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别的国家呢,去别的地方?想过吗?走远一些,看看不同的世界。”
去别的国家,别的地方。据他所知,国外的表演学校基本需要两年,而正规的本科可能要更久时间。即使是他没法演戏的日子,他也没想过离开圈子这么久,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学习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我从没想过。”齐乐天坦诚回答。
可是他见过布莱恩,见过史蒂夫,见过弗朗西斯,在另一个国度见过同样爱着这一行的人们。这些人看到的,和齐乐天以往所见是不一样的世界。他们做过的事,听过的话,经历过的一切,对齐乐天略带神秘,却又无比着迷。
“如果你需要,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申请,给你写推荐信。不过,以你的表演履历,我是说,我想或许你没有推荐信,学校都不会拒绝你。”
“真的?”
离开两年、三年,甚至四年,说长不长,说短,对事业处在急速上升期的演员更不短。他几乎要销声匿迹,从观众的视野里淡出。齐乐天不知道,观众能否等得起。
可是他没想过去推开那扇门,更不会清楚这扇门后面蕴藏何物。那是未知的,一定充满荆棘,也一定充满了刺激。
齐乐天仿佛看到眼前展开一幅纯白的画卷,然后渐渐染上不一样的色泽,是整个世界的色泽。他又想起当年在大洋彼岸的所见所闻。如果不曾见到,他或许不会妄想痴恋。可是他见过了,见到了不一样的可能。
现在,在他面前,有人帮助他,告诉他这种可能或许不再只是可能,而会变成现实。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试试。”
“你确定?你的经纪人,还有我的弟弟……”
“他们都很重要,可这终究是我对自己事业的决定。”齐乐天的声音轻微又坚定。
那日从齐乐天的旧居气冲冲地离开,张嘉明直接去了公司。田一川当时刚好没会议,也没别的安排,张嘉明就直接找到他,丢给他一本剧本,说自己打算拍这部,剩下的任田一川处理。
田一川拿起来一看,这是部女性题材的作品,全片从头到尾只有两个男性配角,其余全都是女性角色。
这部片子开拍时间也晚,定在明年夏天,距离现在差不多还一年,按张嘉明以往的效率,怎样也足够他完成《孤旅》的剪辑。
田一川叫张嘉明不要太往心里去,说他原来写的那些剧本又被各家公司翻了出来,争相传阅,以后或许有他再次掌镜自己作品的机会。
哪知张嘉明似乎没注意田一川的话,找田一川要来剪辑室的钥匙,便匆匆离去。
他打了个车回家,收拾一整箱衣服和日常用品,然后钻进那间他最初为自己建造的剪辑室。
这一进,张嘉明便与世隔绝。
他手机关机,反锁剪辑室的门,隔几天叫一回外卖,点够几日的分量。他每天工作十几个钟头,半夜两点钟准时出现在公司健身房跑步,跑一个钟头,然后洗澡洗衣服,睡上三四个钟头,接着干活。他每日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过他工作状态的生活。
早些时候,张嘉明投入后期中,基本也是这个状态。对世事不闻不问,他的身边人往往这时受不了,从他那里感觉不到昔日的关怀,提出分手关系闹崩,简直家常便饭。
而这一回,先走一步的人是齐乐天。
张嘉明还停在过去,停在《孤旅》的拍摄氛围中,齐乐天便抢先一步,走得坚决,未作丝毫停留。他穿着陌生的衣服,摆出陌生的脸,站在陌生的女性身旁,出现在电视中,整个人看起来遥远又陌生。
齐乐天身上沾染过的他的习惯,也渐渐不见。
虽然张嘉明提醒自己,演员和导演的关系就是这样,演员要向前走,导演必须留在原地。可他不希望齐乐天走。现实中的齐乐天已不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内,而他镜头下的齐乐天,也只是活在过去的齐乐天。
张嘉明疯了一样想抓住齐乐天,让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笑就好。他忍不住给齐乐天发短信,问对方在做什么。一时断开联系,他也会感觉无比焦躁。他抓得越紧,却越发感觉齐乐天离他远去。
直到他们爆发过一次争吵,张嘉明才发觉,跟他吵架的人,他已完全不认得。
他宁愿投入工作中,宁愿不给自己一分空闲时间。他宁愿相信自己镜头下的齐乐天,才是真正的齐乐天。
从剪辑室走出来,张嘉明简直变了个人似的胡子拉碴,头发过肩,身上的短袖恤衫和牛仔裤都洗旧了。接连高强度工作加没见光,面色惨白。他出现在田一川的办公室时,把正在聊天的田一川和宋亚天齐齐吓了一跳。
“你终于出来啦?”宋亚天围着张嘉明转了一圈,满是惊叹。
田一川则问他“你知道今天是哪天?”
