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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 第9节

作者:北南 字数:20569 更新:2021-12-19 08:07:48

    纪慎语只记得昨天那一撞动静响亮,却没想到红肿淤青这么严重。药酒倒入手心搓热,轻轻覆上去,蜷曲手指,用手心将药酒一点点揉开。

    他问“师哥,疼不疼”

    丁汉白舒服得眯眼“还行。”

    温暖的掌心在后背游走,力道轻重有别,痛爽参半。纪慎语又倒一些,揉着对方的肩胛骨下面,再移一些,揉到肋边。

    不料丁汉白猛然站起“让你揉淤青,你揉我痒痒rou干吗”

    纪慎语小声说“我怎么知道你痒痒rou长在那儿。”

    他更始料未及的是,丁汉白竟然扑来抓他,手肘被拂开,直取肋下。他双手shi淋淋,支棱着无法反抗,踉跄后退至床边倒下。

    “你躲什么难道你的痒痒rou也长在那儿”丁汉白欺压起兴,弄得纪慎语蜷缩身体,扭动着,头发都乱了,“见天跟我顶嘴,老实不老实”

    纪慎语连连点头,折磨停止,他手心朝上分别摊在脑袋两边。仰躺着看丁汉白,丁汉白半跪在床上,同样打量他。

    他有些受不了那目光,尽管那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汉白问“脸红什么”

    纪慎语反问“脸红也不许”

    丁汉白不是头一回吃瘪,视线移到那双手上,想起刚刚被揉肩搓背的滋味儿。他忘记疼,一心探究“你似乎说过不能长茧子,为什么”

    纪慎语再次始料未及,竭力寻思一个像样的理由,就算不够像样,能把话题岔开也好。然而这琢磨的工夫令丁汉白好奇增加,骑在他身上扭了两扭。

    他胡编“长茧子弄得就不舒服了。”

    丁汉白问“弄什么”

    纪慎语豁出去“你说男的弄什么”

    静得可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改口还来得及吗可没等他纠结出结果,丁汉白长着厚茧的大手伸来,轻轻拍他的脸颊,而后停下,指腹来回抚摸着他。

    丁汉白笑着说“长茧子弄得才舒服,还真是笨蛋。”

    呼吸凝滞,纪慎语生出错觉,似乎被触摸的皮肤着了火。

    他却魔怔地不想逃,脑袋没偏,只仰着面。待丁汉白将他把玩够了,离开时未置一词,只留下那半瓶沁着苦味儿的药酒。

    片刻之后,窗外晃来一人影,纪慎语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开一道缝儿,丁汉白扔进一盒东西,仗义地说“小小年纪别伤了底子,弄完含一片花旗参。”

    合着是给他补肾壮阳

    难不成误会他沉迷自渎

    瘦西湖的水都洗不净这点冤,纪慎语羞恼不堪,恨不能以头抢地,哀嚎一声呜呼悲哉

    第26章 约战。

    纪慎语一夜没睡安稳, 侧躺着, 脸颊在枕套上蹭来蹭去,频频睁眼, 又被窗外的浓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渐睡着, 一感应到天亮立即醒来, 干脆晨起念书。

    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鲜空气,捧一本语文书低声诵读, 读完一章节, 树杈上喜鹊高声啼叫,像附和他。他读开心了, 亮起嗓子大声念, 诗词朗诵, 一篇接着一篇。

    又翻一页,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

    卧室门被踹开,丁汉白面如修罗般立在门当间,戾气环绕, 要是拿着剑绝对会劈人。他忍下哈欠, 冲吓懵的纪慎语骂道“接着念啊, 我听听你能念出什么花儿来,大清早扰人清梦”

    纪慎语唯恐再待着遭殃,丢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

    白天上课时报应不爽,他打扰丁汉白睡觉,此刻轮到他困得睁不开眼,书上留下的笔迹都有些歪拧。昏昏沉沉度过这天, 放学后他一路飞奔去了淼安巷子。

    纪慎语是来告诉梁鹤乘瓷窑情况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见面加紧说完,可真见到梁鹤乘,便支吾起来。

    梁鹤乘靠着床头,笑着“怎么这副模样学校有同学欺负你”

    纪慎语回答没有,他想,梁鹤乘生病后消沉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他,打起仅剩的ji,ng神传手艺,要是得知瓷窑已经废弃,故友也了无踪影,会不会又受一场打击

    也许他的确不擅长伪装,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个透,梁鹤乘还是笑着“去潼村没有啊,找到地方了么”

    纪慎语不敢撒谎“找到了。”

    梁鹤乘敲他脑门儿“自己说,别让我挤牙膏。”

    纪慎语道“师父,那间瓷窑已经废弃了听村里人说有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朋友佟沛帆。”

