出去瞧,廊下无人,踱到隔壁窗外故技重施,悄么声地看。那屋里整洁干净,纪慎语坐在桌边画着什么,工具与木盒各自摊开。

    纪慎语在画袖扣,他得先设计好样子,不能大不能小,方或者圆,哪种镶嵌法,又用什么点缀木盒里是他从扬州带来的散料,其中一颗珍珠正好派上用场。

    丁汉白轻咳,立在窗外问“你做什么呢”

    纪慎语低着头“我给你做一对袖扣。”他一顿,些许害羞,“珍珠的。”

    丁汉白欠得慌“我一个大男人戴珍珠袖扣啊,多不硬气。”

    纪慎语睨来一眼“我一个大男人还叫珍珠呢,我打死起名的人了吗”

    笑声嗤嗤,从窗外徐徐飘来,而后淡了,远了。珍珠扣子,这是迟来的定情信物,丁汉白心头煮水,趟过院子钻进南屋,取出他之前收的圆肚小玉瓶。

    这是件有情意的东西,正配有情意的人。

    丈量尺寸勾画轮廓,开切割机,他将那小玉瓶切了。薄薄的白玉片,向光通透,背光莹白清润,他捏一只最细的笔,伏案屏息。

    丁汉白和纪慎语分居南屋北屋,不出半点声响,只有手里的窸窣动静。外面那样热闹,扫房子的,烧大rou的,皆与他们无关。他们在桃枝硕硕的季节相识,一晃已经白雪皑皑,冷眼过,作弄过,一点点亲近了解,剖了心,挖了肝,滋生难言的情爱,冒着不韪的压力赌上这生。

    丁汉白蓦然眼眶发紧,却不影响手中动作,一边凸榫,一边凹槽,一边龙纹,一边凤纹。双面抛光,分为ji心佩,合为同心璧。

    如此一天,夜里,纪慎语做好那对珍珠袖扣,攥在手心,喜形于色地去献宝。他先声明“我第一次做饰品,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嫌弃。”

    丁汉白嫌这嫌那的脾xi,ng太深入人心,辩解不得,只能点头。他放下挽着的袖子,抻抻褶儿,伸手让纪慎语为他戴上。纪慎语摊开手掌,那两枚珍珠扣光泽厚重,是整颗珍珠切半镶嵌而成。

    戴好,纪慎语低头凝视“师哥,我那天决定送你这个,想了好多。”他抬首,“当时不知道能与你走多远,把这扣子当自己送你,就算以后不成也有个念想。”

    他被抱住,气得笑了“谁知道你那么坏,撞车吓我,逼得我死心塌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了。”这三两句话分外戳人,丁汉白静默许久,说“慎语,我既然这样逼你,就已经想过了最坏的情况,我不是个窝囊废,护自己心爱之人还是做得到的。”

    纪慎语听不得酸话,挣开装忙,去收拾矮柜。丁汉白便住口,斜倚床头,目光胶着,将对方锁在视野中反复打量。他一早意识到纪慎语漂亮,那眼睛,那轮廓,那喜怒哀乐的表情没有不好看的可一早他不开窍,如今再看他也就不单纯了。

    纪慎语脊背发烫,转移话题“你今天在南屋做什么了”

    丁汉白敷衍“你送我情深义重的扣子,我当然也要回赠点什么。”

    纪慎语支吾“那倒不用,就当、就当是我给你下的聘。”

    打江南来的通透人物,蹲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折腾柜子,还说什么婚娶下聘丁汉白腾腾火气,看不下去,咳嗽一声口干舌燥。纪慎语扭脸,极有眼力见儿地端来杯温水,又将被子给他盖好。

    见他神情有异,纪慎语问“师哥,你在想什么”

    丁汉白轻飘飘地说“我在想那档子事儿。”

    纪慎语一愣,明白过来立即退后。丁汉白振振有词“我血气方刚爱上你,你围着我走来走去嘘寒问暖,你说我会想什么”

    再说了,端水盖被,喝饱了肚子,温暖了身体,那懂不懂饱暖思y 欲丁汉白越想越理直气壮,那双眼也一并放光。

    纪慎语说“我才刚和你在一起”

