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天啊,有什么事吗?”
听筒里传来震天的音乐,吵杂的呼唤,宋亚天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唇齿接触的响声。不行,宋亚天想,叫对方来能做什么?毕竟每一次见面,田一川三句不离“优等生快回家念书,做个乖宝宝”之类的话,来了也不过给对方徒增无趣罢了。
“没,你玩得开心。新年快乐。”说完,宋亚天挂掉电话。他觉得房子里实在太冷,就钻回被子里,捧着热水,继续看张嘉明给他的笔记。
过了没多久,宋亚天听到敲门声。他起初有点害怕,除夕这个时间,本应万家灯火夜归息,怎么还会有人来敲门。他没敢穿拖鞋,踮着脚,一步一止,挪到门边。他扒着头,向猫眼外看看,发现是田一川的身影。
宋亚天手足无措,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人会站在自己家门口。欢乐的派对,迷醉的酒精,还有身材傲人的美人,这些田一川喜欢的东西,自己家一样也没有。
“亚天,开门!”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宋亚天连忙松开保险栓,打开锁,迎田一川进门。田一川看到他裹毯子带帽的造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有些焦急地喊他“你家这么冷也不说一句!”
“你刚才玩得那么开心,我怕打扰你。”
“记住了,这种事情更重要。大过年这么冷,万一生病怎么办?”
没想到田一川居然真心实意关心起自己,宋亚天茫然地点了点头,回答“谢谢。”
“快收拾下东西,跟我走。”
“我不走,万一我妈回来怎么办?”
“她去哪儿了?”
宋亚天告诉田一川自己母亲出差的目的地。
“你没听说那边还封着城?”
“万一她找到办法了呢?”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田一川敞开宽大的棉服,把宋亚天一把搂在怀中,圈在里面。宋亚天反应不过来,头都要缩到衣服中,可衣服里满是香烟和田一川的体味,他一闻心跳就会加速。
“谢、谢谢田先生,我……我现在不太冷。”宋亚天想逃,可田一川手更长,力气更大,他根本逃不掉。炽热的手掌按在他胸口位置,热度透过布料,透过皮肤,传到他心脏表面。
这下宋亚天动都不敢动。
“刚才干什么呢?”田一川问宋亚天。他那么近,翻飞的气息,低沉的声音,一同敲打着宋亚天的耳鼓。宋亚天想,自己耳朵一定红了。
“看考试用的笔记。”宋亚天想了想补充一句,“电影学院的备考笔记。”
“哦?你拿来给我看看?”
“在床上,我拿……啊!”
宋亚天刚要拉开棉服拉链,没想到田一川居然托着他,将他腾空抱起。记事以后,再没有人抱过他,他根本不晓得如何反应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田一川棱角分明,下颚冒出胡渣,凹在眼窝中的双眼如剑似刃。他看愣了,连到了床边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本啊,”田一川拿起床上的笔记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是我写的。我就说,嘉明那种电影学院的内定生来找我,说让我写考试要点。我猜不是他用是你用,所以特地工整仔细。”
宋亚天拜托张嘉明帮他找人补习相关知识,没想到对方找的竟然是田一川。
“我以为……你讨厌我。原来还帮我这么认真写笔记……”
“等等,我几时讨厌过你?”
“那你还总讽刺我,让我回去念书。”
“亚天,那不是讽刺。你一直以来的目标是什么?考好大学找好工作,赚钱养家,对不对?那你就认真冲着那条路走。电影不是心血来潮,说拍就能拍。”
那一刻,宋亚天仿佛见到初遇时候的田一川,带着他喜欢的认真表情为他指路。宋亚天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不是为了跟你较劲。”早些年,宋亚天也曾听不惯田一川的冷嘲热讽,较劲说要上电影学院。可他现在跟张嘉明跑了两年多,见到了那个不一样的迷人世界,再让他回去,回到平淡无奇的规矩人生,他怎么肯。
“这一行生存艰难,要努力,但是更要天赋和机遇。天下说想拍电影的天才千千万万,最后没有几个能杀出这条血路,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田一川听后没立刻回答。他顿了顿,轻声说“也对”,而后在宋亚天耳边大笑,仿若火,让他觉得窗外越来越黑的也都被烧得通红锃亮,“你说得好,我喜欢!”