    梁鹤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复。他歇了很长一段日子,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没想到已发生翻覆。心中无声感慨,再一抬眼看纪慎语低着头,像是比自己还失落。

    屋内静悄悄的,破旧的半导体偶尔发出一点杂音,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惨兮兮的。天隐隐发黑,梁鹤乘终于出声“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赶紧回家吧。”

    纪慎语问“师父,那咱们”

    梁鹤乘安慰“都再想想,没那么严重。”

    不多时果然下起雨,纪慎语下车后撒腿狂奔,但刹儿街那一段路足以淋shi。他跑上台阶,立在屋檐下,遥遥看见从路口骑过来一人。

    阵雨凶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骑着车子,一手扶把,一手撑伞,浑身也就胸口往上没被打shi。

    对方渐近,伞檐儿微微一抬,正是丁汉白。

    丁汉白下车把伞扔给纪慎语,单手握着横梁拎车进门。从大门到前院,他又夺过伞为两人撑着,一起滴着水进入大客厅。

    纪慎语暂忘烦恼,好笑地问“师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

    丁汉白说“北方秋天不爱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会享受。”他没说实话,之所以淋雨,是因为最近内里燥热。

    至于为什么燥热,貌似是因为花旗参嚼多了。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断断续续,把整座城市浸透。雨声烦扰,但纪慎语却思考许多,思考关于没有瓷窑,他和梁鹤乘该何去何从。

    清晨天冷,格外y,小院中玫瑰破败,冷风飕飕。

    可南屋相当热闹,五个师兄弟凑齐了,还有师父丁延寿。七八只纸箱整齐摆着,里面都是从西安带回来的料石,之前搁在玉销记,鉴别记档后刚搬回家。

    丁延寿坐着“一人挑一块,下月初交功课。”

    箱子打开,普价料和高价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动,要等着丁汉白先挑,倒不是多长幼有序,主要为了掂量难度。

    丁汉白要是选大件的,他们就不能拿太小的。

    丁汉白要是选普价的,他们就不好拿高价的。

    不过丁汉白向来不选普价料,甚至看都不看,径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详着问“爸,三店接的那单要什么来着”

    丁延寿说“玉雕花cha,一个明式,一个清式。”

    丁汉白伸手点点小臂长的一块白玉“就这个,那单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选什么漠不关心,冷呵呵的,准备回屋另眯一觉。

    丁尔和下一个,丁可愈和姜廷恩陆续选完,最后轮到纪慎语。纪慎语很少拖泥带水,似乎一早已经想好,说“师父,我选那块青玉。”

    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

    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

    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

    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

    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

    纪慎语当然记得,对方又惊又喜,还说之所以一屋子都没玉雕件儿,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过丁延寿的法眼。

    梁鹤乘说“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长的就是雕刻,又遇见我,这不是天注定要咱们合力吗”他苦思多日,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止是让他教纪慎语,也是让纪慎语弥补他涉足不了的缺口。

    如果是玉质古玩作伪,那没有瓷窑也无妨。

    这回轮到纪慎语怔愣,目着眼睛打开包,剥下层层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灵笑起来,越笑越深“师父,我和你想得一样。”

    梁鹤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带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

    纪慎语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莲骑鹿攀花枝。”

    师徒二人关进里间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纪慎语研墨,他还没见过梁鹤乘作画,期待之中掺杂一点不服气,毕竟哪个徒弟没做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春秋大梦。

    纸不大,梁鹤乘翘着第六根小指落笔,没花费太久便画好一个持莲行走的童子,教道“每个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样,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莲骑鹿行走攀枝,发型要短发,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纹,面部表情细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讲究。”

    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线条必须不苟地规划,稍有差池,就会被鉴出真伪。

    这一小块青玉足够做一枚规矩的玉童子,纪慎语决定就做持莲行走姿势。梁鹤乘盯着他画,ji,ng之又ji,ng,细之又细。“师父。”他忍不住问,“你那脑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梁鹤乘说“恰好能唬住你而已。”

    纪慎语心中自有计较,古玩市场的赝品率高达九成,多少技艺高超的大牛隐匿其中闷声发财,可技艺高超大多是擅长某项,比如瓷器,比如字画,瓷器中又分许多种,字画中又分许多类,可梁鹤乘不同,似乎全都懂。

    他猛然想起瞎眼张,问“师父,你这么厉害,那个瞎眼张还能看出来”

    梁鹤乘说“那人从小在宝贝堆儿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本来点到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时期他家被收拾惨了,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估计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没了好胜心。”

    纪慎语想,这对冤家一个遭斗,一个得绝症,应该成知己啊。

    他实在是想多了,不仅想多,简直是想反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两天,丁汉白以天气降温为由,请假在家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挑战张寅的底线,对方也乐意忍,等着攒够名头端他的饭碗。

