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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13节

作者:北南 字数:22303 更新:2021-12-19 08:07:51

    酒过三巡,稍稍熟稔一些,丁汉白扬言定下佟沛帆的石料。笑着,看纪慎语一眼,纪慎语明了,说“佟哥,冒昧地问一句,你认不认识梁鹤乘”

    佟沛帆的朋友霎时抬头,带着防备。他自始至终没喝酒、没下筷,手缩在袖子里不曾伸出,垂头敛眸,置身事外。这明刀明枪的一眼太过明显,叫纪慎语一愣,佟沛帆见状回答“老朋友了,你们也认识梁师父”

    丁汉白问“佟哥,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潼村”

    这话隐晦又坦荡,佟沛帆与之对视,说“我在那儿开过瓷窑,前年关张了。”他本以为这兄弟俩只是来采买的生意人,没想到渊源颇深,“那我也冒昧地问一句,既知道梁师父,也知道我开瓷窑,你们和梁师父什么关系”

    纪慎语答“我是他的徒弟。”

    佟沛帆看他朋友一眼,又转过来。纪慎语索xi,ng说清楚,将梁鹤乘得病,而后差遣他去潼村寻找,桩桩件件一并交代。说完,佟沛帆也开门见山“瓷窑烧制量大,和梁师父合作完全是被他老人家的手艺折服,不过后来梁师父销声匿迹许久,那期间我的窑厂也关了。”

    这行发展很快,量产型的小窑力不从心,要么被大窑收入麾下,要么只能关门大吉。佟沛帆倒不惋惜,说“后来我就倒腾石头,天南地北瞎跑,也挺有滋味儿。”

    “只不过”他看一眼旁人,咽下什么,“替我向梁师父问好。”

    一言一语地聊着,丁汉白没参与,默默吃,静静听,余光端详许久。忽地,他隔着佟沛帆给那位朋友倒酒,作势敬一杯。

    那人顿着不动,半晌才说“佟哥,帮我一下。”佟沛帆端起酒盅,送到他嘴边,他抿一口喝干净,对上丁汉白的目光。

    他又说“佟哥,我热了,帮我脱掉袄吧。”

    丁汉白和纪慎语目不转睛地瞧,那层厚袄被扒下,里面毛衣衬衫干干净净,袖口挽着几褶,而小臂之下空空如也,断口痊愈两圈疤,没有双手。

    那人说“我姓房,房怀清。”他看向纪慎语,浑身透冷,语调自然也没人味儿,“师弟,师父烟抽得凶,整夜整夜咳嗽,很烦吧”

    纪慎语瞠目结舌,这人也是梁鹤乘的徒弟梁鹤乘说过,以前的徒弟手艺敌不过贪心,嗤之以鼻,难不成就是说房怀清

    丁汉白同样震惊,惊于那两只断手,他不管礼貌与否,急切地问“房哥,你也曾师承梁师父别怪我无礼,你这双手跟你的手艺有没有关系”

    房怀清说“我作伪谋财,惹了厉害的主儿,差点丢了这条命。”他字句轻飘飘,像说什么无关痛痒的事儿,“万幸逃过一劫,人家只剁了我的手。”

    纪慎语右手剧痛,是丁汉白猛地攥住他,紧得毫无挣扎之力,骨骼都嘎吱作响。“师哥疼。”他小声,丁汉白却攥得更紧,好似怕一松开,他这只手就会被剁了去。

    酒菜已凉,房怀清慢慢地讲,学手艺受过多少苦,最得意之作卖出怎样的高价,和梁鹤乘闹翻时又是如何的光景。穿金戴银过,如丧家之犬奔逃过,倒在血泊中,双手被剁烂在眼前求死过。

    所幸投奔了佟沛帆,捡回条不值钱的命。

    丁汉白听完,说“是你太贪了,贪婪到某种程度,无论干哪一行,下场也许都一样。”

    房怀清不否认“自食其果,唯独对不起师父。”皮笑rou不笑,对着纪慎语,“师弟,替我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吧,多谢了。”

    纪慎语浑噩,直到离开饭店,被松开的右手仍隐隐作痛。佟沛帆和房怀清的车驶远,他们明天巴林再见,扭脸对上丁汉白,他倏地撇开。

    丁汉白态度转折“躲什么躲”

    纪慎语无话,丁汉白又说“刚才都听见了,不触目也惊心,两只手生生剁了,余下几十年饭都没法自己吃。”

    “我知道。”纪慎语应,“我知道”

    丁汉白突然发火“你知道个屁”他抓住纪慎语的手臂往前走,走到车旁一推,在敞亮的街上骂,“也别说什么场面话,rou体凡胎,谁没有点不光彩的心思你此时不贪,假以时日学一手绝活,还能禁住诱惑但凡惹上厉害的,下场和你那师哥一样”

    纪慎语委屈道“我不会,我没有想做什么。”

    丁汉白不容他反驳“我还是这句,现在没想,谁能保证以后这事儿给我提了醒,回去后不妨问问他梁鹤乘,落魄至此经历过什么也许经历不输那房怀清”

    纪慎语一向温和,却也坚强,此刻当街要被丁汉白骂哭。他倚靠车身站不稳,问“那你要我怎么办捉贼拿赃,可我还什么都没干。”

    丁汉白怒吼“等拿赃就晚了你知不知道我激出一身冷汗剁手,你这双爪子磨指头我都受不了,风险难避,将来但凡发生什么,我他妈就算跟人拼命都没用”

    纪慎语抬头“师哥”

    他还没哭,丁汉白竟先红了眼。

    他害怕地问“为什么我磨指头你都受不了我值当你这样”

    丁汉白百味错杂“我吃饱了撑的,我犯贱”