喜欢。宋亚天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观听到这个词,喜欢。被田一川亲吻后留下的感觉,又回到身体里。
彼时天那么冷,宋亚天心却是暖的。田一川的怀抱那么热,能驱散世间一切冰寒与不安。
现在暖风打到最大,腿上盖着毯子,宋亚天被吹得额头冒汗。可他心里是一汪结冰的大湖,根本看不到冰下暗涌的水流。他们之间只剩工作,感情的话,二人都很有默契,一句不提。
“田老板,我的片子剪完了。”
“行,等我们看完日出,我就检查。”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查什么!你为什么偏偏对这部片子不满意!”
田一川看着宋亚天,眼神里包含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吐露一句。他指缝间的香烟烧了很久,烟灰禁不住重力作用,截断下坠,在外套上烧了个小洞。他些许懊丧地掸去烟灰,按灭烟头,从盒子里又叼出一颗烟。
“我也要。”宋亚天伸手,要夺田一川的烟盒。田一川反应快,藏回了兜里,可他藏不住嘴里那支,还是被宋亚天夺走了。宋亚天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含住,口齿不清地问田一川“借个火。”
田一川拿出磨旧的打火机,打着火,递到宋亚天面前。宋亚天身体凑过去,拉过田一川的腕子点烟。烟燃了,宋亚天手却没松开。
“田老板,给我看看这火机行吗?”
“不行。”
“这是我送的对不对?”
“是,你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那给我看看又能怎么样。”
宋亚天攥得田一川手指爆青筋,手肿胀麻痹。田一川终于还是没能捏住珍视的礼物。
那枚小小的银色火机,落在宋亚天掌心。宋亚天看都没看一眼就攥在手里,田一川能晓得,宋亚天用的力道很大,甚至比刚才还大。他的样子像是要捏碎这段过往,化作尘埃,消散在云烟之中。
“宋亚天,还给我。”
印象中,田一川很少连名带姓称呼宋亚天,宋亚天也想不到,对方竟能为一个打火机这么认真。而送礼的主人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
“田老板,你发现了吗,这个打火机陪你的时间,比我都要长。”宋亚天蜷缩的手掌摊开,里面的东西掉回主人手中,徒留几道血痕割裂了掌纹。
田一川盯着宋亚天,他突然掀开二人之间的储物箱,把打火机扔进去,然后推平副驾驶位,翻身压在宋亚天身上。他动作太大,碰到了车上的音响。碟机里放“不应有很,何事长向别时圆”。
“田老板,我们分手都十几年了,你还要凡事都拿上床解决吗?”宋亚天死死抵住田一川肩膀,不肯松手。
二人相望无言,音箱中流出的缠绵女声,对他们悠悠唱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景城,开年的头几日各有各的说法。这大年初三,不兴走亲访友,据说易与人发生口角,会破了一整年的和气。宋亚天除了例行给在国外旅游的母亲报了平安,其余人连电话都不敢打,也不敢出门,只能蹲在家里看碟片。
保洁阿姨过年不来,茶几底下的碟片箱子早已积了一层灰。宋亚天掀开,带上眼镜一张张翻过。这些碟片都是田一川从世界各地为宋亚天搜罗来的。
宋亚天高三时候,田一川每周为他拎来一大袋,美其名曰提高英语听力。里面有法语片意语片西语片,就是没几部讲英文的,不过宋亚天倒是看得开心,囫囵吞着夹生的英文字幕也没问题。
后来高考完,二人更是正大光明腻在一起。天气比较凉快时候,田一川还是照旧拿碟片到宋家,里面偶尔掺着些带荤的玩意,趁宋亚天母亲不在的时候放给宋亚天看。他喜欢看宋亚天浑身燥热,在茶几下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碰上天气最热的那几天,田一川会领宋亚天去街角的小剧院,碟片塞给放映厅老板,享受包场待遇。如果宋亚天刚好挑到比较躁动的片子,终场结束后,他们可能离开迟一些。
这些碟片,他没想到能留下这么久,直到现在也放得出。现代科技真是可怕,锁鲜一切,仿佛这张碟片转起来,当初一起看的两个人,还能再坐回茶几前安安静静看完一部片。
蹲在地上找到了想看的片子,宋亚天打算去拿包烟再回来看。他突然起身,一阵头晕,不得不坐下等待片刻。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没睡好的缘故,宋亚天感觉头很沉,就双手撑着支在茶几上。茶几棕褐色,与宋亚天房子整体装饰黑白风格截然不同,可他很喜欢。当初他买房的时候,他的母亲说,送他一样东西,随他挑,最后他挑了客厅里的茶几。
宋亚天当年书桌太小,两个人挤在一起,位置太尴尬,后来干脆挪到客厅学习,这张茶几也成了他的书桌。他记得,田一川在这里教他念书,还教他亲吻,教他比亲吻还要更亲密的行为。宋亚天感觉,自己甚至能感受到过去的田一川留在上面的热度。
之于他,每次回到家坐在这里,就像掉入时空漩涡——茶几周围是过去是回忆,之外全是疲惫的现实。
是他要面对现在的田一川的现实。
折腾了一会儿,宋亚天总算能坐定。他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城景从湖面上升起。这部片子宋亚天太熟悉,来自他最喜欢的导演。每一个镜头他都倒背如流,可他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他喜欢这位导演影片中暴烈的爽利感,无论怎样的犯愁,总会烟消云散。
宋亚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根接一根吸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画面。他看着电视屏幕,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时。当下,还是十几年前。
看得正是入迷时候,宋亚天听到钥匙碰撞插进匙孔的声音,连忙按暂停。他记得几个钟头前母亲还跟他说,正在北海道美美地享受温泉,这会儿不可能回得来。
那还有谁有自己家钥匙?