    机器房太冷,他抱着那块白玉去书房,净手静心,要着手雕玉兰花cha。先铺一层厚毡布,妥当搁好白玉,拿捏准尺寸就能画形了。

    丁汉白耳聪目明,蘸墨两撇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轻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家小贼。

    门稍开一缝儿,可那琥珀颜色的眼睛太好认,小贼自己却懵然不知已经暴露,后退又要离开。丁汉白低头看玉,声却拔高“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

    纪慎语脚步顿住,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他之所以不愿与别人共处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着几盒颜料,要找宣纸调色,玉年头久了受沁发黄、发褐,他调好是为了做玉童子用。

    走到桌旁,他讷讷开口“师哥,勾线呢。”

    丁汉白不抬眼,闻见颜料味儿问“画画”

    纪慎语“嗯”一声,动静和脚步一样轻。绕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边,铺纸调色,勾一点明黄,勾一点棕褐,仔细摸索比例。

    形已画好,丁汉白问“听说你选了青玉,准备刻什么”

    纪慎语回答“玉薰炉,三足,双蝶耳活环。”

    丁汉白终于抬眼瞧他“难度可不小。”

    纪慎语点点头,他当然晓得,先抛开那块青玉珍贵不说,他切下一小块去做玉童子,等于削减价值。所以必须雕刻难度高的,日后卖价高才能弥补。

    他调试半晌也没兑出满意的色来,把笔一搁欣赏起旁人。这块白玉也被切成两半,他记得一个要做明式,一个要做清式,讨教问“师哥,明和清的玉雕花cha区别大吗”

    丁汉白寥寥几字“发于明代。”

    四个字而已,但纪慎语立即懂了。发于明代,那刚有时必然较简洁粗犷,经过一代发展后就会稍稍复杂多样,而明至清又不算太过久远,因此器型方面不会发生较大改变。

    他欣赏够了,继续调色。

    这回轮到丁汉白侧目,看着那一纸黄褐色斑点直犯恶心“你这瞎搞什么”

    纪慎语心虚道“我调色画画枇杷树。”

    丁汉白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夺下笔洗净,笔尖点进颜料盒,三黄一褐,涂匀后显出饱满的枇杷色。“画吧。”他说,“倒是还没见过你单纯画画。”

    纪慎语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认真画。

    他扭脸看敞开的窗,四方之间露着院里的树,灵感乍现,随意勾出轮廓结构。停不住了,一笔接连一笔,树苍、叶茂、果黄,渲染出萧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渐渐完成一幅设色分明的枇杷树。

    丁汉白停刀注目,看画,看纪慎语抿紧的唇,看一撇一捺写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黄

    园池偷换春光

    鸠鸣在桑

    莺啼近窗

    行人远去他乡

    正离愁断肠

    小院、浅池、鸟叫,从扬州来到这儿是远去他乡,倒全部贴切符合,可丁汉白不高兴,什么叫离愁断肠他向来不高兴就要寻衅滋事儿,就要教训,问“好吃好喝的,还有我疼你,你断哪门子肠”

    纪慎语并无他意,却小声“你哪儿疼我了。”

    丁汉白憋了半天,请吃炸酱面、带着逛街、受伤抱来抱去他懒得一一列举,冷冷丢下句难听话“白眼狼,打今儿起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纪慎语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是大哥吗”他装傻到位,凑过去服软,帮对方清理掉下的玉屑。

    丁汉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这白玉未经雕琢就觉得好看。不知道夸玉还是夸人,但他知道丁汉白冷眼一热。

    外面一阵秋风,街上甚至有落叶了,市博物馆周围的绿化一向到位,枝叶仍然坚挺。梁鹤乘去理了发,很ji,ng神地排队入场,要看看官方纳新。

    小步转悠,见一描金六棱水盂,东西不稀罕,展柜前戴墨镜的人才稀罕。

    为了保护文物,博物馆的光线不能太亮,那还戴墨镜,多有病啊。梁鹤乘过去,自言自语“松石绿釉底,颜色有点俗气。”

    旁人头也不扭,叫板“矾红彩内壁,粉彩外壁,红配绿狗臭屁,适合你。”

    两个老头转脸对上,皮笑rou不笑,看不顺眼却不分开,黏着继续逛。一路抬杠一路呛呛,惹得工作人员都看他们。

    又入一馆,张斯年说“听说你病了,干不动了吧”

    梁鹤乘答“干不动,这不成天闲逛么。”

    张斯年讥笑“早说你这行当没前途,遇上灾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只眼能看见就不妨碍,要不你拜我为师,改行得了。”

    梁鹤乘感觉打嘴仗没劲,还是宣战有意思,说“我收了个徒弟。”见对方惊讶,补充,“我倒下,你就以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赋异禀,聪明非常,重点是他才十七,熬死你。”

    张斯年还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并肩步出博物馆大门,宽敞亮堂,“你个六指儿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资非凡,你徒弟做的东西别想逃过他的法眼。”