    凡事最怕途中生变,而遇见佟沛帆和房怀清,对纪慎语来说算是突发意外了。那些淋漓往事,经由房怀清的口讲出来,可怖的,无力的,如同一声声长鸣警钟。

    他又被丁汉白骂得狗血淋头,从他们相遇相熟,丁汉白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重的话。他空白着头脑癔症到天黑,忽然很想家,想丁延寿拍着他肩膀说点什么,想看看梁鹤乘有没有偷偷抽烟。

    夜幕低沉,饭桌少一人,丁汉白以水土不服为由替纪慎语解释。其实他也没多少胃口,两眼睁合全是房怀清那双断手,齐齐剁下时,活生生的人该有多疼

    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他向来也只展望光明大好的前程,此刻味同嚼蜡,脑中不可抑制地想些坏事情。之后,乌老板找他商量明天采买的事儿,他撑着ji,ng神听,却没听进个一二三。

    丁汉白踱回房间,房里黑着,空着,什么都没动过,除却行李箱里少了包八宝糖。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但纪慎语这副缩头乌龟样儿不能不训。追到另一间,也黑着,打开灯,纪慎语坐在床上发呆,周围十来张糖纸。

    丁汉白问“又搬回这屋,躲我”

    纪慎语垂下头,戳中心思有些理亏。丁汉白又说“躲就躲,还拿走我的糖,我让你吃了”

    让不让都已经吃了,总不能吐出来,纪慎语无言装死,手掌抚过床单,将糖纸一并抓进手里。丁汉白过来,恨不能抬起对方的下巴,心情几何好歹给句痛快话。

    “出息,知道怕了”他坐下,“跟姜廷恩一样窝囊。”

    纪慎语徐徐抬起脸“我不怕。”目光切切,但没多少惧意,“房师哥走了歪路,你不能因此预设我也会走歪路。当初认梁师父,是因为不想荒废我爸教给我的手艺,根本没打算其他。何况,将来我是要为玉销记尽力的,否则当初就不会让师父回绝了你。”

    他陈述一长串,理据分明表达态度。还不够,又反驳白天的“倒是你,当初巴结我师父求合作,我作伪你倒腾,听着珠联璧合,我看你将来危险得多。”

    丁汉白叫这一张嘴噎得无法,耐着xi,ng子解释“谁说你作伪我倒腾了古玩市场九成九的赝品,没作伪的人这行基本就空了,可作伪不等于恶意谋财。”

    他凑近一点“真品之所以少,是因为辗转百年难以保存,绝大多数都有损毁。你的手艺包含修复对不对收来残品修复得毫无痕迹,即使告诉买主哪处是作伪,价值照样能翻倍。”

    收真品需要丁汉白看,修复就需要纪慎语动手,这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也是极少人能办到的活计。纪慎语闻言一怔,似是不信“可你白天骂我的话,我以为你不让我再跟着师父学了。”

    丁汉白微微尴尬“我当时被房怀清刺激了,难免有些急。”

    纪慎语问“你真的想这样干,然后将来开古玩城”

    丁汉白答“是。”人都有贪欲,走正道或者捞偏门不关乎技艺,全看个人。他去握纪慎语的手,不料对方躲开,落了空,他的声音也低下“如果你按我说的办,将来古玩城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会有你一份。”

    这是句诱惑人的话,可纪慎语想,凭丁汉白慧眼如炬的本事,就算没他也无妨。因此他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丁汉白却误会“如果不愿意,那就要许给我别的什么,照样有你一份。”

    没待纪慎语追问,丁尔和推门进来,丁汉白瞬间成了串门的。他起身,拿走剩的半包糖,淡淡地问“不跟我睡了”

    被子已经搬回,再搬去多没面子,纪慎语说“嗯,我在这屋睡。”

    丁汉白不在意的姿态没变,话却原汁原味“偷吃我的糖,一躲就完事儿老实跟我走人,擦药捏肩哪个都别想落下。”

    纪慎语匆忙跟上,又和丁汉白睡了。

    此行过去三四天,奇石市场也观望得差不多,最后一趟去巴林右旗敲定买卖。丁汉白与佟沛帆再见,分毫未降买下那几块极品ji血,一转头,见纪慎语晃到车门外,若有似无地窥探房怀清。

    房怀清费力摇下车窗“有什么事儿”

    纪慎语说“师哥,我想问问师父经历过什么,弄得这么落魄。”

    房怀清明白纪慎语不忍问梁鹤乘往事,不耐道“左右跟我差不多,他那双鬼手唬弄了鬼眼儿,反过来又被鬼眼儿拆局,当年四处逃窜避风头。我是叫他失望,他也未必一辈子亮堂,这手艺,ji,ng到那地步,谁能忍住不发一笔横财”

    房怀清说完一笑“我是前车之鉴,未必你将来不会重蹈覆辙。”

    纪慎语说“我不会,就算我心思歪了,我师哥会看着我的。”

    房怀清觑他“师哥不是亲哥,他凭什么惦记你你凭什么叫他惦记”

    这话乍听凉薄,细究可能别有洞天,纪慎语上前驳斥,不料房怀清两眼一闭不欲搭理。他向来不上赶着巴结,见状离开,陪丁汉白循订单去收巴林冻石。

    也与这偶遇到的二人告了别。

    满打满算一天,所有石料悉数买好,晚上和家里通了电话,定下归程。

    又一日,师兄弟三人轻装上阵,开着面包车在赤峰市区转悠,先去人民商场,家里人口多,礼物大包小包。丁汉白走哪儿都是大款,揣着钱夹四处结账,丁尔和跟纪慎语真成了伙计,拎着袋子满脸开心。

    各色蒙古帽,丁汉白停下,想起自己也有压箱底的一顶,是丁延寿第一次来内蒙给他买的。丁尔和也有,丁厚康给买的,算来算去,就纪慎语没有。

    丁家两兄弟齐齐看着纪慎语,纪慎语颇觉不妙,稍不留神,脑袋一沉,被扣上一顶宝蓝色的帽子。他梗着细脖,任那二人打量。

    丁汉白坏嘛“不太好看,拿那顶缀珠子的。”

