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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似孤独 第11节

作者:杏仁茶 字数:18443 更新:2021-12-19 06:59:22

    许曳竭力压着心头的火,伸手把他嘴角的油渍和水迹擦干净“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激我,我不会生气的。”宁觉辰冷笑,一挥手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杯子碟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许曳一言不发地把碎片和食物残渣收拾干净,然后再盛一份新的端过来“你自己吃还是我帮你”

    有时候宁觉辰一句话也不说,就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很浅,只是表情木然地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曳也跟丢了魂儿一样,坐在床边紧紧抓住他的手,好像要摸着他的脉搏才能安心“辰辰,和我说说话好吗”宁觉辰只当没听见,继续保持着这种放空的状态,或者干脆翻过身留给许曳一个背影。

    这是他还清醒的时候,到后面几天才是真的神志不清了。那天许曳一回去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下东西走过去,看到宁觉辰坐在床上,低着头用力抠着手上的镣铐往外推。许曳太阳x,ue猛地一抽,一时没忍住直接踹在门上。

    宁觉辰被这响声惊得一抖,瞪大眼睛转头看过来,挂在眼角的泪水像慢镜头一样顺着脸颊缓缓滚了下来。许曳呆了一下,好像那滴眼泪直接烫进他心底去了。宁觉辰用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晃了晃,一边哭一边细声细气地说“曳哥,好疼啊。”

    许曳已经习惯了这几天宁觉辰话里带刺、句句伤人的样子,一时竟然觉得难以面对。他拿了药箱过来,沉默着把镣铐解开。

    宁觉辰左手的指头通红一片,食指的指甲断了一截,里面粉红色的软rou翻出来,血迹半干在指尖上,已经凝成暗红的硬块。右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擦伤,是镣铐反复摩擦反复剐蹭留下的。

    许曳托着宁觉辰的手,先把血迹擦干净,然后用棉签蘸着酒ji,ng消毒。应该挺疼的,宁觉辰的手一直在他手心里颤啊颤,眼泪也一直掉,掉得许曳也跟着眼角发酸。上完药宁觉辰想把手抽回去,结果才刚动了一下就被许曳扣着手指拉住。

    锁链的声音响起来,宁觉辰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可以,不锁吗我会,听话的。”许曳只当他是变着法子想要逃,换种装乖卖惨的方式,于是心里刚涌起的那一点热意又凉透了“不可以,因为你不相信我,所以我也不相信你。”镣铐“咔”的一声锁上,宁觉辰小声说了一句“很疼的。”

    一个人居然能在几天时间里暴瘦这么多,宁觉辰的手腕在宽大的铐子里荡来荡去,细得吓人。许曳抓紧他的右手,在镣铐里圈裹了两层纱布。

    发现事情不对是再往后的一天,宁觉辰用力甩着镣铐看起来很急“曳哥,你看到,这个的钥匙了吗”许曳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剧本,长久以来累积的疲惫已经压得他无法呼吸“辰辰,真的别闹了,我很累了”

    宁觉辰点了点头,马上停下手不闹腾了“你刚刚,去哪里了啊我想去找你,可是这个东西,把我锁住了,我走不了。”许曳叹了口气“医院。你觉得我还能去哪儿”宁觉辰又点了点头“有谁生病了吗明天,也要去吗”

    许曳这次是用上了所有的耐xi,ng“你到底想说什么辰辰,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别这么玩了好吗。”宁觉辰明显往后瑟缩了一下,锁链随着他的动作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等静下来以后他才怯生生地开口“如果这个弄开了,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吗我不想,一个人。这里,不认识。”

    许曳突然意识到宁觉辰是认真的,不是在做戏,是真的忘了糊涂了想不清楚了,他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辰辰”宁觉辰拧着眉低头一门心思抠弄着金属铐子,昨天包好的伤口又全崩开了“你等我一下,很快的。真的,不骗你。”

    解了镣铐的宁觉辰好像变回成一个有点傻气的小孩,他笑得很多,话也很多,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许曳弄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就绞着手指急得满脸通红。

    这一天醒着的时间格外长,已经是晚上了,许曳第三次试探着问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的时候,宁觉辰有点生气“我说了不累。为什么,一直问啊。你是不是,烦我了那我也烦你。我去,洗澡。”说完穿着拖鞋小兔子一样嗒嗒嗒跑走了。

    许曳心里一下就软得没边了,宁觉辰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压抑的克制的,还是第一次表现出孩子气。可他不知道就算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宁觉辰也没机会闹过脾气,甚至在他至今为止的生命里都没有过这种天真的、单纯的、懵懂的、可以无所顾忌的时刻。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许曳揉了揉跳痛的太阳x,ue。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几天没好好睡过了,昨天去买灌汤包排了很久队,被冷风吹病了,现在脑子里咕咚咕咚跟小火煮着一样发晕。

    宁觉辰在身边的时候他顾不到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才觉得头疼得不行,眼睛也发花了。他囫囵吞了两粒感冒药下去,本来只是想闭上眼睛稍微躺一会儿,没想到刚沾上沙发就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许曳做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梦,和真正的辰辰一起去菁山看日出,天才蒙蒙亮。他明明牵着宁觉辰的手,还能摸到他手腕上凹凸的小蝴蝶,结果一下子握空了。金黄的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他身边没有人。许曳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