    梁鹤乘高声“好那就试试”

    这俩老梆子结下约定,他们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谁强谁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让徒弟顶上。看看是你的手厉害,还是我的眼明亮。

    丁汉白和纪慎语全然不知,还正凑一处赏画。丁汉白不要脸,人家的画,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盖,惹得纪慎语骂他,骂完不再搭理,继续调黄黄褐褐的斑点。

    “哎,你们扬州人写诗怎么吞句子”

    丁汉白一早发现,此时才提,等纪慎语偏头看来,他拿笔补在“园池偷换春光”后头正人间昼长。

    视线相撞,两脸一红,全他妈忘了如今是秋天。

    第27章 你再骂我试试。

    纪慎语得知梁鹤乘与张斯年的约定后倍感压力, 这种行当, 难免想与人争个高低,况且他本来就三两骨头二两傲气。但他有个优点, 骄傲却不轻敌, 听闻张斯年的种种事迹后, 更不敢小觑对方的徒弟。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关乎梁鹤乘的脸面, 他怕老头输了难堪。

    一块青玉衍生出两件作品, 玉童子不止要雕刻,还要进行数十道工序的做旧, 玉薰炉体积大, 难度更是前所未有。纪慎语一时间焦头烂额, 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晚饭桌上,丁尔和姗姗来迟,解释二店傍晚来一老主顾,为个摆件磨蹭到现在。丁延寿忙说辛苦, 丁尔和又趁势说到自己那块玉料, 与丁延寿交流半晌。

    人齐开饭, 丁汉白今天也在店里忙,还日夜赶工那两件玉兰花cha,因此坦荡荡地吃着。余下两位徒弟就没那么自在了,尤其是纪慎语,他白天上学,晚上拼死拼活赶工, 根本没空去店里帮忙。

    其实也不要紧,可是他还分ji,ng力做玉童子,阵阵心虚。

    丁汉白习惯成自然,又用胳膊肘杵旁边的人,这回没反应,扭头见纪慎语埋碗里撒癔症。他随便夹一片姜,不怀好意“吃啊,想什么呢。”

    纪慎语怔着接过,咀嚼出滋味儿来脸一皱,吐掉猛喝汤。余光瞥见丁汉白幸灾乐祸,他没发脾气,反而小声问“师哥,你白天去店里,不用上班吗”

    丁汉白理直气壮“你第一回 见我旷班”

    这话叫人哑然,纪慎语直到夜里上床都噤着声。他平躺思考,凡事分轻重缓急,眼下出活儿最重要,那学习这个副业理应放一放。

    他蔫不滋儿的,倒是很有主见,第二天上完语数外就逃课了。

    玉童子个头小,雕刻对纪慎语来说也不算难,他放弃跟纪芳许学的方法,遵循传统技艺粗雕出胚,再细化抛光,完成后才开始进行繁复的做旧工序。

    就这样,他日日逃课去梁鹤乘那儿,直到玉童子完成。

    梁鹤乘比徒弟还激动,他这一双手造了数不清的物件儿,原本以为玉雕件儿会成为这辈子的遗憾,却没想到有生之年好梦成真了。

    “徒弟”他叫。

    纪慎语没动静,手都顾不得洗,趴在桌上睡着,晚上还要假装放学去玉销记帮忙。

    又一日,梁鹤乘背着旧包骑着三轮车,穿过浓浓晨雾,晃悠到古玩市场摆摊儿。他这回来得早,有幸占一处好位置,坐在小凳上揣着手,遮起小指,等着太阳。

    不多时天大晴,一切古董珍玩都无所遁形,漂亮的更加明晃晃,瑕疵的却也藏不住。人渐渐多了,梁鹤乘不刻意寻找,反正那老东西总带着墨镜,显眼得很。

    摊儿前来一大姐,问“师傅,这个透绿的盆子怪好看,四四方方,干什么使的”

    梁鹤乘说“绿釉四方水仙盆,透绿才衬水仙花的颜色。”

    女人爱花,大姐拿着来回看,看到款识“呦,雍正年制。”

    梁鹤乘坦诚“民国仿件儿。”这行哪有坦诚的,东西再假都不敌一张嘴骗人。这水仙盆他拿来凑数而已,好几年前做的,当时是为了种蒜苗,吃蒜苗炒rou。

    最后盆子卖了,大姐前脚离开,墨镜爱好者后脚就到。梁鹤乘钞票点到一半,收起来重新揣好手,敛目养神,不稀得招呼张斯年。

    凡是平时在古玩市场扎根的,互相之间都眼熟,张斯年自然也被人眼熟。可他不乐意被瞧见,瞎眼丑陋,他讨厌被打量。

    隔着镜片,老头边看边说“瓶子罐子臂搁水洗,不就看看你徒弟的手艺吗带这么多件,你不累啊”