    他反问“宪法规定要相爱十年才能有肌肤之亲”

    纪慎语发急“我、我们扬州都是起码半年才能”

    丁汉白发狂“你再编你干脆说你们扬州遍地童子ji好了”他冷哼一声,哪像个动了心思求欢的,倒像是地主恶霸追债的。

    有人做榆木疙瘩柳下惠,他不行,他要选风流饿鬼花下死。

    纪慎语脸面发热“那你自己冷静,我去睡了。”

    丁汉白确认“我自己冷静”他怡然自得地拿出那本春情秘戏,细细翻阅,“哪天我再画一本古代的,衣饰繁复脱起来更具风味儿。”

    纪慎语唯恐污了耳朵,道句“晚安”就撤,撤到门口抓住门,偏头望来,对上丁汉白发坏的目光。他半身灼烫,字句轻如沸水上的气泡“我、我怕疼。”

    丁汉白猛地蹿起,瞠目结舌,可对方已经摔门逃走。他心脏狂跳,哪还有刚才游刃有余的流氓相,被那一句怕疼搅得血脉都开始逆行。

    纪慎语更不好过,遁地也捡不回丢掉的脸面。如斯直白,近乎赤裸,他以往清心寡欲只知道学艺,认了隔壁那位,什么不正经的都无师自通了。

    那一页页鱼水jiao欢的图画叫他惊愕,却也实打实给他启了蒙,只是他怕疼。大概是磨手指头的缘故,反复经历,就对痛楚熟悉敏感许多。

    拿不上台面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纪慎语蜷在被中脸红心跳,断断续续琢磨了半宿。而丁汉白早已呼呼大睡,纸笔搁在枕头旁,纸上一幅生动的画。

    第二天清晨,纪慎语早早躲去前院,生怕与丁汉白对上,后来又跟丁延寿去玉销记,让师父的一身正气消消他的偏斜思想。

    如此躲了一天,打烊前给伙计们发过年红包,而后就放假了。傍晚归巢,他在饭桌上没看见丁汉白,回小院找,只有南屋亮着。

    纪慎语敲门“师哥,吃饭了。”

    丁汉白说“不饿,走。”

    那人的吩咐向来掷地有声,纪慎语乖乖走了。而丁汉白已经闷在机器房整天,钻机没停,取了最好最大的一块玉石出胚细雕。

    夜里,纪慎语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书,看得入迷,没发觉机器终于关停。

    南屋一黑,丁汉白立在门当间活动筋骨,双目清明,步伐稳健。他填补腹内空虚,而后洗漱更衣,还将床单被套全更换一番。忙活整个白昼,等的就是这漫漫长夜。

    “珍珠,睡了”他敲门,“有东西给你瞧。”

    纪慎语学舌“不瞧,走。”

    丁汉白说“雕了一天的好物件儿,真不瞧”

    勾人好奇,纪慎语更改主意。他捧着书,待丁汉白进屋后引颈张望,似乎看见一座巴掌大的玉石摆件儿。丁汉白绕到床边坐下,从后抱着他,奉上那东西。

    浅冰青的玉,光泽莹润,触手生温雕的是二人交颈。广袖繁纹,鬓发散乱,如他们此刻一前一后的姿势。胸膛贴着肩背,前方那人衣襟半敞,坦着肩头锁骨,两腿微微敞着,没穿裤子

    纪慎语不是慎语,是失语。丁汉白的呼吸拂在他耳后,叫他颤栗不止,说“玉石雕人体,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敞着腿,要紧处却没露着,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小人儿被后方之人怀抱着,抚摸着,手伸在繁复衣裳里,引人浮想联翩。而小人儿身前抱一三弦,圆圆的琴鼓正遮住两腿之间三弦,唱扬州清曲伴的就是三弦

    后背烘热,丁汉白牢牢将纪慎语抱住,大手游移,顺着侧腰朝上,寸寸抚摸到胸膛。那儿平坦,只余心跳,他却隔着睡衣一番捻揉。纪慎语软在他怀里,捏着书的手蓦然松开,扒他的手。