    浴室的灯亮着,宁觉辰还没出来。许曳想起来他刚刚是空着手钻进去的“辰辰,洗完了吗我拿衣服给你。”浴室里只有水声没有人回答,许曳又问了一遍“辰辰,洗好了吗”还是没有回音,许曳神经一下绷紧了“辰辰,怎么了陆觉岚”他等了十秒钟,有点慌张地推门进去。

    满地都是漫出来的水,浴缸里的人滑进了水底,头发像水草一样轻悠悠地漂浮摇曳,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的嘴角不断有一串串气泡泄出来。

    许曳完全是懵的,好像被人照着后脑勺抡了一下,一瞬间全空白了。等反应过来,人还没来得及动腿先一软,他几乎是半跪半爬着扑到浴缸边上把人从水里架上来,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许曳不知道现在是宁觉辰还是陆觉岚,脑子像死机了一样根本无法思考,呼吸进来的空气根本没办法抵达肺里,只能徒劳地更加用力地急促喘息,好像自己才是溺水的那一个。

    眼前的人浑身上下又shi又凉,水滴滴答答往下淌,他靠在许曳身上痛苦地咳出两口水,哀戚地小声嗫嚅“我把陆觉岚,还给你,行不行”就这一句话许曳心脏都疼得麻痹了。

    他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换了新的热水,宁觉辰凉透的身上总算一点一点热起来。许曳恍恍惚惚地想,人可以暖回来,心为什么不行,心怎么就不可以呢他所有的真心话在宁觉辰眼里大概都像笑话吧。

    他帮宁觉辰擦干身体,用浴巾把他裹起来抱到床上,自己在另一边躺下,侧过身从背后把他搂进怀里。宁觉辰说话轻得像什么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呜叫“好疼”许曳捉住他发红的手腕“这里吗”

    宁觉辰弓着身子把自己蜷起来“哪里都,疼。这个身体,它不让我,呆在里面。”许曳想到陆觉岚说的“魂不附体”,就是这个意思吗宁觉辰在他怀里打着颤“怎么,才能,结束啊我不想,再痛了。”

    许曳轻轻揉着他的手腕,说的话更像自言自语“可是你消失了我怎么办呢”宁觉辰的表情看起来是在认真地想“那我就,把哥哥,还给你了呀”

    许曳叹了口气“可以把宁觉辰还给我吗”宁觉辰的眼神有点困惑,好像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想不清楚了“把什么,给你”许曳暗自把他搂得更紧。

    宁觉辰推着他的手挣了一下“你,不要,抱他”“没有抱他,是抱你。”许曳摸了摸他后颈那儿并不存在的小痣,“辰辰是真傻还是假傻呢,我喜欢你,只喜欢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吗”

    后来又乱七八糟说了很多,宁觉辰还绞着手指可怜兮兮地问许曳为什么总是去医院,是不是医院里的那个比较乖比较讨人喜欢,许曳没想到他连自己的醋也吃。最后宁觉辰翻身过来,两个人面对面躺着。

    “我好想你啊辰辰,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许曳觉得眼眶很烫、鼻子很酸,一直有眼泪流出来,擦也擦不完,“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看极光吧。”宁觉辰的眼神一下就冷下来“我根本就,不会好了你是不是又,骗我玩”

    许曳脑子里烧得晕晕乎乎,都快看不清东西了,全凭本能死死抓着宁觉辰的手不肯放“不骗你,明天去好吗明天就去”房里很暗,他有那么一会儿以为面前的人真的是宁觉辰,宁觉辰的眼睛和陆觉岚不一样,笑起来是弯弯的,特别好看。他现在就是这样笑着,说“那你,等我。”

    好,我等你。

    等你。

    在沉溺中结疤be版结局

    上大学的时候许曳每个生日都过得很热闹,大四那年也一样。正好社团那边刚开学又招了一次新,二十几号人在学校南街的烧烤店搞聚餐。许曳以为光是大家简单聚一聚,没想到一过去桌子中间还摆了个大蛋糕,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学弟学妹围上来七嘴八舌跟他说学长生日快乐。

    新社长是他直系学妹,姓戴,大三的,名字他现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小戴开了瓶啤酒塞给他“主角等你半天了,迟到罚酒啊”许曳很爽快地吹了一瓶“那你安排了节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戴边上两个大一的学妹嘻嘻哈哈笑着瞎起哄“还不是学姐想给你个惊喜,提前说了那还叫惊喜吗”许曳把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揭下来咬了一口“行吧行吧,挺惊喜的,这顿我请了,大家多吃点。”

    他不是故意迟到的,他在等宁觉辰的电话。宁觉辰卡着零点给他发的祝福短信,问晚上能不能找他一起吃饭。许曳随口答应了,结果到七点宁觉辰都没个消息,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许曳心里很烦,又放不下面子主动找他,一个人窝在宿舍里暴躁地打魔兽,中途接到学妹的电话他才想起来,哦,原来今天晚上还有个聚餐。