    当然不可能只带玉童子,那等于告诉对方这是我徒弟做的,是赝品。这些物件儿掺和着,分辨去吧。梁鹤乘回“骑三轮,不累,比手推车拉废品清闲多了。”

    又开始呛呛,张斯年从一荷叶水洗开始看,挨着个,玉童子夹杂其中。他看一圈,最后拿起玉童子,先问“你徒弟单独作案,还是你陪同作案”

    梁鹤乘抬脚踹他,可惜绵软无力“我没上手。”

    张斯年继续看,看完全都搁下,咳一声。“梅纹笔筒,真。”说着挑出来,音极低,“竹制臂搁,真。荷叶水洗,仿。端石随形砚板,仿。和田玉素环佩,仿。”

    真品挑完轮到赝品,张斯年的墨镜滑落至下鼻梁,露出一明一暗的眼睛来。挑到最后,只剩那个宋代玉童子,他忽然一笑。

    他知道梁鹤乘不会雕刻,那按理梁鹤乘的徒弟应该也不会。可这东西他看出是赝品,且作伪痕迹在其他赝品之下,等同于在梁鹤乘的手艺之下,那就有趣儿了。

    如果不是徒弟做的,梁鹤乘收来图什么所以张斯年笑,笑梁鹤乘竟然收到个会雕刻的徒弟。他问“我说,你那徒弟多大了”

    梁鹤乘随便答“十七。”

    张斯年心想前途无量。转念再一想又觉得未必,青出于蓝又如何,看看自己,看看对方此刻,不也是吃饱饭闲逛,日日消磨吗

    他捡了笔筒和水洗,又拿上玉童子,掏钱走人,临走扔下一句“你那高徒可没过我这关,等着瞧瞧能不能过我高徒那关。”

    梁鹤乘淡淡地笑,他是行家,纪慎语做的这件玉童子几斤几两他清楚,搁在这市场能唬几成的人他也知道。张斯年是最高那道坎,把他亲自做的几件仿品都鉴定出来,自然觉得玉童子更伪一些。

    可张斯年也说了高徒。

    他们俩都认可那是高徒,所以他喜形于色。

    同样的,要是张斯年的徒弟能辨认出玉童子的真伪,他也承认对方是高徒。

    张斯年揣着东西回家,一进胡同口就闻见香味儿,到家门口时香味儿更浓,是追凤楼的好菜。棉门帘掀开,丁汉白挽着袖子倚靠门框,指尖通红一片。

    “好几天不露面,今儿有空了”老头问。

    “没空能来吗”丁汉白向来不懂尊师重道,转身准备吃饭。他忙活那两件花cha几近爆肝,上午亲自交给顾客,总算能安生喘口气。

    爷俩吃菜喝酒,丁汉白不住地瞄背包,干脆撂下筷子先看东西。一打开,“笔筒不赖,就是我不喜欢梅花。”粗扫一遍,都不赖,他接着细看,表情微变。

    “这玉童子”丁汉白定睛,窄袖对襟衣,额头ji心状短发,大头短颈,两手握拳,他将手中之物从头到脚细观数遍,一锤定音,“特征都是宋代的。”

    他瞟一眼张斯年,压着点疑惑。

    张斯年大口吃菜,含糊道“觉得怎么样”

    丁汉白说“圆雕,发丝和五官都是极细的y刻线,刀刀见锋,衣褶繁多细致,但完全没有重叠的线条。”他一顿,磨红的指腹点在几道刻痕上,“玉的一大品质就是润,划痕不深的话经久而浅淡,能看出来,但可能摸着很光滑。”

    张斯年颔首,等下文。

    “这个能清晰地触摸到,而且不止一条,说明是后来划的。可能颠簸数个朝代,难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长这道周围,就有点巧了。”丁汉白搁下东西,“而最长的那道恰恰在受沁发黄的部位边缘,所以他这是雕完敲碎一块,受沁的状态做在截面处,粘合后形成内里沁出的效果,划痕是障眼法而已。”

    张斯年端着酒盅摇头,边摇边笑,摇头是遗憾梁鹤乘的徒弟输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气。丁汉白看穿,难得谦虚“如果时间富余,做东西的师傅再细致地处理两遍,我大概就看不出来了。”

    张斯年说“别师傅了,才十七。”

    丁汉白惊得站起来,重拿起玉童子端详。他之所以注意到这物件儿,是因为第一眼就被ji,ng湛的雕刻技艺吸引,无论真假,在他这雕刻领域都是上等。万万没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系列的其他工艺,竟然出自年轻人之手。