    丁尔和立即去拿,纪慎语忙说“那是女式的”

    丁汉白打趣“女式的怎么了你不是还穿过裙子、戴过假发吗齐刘海儿,长及胸口,抱起来甩我一脸。”

    纪慎语上前堵丁汉白的嘴,摘下帽子就跑,跑几步回个头,竟有一丝舍不得。那种帽子他头一回见,觉得新鲜,要不是那两人作怪,他就能多试戴一下。

    丁汉白眼看人跑远,得意地喊来售货员结账。

    这一上午逛街还不够,三人整装待发,终于去了牵肠挂肚的大草原。地界逐渐宽阔,草原已成雪原,远远地望见几处蒙古包。

    四面洁白,炊烟也是白的,纪慎语看花了眼,扒着车窗缩不回脑袋,激动地让丁汉白看羊群,又让丁尔和看骏马。

    丁汉白又提旧事“应该在这儿学开车,没树可撞。”

    纪慎语兜上帽子,蹬着毡靴,不搭理人,头也不回地冲向白茫茫大地。他首观奇景,几乎迷了眼睛,一脚一坑,跌倒也觉不出痛,呐喊一声,皆散在这片辽阔的土地里。

    “纪珍珠”

    纪慎语回头,丁汉白从牧民那儿牵来两匹高头大马,鬃毛飞扬,铁蹄偶尔抬起。他还没骑过马,但顿时幻想出驰骋奔驰的姿态。

    三人各一匹,起初只敢慢慢地骑,好似状元游街。丁汉白和丁尔和都骑过,渐渐耐不住xi,ng子,牵紧缰绳便加快速度。纪慎语本不想跟,可紧张之下夹紧了马肚,也飞驰起来。

    一阵疯狂颠簸,暖胃的nai茶都要吐出来,纪慎语“吁吁”地喊,渐渐与那二人产生距离。丁汉白凡事必要拔尖,一味扬鞭加速,将丁尔和也甩在身后。

    够快了,够远了,他一身寒气减慢速度,马蹄踏雪带起白色的雾,回头望时,纪慎语变成一个小点。他便在原地等,呼啸的风雪折磨人,他忍着,等那一个小点靠近,面目逐渐清晰。

    纪慎语羡慕道“师哥,你骑得那么快,像演电影。”

    丁汉白问“你想不想试试我带着你。”

    他跳下,蹬上纪慎语的马,隔着棉衣环抱住对方,那样柔软。牵扯缰绳,吼一声令马奔跑,有意无意地,用胸膛狠撞纪慎语的肩膀。

    纪慎语张着嘴巴,冰雪灌进肺腑,可身体却在颠簸中滚烫。一下下,他被丁汉白撞得魂飞天外,羊群,干草垛,所经事物飞快后退,他陷在丁汉白的怀中一往直前。

    天地漫长,时光永久,四手纠缠一截缰绳。

    风也无言,雪也无言,一两双吹红的眼睛。

    马儿停了,周遭茫茫万物皆空,丁汉白喘着,翻身下马在雪中艰难行走。寻到一片雪厚的地方,扬手展臂,接住纪慎语的飞扑。

    他疲惫,也痛快,但各色情绪掺杂仍能生出一线坏心。接住对方的刹那膝盖一软,抱着纪慎语向后倒去,拍在雪地上,迫使纪慎语压实他的心肝脾肺。

    纪慎语惊呼,而后藏在帽中笑起来,骨碌到一边,和丁汉白并排仰躺在雪面。天如蓝水翡翠,地如无暇白玉,只他们两个沉浸其中,听着彼此的呼吸。

    丁汉白扭头,伸手压下纪慎语的帽子,露出纪慎语的侧脸。“小纪,我第一回 是叫你小纪。”他说,“后来作弄人,喊你纪珍珠。”

    纪慎语转脸看他,双颊冻红,瞳仁儿透光。“师哥,我觉得你这两天有些不一样。”他犹豫,“也不对,最近总觉得你哪儿不一样。”

    丁汉白问“烦我”

    纪慎语否认,瞥见丁汉白压帽子的手,通红。他摘下一只手套,笨拙地侧身给丁汉白套,棉花很多,有一点小。丁汉白任由摆置,一只手暖了,说“你那只手冷不冷”

    不冷是假,纪慎语握拳,轻轻地笑。

    丁汉白不压帽子了,握住纪慎语那只裸露在外的手,包裹得密不透风,说出的话絮絮叨叨“你那本事太伤身,稍有不慎犯险,最坏那步可能致死致残。即使平平安安,手艺学透,手指也磨烂虬结成死疤。你不害怕不论前者,单说后者也不怕你明明那么怕疼,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罪”

    纪慎语恍惚,喊一声师哥。

    丁汉白的叹息融在雪里“我说了我犯贱,替你怕,为你疼。我骂过训过的人不计其数,全是给自己出气,让自己顺心。就你,一回回一句句,都他妈是为你c,ao心。”

    纪慎语蓦地心慌,蜷缩胳膊要抽回手,这一动作惹得丁汉白侧目,那眼神失落、生气,噬人一般。丁汉白当然生气,他一腔在乎给了这白眼狼,暗示不懂,反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

    凭什么

    “珍珠。”他沉声,笑里藏刀,“景儿这么好,师哥给你留个念。”