    大四都忙着做毕设找工作,很多人从大三开始就退社团了。许曳纯属闲得发慌,现在部门里就他一个大四的闲散人士没事到处晃荡。人多了很热闹,一个个都说大师兄没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赶紧喝一个,再不喝没机会了。

    许曳陪他们喝了一轮,脸上有点发烫,小戴拿了一块蛋糕给他,让他垫垫肚子,别光喝酒。一桌人又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社长对大师兄的百般喜欢,但是大师兄就是铜墙铁壁一样不为所动。所以说许曳这人真的挺冷情,人家喜欢他三年,他连人家名字都忘了。

    社长人美心善群众基础好,几个胆子大的在那儿吵吵要学姐学长喝个交杯,小戴的脸一下就羞得通红。许曳不想让女孩子难堪,先抬起手臂摆好了姿势,小戴被人半推半就环上来。桌上的手机响了,许曳没管,在欢呼声、口哨声里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大家开始有节奏的鼓掌“在一起在一起”酒壮怂人胆,小戴倒也豁出去了“行了都别胡闹了啊,你们学长心里早就有人了,要不哪能三年过去我都学妹熬成学姐了还没拿下呢。是吧学长”

    许曳听到那句“心里有人”先是一愣,下一秒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双弯弯的笑眼,他心头猛地一震自己这绝对是气昏头了。

    闹完这一会儿小孩们都安分了,许曳坐下来,抽了双筷子把蛋糕上的nai油撇开。手机一直在响,来电显示是两个字“辰辰”,小戴之前看到称呼这么亲昵一直以为这个辰辰是许曳的校外女友,后来鼓起勇气问过一次,许曳只说是同在这个城市读书的邻居家弟弟,一副不想多谈的表情。她指了指不断震动的手机“不接电话吗”许曳没说话,低头把纸盘里的蛋糕吃完才拿了手机走出店门。

    许曳点了根烟接起电话“喂”宁觉辰那儿明显舒了口气“对不起曳哥我有点事来晚了,你已经吃了吧”说到这个许曳心里的火就直往上窜了,他等宁觉辰等到七点,被抓来聚餐又光是喝酒,就刚刚塞了一小块蛋糕进去“那我还等你啊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宁觉辰又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你宿舍楼下,你在宿舍吗你能不能下来一趟啊”“不在。”许曳这话就让宁觉辰不知道怎么接了。他有些尴尬地问“那你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许曳想到宁觉辰来了估计得被那群没轻没重的小孩灌个不省人事,说话的语气有点硬“算了吧,我回去吧。”宁觉辰特别乖的嗯了两声“好,那你慢点,不急。”

    许曳一回去远远看见宁觉辰穿着西装站在路灯下面,影子被拉得窄窄长长,手里捧个纸箱子,就傻乎乎干站着,也不玩手机。他走过去,上下扫了宁觉辰一眼,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热意“你穿成这样干嘛”

    宁觉辰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的袖口“我今天有个面试。”他身材偏瘦,这套正装其实不太合身,衬衫和外套都有点大。本来就不太自信,被许曳这么一问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我以为面试下午就能结束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抽的签又是倒数几个,到六点才轮到。那个公司有点远,面试完我回学校了一趟,昨天在蛋糕店订了蛋糕的,可是回去太晚,蛋糕店都关门了其实我两点多给你发过消息的后来才发现没有发出去,对不起。”

    宁觉辰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他想许曳可能并不想听他啰里啰嗦解释这么多,就是可惜了蛋糕,他特意订的那种比较贵的冰淇淋蛋糕,因为许曳不喜欢吃nai油。其实许曳已经不生气了,就是习惯xi,ng想凶他两句“你那破手机还能不能行了我都说几次了换个新的换个新的,又不是没给你钱。”

    宁觉辰抿了抿嘴,他想说这次不是手机的问题,是那边楼里信号差,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和许曳争这个,他把手里的纸箱塞给许曳“没有蛋糕但是礼物我带来了生日快乐,曳哥”许曳借着路灯光看了一眼,是个崭新的sitch主机“你还知道这个”宁觉辰看他好像挺喜欢的,心里总算微微一轻,低下头腼腆地笑了一下“那个看到你朋友圈里转发过。”

    那天晚上许曳没让宁觉辰回去。他动作粗鲁地脱了他的西装外套,解开他的衬衫扣子,拽下他的领带,好像迫不及待地剥开一份包装ji,ng美的礼物。

    许曳脑海中又恍然闪过那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宁觉辰的眼睛,这让他感到无比恐慌。他“心里的人”明明是陆觉岚,一直是陆觉岚然而许曳说服不了自己,他和陆觉岚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联系过了,可是半个小时之前他还在为宁觉辰的迟到而生气

    许曳想不明白也弄不懂自己,只能把心底压着的一团无名火全化作不讲章法的蛮横冲撞,一开始宁觉辰还能呜呜咽咽地小声求饶,到后面都只剩下微不可闻的气声了。房里一片狼藉,外套裤子内裤全甩在地上,还有扯下来的衬衫扣子,垃圾桶边上掉了几个用过的套子,快捷酒店特供的那种杂牌货。