    他心里佩服,不自觉地朝张斯年打听,可惜张斯年也只知道年龄,而年龄还是不准确的。

    东西陆续脱手换得一身轻,梁鹤乘带着钱坐车到六中门口,等纪慎语中午放学一起吃饭。

    纪慎语惦记着事儿,得知被瞎眼张鉴出真假后信心大减,顿时没了胃口。分别时梁鹤乘塞给他一包钱,那青玉是玉销记的,如果需要就把账补上,不需要就给他自己花。

    纪慎语收下,把补账的钱挪出来,余下的给梁鹤乘买药用。也许是最近太累,又惦记玉童子能不能瞒过对方的法眼,以至于下午上课频频走神。

    等铃声一响,他破天荒地被叫去办公室,上课不专心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近些天的逃课问题,新仇旧账,老师让他明天叫家长来一趟。

    虚岁十七,纪慎语由里到外都发虚,活这么大第一次被叫家长。

    他要怎么开口跟谁开口

    首先排除丁延寿,纪慎语哪敢叫丁延寿知道,他也没脸让丁延寿知道。姜漱柳也不行,师母知道等于师父知道,他放学后惶惑一路,心思转到姜采薇那儿。

    不行,姜采薇对他那么好,他怕姜采薇失望。

    纪慎语失魂落魄回到家,和那凋零的玫瑰一样颓丧,抬眼望见隔壁掩着的门,心里涌出“救星”二字。其实他早早想到丁汉白,可是丁汉白必定痛骂他,他又有点怕。

    屋里,丁汉白睁眼已经黄昏,坐起来醒盹儿,瞥见门缝有人影投下,好不吓人。他抱臂擎等着,眼瞧那门缝渐渐拓宽,纪慎语一歪脑袋望进来。

    他轻咳“贼就是你这样的。”

    纪慎语关门却不靠近“师哥,你明天有空吗”

    丁汉白说“有空未必陪你玩儿,没空未必不陪你玩儿。”拍拍床边,等纪慎语过来坐好,“玉薰炉出完胚就在机器房搁着,你等着我给你雕”

    纪慎语急否认,盯着灯罩上的流苏,倍感紧张。“师哥,明天能陪我去学校吗”神情讷讷,语气弱弱,“老师老师让家长去一趟。”

    丁汉白倏地坐直,叫家长他只见过差生叫家长,从没见过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长。再看纪慎语那模样,似要欲语泪先流,显然是犯了错误。

    “你不会是,”他犹豫,“不会是招逗女同学,过火了吧”

    纪慎语吃惊道“我没有,是因为没认真听讲,还有、还有逃学太多”

    丁汉白更惊讶“你逃学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学干吗”

    纪慎语支吾“就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才新鲜,可玩儿的地方才多”他对上丁汉白的目光,将其中的无语读尽,除了躲开无任何招架之力。

    其实逃学在丁汉白这儿本没什么,可有了对比,就不满意了。

    丁汉白戳纪慎语的脑门儿“装着一副乖样儿,逃学你已经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气死我自己”

    纪慎语追问“有的人是什么人”

    丁汉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样十七岁,人家不知道多厉害,你还好意思刨根究底作业写完了薰炉什么时候雕”

    屋外太阳已落,黑沉沉的,纪慎语被骂得扭着脸,脸颊愧成红色。骂声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该不发一言,可怎么忍都忍不住,压着舌根问“你是不是烦我”

    他有些颤抖“因为没好好上学所以烦我,我会改正。如果因为遇见了不起的人,对比之后烦我,我应该怎么办”

    丁汉白静心,气息也稳住,心脑却悄然混乱,答不出一字一句。

    纪慎语起立,竟惶然地在床边踱步几遭,而后才走向门口,像极了一只找不到窝巢的小鸟。丁汉白看在眼中,咬紧齿冠没出动静,训完就哄,那还有什么作用。

    脚步声远去,屋外就此安静。

    丁汉白躺到八点半,走出卧室看南屋亮着灯,纪慎语在里面干活儿。他去前院客厅看电影,一个多钟头看一部武打片,谁打死谁却没注意。

    十点返回小院,南屋还亮着。

    丁汉白洗完澡在走廊来回散步,累了就靠着栏杆百无聊赖,消磨到凌晨,南屋仍亮着。他回屋睡觉,翻覆蹬被,将枕头拽来拽去,迟迟见不了周公。

    折腾到两点多,他起夜,半路怔在南屋的灯光里。

    机器房内器械已关,纪慎语凝神忙到半小时前,衣不解带地趴下睡了。

    丁汉白终于想起,纪慎语这些天日日挑灯雕那块青玉,薰炉太复杂,出胚都ji,ng之又ji,ng。门推开,他失笑,过去将对方手里的刀抽出。“醒醒。”他拍人家脸,又扒肩膀,“起来回卧室睡,纪珍珠”

    纪慎语被摆弄醒,趴久酸麻得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丁汉白腰腹间。温暖又舒服,他迷糊着,重新合住眼。

