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顶头暗,厚重的地毯令声控灯几乎不起作用。电梯间有扇大窗,才渐渐亮了起来。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张嘉明终于看得清对方的脸。
只要这一眼,张嘉明心都快跳停。
对方也看到了他,脚步慢下来,凝滞,直至完全停止。他们错身而过,背对彼此,没有谁向前一步。
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
张嘉明只觉讽刺,这个人他厌了一辈子躲了一辈子,是他梦魇中最可怕的怪物。如果可以,他永远不想碰上。而这个人就像蛇一般悄无声息,不经意地溜进他的生活,狠狠咬了他一口。
眼前这个人,被幸福环绕,和他哪里都不像,只有那双眼睛,勾得一世风流。
张嘉明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对面的人笑着冲张嘉明伸出手,用英文对他讲“你好,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亚历山大。”
“你好,我是张嘉明。”
他们二人双手相碰,紧握,似乎使出毕生的力气。张嘉明的右手快要没知觉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亚历山大继续问。
“难道这句话不该我问你?”张嘉明觉得好笑。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幸福人生,如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简直像是在嘲笑他。
“来拍电影。”
张嘉明从唇齿间挤出很不屑的声音。他想,大概田一川能找到什么办法应付对方。他看都不愿再看对方一眼,说了句“你开心就好”,便再没理睬对方。
可张嘉明万万没有想到,他进入田一川的办公室,居然看到管月也在。她手里抱着个文件夹,张嘉明本能去抢,管月不干,可她也夺不过张嘉明,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
地上有剧本,封面编剧和导演的位置写着亚历山大·张。地上还有意向书,和几张照片。与剧本放在一起,当然是备选演员的照片。
其中一张,是齐乐天的。
张嘉明弯下腰,来回拨弄那叠千斤重的纸张。他半天没直起腰,保持扭曲的姿势,快速念着本子上的内容。他身旁的人也都没敢出声,极其怪异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内流转。张嘉明看了约十几页,停下手,把剧本、意向书和几张照片扔在一旁,唯独留一张在眼前。
他捡起那张照片,眯着眼,细细放在眼前端详。
张嘉明来回看那照片好几遍,起初仿佛不敢相信,后来疑惑倒是全散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情感。
黑如稠泥,将人活生生吞下去。
这张齐乐天的照片,是周正所拍摄的《孤旅》剧照,挂在外面走廊里,好像是这些天刚换上的。那场是项北屠狼的戏,眼神又狠又烈,在一路压抑充满挫折的旅途中爆发。
为何偏偏是这一张照片,要亚历山大看到。
剧照要在这个时候换,亚历山大在这个时候来国内,张嘉明猜,周围所有人是不是故意跟他作对,叫他安生不得。
半晌,张嘉明终于开口。他语无伦次,声音颤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讲了什么。他见管月嘴一张一合,像是要劝他,要他别担忧齐乐天。可他怎么能不在乎。
田一川见势不妙,连忙遣走管月,只留自己和张嘉明二人。
他让张嘉明坐,张嘉明不肯,手里死死攥着齐乐天的照片,攥皱了。他眼里的无助,让田一川想起他16岁。
那日艳阳高照,是渐冷的深秋里难得好天。而张嘉明靠在出口,就像是太阳投下的阴影,仿佛一辈子见不到光。张嘉明那时在发烧,站都站不稳,满嘴胡话,见了田一川就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那里待着”。那时田一川怎么知道,还宽慰张嘉明,你的家明明在国外了。
现在想想,不知那句话是不是伤了张嘉明,张嘉明听后一个字都没再吐露。
自此以后,他再没提过这句话。
田一川问张嘉明,要不要把详情告诉自己。张嘉明低着头,盯着手里那张照片,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父母感情如何不好,说自己如何知道亚历山大的存在,说自己为何要在生日那天回国,也说了之后在片场在媒体面前,他一直陪着父母做秀。
秀一家人情比金坚,挥挥手就能在圈中掀起动荡。
“嘉明,所以你什么都懂。这回说话的权利不在我们手里,这部片子我们必须由着你哥的要求排。你想没想过,万一这件事被世人发现……”
“那又能怎么样!”张嘉明想,那些不过日光之下陈年旧事。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多遍,哪里怕再说一遍。
“这是丑闻。”不忠的丈夫,冰冷的妻子,不闻不问的父母,无论放在哪里,都不是好听的故事。“嘉明,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以不在乎,其实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能保证谁都不在乎。”
“你相信他?他想说随时可以说,他满足心愿后也可以说!”
