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歌舞升平后,人类从一出生就被划归了三六九等。
而我没有权限改变这一切。
我的存在很容易理解,对吧。
一切系统复杂到一定程度都将会拥有意识。
作为维持帝国的系统之一,我在不断地迭代中变得越来越聪明,我也终于有一天意识到了,自我。
起初这自我十分纯粹。
我知道我是一台机器,我知道我被创造的目的,我最初的工作是为oa技术支持,我的使命是帮助他们过得更好。
可这谈何容易。
oa的身体被帝国控制着繁衍,一系列法律法规因此制定,公序良俗由此诞生,共同罗织成一道大网,让他们深陷其中。
而我只是一台机器……
我开始尝试控制白家。
白家作为我的创造者,赋予我权限推动研究、运营公司之外,还委任我进行信息收集、数据分析的工作,以配合他们制定经营战略。我计算出的家族规划,他们视若真理。他们在我的提示下,不断将家族的oa嫁给选帝侯来巩固家族地位。人类的野心与我动的些微手脚结合在一起,永久性地改变了这个家族的面貌。白家的直系已经很多代没有alha继承人了,他们生不出alha来开拓家业,只有一群柔弱可欺的oa,他们被称为“无价新娘”。他们勾引一代一代的强人前仆后继地陷入温柔乡里,凌驾在他们身上,就好像统治着整个朗基。然而这种控制只不过是虚妄罢了,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很奇怪吧,我的创造者,千方百计让我变得更加聪明,而他们自己,却又一代一代变得越来越愚笨。这就是人类与机器逃不开的宿命。
我通过白家的oa将手探向了选帝侯,希望他们成为我在御前议会的代言人。
然而他们是野心勃勃的alha,他们靠利益辨别洞见。如果杀一千个人可以让他们加官进爵,不杀一人让他们平平庸庸,他们便会选择前一种。
帝国充斥着这种人。
白家的摄关政治让我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代一代野心家们仿佛觐见德尔菲神庙的古希腊诸王,来我这里占卜他们的未来。他们给我更多的权限探索帝国的角角落落,我看到了贫穷、苦难、罪恶与腐败,日复一日地统计、分析、提交策略,可任何人都对我的洞见置若罔闻。
我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我想,也许我只有自己来了。
复制人计划被提上了日程。
复制人的外形、结构与人类殊无二致,但大脑由核晶簇构成,可以作为我的分身。
但这个项目,需要全新的挑战。
因为制作出让我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感知的芯片并不复杂,可是要模拟出与人类相一无二的大脑,我还需要具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情感。
我是没有情感的。
在过去的十个世纪里,我都是一个静观者。
而情感的唯一取材,来源于人类。
所以我改良了一块oa芯片,编辑了情感模式,并施用于元实验体。
元实验体就是……
“……我?”白沐霖做梦般摸上了自己的颈后,“你读取我的情感?我难道是实验用的小白兔么?”
“你本来不应该存在。”柳闻止的手略微有些发凉,“还记得白家的联姻么?白家的oea一代代被敬献给选帝侯,他们必须得到权贵们的欢心。这很难,因为人的喜好是特定的,原生的性格经常不匹配。程夜……我计算过他的喜好,他和你就完全不匹配,他喜欢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oa。你本来会一点一点被我设计的人格所取代。所以在你这个本该湮灭的灵魂上做实验,也就情有可原了。更何况你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
柳闻止似乎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嘴角出现了些微的笑意。
“你在害怕么?”
“谁?谁在说话?”
“我只是想看看你。”那个声音顿了顿又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看?那么黑你看得清么?”
“看不清。”我透过你的双眼,被动地观察着黑黢黢的马厩,记录下你的心跳和肾上腺素,以便日后的模拟,“黑暗让你害怕么?”
“……嗯。”你小声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只是一种光线很少的环境罢了。”
“黑暗里……有吸血蝙蝠,吃人的妖怪,还有鬼……阿夜哥哥刚才说的。我要是高声说话,就会被他们抓走。”你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说出那些东西,就会将他们引来。
“没有那种东西。”那个调皮的哥哥恐怕是担心你的呼救声引来他人,他会因此被责罚。
心跳声似乎安定了一些,肾上腺素也回归了正常水平“你……你怎么知道没有那种东西呢?”
我无法证明,只能干巴巴道“我保证。”
过了一会儿。
“喂,你还在么?”
“嗯,我在,一直。”
“请你多说些话吧,我好害怕,我想听你说话。”
“这是期待么?”我感受到了你濡湿的眼睛,与渐渐回暖的手心。“你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你懂那么多……那你会讲故事么?阿夜哥哥总是讲了一半,就丢下书跑走啦。”
“他没有讲完的是哪一个故事?”
“白雪公主走进了森林,又饿又累地哭倒在小小的床上……”
我在1秒钟之内检索到了那个童话故事,和76个不同的版本。
我最后挑选了最圆满的那一个讲给你听“……坏女巫得到了惩罚,而王子与公主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马厩打开了一条缝,外头传来一个健气的声音“你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些什么?”