    这天面试的公司离学校特别远,宁觉辰大清早就起来了,这一整天神经高度紧张,加上来来去去几趟奔波,本来就已经累得够呛。许曳却不给他放松的机会,动作也格外凶狠没有半点温情可言,最后宁觉辰静默地躺着,眼神恍惚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有种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的错觉。

    许曳本来想点根烟,翻了一下裤子口袋才发现烟盒里面已经空了,他暼了一眼地上皱成一团的衬衫,随口问了一句“哎,你面什么试啊你要留在这里”宁觉辰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里都一样曳哥你呢”宁觉辰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可去的地方。许曳想了想“涟市吧,大概。”“涟市啊那我试试,试试。”宁觉辰半梦半醒的喃喃,“你等等我吧”

    “生日快乐,曳哥”

    “曳哥,生日,快乐。”

    “你等等我吧”

    “那你,等我。”

    许曳被手机铃声从这个太过真实的梦里拉出来,是他妈打来的,问他一走就是半年到底想干嘛,什么时候才肯回涟市。许曳没说话,直接挂断关机了。头晕脑胀,闭上眼睛都觉得天旋地转,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哑着嗓子咳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摸身边的位置,空的,没有人,于是瞬间就吓醒了。

    “别找了,他不在了。”陆觉岚盘腿坐在飘窗上咔咔的一下下按着火机,跳跃的火苗忽而闪现忽而消失,让他整个人都明明暗暗,显得格外不真实。“什么”许曳不想懂也不敢懂他这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陆觉岚往床头扬了扬下巴“他给你留了信,写完就消失了。”

    其实那根本不算是一封信,只是写在旧照片背后的留言终于可以结束了。我没做过坏事,可能上辈子做过吧,这辈子才会过得这么难。但是我想,再多的债也该还清了。最后那句是骗你玩的。我不想再遇上你了曳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了。

    许曳一行一行看下来,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读不懂了。他把相片翻过来,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宁觉辰靠在他身边,笑得眼睛弯弯,有点傻的比了个剪刀手。

    “这是假的,不会的,他说要等他的,我们说好了”许曳先是握着照片自言自语,然后僵着身子转过来木然地望着陆觉岚,“是不是你写的告诉我这是你写的”陆觉岚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你不认识他的字吗”

    许曳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把照片按在心口,颓然跪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无意识地重复“不会的,不可能”陆觉岚最后一次燃起手里的火光“我自由了,他也自由了。”许曳死寂的眼神闪过一星微光,他摸着旁边的柜子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往门口走“他醒了吧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老赵在中心医院门口拉了这位奇怪的乘客。大半夜一个人开车很容易犯困,他往嘴里塞了两粒薄荷糖,再一抬头直接被路边拦车的人吓得一脚刹车踩到底。面前的男人很高,瘦得像一抹苍白的鬼影,一阵风都能吹透了。

    他上车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去百乐巷。”老赵一愣“那块已经拆了啊,现在是荒地了。”乘客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红,整个人都看着很飘忽“我知道。”老赵心里直发慌“您这没事儿吧”许曳点了一下头“开车吧师傅。”

    从百乐巷到白云大厦那片前年就全拆除了,但是土地方面一直有纠纷没解决,后来迟迟没有动工,荒了有两年多了,如今只剩下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老赵目送着这位在医院上车的乘客孤身一人往漆黑的百乐巷深处走进去,心里有点发毛。

    许曳从东面进去,穿过黑压压的沙石瓦砾,第二家是辰辰家,走到最里面是naai家的房子。院子里的老桂树被齐着根斩断了,只留下了一个矮矮胖胖的树墩。

    许曳靠着树墩坐下,突然觉得十年匆匆而过,好像一场幻梦。他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只是不敢再看背面的字了,里面随便一句话都够让他的心再碎一遍。

    “naai,我把辰辰弄丢了,他也不要我了。”眼睛很酸很疼,但是已经没有眼泪流下来,“他不肯醒过来,怎么办啊”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黑暗中时间好像可以倒着走断壁残垣恢复成老旧的矮房,桂树的枝桠铺满天空,秋天下起雨院子的石砖上全是金灿灿的桂花。而他穿着校服、蹬着自行车和naai挥手说再见,然后在百乐巷东面第二家停下来,见了宁觉辰第一面

    没有你在的世界好空,明明是温暖的春天为什么心里会透着风。天空变得很蓝,医院门口的草地很青,住院楼下开了一大片粉红色的花,我不认识是什么花,挺好看的。可是这些好像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像一个孤独的局外人,根本嵌不进画面里。

    我每天都偷偷牵你的手,而你的手指只是那样伸展着,并不会握住我。

    “喜欢你有时候很辛苦。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变成被囚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日日夜夜,蚀心剜骨。可是只要你回头多看我一眼,腐烂的伤口上立刻就会生出红色的新rou来。”

    辰辰什么时候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我真的,好想你。

    孤独地爱着你

    已经九点了,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许哥,一起去吃夜宵吧东哥说请大家吃烧烤。”萧敏把换了热水的保温杯放到办公桌上,脸上不自觉的有点发烫。

