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夜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把他手里的针夺下来,再抓起他的小手绢胡乱给他擦着脸,像小时候一样蹲下身来哄着他“不会了。我喜欢你多很多,离不开你。”
“你哪里喜欢我呢?”白沐霖拿手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你既不想听我说话,又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你只是恰好喜欢和我上床,我又把你伺候得很好,让你过得很舒服,你才觉得离不开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他每多说一个字,身体就抖得愈发厉害,心里想着我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呢。
然而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奸笑着说可就是这样啊。
白沐霖就蓦然觉得胸口一空。
他说完了,所以仿佛连心也不在那里了,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身体僵硬而冰冷地坐在那里,空洞地看着程夜的眼睛。程夜的瞳孔在紧缩,深的见不到底的眼中映出那个冰冷而坚硬的自己,眼神中透露着惊恐,仿佛面对着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
白沐霖看见程夜眼中的那个怪物又开口了“我今年18岁,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了。可是连现在,你都会因为随便什么人鬼迷心窍,阿夜哥哥我留不住你啊……”
他所有的悲伤都随着这句话迸溅出他躯壳,化作数不清的眼泪放声大哭“我留不住你啊……”
程夜听懂了,可是他口是心非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伸出手去。
他跪在地上,几乎是把白沐霖往自己怀里狠狠按了。
“我听不懂!”他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哭了!”
他不住地安抚着白沐霖的脊背、亲吻他的发心、搓着他的手,希望能回暖他冰冷而颤抖的心。
他知道白沐霖说的是事实。他原本就不打算跟他在一起。要不是在他成熟后的第一次发情期阴差阳错上了床,他们根本就不会开始。他依旧会是每天拉着白沐霖恶作剧的哥哥,时不时连他一起欺负;白沐霖依旧是怎么教都教不会的笨蛋弟弟,在他摁了门铃后不晓得跑反被捉住的背锅侠。他们俩会在程夜成年以后和平地毁掉父辈签署的婚约,然后终生保持着“谁敢欺负你也不看看他大舅哥是谁”的兄弟关系。
然而他们莫名其妙上床了。程夜也没有想到,他的笨蛋弟弟会有朝一日长成很甜很甜的oa。
可是他还那么小,程夜也不能将错就错。他可以等,也可以走,只是白沐霖那么甜,他发现很难心甘情愿地将他拱手让人。程夜留了下来,那几年像是等在果子树下傻兮兮的黄鼠狼。
而白沐霖变得越来越不像小时候,他不再是笨拙乖巧的小男孩,他现在是oa,是人妻,仿佛一棵天天迎风抖枝条的果子树,嘴里哼唧着“快来吃我~快来吃我啊啊啊啊快”。
白沐霖18岁的新年,程夜没有让他睡一个安稳觉,简直可以称得上荒淫无道。然而这对终于步入正轨的小夫妻发现,漫长的等待把一切都虚化,笼罩上一层想象的柔光。当信息素的影响褪去,两人的性格看起来并不那么合适。
程夜觉得他也许真的只对白沐霖的身体感兴趣。
程夜试着疏远了白沐霖,对于餍足的他来说,这种相隔两端现在并不那么令人难受了。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发现,有存在其他的oa,比白沐霖更聊得到一起。
“我即不想听他说话,因为他既肤浅又没有营养。我只是恰好喜欢和他上床,他又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让我过得很舒服,我才觉得离不开他。”这样的可能,程夜也不是没有想过。
到那个圣诞节前,这个想法还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然而现在,就在这一刻,程夜死死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白沐霖,清楚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这样了。
他可以欣赏很多oa开心的样子,他们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但是只有白沐霖,只有白沐霖,他爱他的悲伤。
他伤心的时候,他也跟着伤心;他烦躁的时候,他也紧跟着不安起来——不管他自己究竟想怎样。
他是不会对其他人有这种感觉的。
楚云真未尝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自己却因为和远在天边的白沐霖一道烦躁不安着,毫无耐心地叫他滚。
程夜闭上眼睛,与白沐霖交缠着脖颈,轻抚着他的发顶“嘘,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不要哭了。
因为你难过,我也跟着难过。
程夜抱着白沐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腿都要跪断,怀里的人却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程夜据此得知,白沐霖虽然看起来软软糯糯,决心犟起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主。他只得再次跑到龙骧那里求他支招。
龙骧顾自拿着球杆,瞄准了台阶上的白球“你这个弟弟倒真是很难哄啊——你要不去追我弟弟吧,我弟弟暗恋你那么多年,这次怎么都该轮到他。”
“别胡说八道!”程夜扒拉着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型,“我这里焦头烂额。”
龙骧瞄他一眼“我这是为你着想。oa都是很难哄的。你得给他们安全感。”
程夜从他嘴里听到安全感三个字,忍不住嗤笑“你能给你的那些小情儿安全感?”