张嘉明答“不知道。”他方才打开手机,时间重设,现在还停留在一年之始。“我猜不是一月一号,对吧?”
“今天是大年三十,嘉明。公司马上就关门,你再不出来,就自己在剪辑室里待到初八,怎么样?”田一川笑如寒刀,没点好脸色,“你自己出去转转,看看楼里还有谁。”
宋亚天拽了拽他袖子,跟他使眼色,让他看张嘉明手里的光碟。田一川伸手,示意张嘉明递来东西。宋亚天扯掉电脑网线,从一旁为张嘉明拿来把椅子,放在他和田一川身旁。
三人坐在田一川的办公桌边,一起看戏。
在欢腾喜庆的日子里,看一场名叫《孤旅》的一个人的独角戏。
宋亚天隐约听得到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隆隆,可他还是感觉冷,感觉到屏幕中透出的寒气。张嘉明拍摄几乎都用自然光,画面也显得格外真实。
不得不说,齐乐天将这个角色表演得入木三分,从头到脚都变成另一个人。宋亚天全程目不转睛,被影片的气氛和齐乐天塑造的人物牵着情绪走。一场电影看下来,宋亚天脑袋发涨。田一川拉开身后的窗帘,窗外的光刺得他眼晕。
天蓝云白,日光下事事安好,很难想象有人刚刚经历生死磨难,险些葬身异国他乡。
张嘉明看田一川,问他“满意?”
田一川反答“你满意就满意。”
“你是制片人。”
“可投资方说全听你的意思,这我可真做不了主。所以我问你,你满意吗?”
这个问题,张嘉明不知如何回答。
就像拍摄期间他曾对自己电影不确定性产生疑惑,在后期中也是一样。张嘉明看到的不止是破碎的镜头,不止是一部几十分钟的电影。
他看到一个多月的人生,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度过的人生。
他能想起齐乐天当时演戏的模样,当时演戏的感觉。他甚至想得起齐乐天的疑惑,齐乐天的纠结。好几次,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些只是藏得太深,一眼望不透。
这疑惑,甚至影响到了张嘉明的成片。有许多镜头,齐乐天演出来,他舍不得剪。原定90分钟左右的片子,让他剪成了将近110分钟。
难怪田一川那样问他。初剪版本的叙事节奏,已经完全不像他自己。
“那个光碟你留着,我不要了。”张嘉明起身就要走。
“你知道你今天没法回剪辑室,对吧?”见张嘉明出门向左转,田一川提醒他。张嘉明听后立刻折回,回到田一川办公室,丢给他几颗包装花哨的酥糖,说了句新春快乐,出门右转。
年关将至的景城特别空荡,许多在这里生活工作的异乡人,此时此刻都落叶归根。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不知去哪才好。他身边来来往往不少人,大多都会回头看他一眼,看他模样邋遢。甚至有人递给他一张纸钞,让他买口饭吃。张嘉明觉得特别可笑,连忙找了家理发店,整理仪表。好在刮了胡子剃了头,张嘉明又变得人模人样,理发师傅直夸他长得帅。
作别理发店,张嘉明去市场买了些年货,做这几日的储备。大过年一个人本就寂寞,他可不想再饿肚子。
往常这时候,张嘉明一般都和几个回不了家的人一起包一间房,喝酒抽烟,放浪形骸。他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容易醉,基本喝倒一整屋也没问题。通常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是醒着的。他一人坐在窗边,一人独数时间,一人看着旧年逝去,看新一年太阳升起。
去年时候,他开车去了齐乐天家。他赶上了倒数,赶上守岁,睡了齐乐天的婚房,又背着齐乐天去旷野中看漫天繁星。
张嘉明突然想起自己告诉对方《孤旅》男主角非他莫属时,灌进领口的热液。张嘉明想,那液体或许在他心上烫了一道疤,否则过去这样久,这件事怎么还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不知齐乐天在哪儿,给齐乐天发了很多条短信,对方也都没回应。他忍无可忍,打了几通电话,全是关机留言。
张嘉明清楚,齐乐天和家人关系不错,这时候肯定已经回到老家。像去年此时一样,张嘉明又备了无数年货,驱车前往。
他猜,那扇朱红铁门背后,在屋子的尽头,会有个人对他笑。
去往齐乐天老家的下道不算好认。张嘉明记得当时开了gs,七扭八歪,拐了很多弯才到。可是很奇怪,这次他没用导航,居然就能摸着路走到记忆中的地方。
在平坦的大路上见了成片树林开始算起,第二个口向右拐,拐进青石板路,就渐渐接近齐乐天的家。
夜已降临,路上早无声息,田间地头更是没有路灯,有的只是万家窗口透出的灯火。路上只有张嘉明开车前行,唯一一丁点光也是他的车前灯。
张嘉明不知齐家二老现在如何,看到齐乐天那副瘦成人干会不会心痛。他又想,齐乐天拍完了《缘来是你》,说不定身上回来些肉。
他越想距离齐家越近,却越觉得不满足。他加快了速度,终于停在熟悉的朱红铁门前。他捋了捋头发,整平褶皱的衣衫,然后拎上几大袋年货,敲响了齐家的门。
张嘉明记得,去年给他开门的是齐乐天。那扇门打开,仿佛也驱散了黑暗,空气都变得柔软清明。他知道,那定然是自己的错觉。大年初一没有月没有光,四下牛肜痔炷且豢坛鱿至耍褪撬脑铝痢?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院子里才响起脚步声。门开,张嘉明才发觉,对面站着的是齐乐天的父亲齐生平。
“哎哟,这不是张老师?你怎么来了?”