    丁汉白说完,如虎豹伺猎,待纪慎语望来便绷身而起强硬地,难以反抗地笼罩在纪慎语上方。最近反常他何止最近反常,他一颗心翻覆烹煮,早不复当初。

    “师哥”纪慎语惊慌地叫他。

    丁汉白没应,直直俯身,冰冷的唇印上纪慎语轻启的嘴,融化一片雪花。如他所幻想,攻入牙关,掠了舌头,无情又多情地搅弄涎水至呜咽哀鸣。

    软的,甜的,能叫人发疯。

    那小南蛮子两眼睁大,吼叫挣扎,软绵绵甩出一个耳光。丁汉白翻身躺倒,唇齿咂着甘冽滋味儿,目光如钩似箭,将纪慎语牢牢钉在视野中央。

    他猖狂大笑,下流又逍遥。

    这草原,这人间,丁汉白想,总不算白来一遭。

    第38章 师弟是吧

    风雪渐停, 丁汉白的头脑也渐渐清醒, 然而越清醒越得意,有种为非作歹的畸形快意。他从雪地爬起, 望着跑出近百米的身影, 呼唤一声, 只见对方反跑得更快。

    纪慎语从当时惊骇到眼下冷静,已经说不出是何种心情。踏雪摇晃, 嘴巴似乎残存余温, 而头绪如漫天雪花,理不清辨不明。

    跑着跑着, 他终于崩溃跪地, 捂住脸面颤抖起来。

    丁汉白亲了他, 用嘴唇触碰他的嘴唇。

    他的所有认知、所有既定观念被那一吻敲碎,唇碾着唇,舌头勾着舌头,怎么能他放下手, 想不通丁汉白怎么能那样做马蹄声入耳, 他知道丁汉白追了上来, 听得见丁汉白一声声叫他。

    纪珍珠,这名字他讨厌过,在一开始。

    可从没像此刻这般,听见就觉得恐惧。

    丁汉白任着xi,ng子耍完流氓,追上,下马将纪慎语拎起。“珍珠”他手中一空, 纪慎语挣开继续跑,他伸手拦,审时度势地道歉。

    他算是明白心口不一的感觉,嘴上念叨着“对不起”,心中却八匹马都追不回,毫无悔意。纪慎语叫他半抱着,慌得像被痛踩尾巴的野猫,防备心和拳头獠牙一并发挥。

    丁汉白低吼“我放开你,别闹腾。”缓缓放开手,怪舍不得,明明前几天还与他同寝酣睡,可对方此刻没有半分留恋他的怀抱。

    纪慎语心乱如麻,冲出去几步,回身,挣扎着求一线希望“你那会儿癔症,一定是把我当成谁了,对么”

    丁汉白答得干脆“不是。”

    纪慎语陡地失控“就是一定是”他连连后退,靴子后跟锵起一片冰渍,“是商敏汝,还是乌诺敏是谁都行,反正不是我。”

    丁汉白问“是谁都行我亲谁都行”

    他不给纪慎语时间回答,无赖地说“你不是觉得我最近反常么现在该明白了,因为我藏着这点心思,我想亲的就是你。亲你的那刻我真后悔,人间还有这种好滋味儿,我怎么那么能忍”

    纪慎语脸面通红,冻的,却又阵阵发烫。他心已溃败,身体仍直挺挺地站着,丁汉白朝他走来,拥抱他,他实在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师兄弟是同一xi,ng别的男人。

    浑蛋王八蛋,他嗫嚅。

    丁汉白低头看他,他又掉下一颗眼泪。

    “珍珠”丁汉白说,“是我不好,我们先回去,一哭小心冻伤脸。”也许他坏到了极点,可纪慎语的一滴泪砸下,让他坏透的心脏生出片刻仁慈。哄着,抱对方上马,不敢再用胸膛猛撞,只能挥着马鞭肆虐。

    他们二人终于归来,丁尔和早在蒙古包喝完三碗羊nai。回赤峰市区,期间纪慎语缩在车后排发呆,瞥见那顶蓝色蒙古帽,恨不得开窗扔出去。不止蒙古帽,金书签、琥珀坠子,他都要归还丁汉白。

    就这样计划着,自认为可以与之割裂,下车上楼,坐入告别的宴席,纪慎语失了魂魄般不发一言。夜里,他收拾行李,卷被子去另一间卧室睡觉。

    丁汉白靠着床头,叮嘱“白天躺雪地上可能着凉,盖好被子。”

    纪慎语咬牙切齿,还有脸提躺雪地上那拥抱,那压下他帽子的手指,那笼罩他时势在必得的笑,回想起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扔下行李冲到床边,将被子蒙住丁汉白,拳打脚踢。丁汉白毫不反抗,坐直任他发泄,他又没出息地想起丁汉白为他和劫匪拼命,想起丁汉白不打招呼接他放学,想起丁汉白脱下外套,为他擦干淋漓的双脚。

    回忆开闸,有开头,无尽头,总归这人对他的好更多。纪慎语停下手,一派颓然,伸手拽下被子,想看看丁汉白被他打伤没有。

    丁汉白仰面看他,他说“以后别对我好了。”

    赤峰的最后一夜,这二人都没睡着。

    第二天踏上归程的火车,还是一方卧铺小间,纪慎语直接爬上床躺好,背朝外,作势睡觉。丁尔和问“他怎么了”

    丁汉白乱撒气“还能怎么,看见你心烦呗。”

    纪慎语盯着墙壁,火车晃荡他却老僧入定,而后两眼酸涩不堪,闭上,静得像方丈圆寂。捱过许久,有乘务员推着餐车卖饭,他听见丁尔和要去餐车吃,那岂不是只剩丁汉白和自己

    他骨碌起来“二哥,我跟你去吃饭。”

    丁尔和似是没想到“行那走吧。”

    丁汉白安坐床边,眼瞅着纪慎语逃命般与丁尔和离开,哭笑不得,又感觉有趣。他从来讨厌谁才欺负谁,可摊上纪慎语,烦人家的时候欺负,如今喜欢了,还是忍不住欺负,总之煞是缺德。

    他无奈望向窗外,明白该给对方时间。

    转念又担心,如果纪慎语始终不接受,他就此放弃

    丁汉白思考无果,索xi,ng继续看那本酉阳杂俎。看到卷十三,纪慎语随丁尔和吃饭回来,他不抬头,等纪慎语重新上床,说“老二,你不是觉得无聊么,我给你讲故事吧。”