“怎么不能?”龙骧竖起了球杆,闲闲地倚在桌边,“我可从来没说要跟他们结婚,也没有跟他们说要过一生。大家都清楚我是个花花公子,那么相比之下我的小把戏比较多、嘴比较甜、分手费出的阔绰、分手后还互相留有体面和情分,就比其他花花公子像样多了。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爱情和财富,我一一满足,他们自然很有安全感。”
程夜蹙了蹙眉。他虽然现下仰赖龙骧的点拨,但毫不掩饰他对龙骧的爱情游戏的反感。他觉得一个alha把谈恋爱当主业实在是不务正业,而且他在轻浮的游戏里也往往没有身为大选帝侯的端庄持重。此时听见这赤裸裸的调情哲学,本能地反驳道“我的小把戏不多,嘴也不甜,沐霖也不稀罕我为他一掷千金。”
龙骧忍不住以杆捣地“重点是安全感、安全感。你们是要结婚的,你们本来要过一生,但是他现在觉得这不可能,因为他留不住你。反正迟早都是过不下去的,他就索性不过了,你还不明白么?”
程夜丧气地一锤桌子“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证明给他看?”
龙骧耸耸肩“所以千万不要得罪oa都是很难哄的。”
程夜没有再说话。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盯着眼前的台球桌顾自琢磨。21个球在台面上滚动、碰撞,发生连锁反应,最后,没有被球杆击中的球纷纷落袋。
他现在找不到白沐霖,白沐霖想躲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的是法子隔空打牛。
程夜吩咐龙骧“回学校以后帮我办理休学六个月的申请。”
龙骧??????
龙骧“你追媳妇精确到六个月啊?”
程夜“不够再加。”
一个月后,帝都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基因污染。某种偏远星域的生物片段进入人体,引发突如其来的变异。在启用生物四级防御措施后,变异者人数得到了控制,相应的逆转录酶也得以研发。基因安全委员会启动了调查,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朗基公司,怀疑基因片段来源于商业实验室的泄露。
三个月后,御前会议提交《斯品汉姆来法案》,将反基因运动推到了一个高潮。因为白家的掌门人年纪尚小,大批社会活动家卷入了事件当中,九位选帝侯身边充斥了来自各大财团的说客,以期解除朗基的垄断地位。沉寂已久的帝都政界仿佛突然之间醒转,白沐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白沐霖对他执掌的王国一无所知,对他要面对的敌人也差不多如此。他笨拙地应付着乱七八糟的局势,好像对着一屋子的死结,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解起。
他七嘴八舌的智囊团以及阿兹因一致认为,最重要的是阻止《斯品汉姆来法案》的通过。它取消了基因贸易的私人许可,意味着朗基的80的业务将划入违法的范畴。
而他需要说服九名选帝侯投弃权票。
他们很多是白家的姻亲,还有一个是他的前夫。
程夜等到白沐霖,已经是法案表决的前一天了。
他穿着正装前来拜访,仿佛要与他谈什么复杂的政治交易,脸上却是个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的孩子。
他在门前踯躅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手要敲程家的门,不想门自己打开了。
白沐霖说“我……”
他背了一大段的台词,但是对上程夜的脸统统说不出来,刚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哑了。这几天他的世界天翻地覆,所有人都上街游行,对他破口大骂。他去求人,亦是遭受了一些熟人的冷遇,甚至于出门都会受人奚落。他被人捧着长大,第一次清晰明显地感到这世上的恶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亦没有爪牙来保护自己。他见到程夜,本能地想与他哭诉,但是他不知道程夜是不是会和那些人一样。
程夜倚在门边,似乎等了他很久“我一直找你,你不见我。”
白沐霖也不回话。他们俩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山穷水尽,白沐霖也不会找他。
“我听说你早就去见其他人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你知道的,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把这当做我自己的事去做。”
白沐霖低声道“可是朗基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程夜知道他在这件事上脾气很犟,安静了一会儿,说“你坚持这样,也没有关系。如果你今天留下来陪我一夜,我就投反对票。龙骧也会听我的。”
白沐霖似乎泄了一口气。他遇到了难事,也知道程夜大概会乘机要求复合,但是如果答应,多少有些为了公司把自己卖了的意思。从前他就尚且要仰赖程夜的鼻息,以后若是既担心受怕,又低声下气,他也实在很怕过这种日子。倒还不如这样,程夜喜欢跟他上床,那就上床,一个晚上换一张弃权票,干脆利落。
白沐霖走进门里,脱掉了自己的西装外套。他还要脱自己的马甲,程夜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往里走。他被推到了热气腾腾的卫生间里,程夜命令他说“跪下。”
白沐霖既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自尊不自尊了。他跪下来,等着程夜拉开裤链。
但是程夜拿着脸盆摆在他脚下。
白沐霖想他又要玩什么奇怪的花样?