    丁汉白误会道“懒猫儿,想让我抱你”

    他弯腰托屁股,一把将对方抱起,拉灯关门,趟过一院月光,经过零落玫瑰。从南屋到北屋,明明有十几步,却快得好像瞬息之间。

    纪慎语的呼吸那样轻“你再骂我试试。”

    丁汉白说“不服气”

    纪慎语的语气又那样可怜“你别讨厌我。”

    江南的水米怎么养出这样的人,专破人心防,软人心肠,丁汉白将纪慎语送进屋,还骂什么骂,只会无言盖被。

    三点了,他回房开始挑选见老师的衣服,仔细得像要见丈母娘。

    第2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汽车修好后还没人开过, 尤其是丁汉白, 兹一靠近就被丁延寿错事重提,那训斥声绕梁不绝, 还不如步行来得痛快。

    好在玉销记近日忙, 丁延寿早出晚归, 丁汉白终于不受辖制。

    他早起穿衣,衬衫夹克毛料裤, 瑞士表, 纯牛皮的包,一套行头顶别人俩月工资。这“别人”还不能是干苦力的, 得是文物局张主任。

    丁汉白就这么打扮妥当, 步入隔壁卧室, 自认为令其蓬荜生辉。朝床边走,他屏气,一心听人家的呼吸,走近立定, 轻拍枕头上毛茸茸的发顶。

    纪慎语压下被子, 露出惺忪却明亮的眼睛。

    “被子又不薄, 裹得像襁褓婴儿。”丁汉白说,“起床,洗澡换衣服,求我陪你去学校还得我叫你。”

    挑刺儿的话如星星,多。但如果当成流星,划过即忘, 倒也不厌烦。

    纪慎语骨碌下床,收拾衣物去洗澡。衬衫拿出来,扭头打量打量丁汉白,这人怎么穿得那么ji,ng神于是又搁下,如此反复。丁汉白叫他磨蹭出火气“挑什么挑,就那么几件,难不成你还想折腾出一件金缕衣”

    纪慎语自然没有金缕衣,扭身靠住柜门。“师哥,谢谢你陪我去学校。”刚睡醒的一把嗓子,软乎沙哑,“老师如果训我,你就左耳进右耳出行吗”

    丁汉白坐在床尾,询问为什么,再加一句凭什么。

    纪慎语答“我怕你对我有成见,觉得我学坏了。”沙哑的嗓音逐渐清晰,可也低下去,人转回去拿衣服,背影原来那么单薄,“期中考试我不会退步的,你也别对我有看法,不是挺好吗”

    丁汉白“嗯”一声,听上去极其敷衍,可实际上他莫名难以应对。

    总算出门,刹儿街的树都黄了,叶子发脆,不知名的花很是娇艳。也许就因为这点凡尘风景好看,二人从出发便毫无交流,一直沉默到六中门口。

    校门大敞,学生赶集似的,丁汉白熄火下车,如同一片柳树中蹿起株白杨。他陪纪慎语进校,意料之中地被看门大爷拦下。

    大爷问“怎么又是你你进去干吗”

    丁汉白说“那老师不请我,我能拨冗光临这破地方”

    大爷一听“破地方这可是你的母校”恨不能替天行道。

    丁汉白回“那我来母校你问什么问,你回家看看老妈还有人管”

    他推着纪慎语往里走,把大爷和值勤学生顶得辨无可辨。纪慎语毫不惊讶,他早已对丁汉白的张狂跋扈习以为常,只是距教学楼越近,他越难安。

    他想,丁汉白这么骄纵的xi,ng格,等会儿要被老师教训,最不济也要听老师指责家长监督不力,该有多憋屈

    “行了,去教室吧。”丁汉白推他,“我找你们老师去。”

    丁汉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到办公室外敲门,得到首肯后阔步而入。他环视一周,先看见岁数最大的一位老师,琢磨,欢呼“周老师,你怎么还没退休”

    他跟人家寒暄,险些忆一忆当年。

    聊完想起此行目的,挪到靠窗的桌前,扯把椅子坐,坐之前还要拍拍椅面,生怕弄脏他的裤子。“杜老师好。”他打量对方,中年男人,胖乎乎的有点像丁厚康。

    杜老师也瞧他“你是纪慎语的家长”

    丁汉白应“算是吧。”

    杜老师不满意“什么叫算是难道随便找个哥们儿来唬弄我”

    这老师挺厉害,丁汉白想。“是这样,我们家收养了纪慎语,他家乡在扬州,没亲人了,身世浮沉。”见对方脸色稍缓,“这孩子吧,寄人篱下没什么人管,零丁洋里叹零丁。”