    丁尔和疑惑地点点头,他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了

    丁汉白讲道“这卷叫尸穸,第一个故事是永泰初年,扬州的一个男子躺在床上休息。”他使眼色,丁尔和会意“这么巧,看来扬州男子吃饱了就爱躺床上休息。”

    纪慎语蹙眉睁眼,那一卷他还没读,只能听着姓丁的y阳怪气。丁汉白继续讲“这位扬州的男子睡着了,手搭在床沿,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死命地拉,叫天天不灵,叫师哥也没人应。”

    纪慎语闻言将手臂蜷在胸前,抠着棉衣拉链。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豁出一条裂缝,那双手把男子拽下床,掉进了洞里”丁汉白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男子掉进去,裂缝迅速闭合,地面只留一件米色棉衣不对,是一件长衫。”

    丁尔和问“那怎么办”

    丁汉白喊“立刻挖地啊挖了几米深,土地中赫然出现一具尸骸,连rou星儿都没有,显然已经死去好多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地上片刻,地下会不会时光飞逝丁汉白不停发散“知道为什么有手拽男子吗因为地底下有亡魂。”他沉下一把嗓子,“这是火车,火车下面是铁轨,那么多工程,修铁路是最危险、死人最多的。”

    话音刚落,车厢内顿时漆黑一片,丁汉白冲到铺前摸索纪慎语的手臂,猛拽一把,变着声嗓吓唬人。“师哥”纪慎语喊他,缩成一团往里面躲。

    丁汉白又装英雄“快来师哥这儿。”

    纪慎语吓了一跳,循着声儿扑去,被丁汉白从铺上抱下。这时火车过完隧道,又亮堂起来,丁尔和早已笑歪。他恼羞成怒不停挣扎,丁汉白说“老二,去抽根烟。”

    车厢只剩他们两个,丁汉白用铁臂箍着他,解释中藏着戏谑“对不起,我跟你闹着玩儿的,谁让你不搭理我。”

    纪慎语欲哭无泪,放弃挣扎做待宰羔羊。丁汉白恻隐微动,将人放下盖被,拾起书继续讲。他难得这样轻声细语,慈父给爱子讲故事也不过如此,偶尔瞥一眼对方,直讲到纪慎语睡着。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数站靠停,旅人耐着xi,ng子熬到终点,鱼贯而出,纷纷感叹冷了许多。

    前院客厅备着热汤好菜,三个小年轻成功采买归来,既要接风还要庆功。落座,纪慎语默默吃,丁汉白在右手边讲此行种种,趣事、险情,唬得满桌人情绪激动,喝一口汤润喉,递上采买单。

    丁延寿展开一看,顿时变脸,桌上也霎时安静。他问“六成冻石,二成ji血胡闹谁让你这么办的”

    丁汉白说“先吃饭,吃完我好好解释。”

    丁延寿气血上脑“解释解释出花儿来也是先斩后奏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比例,去时连零头都给算出来,你平时任xi,ng妄为就算了,店里的事儿也敢自作主张”

    纪慎语从碗里抬头,张嘴要为丁汉白辩解,可都要与对方划清界限了,于是又生生压下。姜漱柳见状立刻说“慎语,这几天在内蒙冷不冷去草原没有”

    话锋忽转,纪慎语回答“不冷,草原上全是雪。”他干笑,不由得想起丁汉白在草原上造的孽,强迫自己换个话题,“小姨给我织的手套特别暖和,我每天戴着。”

    姜漱柳为了防止这父子俩吵起来,竭尽心力聊其他,就此看向姜采薇“我们年轻的时候送礼物也都是送围巾手套,自己织。”

    姜采薇说“你能送姐夫,我只能送这几个外甥。”

    姜漱柳建议“过完年二十四了,也该谈个朋友。”姐姐从来不爱催这些,形势迫人只好唠叨,“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好的都被人挑完了,你嫁谁去”

    姜采薇配合地说“没人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等到二十七八还没嫁人,那我就搬出去,总不能让你和姐夫养一辈子。”

    这姐妹俩一唱一和,分秒不给丁延寿说话的机会,把丁延寿憋得够呛。丁汉白安心吃饭,自觉危机已过,不料左手边那位猛然站起,风水轮流转,杵掉了他的蟹黄包。

    满桌人抬头望来,纪慎语心如鼓擂,他说“小姨,过几年我大了,我想娶你。”

    鸦雀无声,丁家人全部呆若木ji,姜采薇更是吃惊得难以发声。纪慎语立得笔直,脸面通红如遭火烤,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采薇怎么想,而是

    忽然,汤碗碎裂声好似石破天惊,丁汉白砸得手臂都发麻。他大骂“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丁延寿支吾“慎语,虽然你和采薇没亲缘关系”

    丁汉白不依不饶“就算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行”他连着丁延寿一起瞪,“除非你愿意和自己徒弟当连襟”起身踹开椅子,怒视着纪慎语,“还是你想当我小姨夫”

    咬牙切齿,字句间能嚼下一块rou,丁汉白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太过骇人,似乎还要掀掉桌子。姜采薇忙打圆场“都坐下,开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明天就领个男朋友回来让你们瞧。”

    丁汉白炮火乱轰,冲姜采薇吼“知道他没人惦记,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着,他不念着你念谁”