宋亚天多半在外,不是在公司,就在别人的床上。他不喜欢带人回家,凡是有人想跟他回家,他立刻断绝和对方的往来。渐渐业界也传开留言,宋大导演是个怪人,一定金屋藏娇,才不肯给人看。他们哪知道,宋亚天不过想要没有别人踏入的空间。浑身是伤的时候躲起来藏起来,静静修养,待羽翼重振。
除了刚搬家时候,他带着母亲和张嘉明来暖过房,就没有别人了。
不对,他突然想起,田一川也来过。
那时候宋亚天找了个小情人,身娇体软,热情似火,天天在他身下放浪,索求不尽,与塑造出的“冷酷型男”形象相距甚远。有一次对方发烧,宋亚天去看他,结果最后被带上了床。那阵流感很严重,宋亚天仗着身体底子不错也没在意,结果被流感击倒,发高烧,一整天谁都联系不上他。田一川打了好几个电话,惊动了嘉明公司大半职员,最后还是从宋母手里借来钥匙,才进到宋亚天家。
田一川不眠不休陪了宋亚天两天,宋亚天总算好起来。他睁眼便见田一川,对方第一句话就是“给我一把你家钥匙”。态度坚决,根本没有他反驳的余地。
后来宋亚天找不到那位小情人了。再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一部不入流的偶像剧中,演女主角好友远方表哥隔壁班的同学。
他的田老板,那么轻易就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他满是唏嘘,又有后悔,是不是自己不应该递给田一川那把钥匙。
毕竟最后一丁点没有田一川的空间,现在也被侵占了。
田一川推开门,听到电视响动,便问宋亚天“看什么片子呢?”
“小兔子乖乖。”宋亚天眼不离屏幕,把碟片壳子推给田一川。
封面上身穿黄色运动衣手持太刀的金发女郎,掀起血雨。
田一川笑道“这是小兔子开开门,外面站着复仇新娘的故事?”
宋亚天一字没答,田一川知道,对方大概已经看得入迷。他见桌上烟灰缸满了,便为宋亚天换了个新的,放在同样的位置,然后也加入观影行列。二人肩并肩并排而坐,沉默无言,被屏幕牵扯一情一绪,似极当年。
这位导演也是田一川的最爱,当初是他介绍给宋亚天的。他猜宋亚天喜欢,果然对方就一直爱着。
工作方面,田一川自诩最了解宋亚天。这么多年,他也算拉着宋亚天淌过来了这汪浑水,现在站在风景不错的岛上,暂时歇脚。地图上标着,东方的岛上埋着两箱金币,西方的岛上有数不尽的珠宝,北方的岛上有佳肴美酒。有人自然喜欢这岛上的美景,可田一川知道,宋亚天不想要金币不想要珠宝不想要佳肴美酒,更不想要脚下的风景。他想要远处看不到顶的险峰,拼了命地想要站在顶端。
田一川全明白,更清楚宋亚天巨大的心理压力来源于此。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亲眼看着宋亚天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绝境,却无能为力。
田一川觉得,《远大前程》不是别人的故事,不是剧中人物的故事。他看到了鲜活的宋亚天,站在刀锋上奔跑,脚下一片血海汪洋。他逼着宋亚天一遍遍改过,不过希望对方不要走得太远太偏,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可惜事与愿违。
宋亚天明明在他眼前,却距离他很远。田一川从未有如此真切地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