    “师哥,我要睡了”

    丁汉白不管不顾“这叫秘戏瓷,展示欢爱情状,但我觉得玉比瓷更好。”他将那物件儿搁在纪慎语腿上,拿水杯,硬生生地打翻在床。

    “啊”

    热水迅速洇shi一片,纪慎语慌忙挣扎,要抢救自己的床褥。

    丁汉白说“这床没法睡了。”

    纪慎语不敢回头“那我去书房的飘窗睡。”

    丁汉白说“那儿也泼shi了。”他再不废话,搁下秘戏瓷,扛起纪慎语朝外走。出卧室,过廊下,制着晃动的双腿,掐着宣软的屁股,进屋踹上门“收了礼,给我脱光衣服暖被窝”

    纪慎语摔在新换的床被之间,慌神忐忑,瞧见床头的瓶瓶罐罐,又难堪窘涩。“师哥”他喊丁汉白,端着祈求的声调。丁汉白却说“傻珍珠,在床上喊师哥可不是求饶,是助兴。”

    满院漆黑,就这间屋亮着灯,什么都无所遁形。

    屋里不多时响起动静,那低吟,那哭叫,断断续续半宿。一声声师哥喊哑了嗓子,纪慎语堪堪昏睡之际手心一凉,被丁汉白塞了枚玉佩。

    丁汉白伏在他身上“配你的珍珠扣,满不满意”

    纪慎语汗泪如雨,竭尽最后的气力攥紧,那玉佩合二为一,合起来是龙凤呈祥,是比翼同心。又一阵夜雪压枝,又一阵雄鸟振翅,他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前厅初见,由夏至冬,以后还要共度无数个春秋。丁汉白叫他,吻他,贴在他颈边说尽了酸话。好听的,难堪的,不可高声而言的

    摘出清清白白的一句,在最后的最后

    汉白玉佩珍珠扣,只等朝夕与共到白头。

    第45章 一笑泯恩仇。

    春节在即, 玉销记三间店暂时关张, 丁家人反比平时更忙。三跨院宽敞,洒扫起来且费一番功夫, 丁延寿特地早起, 一开大门被外面的四五个男人吓了一跳。

    他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说“我们找丁汉白。”

    丁延寿警铃大作, 放任不管的后果就是让人家找上门来,他琢磨, 丁汉白是挥霍无度欠了高利贷, 还是狂妄自大得罪了哪位人物

    为首的又说“丁老板雇我们打扫卫生,让我们早点来。”

    丁延寿心中大石落地, 让这人进院干活儿。那雇主却还呼呼大睡, 拱在床中央, 抱着暖热的身体做白日梦。良久,怀里人微动,嘤咛梦呓,喊一句“坏了坏了”。

    丁汉白睁眼“什么坏了”

    纪慎语迷糊“大红袍雕坏了”

    没想到悄摸惦记着大红袍呢, 丁汉白失笑。听见有人进院, 他披衣而出, 瞧见干活儿的力巴,说“小点声,屋里有人睡觉。”

    吩咐完折回,纪慎语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自己坐起。“我来我来。”丁汉白搁下少爷身段,充当一回小厮, 扶着,盯着,生怕哪儿没到位。

    纪慎语垂着头坐在床边,慢慢穿衣,系一颗扣儿,遮一片痕迹,系到顶,把什么景儿都遮盖了。丁汉白意犹未尽,半蹲给对方套袜子,他昨夜是有多急色,怎么这脚踝都被掐得泛青。

    他仰头问“下面疼不疼”

    纪慎语垂眸摇头“不疼。”

    他说“那下回还能再重点儿”

    纪慎语一脚蹬在丁汉白的胸口,往上,脚趾轻轻踩着丁汉白的喉结。“不要脸。”他骂,骂一句不够,酝酿半天又憋一句,“真不要脸。”

    院里的力巴打扫着,好奇道“看着挺年轻,已经结婚了”

    另一个说“一个屋睡觉,肯定是跟媳妇儿啊。”