    姜采薇冤比窦娥,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汉白让骗人的。

    这顿接风洗尘的饭实打实气疯几个,简直ji,ng彩纷呈。饭后,丁汉白欲抓纪慎语回小院,却被丁延寿扣下,他无法,手心抹了浆糊似的,光松开便花去一时三刻。

    纪慎语一溜烟儿逃了,如躲洪水猛兽。

    许多天不在,小院有些冷清,灯泡倒还是那么亮。纪慎语身心俱疲,行李懒得收拾,洗把脸便上床歇下。分钟后,又下床cha上门闩,不够,又锁上窗子。

    丁汉白舟车劳顿,被老子关起门上家法,不管道理是不是大过天,瞒着不报必须教训。几十下ji毛掸子,钢筋铁骨都难免肿痛,何况他这一身冷不得热不得的rou体凡胎。

    打完,丁延寿才容许出声“解释吧,说不清就去水池里睡觉。”

    丁汉白一五一十地解释,他根本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去之前就计划清楚。丁延寿脑仁儿疼,惊讶于儿子说改就改的魄力,但更忧心“你有什么把握稳赚不赔”

    丁汉白说“稳赚不赔是最基本的,我要让玉销记一步步回春。”承诺这回事儿,他敢许,就有把握,“就算一败涂地,我自掏腰包补账。”

    丁延寿问“你哪有那么多钱”

    丁汉白胡编“大不了卖身,难不倒我。”

    丁延寿叫他气得几欲昏厥,卖身从小惯着养大这败家东西,吃喝玩乐的开销算都算不过来,张嘴就说卖身卖血都更靠些谱

    夜深露重,丁汉白终于被放行,小院却只剩一盏孤灯。他没恶劣到推门破窗,只在廊下转悠两遭便回屋睡觉。

    西洋钟整点报时,代替了ji鸣破晓。

    丁汉白没赖床,爬起去隔壁问声洋气的“早安”,不料被褥整齐,人去楼空。他明白纪慎语躲他,那就饭桌见,谁知在前院仍扑了空。

    姜漱柳说“慎语一早去图书馆了,饭都没吃。”

    姜采薇担心“会不会因为昨晚的事儿不好意思,在躲我”

    丁汉白目也森然,笑也酷寒“你有什么好躲的难道真以为他想娶你不过是给你解围,能不能别太当真”

    他一通发火,也不吃饭,开车将石料拉去玉销记入库。忙起来就顾不上了,水都没喝干到下午,临走特意去追凤楼打包牛油ji翅。

    丁汉白驱车到家,进小院见卧室掩着门,这是回来了,顿时看那盆富贵竹都觉可爱。“纪珍珠”他叫,步至门口一推,正对纪慎语的侧脸。

    纪慎语坐在桌前看书,没有抬首,连余光都很克制。

    丁汉白说“我买了牛油ji翅,搁厨房热着呢,我换好衣服咱们去吃。”他见纪慎语无反应,可也没拒绝,只当人家不好意思。

    情啊爱啊,什么喜欢啊,毕竟叫人害羞。

    丁汉白大步回屋,豁开门,摘表的手却顿住。地毯还是几何花纹,圆桌还是乌木雕花,可桌上的东西无比刺眼纯金书签、琥珀坠子、蒙古帽,竟然还有他那件洗干净的外套。

    这一出完璧归赵真是果断决绝,丁汉白将表掷在地上,抓了那几样便冲向隔壁。雕花描草的门叫他踢开,他气得发抖“都还给我什么意思”

    纪慎语说“我不想要了。”

    丁汉白骂“你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想让我亲,我他妈不是照样亲了”

    纪慎语倏地望来,神情隐忍又痛苦。“亲都让你亲了,也该疯够了,就不能放过我”他捏皱书页,心要跳出来落在纸上,“我是你师弟,和你一样长着喉结的男人,你是不是昏了头”

    对方靠近,一寸寸挡住光线,纪慎语无力地垂首。“师弟是吧”丁汉白坐下,“你为了屁大点事儿跟我这个师哥,跟我这个男人吃醋,害怕了就喊我,难受了夜半敲我的门。桩桩件件我懒得细数,好师弟,你那么聪明,那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我无意”

    他当初动心时纠结许久,当然惊讶过xi,ng别一事,可万千错愕敌不过那份感情真挚。他不傻,杀了他都不信纪慎语没有感觉。

    而纪慎语何尝没想过,他寝食难安,没一刻停止思索。他在意丁汉白,偌大的家他与丁汉白最亲近,他对着丁汉白会心慌心乱他不敢再想,他宁愿乱着。

    丁汉白将那几件礼物推推,说“要还就所有东西都还清。”

    纪慎语吃惊地扭脸,丁汉白又说“院子里的玫瑰,我费的那份心,你什么时候还你打算怎么还”

    那一地玫瑰早已凋零,不该有的心思却滋生至盛。

    纪慎语说得那样艰难“可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劈头盖脸的拒绝,比雪地上那一巴掌更叫人疼。

    可丁汉白不是凡人,霍然起身“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啊。”他笑容恣意,“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日日与你逗趣消磨,不怕天长日久生不了情。”

    纪慎语仰脸看他“那不是喜欢,你会错意了”强自镇定,暗里崩溃,“只不过我雕的东西能入你的眼,我画的画,我那些手艺让你欣赏你会错意了”

    丁汉白高声反问“会错什么意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分不清儿女私情”

    他俯身掐住纪慎语的脸“小南蛮子,你想不明白,我给你时间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有的是工夫折腾你。你跑不了,逃不了,就算卷铺盖归了故土,我把聘礼直接下到你们扬州城再说一遍,喜欢就是喜欢,就像纪师父喜欢你妈,丁延寿喜欢姜漱柳,你看清也听清,我丁汉白喜欢你纪慎语了”

    那吼声回荡,绕梁不绝。

    我喜欢你纪慎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说过,师弟的感情观比较模糊,毕竟才16,而且情窦刚开就遇见这么生猛的还有就是时代的局限xi,ng,几乎没接触过同xi,ng恋相关的知识,震惊jg

    第39章 不知廉耻。

    还没到正儿八经的寒冬, 纪慎语却觉得折胶堕指, 一出门,牙关轻轻打嗑。走过刹儿街, 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汉白追上, 简直冤家。