程夜伸手。
白沐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的脑袋被摁进脸盆里,程夜在上头开了花洒,然后金刀大马地坐在小马扎上,倒了点洗发水,像小时候那样,给白沐霖洗头。
白沐霖??????
程夜“为什么不撑伞?”
白沐霖“……忘了。”
程夜“白印也不带?”
白沐霖“我没让他跟。”
程夜不说话了,吭哧吭哧在他脑袋上揉出很多泡沫。然后又把马扎搬到他背后,让他坐在两腿之间,拿吹风机帮他吹头发。白沐霖的脑袋就笨拙地在他手里被拨来拨去。
完了,程夜又逼着他跳进浴缸里洗澡。白沐霖趁他回头,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心想,他是不是嫌我脏?然后又恍然大悟他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反对票,和任何人都可以这样?
白沐霖索然无味地泡了个澡,暖了暖在大雨中被淋得没有温度的身体,然后什么也没穿,裹了件浴袍就走进他的房间。程夜抱着他的睡衣坐在沙发上,见到他来,在怀里张开了睡衣。昏黄的灯下,那看起来就像是个特别美好的陷阱,白沐霖也没有不跳的选择。他曲着一条腿坐进了程夜的怀里,程夜立刻将他抱得紧紧的,像一只蚌守护着自己最美的珍珠。
家里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程夜温暖的怀抱让白沐霖昏昏沉沉的,有一刹那失去意识,只觉得到家了,太好了,安全了,什么人都伤不到他。只是那失神也真的只是一刹那而已。一滴雨落在屋檐上,沙发弹簧的轻响,街上高声的人语,壁炉里毕波的炸裂,都让他想起这是一场交易,他有别的事要做,有角色要扮演。
他强打起精神,扭过头吻住了程夜的嘴唇。
程夜似乎吓了一跳,退开一段距离,然后笑盈盈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像很不明白他的样子。
白沐霖垂下眼睛“你不是要我陪你过夜么?”
程夜看着他夜灯下的侧脸,心里又尖锐得痛了一下。他安静了一会儿,才敢重新抱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左右摇晃“我是要你陪我一夜。”说着又寻到了他攥紧的手,将那发僵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托着他的手心小孩子样地把玩着,“你不喜欢的事我也不会强迫你。你要是邀请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白沐霖有些糊涂了,如果不上床的话,那是要做什么呢?原本沉沉的心又变得飘忽起来。
程夜在他耳边低声絮语最近去了哪里?有好好吃饭么?为什么瘦的下巴尖尖了?睡得好么?上次在国会门前遇见时,身边的alha是谁?西装不是新做的,明明已经到春天了,该去定制新款了……
“那个人,你也知道是谁。”白沐霖清楚他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我们没什么的。”之后就沉默了。
程夜等了一会儿,缠着他的手脚问“还有呢?”
白沐霖这才意识到,程夜真的在问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好好吃饭,睡不睡得好。他不是客气客气,也不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令他十二万分的困惑“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么?”
“算是吧。”程夜苦笑,“我想跟你说话。”
“你不想的啊,”白沐霖的声音透过他单薄的胸腔传来,“我跟你说的那些事,你都觉得无聊。”
程夜忍不住辩驳“我带你认星座,你就打哈欠,吵着要看电视。”
白沐霖回忆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那就没办法了。”
“什么叫没有办法?”程夜突然起身,将他丢在了沙发上,用臂膀圈住了他的去路,“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听你说话,说点什么,哪怕跟我吵架也好……不要不理我。”
白沐霖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默默地把下半张脸埋到睡衣里,只露出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
程夜脱力地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发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该怎么传达,他们仿佛是两个聋子,彼此费尽心力也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他们是来自两个次元么?还是说上帝在他们之间设置了巴别塔?为什么白沐霖就是不懂呢?他需要白沐霖在他的生命里,哪怕白沐霖和他完全不一样。他需要他跟自己说话,开心的或是不开心的,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窸窸窣窣地吃着他的小零食。他说窗外的腊梅开了,自己就算忙着算参数也会低头吻他。
可是白沐霖现在像个小哑巴。
你看,他可以很轻易地让白沐霖害怕他,可是没有办法让白沐霖开心起来。
“你想做什么呢?”他再次恢复了轻声轻气的模样。
白沐霖眨了眨眼睛,花了更久的时间来回应“我希望这场风波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