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电影总是很短。还没看够,就结束了。房间重新回归死寂,静得可怕。
半晌,宋亚天才小声说了句“好厉害啊。喂,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一直跟你说,想要一起拍出好电影。现在想想,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用手肘捅了捅田一川,笑着偏过头,才发现田一川的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不对,不是的。田一川想告诉宋亚天,你现在一点都不开心。不要笑,不要摆出哭一般笑得表情。
田一川一字一顿地问他“这样就够?”
“是,我别无所求。”宋亚天答得简单又坚定。
说完,宋亚天没想到,田一川猛地使蛮力压倒他,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对方似饥饿的困兽,啃噬他的嘴唇。田一川的舔得他没有一点力气,他根本招架不住,头生疼,又晕,明明难受得不行,他还感觉出了身体微妙的变化。
他身体的死穴,他的弱点,田一川还记得一清二楚。
宋亚天视线逐渐模糊,他趁着理智存活的一线,使劲咬住田一川。田一川吃痛地停下动作,血珠从唇边渗出。
“田一川!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说我还有所求呢?”
“你真的以为我是你那些小情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宋亚天捂住胸口,狂乱的心跳亦无法平复。
“亚天,我们重新……”
宋亚天看到过去的自己手牵意气风发的田一川,站在时光尽头,冲现在的自己挥手、作别,之后碎裂,徒留两张暮霭沉沉的脸。
“田老板,重新,再来一次,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当初爱着你的我,和当初我爱的你,已经死在了过去。”
死物怎能复生?
田一川终于松开了手。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脸上的表情和背后的阴影融为一体,阴鸷无比。
“田老板,我已经不确定,你还是不是当初我遇见那个人。
你已经取走了我半条命,直到现在还没还我。
不如你放我一条生路。
我们今后一起拍片,一起做好电影,各自好好过。”
岁首的三天一过,曾短暂安静的街道又热闹起来。田一川躺在床上,听楼下小店新春开门的放炮声,此起彼伏,好似永不停歇的欢乐颂。
田一川原本每天清晨5点睁眼,穿衣洗漱,吃两只白煮蛋白,喝一杯牛奶,在私人健身房连一个钟头的器械,之后上跑步机跑一个半钟头。多年以来精密如同钟摆,工作繁忙,出门度假,也几乎没有差池。即便年过不惑,身体依旧健壮如同青年,惹得多少人羡慕。
可是今天的他仿佛用光精力,完全不想起身。他一时清醒,一时又变得模糊。他的梦中全是宋亚天,全是宋亚天的几句话,对他说今生各自好好过。
他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到。眼前的宋亚天越走越远,身后的催促的警报声嘶力竭。
田一川眼合了又睁,才彻底清醒起来。他抬眼看表,竟已九时过半。
原来有人在按门铃。
田一川披上睡袍,打开门,门口站着全然意料之外的来客。
“馨玫,你怎么来了?”这里的地址,他曾告诉王馨玫,但从没带对方来过。那时田一川怎么也想不到,二人再一次私下见面,居然会是这里。
“我不会吵醒你了吧?”她面带惊讶的表情。田一川的生活习惯,她再熟悉不过。上午九点半还面带倦意的田一川,简直人间奇景。
“没关系,也该起了。”
“我有件事相求。本来短信了你,可是你一直没回。事情有点急。”
田一川从卧房里拿出手机,短信从五点起就没停过。
“说。”
“你能陪我去取当时为我订的婚纱吗?我刚才去过,店员不认得我,说不能随便给我那么贵的东西,必须你亲自去才行。”
“等初八管月上班,我让她去……”
“那时候就晚了。你为我订的婚纱,当初我最好的姐妹也看上。她突然决定大后天结婚,刚告诉我,我想成人之美,把我这件送她。你也知道那是孤品。我真的不想麻烦你。”