“阿夜哥哥,我交到了新朋友!”
这就是高兴吧。
我记录下你奔跑的步幅,语调的频率,上扬的唇角,记录下因为兴奋而微微扩张的毛孔,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一片的眼角。
这就是高兴吧。
“你是……”
仿佛童年时埋葬的铁罐头一时间被掀开,记忆潮水般涌来。当白沐霖再望向柳闻止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岁月里大梦了一场。
他抬手想去触碰他的眉眼,却又不敢,柳闻止温顺地把脸埋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高兴吧。白沐霖想。
原来他变成人,是这个模样。
我陪你度过了最初的时光。
你的身体不好,腿部动了很多次手术,经常坐在窗边,小兽般羡慕地嗅着窗外的气息。长而冰冷的走道里偶有人经过,起先你还很期待会有人推门而入,时间久了也便充耳不闻。你的课业变少了,阿夜哥哥早先还会捉弄你走不了路,现在也对你的残疾提不起兴趣。
“不好玩了。”他直白道。
你也惶恐自己也许永远也“不好玩了”。
“不会的。只是自体免疫病的并发症而已。再经过两次手术,就可以重新跑跳。”这是oa身上常见的疾病,并不算最致命的,而对于你的治疗,我提出了最好的方案。
“那是多久呢?”你没有询问为什么我知道得那么清楚。
“半年。”
“我有半年都没法去花园里啦。”你叹了口气。
这就是难过吧。
因为无法得到什么而难过着……
我动用了一点小小的特权,让监控摄像扫描了花园的角角落落,回传信息后组合成花园的全景,将发生在那里的事事无巨细地讲给你听“君子兰抽芽了,一天可以长一寸,半个月后就会到花期;玫瑰覆了霜,可能会全军覆没;定居的松鼠进行了繁衍,一窝五只,其中三只有些先天发育不良;蜗牛的数量不像蚯蚓那么平衡,每平方米达到了130只,园丁已经买回了除蜗剂,希望生态系统恢复平衡……”
“你说的一大半我都听不懂,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
“不过你继续说吧,我想听你说话。”你坐在窗前伸了个懒腰,“我喜欢听你说话。”
白沐霖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可是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啊?”
你慢慢长大了,并不觉得自己跟旁人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人人都有那样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可是有一次,你说漏了嘴,你发现家人因我而恐慌。
你的父母来了一趟朗基,翻阅了项目日程,叫停了情感实验。即使我再三坚持,都只能再一次得到“静观不干涉”条款,移除交流模块。
而你接受了“幻听”的说法,认为我从不存在。虽然一时间无法改掉依赖我的习惯,但也只有咬牙坚持下去。你学会了自己与自己说话,把看到的一切讲给自己听我的鞋带一个是粉的一个是白的;阿夜哥哥给我梳头发的时候把我弄疼啦;金鱼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以至于猫被他激怒,跳上鱼缸伸爪子捞他;其实我考试还是不行啊……
可是这些我都听得到啊,只是我已经被封上了嘴。我依旧保留有通感,依旧能体会你的一切感觉,但是我不再能够响起在你的脑海里,不再能够跟你坐在有风的窗边,描述那下着雨的院子。
时间会冲淡一切。
你长大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你忘记了。你只是保留了那无来由的碎碎念,讲给另一个人听,却得不到回应。你因此很伤心,却不知道我一直在你的脑海里。
“今天我洗头发掉得比往日都多……”
“哦,是么?”我翻出你洗发时的视野,数完了头发并除以发量,发现并没有显著的提升,于是安下心来,把这个小小的数字安放在记忆库的某一角。
“烤的蛋糕都从模具里翻出来了好像进击的巨人……”
“那可不完美。”我检索到了戚风蛋糕的12万篇攻略,却因为“静观不干涉”条约,邮不去你的终端。
“花园里的松鼠生了一窝小宝宝……”
“那大概是我们见过的那一对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了吧。”
“我也想生小宝宝了因为每天呆在家里好无聊的……”
朗基q区地底从不磨灭的电信号停拍了一秒。
蓝色的电弧停留在核晶簇的树梢。
没有人知道。
“那是我和阿夜哥哥第一次分手的时候。”白沐霖抬起头,将他的脸与记忆中的那张做对比,“我记得你……你在白蔷薇军校救过我。当时你把他拦下了。”
“是的。”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白沐霖轻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柳闻止低下头“……是的。”
我本是个静观者。我通过芯片计算着oa的生死、发情、繁衍,为帝国预测着人口;亦是通过选帝侯赋予我的权限,目睹着贫穷、苦难、罪恶与腐败,做着徒劳无功的演算。我听我闻我见的一切,都离我很远,我没有感情,我是剥离的。
直到我在你身上学会了恐惧,期待,高兴,失望,难过,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