    “不去了,我这边报表做完就回去了,你们去吧。”许曳对这个新来的管培生印象挺好的,小姑娘工作积极,话不多,人很腼腆,紧张的时候手指蜷起来半缩在袖子里,许曳每次看到她这个习惯xi,ng的小动作都觉得心里一软。

    萧敏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去啦,你也别忙太晚。”许曳握着保温杯笑着示意了一下“谢谢了玩得开心”萧敏心跳得飞快,佯装淡定地快步走出办公室。

    “怎么又被拒绝了”说话的女生叫彭青林,也是今年新进公司的管培生,两个人是合租室友。萧敏的脸上已经红透了“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又啊。”

    “要我帮你数数几次了吗”彭青林递过去一个暧昧的眼神,“想不到小敏你喜欢这种类型哦”萧敏被说中心思,局促地绞紧了手指“你别胡说行不行啊,什么类型不类型的”她本科毕业以后进了这家证券公司,被安排在许曳手底下工作,时间久了难免对这位温柔帅气的前辈产生了一点雏鸟情节。

    彭青林夸张地眨了眨眼睛“就你许哥这个类型啊,帅大叔型好像现在比较流行叫老干部”萧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许哥哪里大叔了”

    “拜托他都比你大了整整一轮好不好”彭青林随手比划了一下,“不抽烟不喝酒,每天端个保温杯,里面泡一把枸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四五十了”萧敏不自觉地带了点维护的意思“现在年轻人也注重养生啊喝枸杞怎么了”

    “你粉丝滤镜太厚了吧我旁观者清啊,你那许哥真的无聊到都无趣了从来不参加聚餐,不参加公司的素拓,每天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一点人气都没有。”说到后面彭青林压低了声音,“你真的不要对他太上心,没前途的我听他们说许曳刚来公司的时候特别傲气,得罪了老李,老李就处处卡着他,要不他能五年了还在最下面混吗”萧敏咬着嘴唇没说话,最后一句她无法反驳,但她实在想象不出许曳“傲气”的样子。

    彭青林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还听说,许曳刚来的时候也算是个黄金单身汉,整个公司上下好多小姑娘来撩过他,可是他连vivian都看不上哦据说那次vivian情人节把工作当借口邀请他吃饭,他来了句不吃吧就在这儿说,把vivian气的哟不过她后来和老李你懂的,所以你可怜的许哥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么神秘,这个年纪了没结婚还没女朋友,不会是”萧敏这下真有点生气了,可是又不好发作,只微微皱着眉打断她“别八卦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吗你们办公室的人好无聊啊。”

    许曳等外面一群人乌泱泱挤上电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关电脑收拾东西。这些所谓的聚餐、活动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加班,实话说连加班都不如需要赔笑脸,且没有加班费。

    他在公司楼下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并且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买一辆小电动,最近加班越来越频繁,如果误了末班车就必须打车回去,他需要计算、比较一下两者的成本。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位乘客。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汇成一小束一小束,扭曲着翻涌着在窗玻璃上滚过,被深深浅浅的路灯街灯一照倒有点流光溢彩的意思。

    今天回来的有点晚,小区门口的快餐店已经关门了,他在路边摊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炒河粉。老夫妻俩每天九点准时出摊,风雨无阻。摊子撘得很简易,顶棚的防水布破了两个小洞,老板在下面放了两个塑料盆,雨水灌进来,滴滴答答坠进水盆里。许曳小心地绕过,挤进角落里坐下。

    手机一直在震动,工作群里不断弹出新的消息,吃烧烤的照片还有转场去k的邀请。许曳把免打扰模式打开,看到最上面的暴雨黄色预警,难熬的梅雨季节到来了。炒河粉的油有点重了,吃了几口就觉得腻,许曳就着桌上的茶水才把剩下的吃完。

    棚顶破洞的地方还在滴水,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他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快步往住处走去。之前租的房子刚好到期了,退租以后就换了现在的车库,可以比以前节约一半房租。

    车库总共十几平,墙上简单刷白了一下,一进门摆了张弹簧床和一组旧衣柜,里面隔出了厨房和厕所。没有天然气,但是可以用电磁炉和电饭锅。厕所里除了洗手池和蹲厕还装了很简单的淋浴喷头,没有用玻璃围起来,水就直接往地漏里下去。许曳觉得挺好的,就是底层免不了潮shi,特别是现在这种雨季,地砖上的水渍好像拖也拖不干净,一踩一个shi哒哒的黑脚印。

    房里的顶灯前天就坏了,许曳这两天都没空去买灯泡,只好借厨房的小灯勉强照一照。他把shi外套脱掉,钻进狭小的厕所冲了个热水澡。其实彭青林没说错,他现在确实活得很“养生”,戒烟戒酒,吃饱穿暖,早睡早起。反正别生病,生病费钱。这几天温度变化大,他用袋子装了几件换洗衣服,检查了一遍水电开关,然后拿了伞匆匆出门。