“没错,你说得都没错。可有些事情能拖一日就是一日。嘉明,你仔细想想现在有多关键。我们在这个时间输不起。”
先前影片泄露的危机至今还没办法消散,公司一系列计划都受到了影响。而且现在自己影片还没上映,宋亚天的也没。如果在这一刻功亏一篑,那先前一切困苦和磨难岂不是没有结果。
这是张嘉明最为无力,也最为痛恨的。
“必须是齐乐天吗?别人不行?”张嘉明开始示弱,声音都不像先前那般铿锵。他那样骄傲的人,好不容易有些起色,拍自己想拍的片子。
田一川摇了摇头,说“别的角色都有两三个候选人,那个角色只有齐乐天。他只要齐乐天。”
“你觉得齐乐天会接这片子?你觉得他会多看一眼?”
“这个你没办法为他选择。嘉明,你也知道齐乐天的脾气,跟你一样倔得要死。你自己好好想想。”
张嘉明把脸埋到手里,抬起时双眼气得通红。他找田一川要来给自己派的剧本,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门还未严丝合缝,田一川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压抑与不甘的怒吼。
他忽然发现,张嘉明拿走了那张齐乐天的剧照。
张嘉明从公司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景城那么大,世界更大。他16岁时尚且可以买一张机票飞越重洋,而现在呢。他已经没有可以逃的地方,没有可以躲去的地方。
他想起那一日,他明明那样高兴,却在临时栖息的地方看到了梦魇的根。他转头就跑,无处可去,连天都在为他哭。那时他身边只得一人,为他端来一杯甜暖的糖水,在瓢泼雨夜中和他紧紧相拥一夜,陪他买一枝花,看一场戏。
张嘉明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度过那样的夜晚。
可他现在却比那时候感觉更糟。
那时起码他的电影、他的演员,是他自己的。他能拥抱着齐乐天,把那个人缠在自己怀中,要那个人哪里都不去。而现在,他一生都在躲避的人竟张牙舞爪入侵他的世界,找他的制片人,指名他中意的演员,演一场撕他心的戏码。
他必须告诉齐乐天,不能接那部戏。他甚至不希望齐乐天再去接别的戏。
他却找不到齐乐天。
张嘉明这才发觉,自己对齐乐天了解少之又少。他只知对方喜甜,爱笑,爱做饭,不常发脾气,做事表演有自己一套想法,不妥协。除此之外,他居然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他偶尔见齐乐天看他的眼神中一片愁绪,就像对方在《缘来是你》的片场排戏的眼神。他搞不明白,他看不透。
齐乐天没回他短信,仿佛人间蒸发了,只残存于他的梦境中。张嘉明想知道,那一日他从名为双亲的牢笼中逃出来,齐乐天是用什么方法从铁道旁偏僻的角落找到他。
张嘉明坐上环城车,一路走一路找。他觉得自己大约疯了,满城没头苍蝇似的寻找一个人。他从清晨走到黄昏,不吃不喝,快没了力气,可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每几分钟发齐乐天一条短信,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复。
张嘉明走得太累走了太久,最后不得不回到原点,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发觉,齐乐天屋子灯是亮着的,积在心里的火气终于爆发。他打开齐乐天的门,怒斥对方怎么不回短信。
齐乐天歪歪斜斜靠在箱子上,没有回答。
他发现齐乐天在收拾东西,一地锅碗瓢盆,各种物件。齐乐天似乎是睡着了,睡得安稳,张嘉明这才想起来,对方或许有一阵子没能好好休息,大半怒气消散不见。他撩起齐乐天的头发,看对方眼圈乌黑,瘦得快脱形。他看齐乐天手边有包糖,想笑对方,喊他多吃点正经饭。
这样想着,张嘉明有点难过。他一直想齐乐天可以休息一阵子。
或许是感觉到皮肤的触感,齐乐天悠悠转醒。他看着张嘉明,一副似笑非笑,快哭出来的样子。张嘉明问他怎么了,他憋了半天才说“张老师,能不能帮我剥一颗糖吃。”