    门吱呀推开,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出来,一个留下监工,一个去前院吃饭。干活儿的几位眼神交换,原来不是媳妇儿,没想到有钱人也挤在一个屋睡觉,心里顿时平衡许多。

    年前如此过着,丁汉白虽喜欢游手好闲,却着实耐不住无聊,没多久便找张斯年去了。这师徒俩老地方走起,在古玩市场里慢腾腾地逛。

    年节时分卖字画的很多,粗制滥造抑或ji,ng工细作,凑一处倒是很好看。丁汉白安静听讲,书画鉴别应着重什么,哪儿最唬人哪儿容易露怯,张斯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忽停,张斯年说“这画摹得不错。”

    林散之的终南纪游图,老头眼瞎之前有幸见过真迹,可年岁太远了,提起平添失落。丁汉白立在一旁,说“我挺喜欢上面的诗。”

    张斯年道“喜欢就买了吧,这行不就图一喜欢”

    买下那画,没再遇见可心的,挑三拣四却也不失乐趣。丁汉白这边悠哉,纪慎语却在淼安巷子里忙得满头大汗,帮梁鹤乘打扫房子。

    他这些天没做别的,全在打扫卫生。

    绿植枯萎,纪慎语妙手难救,只好去巷口再买几盆小花。“师父,你怎么不给人家浇水呢。”他絮絮叨叨,“这泥积攒这么厚,刷墙吗窗户更过分,灰黄腻子,都不用拉窗帘。”

    嘴不停,热水烧开吱哇伴奏,他又去倒水给梁鹤乘吃药。梁鹤乘刚刚下床,一身棉衣棉裤臃肿不堪,捂得人也没ji,ng神。

    “吃不吃都这样,没用。”老头说。

    纪慎语问“那吃天麻ji汤有用吗”他昨晚就炖上,一锅浓缩成三碗,家里的师父师母各一碗,另一碗带来给梁鹤乘。

    梁鹤乘说“那我喝ji汤,你别干了,把柜里的几幅字画拿出来。”

    这是要教习,纪慎语忙不迭去外屋翻找,七八轴,整齐码在绒布袋子里。他想,书画最难描摹,会不会梁鹤乘这处的手艺欠奉,所以才压了箱底。

    外面年节的气氛红火,这一老一少关在里间上课,梁鹤乘昏沉地喝汤,纪慎语将最大一幅画展开,从床头至床尾,又垂到地上。

    “这么长”他微微吃惊,看清后转为震惊,“昼锦堂图并书昼锦堂记,真品十几米的旷世国宝”

    这画原作早收入博物院,纪慎语没想到竟有人能临摹得如此传神。他瞧那章,瞧画卷寸厘之间的线条色彩。看不够,叹不够,直愣愣抬眼,要把梁鹤乘此人瞪出个洞。

    梁鹤乘说“不是我,是小房子画的,我当初收他就是因为他擅画。”

    纪慎语想起房怀清来,讶异转为遗憾,能让梁鹤乘看上必然有过人之处,可无论多大的本事都已是昨日峥嵘。那双手齐腕剁下,巨大的痛楚过后,下笔如神沦为吃喝都要人喂的残废,便是缠绵余生的痛苦了。

    自古英雄惜英雄,纪慎语异常惋惜。他跪坐床边细观,那画布颜色质地的作伪极其逼真,连瑕疵都看不出是人为的。他问“师父,这小窟窿眼儿怎么弄的”

    梁鹤乘说“敞口放一袋生虫的米面,蛀上几口,比什么都真。”

    纪慎语哈哈笑,笑着笑着凝滞起来。“师父,你怎么出那么多汗”他莫名发慌,抬手擦拭梁鹤乘的面颊,再往棉袄里伸,秋衣都被汗塌透了。

    他问“师父,热吗”

    梁鹤乘却说“我冷呀”

