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第三十六天,我感觉还是……很糟糕。
对面的女子正姿态优雅地搅动着咖啡,她托起娇花似的面庞,温柔娴静地对我笑道“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昨晚没睡好吗?”
是没睡好。噩梦接踵而至。
我闭上眼,仿佛梦里的我仍然坐在铁窗后面,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大概是上周开始,这样的梦就间断开始了。
我梦见我变成一个死刑犯,在监狱里不断被人逼供,殴打,辱骂。这样的噩梦折磨得我整夜整夜无法安眠。直到昨晚,我的梦里又出现了新的人物。一个男人,很漂亮的男人,隔着铁窗坐在我面前,不停地掉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梦,比变成死刑犯被人殴打,都让我难受。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对她轻轻一笑道“放心。大概是刚刚工作有些不适应吧。”
我叫程骁。今年三十一岁。
……或者说,十六岁。
我所有的记忆,到了十六岁后,就模糊不清。
因为,我疯了。
听医生说,我十六岁那年就得了妄想症。我幻想我是个同性恋。我幻想我有个男朋友。我幻想我为了他跟家族闹翻直到私奔。
二十岁那年,家里人终于发现我精神有问题,把我送往国外疗养。
呵呵。疗养院。听上去也就比精神病院温和那么一点点。不是么。
曾经被人夸为天才的程家大公子,疯了。一疯就疯了十年。
十年来,我被剥夺了继承权。
十年来,我父亲的私生子一个个地冒出头来。其中有真有假。不过在我康复之前,已经有个叫程骄的弟弟后来居上,差点就取得了继承人的位置。
十年来,原本风平浪静的家族掀起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父慈子孝,相敬如宾,都随着我的疯掉而扯掉面纱,露出□裸的狰狞面孔。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我康复了。
我望着镜中的陌生的沧桑的脸,仿佛心理催眠一样对自己说,你康复了,你康复了。程骁,你已经康复了。
虽然在医院住了多年,但是公司的事物上手很快,仿佛这十年来我不是在住院,而是跑出去开公司了一样。
“……散会。”
随着会议室里的嘈杂渐渐退去,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将厚厚一摞报表放在一边,我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次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容锦城。同样的十二世家的公子。同样是头上顶着天才的光环。同样是嫡系继承人。唯一不同的是,我疯了十年。
真正从疯魔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几乎崩溃。
二十岁到三十岁,人生中最黄金的时段,我竟然是在疯人院度过的。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当年我不屑一顾的蠢材,利用我疯掉的十年时间,大踏步地将我赶超,将曾经遥遥领先的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当我从疯人院出来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表哥楚云舒。
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骤然老去了十年,这样的惊恐,这样的无措,都被一张冷硬的面皮掩盖。
楚云舒看见我冷硬的表情后,居然很欣慰地笑了“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程骁。”
楚云舒说,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你的记忆直到十六岁就没有了。
因为你十六岁的时候就疯了。
你一直疯着,时好时坏。一直到二十岁那年,完全地疯掉了。你消耗掉了程家对你的最后一点点耐心。你被放弃了。被送到国外一家疗养院永久地雪藏了起来。被当成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对待。
你得了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妄想症。几乎所有的医疗手段都治不好。
直到几个月前,十二家族资助的秘密医疗机构“伊甸园”研发出了一种控制记忆神经中枢的新药——记忆洗涤剂10。
于是,楚云舒就突发奇想,如果洗清我发病以来这十几年的记忆……我会不会就突然痊愈了?
仿佛是上天开眼,一直浑浑噩噩处于发病期的我,居然在楚云舒探望我的时候,难得地清醒了。
“我当时对你说,这是一个还在临床试验期的新药。药效是否稳定,没有人知道。你会不会痊愈,没有人知道。但是我们已经等不了了。你弟弟程骄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是程家人,你知道结婚对于一个嫡系继承人意味着什么。一旦他结婚,那么他的继承人身份就会正式确立,你就永远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了。”楚云舒轻声道,“于是,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怎么说?”
“你当时非常讽刺地笑着对我说,用十年疯掉的记忆去换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你觉得非常值得。失败了也不过就是从疯子变成白痴——在你看来,这二者都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的确是我会说的话。”
我缓缓地举起双手,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容。
只有十六岁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我成年人的心智并没有被记忆清洗剂洗去。
双手攥拳——那些属于我的一切,我会一件,一件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