王馨玫身着灰色的大衣裙,秀发披在肩头,妆容精致,表情诚恳。即使二人手分得并不漂亮,月缺难圆,田一川此刻也不忍拒绝。
田一川火速换好衣服,陪着对方下楼。楼下还有另外一名女士,看来应该就是她的好姐妹了。他们打过招呼后,田一川了解了情况,便请两位女士上车。
其实田一川并不想去那个地方,他刚从那里回来,还没想好要怎样回去。他当初陪伴对方一家家选婚纱,最终选定的那件,店家居然在宋亚天家正对面。
讽刺得如同宋亚天最擅长的黑色喜剧。
路上两位姐妹在后排畅想未来,不一会儿竟然兴奋地开始唱歌。田一川从后视镜看过去,问她们要不要来点配乐。她们理所当然应了,田一川打开音响,放的居然还是但愿人长久。
“真是应景啊。”王馨玫拍了拍自己姐妹。
她们太高兴,根本看不到田一川暗淡的眼神。
婚纱店离田一川住处并不远。自打宋亚天闹过一次高烧失踪,田一川就在他家附近买了一盘楼,自己选了最喜欢的一间住下。路上车不多,他们很快就到。
田一川走进婚纱店,没想店家老板早已等在门口,连道“恭迎您大架多时”。身后的小店员低着头,惊惶无措。
见状王馨玫连忙走上去安慰对方,希望对方不要介意。她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姐妹身材比自己更纤细,婚纱要改过才能用。事出太急,所以必须尽快拿到婚纱,绝没有刁难的意思。
老板见田一川身边人都这样说,也不便再训斥,就打发小店员去储衣间帮手。
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终于能手捧心爱的婚纱,王馨玫也松了口气。她走到休息区,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撑额头,脸上充满倦怠。田一川为她倒了杯咖啡,旁边两颗奶球一块方糖,是她的习惯。
“谢谢,麻烦你了。”
“不会。”
“年过得还好吗?”
田一川想说还不错,但他说不出来。
“我的年,过得也有点难。我在家待了三天,他们就一直追问我为什么和你分手。”
“你怎么说的?”
“就是那时候跟你说的话。你对人的影响太大,你跟我在一起不快乐,让我也觉得不快乐。”
“你要什么,我都给了。”田一川的语气尽是无奈。
虽然王馨玫也是喧嚣的娱乐圈中的一员,可和她在一起,田一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可以无欲无求,可以安静地成为谁身边的好好先生。田一川想,这样是否才是生活应有的模样。
他们认识后没有一次争吵,就算分手不好看,也全是和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可能从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不是那次舞会。那时候我已经拿过奖,有部电影特地找我去客串。然后我在片场看到了你。你那么开心,那么高兴,那天天气特别糟,可是我不觉得。我觉得你就是太阳,站在片场中央。”
那个场景本来早已在田一川脑海中模糊,随着王馨玫一字一句的描述,回忆终于掸掉厚重的灰尘。
他怎么能忘了。对方口中的片子,是宋亚天的。
“一川,你还不明白吗?我想要那个燃烧的你,你已经成了死灰。我想你对我有所欲求,你却从没碰过我。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做不到。”
王馨玫隔着桌子,抬起手,抚摸过田一川眼角的皱纹。她第一眼爱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竟然变得苍老。她与田一川在一起两年,终无法了解对方。想着想着,她哭了。
田一川熨帖地递上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二人坐在休息区,相对无言,周遭安静如同死寂。
忽然,一阵杂乱的巨响从窗外传来。
田一川应声看向窗外,宋亚天正在街对面手忙脚乱扶起一排躺倒的自行车。
他猛地站起来,掀倒椅子。他没有扶起,没有表现得如传说中柔情的绅士,离开前向女士道别。他飞一样冲出门,徒留王馨玫欲言又止,惊愕地坐在原位。
不知是不是二人太心有灵犀,宋亚天仿佛感应到田一川的脚步,拔腿就跑。他脚上是双皮鞋,跑起来不太麻利,没几下脚趾就戳得疼。可他不敢放慢速度,他听得到身后紧逼的声音,听到田一川叫他“亚天,你等等我”。