“不敢当,可不敢当。”张嘉明第一次听长辈这么叫自己,吓得连连解释,“伯父,您叫我嘉明就好。我来给您和伯母拜年。”
张嘉明说着,齐生平侧过身,引他进门。齐乐天的母亲陶乐美从屋里走出来迎二人,她要接张嘉明手里的东西,张嘉明不肯,一路总进了屋。
张嘉明看到屋里有他,有齐乐天双亲,再没看到第四个人。他坐到沙发上,和两位长辈聊天看节目,气氛倒是融洽祥和。
可张嘉明总觉得少了人,就少了份生气。他猜齐乐天或许仍不想见他,躲着他。他四下张望,总希望下一秒有人从里屋跳出来,叫他张老师,问他为什么会来,然后从袋子里摸出一盒干果,像松鼠似的放在门牙间磕着吃干净。
一想到齐乐天那样子,张嘉明便不禁笑出声。
齐家长辈问他为何笑得这样开心,电视上明明正放靡靡之音。
“我在想,怎么乐天还不过来。”
“嘉明,难道你不知道?乐天他出国念书了。前段时间刚走。”
出国?念书?张嘉明被这两个词说愣了。为掩盖失态,他连忙答“怎么会不知道。您瞧我这记性,最近干活都干傻了。”
他不清楚这句话的具体深意,可他明白,齐乐天根本没在这间房中。齐乐天在很远的地方,驱车到不了的地方。
再这样待下去,张嘉明实在觉得尴尬。他最终还是作别了齐家的双亲,独自踏上回景城的路。无论哪条路,都只有他一辆车,车行广播也是一片沙沙的声音。
在这个新旧交界的时候,怕是只有张嘉明才会独自行车,穿越一条孤独的路。
张嘉明觉得实在无聊,便停在一旁紧急停车带,打开蓝牙。他刚想给宋亚天拜年,问对方今年是否打算涯水湾看新年日出,忽然发现自己语音信箱中有未播放留言。
拨通语音信箱,系统提示张嘉明,总共有三条留言。他选择了全部播放。
第一条
张老师,我是齐乐天。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理我,可我有些事要拜托你。我申请到了一所英国大学的电影学院,表演专业,读三年,今年一月正式开学。我有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你。
你胃不好,别总是喝太多酒,也别空腹喝太多黑咖。我跟你在一起时候,你总胃疼,也不爱吃饭。我原来经常给你煮红糖生姜粥,不太甜也不太刺激……滴……
第二条
张老师,你好,我还是齐乐天。刚才留言时间到了。红糖生姜粥做法简单,用红糖水泡生姜,泡透后用水煮大米,米煮开花就行。还有些别的食谱我也写到了本子上,你可以去我住处拿。
哦,还有一件事。我向管姐申请,我走了以后让莎莎来照顾你。你现在活多了,有个助理更方便……滴……
第三条
张老师,还是我,齐乐天。不好意思,刚才留言时间又到了。我想莎莎就拜托你了。她之前因为些事情差点辞职,我硬留下了她。
你的各种喜好、忌口还有生活习惯,我都给莎莎写了笔记交给她,你尽管放心,她一定都会记得住。她是个好孩子,别太难为她。
张老师,我现在准备过安检了。我……我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