    雨还在下,雨点又密又大,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夸张响声。许曳把装衣服的纸袋抱在胸前,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塘,从小区侧门出去,抄近路到达了人民医院的住院部。门口的保安已经认识他了,特别熟稔地和他打招呼“今天来得有点晚啊”许曳笑了一下,站在门口洒了洒shi透的伞“嗯,加班,回家拿伞。”

    病房在第十层最里面,很安静很宽敞的单人间。进去的时候周姐正在手法娴熟地给辰辰翻身,之前的护工家里有事辞掉不干了,周姐是这个月新请的。许曳和周姐还没有特别熟悉,处于互相客套的尴尬期。

    许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不好意思啊周姐,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来晚了。”周姐把病人放平,盖好被子“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搞得我倒不好意思了”许曳还没来得及接话,转头看见床头柜边上突然钻出个小人儿,吓了一跳“这是”

    “这是我外孙女之前一直是她naai那边带的,这几天亲家公、亲家母出去旅游了,没办法,只能我帮忙带几天”周姐搓了搓手,笑得有点局促,“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我家小娃娃很听话的,保证不吵不闹,不乱动东西。就这几天,老板,能不能帮帮忙通融通融”

    许曳没接话,周姐把外孙女往前推了推“快叫人啊妮妮”小丫头三四岁的样子,梳两个翘翘的羊角辫显得特别古灵ji,ng怪,眼睛又黑又亮,一笑起来弯弯的,nai声nai气地说了一声“叔叔好”许曳一愣,就这样被熟悉的笑眼打败了“你好。”周姐明显松了口气。

    送走了周姐和妮妮,许曳先去淘米,两人份的,放进电饭锅里预约好时间,作为宁觉辰明天的第一餐流质和自己的早饭。他们大学那会儿特别流行一句话拿起砖,我就不能抱你;放下砖,我就不能养你。那时候觉得这话窝囊又矫情,现在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日子白天拼了命工作挣钱,晚上回来和爱人短暂相聚。

    他坐在床边,快速地俯下身用自己干燥的嘴唇轻轻贴了贴宁觉辰的。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吻,他还记得宁觉辰说过的不想遇见、不想喜欢,他这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偷吻,辰辰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房门突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许曳心头一凛,仓促地站起来往门口看过去。病房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挤进来,小家伙眼睛亮亮的,神秘兮兮地说“哥哥是睡美人吗”许曳的心一瞬间狠狠酸了一下。可惜他不是啊,不然为什么我偷偷亲了他这么多次他还没有醒呢许曳抬起食指移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不懂怎么和小孩相处,只能尽可能放软语气“你要保守秘密哦。”小丫头用力地点了点头,羊角辫甩来甩去,特别可爱。

    她是回来拿她的“艾莎公主”的,许曳帮她找到了,掉在床底下,是一个穿蓝色公主裙的娃娃。小姑娘抱着玩具一蹦一跳地走了,到门口还回过头压着嗓子、一脸郑重地来了一句“放心吧叔叔我一定会保密的”

    许曳无奈地笑了笑,坐回床边,捏着宁觉辰的手腕,拇指轻轻抚过蝴蝶形状的创口。

    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小孩儿都开始喊我叔叔、喊你哥哥了,我有那么老吗明明过几个月你也要过三十四岁生日了。等你变成叔叔那天我不会变成爷爷吧

    这是想念着你的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最平常的一天。

    我在孤独地,爱着你。

    可是我需要你

    捱过漫长又潮shi的雨季,到七月中旬终于出梅了,紧接着就是闷热的仲夏。早上许曳给宁觉辰喂了一餐谷物粥,往领子里头摸了一下有点黏黏的细汗,于是拿了毛巾过来又给他擦了一遍身。

    换过三个护工每个都说不用天天擦洗,可是许曳没听,每天都坚持做。他想宁觉辰以前那么爱干净,如果不能每天洗澡肯定很难受。还有一个原因是护工都是阿姨、大姐,许曳觉得宁觉辰不愿意赤条条地躺在她们面前,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羞到满脸通红。

    许曳一厢情愿地设想了好多“如果”,周姐刚来的时候还没习惯他这毛病,特别淳朴老实的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来了一句“可是他啥也不知道啊。”许曳笑了笑,低下头没说话。可是就连这个笑都是苦的,周姐再傻也知道自己多嘴了,后来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因为每天都在坚持做全身按摩,宁觉辰没有出现肌rou萎缩的现象,身上很白很干净,就是有点瘦。许曳帮他擦掉一点浮汗,擦完以后把病号服穿好。

    扣扣子的时候宁觉辰的眼睛缓缓地睁了一下,许曳早就习以为常了。“已经不会上当了哦。”他凑上去亲了亲宁觉辰额角的伤痕,“我要去上班了宝贝,晚上见。”他没有察觉到宁觉辰低垂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星期一早上是每周一次的部门例会,许曳有点莫名的心神不宁,连着跑神好几次。轮到他上去讲报告,老李叫了他名字三遍他才回过神。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彭青林撞了撞萧敏的胳膊,向她甩了个“果然如此”的眼色,萧敏假装没看见,有些担忧地望着许曳神情恍惚地站起来走到台上去。