    丁汉白穿着件短式皮夹克, 国外哪哪最流行的飞行员款,甫一出现便吸引等车群众的目光。他摘下车把挂的点心盒子, 说“给梁师父的, 你捎去。”

    纪慎语无言接住,丁汉白逼他开口“连谢谢都不说, 和我那么亲”

    他只好道谢, 道完扭脸装作看车, 反正不与对方视线相撞。丁汉白倒也不恼,倾身瞧一眼他的背包,空荡荡,问“以后真不挂琥珀坠子了”

    纪慎语迟钝数秒, 轻轻点了点头。

    “何必呢, 挂不挂都不妨碍我喜欢你, 跟小玩意儿置什么气。”丁汉白一说喜欢,果然,纪慎语倏地抬眼警告,生怕旁人听去一耳朵。

    丁汉白满意道“总算肯看我一眼了”从起床碰面,到同桌吃饭,他这么高大一人活像缕空气, 满桌亲眷关心他挨了家法疼不疼,独独这扬州狠心男子不闻不问。

    丁汉白自认活该,他当初躲对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走了。”他一捏铃铛,轻轻地,把铃铛想成纪慎语的脸。身影渐远,纪慎语终是忍不住望一望,反手摸背包外兜,里面藏着那条琥珀坠子。

    远行一趟,淼安25号又恢复邋遢,梁鹤乘洗衣服冻了手,古井不波地揣着袖子。纪慎语一到,烧壶热水沏茶,拆开点心盒子,什么都给备好才去打扫。

    老头以往独居没觉出什么,有了这徒弟食髓知味,一阵子不见倍感无聊。“你别忙活了,过年再收拾。”他细嚼槽子糕,“跟我讲讲,去这一趟怎么样”

    纪慎语差点扔了笤帚,怎么样水土不服吐个昏天黑地,遭遇劫车死里逃生,还意外收获一份畸形感情并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怀清。他实在张不开嘴,每一件都挺要命。

    犹豫过后,他捡无关轻重地说“买了不少巴林冻石,哪天雕好给你瞧瞧。还有极品大红袍,估计得师父和师哥亲自雕,想看只能去玉销记。”

    梁鹤乘问“你那师哥不是要你跟他合伙倒腾古玩吗你答应他没有”

    纪慎语摇头,洗净手,亲自给梁鹤乘斟茶。“师父,其实我遇见两个人。”他还是说了,但试探着对方的反应,“在奇石市场遇见的,你认识,就是佟沛帆。”

    梁鹤乘微微吃惊“他去倒腾料子了”

    瓷窑关张,人还得挣口饭吃,不奇怪。纪慎语避重就轻地讲,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来。梁鹤乘听完问“不是俩人么,还有谁”

    纪慎语道“姓房。”

    咬一半的槽子糕滚到地上,沾了灰,他捡起来一点点抠饬干净,干净也没用,都再无胃口。梁鹤乘眉飞齿冷“他不该也是卖主发了大财怎么会去受那个罪。”

    徒弟不言,留足时间给师父讥讽个痛快,一腔陈年的失望愤恨,挖出来,连根扬尘,久久才能平息。“咱这行要是懂分寸,几辈子富贵享不完,可有了本事,往往也就失了分寸。”梁鹤乘说,“房怀清本事没学透,贪欲就盖都盖不住了,哪怕如今富贵逼人,但我绝不看好以后。”

    纪慎语踌躇许久,不准备欺瞒“师父,他已经折了。”

    梁鹤乘骤抬双眼,以为只是y沟翻船,赔了钱财。不料纪慎语说“他险些丢了命,命保住了,但没了一双手,吃饭都要人喂才行。”

    他不忍细说,眼见老头目光明灭,那腔怒意霎时消减,化成惊愕与惋惜。嘴上骂得再狠,心中再是不忿,真知晓昔日徒弟出事儿,仍免不掉伤怀。

    片刻之后,纪慎语小心地问“师父,你既然知道分寸,为什么不图富贵”

    梁鹤乘将遗憾从房怀清那儿转到自己身上,摇头苦笑,连灌三杯茶水。他坦白“我就是折过才知道分寸重要,这颗长了瘤子的烂肺也许就是报应,就算图富贵也没命享了。”

    师徒围桌,吃了点心,也交了心。

    梁鹤乘转念又思索,报应与否暂且不论,可花甲之年收一高徒,绝对是上苍垂怜,便也释怀了。

    纪慎语待足一天,傍晚映着斜阳出巷口。他提溜着琥珀坠子,忍不住想,这黄昏的景儿美丽与否,原来全看心情。彼时丁汉白载着他,琥珀衬晚霞,是光影斑驳;而此刻,他独自走出巷口,只觉得西风残照。

    耽误这么些日子,明天要上学去了,他舒口气,寻到了躲避的方法。

    群居的丁家人夏天因热拆伙,天一冷恨不得顿顿饭聚成一团。铜火锅,上次砸盘摔筷的画面历历在目,谁看了都心有余悸。丁延寿安抚大家,毕竟他刚狠揍了丁汉白,估计这顿能吃得和和美美。

    牛油融化,遇辣椒后铺一层红油,姜漱柳一瞄“还没开吃呢,谁把萝卜片嚼完了”

    丁可愈随手一指“纪珍珠生吃的,我瞧见了。”

    纪慎语捧着自己那碗麻酱笑,二指夹住颗糖蒜掷出去,稳准狠地砸在对方眉心。丁可愈一愣“会武术啊力道还挺大”