要等什么?听对方告诉自己,王子和公主重新牵手,即将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宋亚天眼前的景色飞速倒退,枯败的枝头和背后的建筑融为一体。额头的汗水滴入眼中,他开始看不清,也开始听不清。他掉入幻境与现实的交界,那里有他,还有会大笑大叫的田一川。
像是断电的机器失去能量,宋亚天突然直冲地面倒下去。
田一川感觉自己跑得腿快折断,心脏跳得着慌,可是他速度越来越快,似百米冲刺,终点是宋亚天。
十米。五米。一米。田一川跪在地上,抬起宋亚天上半身。
宋亚天眉头紧蹙,嘴大张,手脚抽搐,表情扭曲,无比急促地喘气。
过呼吸。
宋亚天小时候有这种毛病。他也晓得,自己心理承受力不太好,经常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遇到想不开的时候,他偶尔感觉手脚发麻,头晕。他懂大概是自己情绪有问题,就没太在意。
某年校运动会,班级里没人主动报名长跑比赛,他是班长,又是常跑步的人,独自揽下三千米和五千米两项。同学都以为他很会跑,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可他从没连着跑过这么长的路。他怕辜负了同学们的希冀,从开跑就紧张无比,刚过一圈,就倒在了跑道上。当时田一川也去观战了。本来他还嘲讽优等生居然会抽时间跑步,结果看到宋亚天倒在偌大的操场上,根本坐不住,头一个跑到宋亚天身边。
那次宋亚天呼吸过速,捂着纸袋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当时校医说,这个毛病闹不好要出人命,不能不在意。后来田一川和宋亚天出门,身边常备纸袋,就怕发生意外。只是今天,田一川全然没有料到,宋亚天会出现在眼前。
他解开大衣,把宋亚天揽入怀中,裹住对方口鼻。颤抖的人些许安静下来,表情也不再狰狞。他紧紧抓着田一川的衣襟,指节发青。
宋亚天轻声低语,如同魔障。田一川费劲低下头,凑近了听。
“田老师,不要结婚……田老师,不要和别人一起……不要走……我谁也不找了……”
田老师。宋亚天叫自己田老师。田一川才因宋亚天情况好转而平复的心跳,再次剧烈。热恋时期情真挚且,宋亚天最爱皱着鼻子眼睛笑得弯弯,拉着田一川的手说田老师这田老师那,田老师我们去小戏院看电影,田老师我带你私奔吧。
“我……我哪都不去了……”
田一川说着,另一只手抬起宋亚天的腿,腾空抱住对方,向宋亚天家走去。迎面追来的王馨玫,与田一川和田一川怀中的宋亚天擦肩而过。田一川眼中的热情,田一川眼中的火,变回她初识的模样。
原来她爱上的田一川,是一直爱着别人的田一川。只是他们都浑然不觉。
她没有叫住对方,而是回到婚纱店,张开双臂迎上笑靥盈盈的闺蜜,搂着对方又笑又哭。
田一川刷出入卡,进入宋亚天公寓楼,对楼下保安说我要送他回家。他走过狭长的走廊,钢筋栅栏之间的玻璃挤进丝丝日光,如削薄的刀片,切碎了他的脚步。
宋亚天似乎清醒了些,开始抵抗,让田一川放他下来。田一川不肯,什么也不说,任宋亚天在怀中挣扎。认识这些年,宋亚天长高不少。开始二人差一头多,现在宋亚天眼角到田一川嘴角,只要拥人入怀,便能亲吻得到。
收紧手臂,田一川加快动作。电梯太慢,他等不及,便抱着宋亚天爬了十几层楼,一口气跑到宋亚天家门口。他打开宋亚天家的门,脱鞋,直接走向床边。他松开一只手,宋亚天上半身落在床上。这会儿宋亚天完全清醒了,想离开田一川的桎梏,可他的腿还被对方夹持,根本动不了。
田一川为宋亚天脱衣脱鞋,头上枕,脚放平,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出房间。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宋亚天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田一川究竟想怎样,究竟要什么。昨天还对自己说想再来一次,今天就对着别的旧情人执手相望泪眼。如果这时候田一川要硬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样他们就又陷入过去争吵,上床,再争吵……无休无止,宛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