    都快讲完了,许曳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老李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许曳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手上动作一下乱了,直接按着遥控笔把t翻到了最后一页,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就匆匆推门出去了,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喂,周姐,怎么了”许曳心里很急,上班时间打电话肯定是那边出什么事儿了。“老板,醒了醒了你弟弟他醒了”周姐一直以为他是病人的表哥,“你能回来吗”许曳脑子里嗡的一下空白了,开口都有点语无伦次“我真的医生看过了吗怎么样我回来我马上回来确定不是什么神经反s,he之类的吗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情况”

    周姐大概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就是早上啊,我给他喂完水的时候他右手抓了我一下我一开始没放心上,结果我刚站起来,他又抓了我一下我再一看他眼睛是睁开的,嘴好像也动了一下我就赶紧按铃叫医生了啊”

    许曳说话间已经坐电梯到了一楼大厅,发现没带门禁卡,他想也没想直接从闸机上翻了过去“周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周姐急吼吼地接道“医生在看正在看”许曳跑到马路边上用力挥着手拦车“好好我马上回去”

    许曳一路上一直在催司机快一点快一点,后来司机都不耐烦了,一脚刹车踩到底停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了我总不能飞过去吧”许曳看了一眼打表器,掏了三十块钱出来,也不等司机找钱,直接下车穿过车流人流往医院跑去。一路闯进大门,绕过门诊楼,穿过中庭的草坪,终于到达住院部。等待电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发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心里最强烈的念头居然是害怕。

    绝望已经不会伤到他了,可是失望可以。他怕自己被假的希望杀死。

    这样的想法充塞在脑海中,以至于站在病房门口了他都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不敢进去,还是周姐把他拉进门的。许曳觉得自己一步一步都好像踩在空里,一点实感都没有。眼前白花花一片,好几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边上。

    许曳个子高,不用挤进去也能看见里面,病床上的人半睁着眼睛,一只手抓在被子的边沿上,手指虚虚地绞起来,像只被围困的、胆怯又可怜的小动物,用紧张无措的眼神窥伺着周围陌生的世界。

    他缓缓转动眼睛,视线停在许曳脸上,紧接着睫毛飞快地震颤了几下,嘴唇很慢地很轻地很小幅度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许曳知道,他说的是两个字,他在叫他,“曳哥”。

    许曳跑了,甚至没有给宁觉辰一点回应就落荒而逃了。他冲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一路上一直在用力掐自己的手臂,很疼,但是他怕就连这份疼也是假的。其实梦里也是会疼的,梦见过车祸,梦见过日落,梦见过照片,也梦见过极光可是他没梦过宁觉辰醒来,一次都没有。

    他已经接受这样的日子,七年也好,十七年也好,二十七年、三十七年都没关系的,他不觉得苦。明明很久没哭过了,这会儿眼泪却根本停不下来,许曳双手撑在洗面台上,走廊上都能听到他压抑又颤抖的哭声。

    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碰见负责医生,许曳跟着去了一趟办公室,和医生聊完以后才回到病房。病床摇起了一点,宁觉辰静静地半躺着,周姐正c,ao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费劲地向他解释现在是二零几几年、你出车祸睡了七年半。宁觉辰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抓着被子的手越握越紧,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周姐一看许曳回来总算松了口气“老板你可算回来了,你自己和他说说看吧”

    宁觉辰望着许曳,很慢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见“你,为走了,怕。”这话说得很没来由,可是许曳知道,宁觉辰是在问他刚刚为什么要走。他仓皇地抓住宁觉辰的手,颓然扑坐在病床边“我错了,再也不走了,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宁觉辰看他哭惨了想给他擦一下眼泪,可是身体好重手好重,明明很用力了也只有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可惜没有成功。可光是这一点小小的动作都足够让他吃力了,这句话弱得只剩气声,他说“曳哥,你,瘦了。”

    宁觉辰的记忆停在车祸那天,他只记得陆觉岚来酒店接他参加订婚宴,不知道后来半年之间发生的事情。许曳含含糊糊地问过医生,医生说病人之前脑部受损严重,记忆缺失和紊乱都属于正常现象,能不能恢复还是个未知数,只能慢慢来。

    那半年的事情实在杂沓又混乱,时间久了有时候许曳都怀疑那只是一段嵌在自己脑海深处的疯狂幻觉,可是照片是真的,照片背后的字是真的。许曳私心希望宁觉辰永远永远不要记起这段,太苦了,他舍不得宁觉辰再想一遍、再痛一遍。

    宁觉辰醒来以后每天都很安静,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他不问车祸的情况,不问同车的陆觉岚怎么样,不问七年多发生了什么,不问为什么身边只有许曳一个人,也不问为什么他们不在菁城、不在涟市,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里。

    许曳看着他消瘦的侧脸又想到那句“像个漂亮的假人”,宁觉辰沉默着的每一秒都让许曳不安,他感觉不到宁觉辰是真实的、是生动的。他开始想着法子引宁觉辰说话,问他想吃什么水果,问他今天礼拜几,问他明天会不会下雨,问他热不热,问他今天有没有喝水。