    周老师在角落噗嗤一笑,暗骂他臭德行。

    丁汉白倚着靠背,一派闲闲,三番五次想翘起二郎腿。两句话将纪慎语描摹得惨兮兮,企图惹起老师的一点同情。可他哪知道自己气质超然,举着放大镜都难以共情出怜悯情绪,对方看着他,只觉得他在唬弄人。

    于是杜老师态度未变“纪慎语这几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效率很低。”

    丁汉白说“也许老师讲得不对他口味儿,自己琢磨呢。”

    杜老师火气腾升,也靠住椅背抱起肘来。“这是学校,以为老师讲课是饭店点菜”强忍住声色俱厉,“他就算是第一名也不能由着xi,ng子来,何况马上期中考试,按照这个状态,他很有可能会退步。”

    丁汉白未雨绸缪,要是退步,不会还要叫家长吧他提前想好了,到时候让姜采薇来,他小姨肯定能把老师哄得高高兴兴。

    思及此,脸色一沉。

    纪慎语平时那么喜欢姜采薇,怎么今天不叫姜采薇来

    丁汉白越想越烦,把老师晾在一边。杜老师敲桌,说“还有更严重的,他这些天频频逃学,如果不是家里有要紧的事儿,我想听听解释。”

    丁汉白回神“他从扬州来,人生路不熟,应该不是干什么坏事儿。”

    杜老师难以置信“你作为他的家长也不了解就放任不管”

    这话给丁汉白提了醒,他还真不了解,纪慎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小秘密,他一概不知。思路稍变,他对丁尔和与丁可愈也不甚了解,他从来如此,别人的事儿漠不关心。

    这工夫,老师絮絮叨叨教训许多,丁汉白静心聆听,好的,坏的,无关痛痒的,学生形象的纪慎语在他脑海逐渐清晰。他垂下眼睛,直待老师说完。

    丁汉白重回走廊,慢慢走,纪慎语立在栏杆旁念书,纪慎语贴边行走避开同学打闹,纪慎语借作业给别人抄违反纪律他想起这些。

    纪慎语谨小慎微的校园生活很有意思,叫丁汉白觉得稀罕。走着走着,想着想着,丁汉白在涌出的学生中立定,两米远处,纪慎语踩着铃声跑出来,神情像寻找丢失的宝贝。

    他把自己想得很要紧,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纪慎语跑来,喘着,喊着师哥,抓丁汉白的手臂。想问老师欺负你没有想问许多,但在来往同学的窥探中,一切浓缩成一句“抱歉”。

    丁汉白说“我跟老师谈好了,你不许再乱跑,乖乖上课。”他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怕纪慎语阳奉y违,临走又补充,“不定时来接你,抽查。”

    纪慎语扒着栏杆目送丁汉白离开,背影看不见了,栏杆也被他焐热。

    不多时,车在崇水区靠边停,丁汉白暂时走出对纪慎语的惦记,来讨要他魂牵梦萦的玉童子。破门锁着,他挺拔地立着等,揣兜,皱眉,盯着檐上的破灯笼出神。

    一时三刻,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千八百下。

    张斯年总算露头,拿着干瘪的包。丁汉白分析,包里没钱说明没脱手什么东西,刚放下心,张斯年毁他“从玳瑁出来,直接上银行办了折子。”

    丁汉白问“那玉童子没卖吧”

    张斯年答“连着荷叶水洗一起卖了。”

    咣当一声,丁汉白反身将门踹开,好大的气xi,ng。“白等半天”他有气就撒,才不管师父还是爸爸,“这才几天,你怎么那么急不可耐缺钱跟我说,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一声不吭卖东西,我他妈上哪儿找去”

    张斯年哼着戏洗手,不理这混不吝,他那天就瞧了个清楚,丁汉白哪是喜欢玉童子,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

    他挑明“我跟梁鹤乘斗法半辈子,你想亲近他徒弟,再进一步是不是还想拉拢他”

    丁汉白噤声,在这方小院来回转悠,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烦乱。从他认张斯年为师,等于下一个决心,决心在他喜欢的古玩行干点什么。

    “这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了,不是需要骑个破三轮去挨家转悠,收个件儿要用收破烂儿打掩护。”他说,“师父,我喜欢这行当,喜欢这些物件儿,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样只泡在古玩市场里捡漏、脱手。”

    张斯年目光冷了“你想干什么”

    丁汉白说“我贪心。”他言之切切,“我特别贪心,我倒腾来倒腾去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钱,钱越多,我能倒腾到手的宝贝也就越多。可无论钱有多少、宝贝有多少,都只是市场之中的一个单位,还不够,我喜欢做主,总有一天我要干预、控制。”

    张斯年一声干咳,无声地点一支旱烟。

    丁汉白立在灰白烟雾里“以前没有古玩市场,人多就有了,再以后呢”他蹲下,按着张斯年嶙峋的膝盖,“老头,玉销记做翘楚好几代了,降格就是要命。我靠天分和努力争到上游,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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