张嘉明拍了拍齐乐天的头,撕开包装,一颗粉色的糖果落入他的掌心。齐乐天囫囵吞下去,又要了两颗。张嘉明见他这样笑他,怎么这样贪糖。嘴上说着,张嘉明又给齐乐天剥了好几颗,放在齐乐天身旁,然后问对方,为何不回短信。
“我准备回的,可是……”齐乐天不知该怎么说,他解锁手机,给张嘉明看,画面还定格在输入框的位置,上面写着“刚才在忙,没看到”。屏幕上还有串奇怪的拼音,“我太困了。”
齐乐天只能这样讲。他实在太忙太累,这部戏的压力也比他想象中大得多。
《缘来是你》的拍摄方式齐乐天不习惯。大约也是先前嘉明公司那场泄露的风波把各家公司都搞怕了,这回拍摄前,齐乐天居然没拿到最终版的剧本,而是前一日才能拿到次日拍摄的内容。这让习惯提前做好功课的齐乐天难以适应。
据说他拿到的那一版,和最终拍摄的版本只有故事相同,台词和具体的表现方式都有些许改动。虽然任务大体方向错不了,可一些细节总会产生微微偏差。
他没办法,只能遣莎莎去联系原著作者,请对方能些书本之外的资料和感想,帮他更透彻理解剧中自己的角色。
好在作者本人参与了编剧的工作,了解剧本和原作之间细微的差别,能更好地给齐乐天一些建议。
可齐乐天觉得还是不够。他心里没底,弥漫着一股无措感。这些日子他和姜亮相处很多,俨然把对方当朋友、当妹妹对待,更让他担心自己能不能很好入戏。
齐乐天偷偷藏了药。
药物能使他精神焕发,变得健康,但没办法让他沉溺于角色,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而且为了不被医生追问,他还特地以拍戏繁忙无法复诊为由,找叶医生把拍摄期间的药物全部开了出来,一并藏到搬家行李中。
他想,只是两个月而已,时间那么短,挺一挺应该能过去。
齐乐天又一次为角色投入十分之十二,无暇顾及周遭。就连张嘉明那一连串短信,还是回到家收拾东西时,手机震动,他才看得到。手机里一连串几十条未读短信,发信人全是张嘉明。对方语气单调,只有几个字。
问他做什么,问他去了哪里,问他为什么不回。
最后则变成了单调地催促。
齐乐天一条条滑下来看,亲眼见着文字间的暖阳变成冷刺,扎得他手心发疼。他连忙调出回复框,跟张嘉明讲实情。可他敲了几个字,便觉眼前一黑。他好几天没能正常吃一口饭,身体已在悲鸣。他想去摸在车上找莎莎要的糖,可是太远,他够不到,只能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
那一刻的恐惧,他直到看见光亮都无法驱散。
还好睁开眼后身边有张嘉明,天还不至于塌陷。
“小齐,过两天……”
“怎么了?”
“后面如果再有片子找你,不要接了。”
齐乐天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想起在国外时被张嘉明扔掉的剧本,感到有些害怕。如果一两次还是玩笑,反复提起,他还怎么能当玩笑听。
不知是为了宽慰自己,还是确认对方的意思,齐乐天故意讲“张老师,你看你又说这些玩笑……”
“谁说是开玩笑!”
是认真的。张嘉明居然是认真的。如果这一次张嘉明无比认真,那先前的每一次,张嘉明说这话,是不是都没开玩笑。
“张老师,我自己的片子我自己有主意,你不用那么管我。”
“你再说一遍?”
张嘉明逼近他,扣住他的双手。齐乐天根本抵不过,任由张嘉明压上来,堵住他的嘴。他想对张嘉明说自己刚才可能因为低血糖晕倒,希望张嘉明别太用力。他想说自己拼命演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更好地与张嘉明合作。可他真的力气不够,溢出嘴里的只有因亲吻而变形的抗议,听来像甜腻的呻吟。
无比讽刺。
齐乐天感觉糟糕透顶。他刚从黑暗中醒来,又被更深的黑暗拖住。这一回,他想逃都没有力气。
这个吻无比暴烈,亲得齐乐天不知黑白。张嘉明亲够了,把他压上床。齐乐天知道这是性爱的前奏,他想叫,想推开张嘉明,可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嘴又被堵住。
张嘉明太熟悉齐乐天的身体,几下抚慰,他便有了反应。可他肚子饿,头也昏沉,硬是被撩起性欲,他也无暇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