    宁觉辰很配合的每个问题都回答,说话磕磕巴巴,一个字两个字慢慢吐出来,连着多说几句就有点喘不上气。许曳看他面色发白瞬间又心疼了“不想说话就不说了,你别理我了,不用管我。”宁觉辰虚弱得连笑都很困难,可他还是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温顺的微笑“没,关系。”

    有天许曳下班回来,看见宁觉辰坐在床上发懵,戴着一个没见过的黑色帽子。他问周姐这帽子哪儿来的,周姐说是宁觉辰想要,早上特意托她出去买的,戴上就坐那儿发呆了。许曳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叫他“辰辰”

    宁觉辰软绵绵的动了一下脖子,慢慢转过来。帽子是周姐在市场上买的山寨版,前面印了一个耐克的勾,侧面纹了阿迪的标识,有点脱线,尖角的地方翘起几个线头。帽檐压得很低,许曳都看不见他的眼睛,想帮他把帽子掀起来一点“怎么突然戴帽子”宁觉辰偏过头躲了一下,小声说“头发,太短,很丑。”

    为了方便治疗和清洗,入院以后宁觉辰的头发就剪短了,现在留了个短短的圆寸。他发色天生比较浅,发丝又细又软,像颗小猕猴桃,摸着毛茸茸的。

    许曳知道宁觉辰不是为了头发,是为了遮脸上那道疤,他抓住帽檐轻轻地往上摘下来,这次宁觉辰没有拒绝。帽子不透气,额头上压红了一片,出了一层热汗,隆起的深色伤痕从右边额角一直延伸到眉心,衬着苍白的皮肤显得格外狰狞。

    宁觉辰也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许曳拿了毛巾过来帮他擦汗,托着他的后颈很响亮地在伤口上吧嗒亲了一口“不丑,一点也不丑谁敢说丑我帮你揍他。”宁觉辰抬眼看到周姐还站在门口,瞬间整张脸都红透了“你,干嘛啊。”

    许曳转过身背对着门口,抱着他猕猴桃似的小圆脑袋在头顶又亲了一下,细细软软的头发扫过嘴唇,一点也不扎“今天是不是光想这个了,没乖乖做复健吧以后不准了,听到没有”宁觉辰抿了抿嘴唇,羞得整个人全缩进被子里去了。

    一段时间以后,宁觉辰不用整天吃流质了,可以吃点清淡的饭菜了。他不好意思让周姐喂,也不肯让许曳帮忙,每次自己笨笨地握着勺子吃到碗里的热饭都凉了。饭后吃水果,许曳想像以前一样直接打果汁给他喝,宁觉辰自己把苹果拿过来,两只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啃。

    他还没恢复好,手上没什么力气,拿不住东西,苹果咕咚咚滚下来好几次。许曳不厌其烦地帮他捡起来,洗干净,捡起来,洗干净,后来宁觉辰很不好意思,不肯接了“不想,吃了。”许曳帮他拿了个新的,洗干净、削了皮、切成块端给他。

    周姐说这是医生教的小方法,抓苹果可以锻炼肌rou,恢复手部的灵活xi,ng,白天没事的时候宁觉辰经常这样默默练习。许曳心里软得都要滴出水,好像自从上次帽子事件以后宁觉辰真的开始好好做复健了。早上许曳准时上班,他也“上班”,周姐陪着去,说他很努力很听话。

    许曳每天下班以后去超市买新鲜水果,挑那种形状小的、软的,方便握和咬香蕉、小台芒、橘子、猕猴桃每天吃过晚饭宁觉辰就抓着洗好削好的水果慢慢吃,有一次许曳看他埋头捧着个猕猴桃吃得很认真,没忍住盯着他的后脑勺噗一下笑了出来。

    宁觉辰转过头,以为自己嘴上沾了东西,抓着袖子擦了两下。许曳赶紧解释说不是在笑你,宁觉辰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曳哥你,第一次,这样,笑。”许曳一怔,顿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下午天气好的时候,周姐会推轮椅带宁觉辰去草坪上透透气。幼儿园放暑假了,周姐的小外孙女有时候会一起过来,许曳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不在的时候宁觉辰也有个人陪。

    有一次许曳下班回去,刚到中庭就看见一大一小在楼下晒太阳,宁觉辰手里拿了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妮妮两只手肘搁在宁觉辰腿上,支着脑袋满脸崇拜地看着他,小嘴圆圆地张着,能塞一个鹌鹑蛋。

    许曳走过去拽了一下小姑娘的羊角辫“下来,别把你辰辰哥累着了。”妮妮一扭头,很不服气地撅起嘴“哼才没有呢你不要惹我哦,你惹我我就告诉哥哥你偷亲他”许曳难得的不好意思了,拎米袋一样把小丫头拎开。

    宁觉辰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啊”妮妮被许曳提着帽子,在原地气鼓鼓地挥舞着四肢扭来扭去“就是以前你睡着的时候,叔叔老是偷亲你叔叔大坏蛋辰辰哥哥不要和叔叔玩了”许曳把她的两个羊角辫拉成了冲天辫“你再说一遍试试”宁觉辰一脸无奈“曳哥你,怎么,和三岁小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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