    “师父,你是不是难受快躺下”他喊,下床去拧毛巾。

    梁鹤乘僵硬地靠住床头,往桌上放那半碗ji汤,可桌沿飘飘渺渺的,定不住,拿不准,叫他费了好大力气。纪慎语刚倒上一盆热水,这时里间“啪”的一声有东西碎了。

    那小碗终究是没搁到桌上,碎裂成残片jian了一地,梁鹤乘歪着枯朽身子,已经两目翻白晕厥半死。纪慎语吓坏了,掐人中,摸脉门,这儿没电话,他只得费力背上梁鹤乘朝外跑。

    这条不算长的巷子来往多次,这回却觉得没有尽头一般,他背着半路认下的师父,揣着他们老少攒的积蓄。打车赶到医院,大夫接下抢救,他靠边出溜到地上。

    护士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纪慎语说“我是。”

    他签了字,办了住院手续,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总是干干净净,吃饭不吧唧嘴,房间每日打扫他这样体面,此时却不顾姿态地就地发愣。

    梁鹤乘有肺癌,他遇见对方那天就知道。

    那绝症药石无灵,拖着等死,他也明白。

    纪慎语什么都清楚,更清楚迟早有为老头送终的一日。可是他仍觉得突然,觉得太早,大过年的,许多老人冬天辞世,他本幻想梁鹤乘能熬过。

    那冰凉的一方瓷砖被他坐热,他想让最信赖的丁汉白陪他,却又不敢走开。来了个出车祸的,又走了个打架受伤的,终于,梁鹤乘被推了出来。

    纪慎语松口气,在病房扶着床沿儿端详,半晌将手伸进被窝,偷偷摸梁鹤乘的六指儿。老头没醒,踏实的睡态仿佛不曾患病。

    大夫来一趟,要跟家属谈谈患者病情。

    纪慎语问“大夫,情况比较坏,是么”

    见大夫默认,他便推辞“我之后去办公室找您,先等等。”他忽生怯懦,没胆量独自知晓,拜托护士照看后便急忙离开医院。

    古玩市场人声鼎沸,纪慎语下车后钻进去,人来人往看得他眼花缭乱。“师哥,师哥”他喊,周围的人打量他,可声儿传不远。

    丁汉白正看一孤品洋货,留学时见得多,不稀罕,这会儿又觉得宝贝。张斯年蹲在一旁,说“我naai以前有对香薰瓶,镀金的天鹅手柄,和这个差不多。”

    丁汉白猜测这人祖上不单是富,应该是官老爷家,问“东西后来去哪儿了”

    张斯年说“给我姑姑了,她那什么的时候举家去了台湾,再也没了联系。”

    他们俩没自觉,堵着人家的摊位闲聊,被人撵才起身。丁汉白抱着那幅终南纪游图,遥遥听见有人叫他,凝神竖耳,竟觉得是纪慎语在呼唤。

    可真是情种着了魔,分开半天就能产生幻听,他摇头暗笑,嫌自己没出息。再一转身,于百人闹市看见最要紧的那位,立刻将画朝张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纪慎语嗓子冒烟儿,崩溃之际被奔袭而来的丁汉白一把捉住。“你怎么来了,逛逛”丁汉白笑意疏懒,然而发觉纪慎语表情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纪慎语急道“梁师父晕倒住院了。”

    这一老二少没多废话,直直冲着医院去,张斯年望着车外风景纳闷儿,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他去看那老东西干吗

    如此到了医院,梁鹤乘已经醒来,虚弱不堪,这一口气与下一口气似乎衔接不上。“师父,你怎么样”纪慎语凑近,听梁鹤乘嗫嚅。

    梁鹤乘说,没事儿,除夕还能吃一盘饺子。

    两个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边,张斯年在床尾踱步,从进门便一声未吭。许久,丁汉白说“师父,你转悠得我头晕,停会儿吧。”

    张斯年略显尴尬“我在这儿干吗我回家睡午觉去”掉头就走,病床上一阵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无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来了”

    梁鹤乘佝偻着,顺势靠住床头“将死之人的咳嗽声,我偏给你添添晦气。”

    张斯年又折返“你说你造那么多物件儿有什么用吃上山珍海味了,还是开上凯迪拉克了六十出头病得像耄耋老朽,为什么不早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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