    纪芳许早年教纪慎语练手指力道,玻璃窗,中间画一点,夹起小石子反复地扔,力量和准头一起练。纪慎语不知道击碎多少窗户,可正因为带有破坏xi,ng,才觉得有趣。

    丁汉白未进其门先闻人声,进去见纪慎语和丁可愈聊得正欢,各执一叠糖蒜丢来丢去。等纪慎语瞧见他,蒜也不扔了,话也不说了,那点笑模样更是雁过无痕。

    他就那么招人恨和老三都能笑闹起来,他这原本最亲的反而被打入冷宫。

    人齐下rou,丁汉白胃口不佳,左手边那位缩着肩,生怕被他碰到。可怜他挨了打,脚不沾地忙一天,回来还要面对情场失意。

    丁延寿说“慎语,把你那边的韭花给我。”

    纪慎语起身递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丁汉白的手臂。丁汉白不禁闷哼一声,端着麻油碟抖三抖,撩袖子,一褶一褶挽好,露出小臂上交错的伤痕。

    深红泛紫,渗着血丝,破皮处结着层薄薄的痂。

    那ji毛掸子某年打得木棍四劈,丁延寿缠了圈扎实的铁丝,伤人更甚。

    纪慎语因那哼声侧目,看清伤口忘记将目光收回,手臂这样,肩膀后背只会更严重。他急忙问“疼不疼,你擦药”他又刹车,如止损,怕问完更勾缠不清。

    丁汉白说“疼是肯定疼,我就算心肠坏,可也是rou长的。”夹一片鱼,侧身搁纪慎语的碟中,“药也自己胡乱擦了,知道你不乐意帮我。”

    鱼rou鲜嫩,筷子一掐烂成小片,纪慎语知道这是怀柔政策。他唯恐自己心软绥靖,没吃,话也不应,转去与姜采薇化解尴尬,询问姜廷恩怎么周末没来。

    姜采薇说“快期末了,他爸让他在家学习。”

    提到学习,时机正好,纪慎语说“师父师母,我想住校。”

    大家微微惊讶,这些人个个都没受过罪,家里好吃好喝的,住校多艰苦。纪慎语理据充分,期末一完就高三下学期了,想多多用功,生活太舒适反而懒惰。

    丁汉白心说放屁,亏这人想得出来,躲到学校以为万事大吉他不待丁延寿发表意见,截去话头“不行,我不同意。”

    姜漱柳问“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成天待在学校,什么时候去玉销记干活儿”还不够,目视前方,余光杀人,“住校不用交住宿费没钱。”

    众人心头诧异,暗忖丁汉白何时这么小气况且日日相处,也都知道丁汉白其实最关心纪慎语。丁尔和尤其纳闷儿,在赤峰的时候明明命都能豁出去,怎么现在像决裂了

    “先吃饭,吃饱再说。”丁延寿打圆场,生怕亲儿子又摔羊rou骂人。

    纪慎语下不来台,脸皮又薄,低头盯着碗,要把麻酱活活盯成豆腐ru。良久,饭桌气氛松快起来,他到底没忍住,在桌下轻踹丁汉白一脚。

    藏着点心思,预料丁汉白不会将他怎样,因为知道丁汉白喜欢他,仗着丁汉白喜欢他。他讨厌自己这德行,可又有说不出的隐秘快意。

    再一回神,碟子里又来一只白虾。

    丁汉白叫那一脚踹得浑身舒坦,没觉出痛,立马夹只虾回应对方的撒娇。没错,就是撒娇,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吃一口。”他低声,“只许你出招,不许我拆招”

    纪慎语说“我不想看见你。”明明咬着牙根儿说的,却像急出了哭腔。

    丁汉白心头糟烂,凝视他片刻后搁下筷子。起身离席,反常般没有挺直脊背,躬着,僵着臂膀。大家纷纷询问,他连气息都发颤“伤口疼得受不了了,回屋躺会儿。”

    丁尔和说“今天理库架子倒了,汉白后肩挨了一下才顶住。”

    纪慎语扭脸盯着,没想到那么严重,他那句话如同引线,将一切痛苦全扯了起来。刚耐不住要追上去,姜漱柳先他一步,他只好继续吊着颗心。

    酒足饭饱,丁延寿和丁厚康学古法烹茶,铺排了一桌子,电视正放去年的晚会,烘托得很热闹。除却有伤的丁汉白,小辈儿们都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伴。

    屋内是和乐融融的茶话会,屋外不知道何时下起雨。夜雨敲窗,如纷乱的鼓点,纪慎语的心跳一并紊乱,等人走茶凉,丁延寿又叫他留下。

    丁延寿问“怎么忽然想住校”

    纪慎语还是那套说辞,他明白,要是重编别的理由反而不可信。丁延寿想了想,说“学校的吃住条件都差,高三重要,那更得好吃好喝补给着。是不是道远,觉得上下学麻烦这样,骑你师哥的自行车,天气不好就叫他开车接送。”

    纪慎语连连否认,更不敢让丁汉白接送,一句句听到这儿,他似乎连面对丁延寿的底气都没有。“师父,我不怕苦。”他如此辩驳。

    丁延寿却说“师父怕。你是芳许的孩子,我怎么能叫你受苦抛开这个,夏天来的,现在冬天了,就算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我拿你当儿子,我舍不得。”

    纪慎语七窍发酸,他何德何能,他走的什么大运。“师父,我,”胸中满溢,他再三斟酌,唯恐错了分寸,“你愿意让我叫你一声吗”

    丁延寿怔住,随后揽住他,拍他的后背。他叫一声“爸”,这辈子原只叫过纪芳许一次,拖到最后作为告别,此刻百感交集,背负着恩情再次张口。师父也好,养父也好,都填补了他生命中的巨大空白。

    住校的事儿就此作罢,纪慎语走出客厅时有些麻木。他一路关灯,雨声淅沥,掩不住耳畔丁延寿的那番话。何以报德他却把人家亲儿子折腾了,折磨了,慢刀迟迟斩不断乱麻。

    前院的灯关尽,姜漱柳又拉开一盏“傻孩子,全拉黑你怎么看路”

    纪慎语顿住“师母师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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