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根树枝,拿根破布,随便绑一绑的那种吗?”丁建宇毫无留情地拆台。
“什么随便绑一绑,我有涂药膏的好不好。”丁穆炎抗议道。
“你有没有告诉人家你小时候怕打针,嚎得跟要剁你手一样,然后第二天全医院的人都笑话我丁院长儿子怕打针。”
“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种事,一定是你瞎编的。”丁穆炎愤怒道。
萧进在一旁偷笑,为了不让丁穆炎看到还特意转过身去笑,但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丁建宇放下包看了看体温单,“没什么变化吧。”
“跟昨天差不多。”
对于他们来说,能跟昨天差不多已是最好的消息。
丁建宇摸了摸老父的头发“你们还没吃饭吧,去休息一会儿,这边我陪着就好。”
出了病房,萧进伸了个懒腰“我们去吃什么?不说不觉得,现在还真有点饿了。”
“我叫了外卖。”丁穆炎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到了,你吃不吃?”
“当然吃!”
两人从病房回丁穆炎的办公室,萧进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好像去科室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更让丁穆炎气愤的是,平时医生护士见到他都是“丁主任好”“丁教授好”,这会儿迎面走来都是挥着手喊“萧先生”,完全把丁穆炎这个领导给忽视了,偏偏萧进也满面春风地跟众人打招呼,甚至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名字,搞得好像他才是科室的人。
来到办公室,丁穆炎把点的外卖馄饨在茶几上拆开。
“给你点了笋尖鲜rou。”丁穆炎把其中一碗放在他面前。
萧进笑眯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笋尖鲜rou?”
丁穆炎瞪了他一眼“太假了,不用提醒我在留意你的口味!这家馄饨你吃了小十来次,十次有九次都是笋尖鲜rou,我要是记不住就是傻子了。”
“荠菜馄饨我也是很喜欢的。”萧进强行辩解。
拆开筷子刚要吃,丁穆炎大喊一声“你洗手了吗?”
萧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妈妈揪着耳朵喊洗手的噩梦中,连忙乖乖地洗了手回来,然后才敢动筷子,丁穆炎表示满意。
吃了几个馄饨,丁穆炎觉得不太对劲,拿筷子掰开馄饨看rou馅。
“看什么?有蟑螂?”
丁穆炎忍住把筷子cha他脸上的冲动“味道好像不对,不是我要吃的那种,是不是送错了?”
萧进看了眼馄饨,又拿起外卖单看了眼“没送错,是你点错了,这个就是鲜rou馄饨,我平时给你点的是咸蛋黄鲜rou。”
丁穆炎悲伤地哦了一声,还有什么比点错外卖更悲惨的呢?
“我跟你换?”
“不要,你都吃过了再给我吃。”丁穆炎拒绝。
“你还嫌弃起我了?”
“鲜rou也挺好吃的。”丁穆炎忧伤地继续吃鲜rou馄饨,自己点的外卖哭着也要吃完。
“这个点你们食堂不是还开着吗?”
“不去吃食堂,我们食堂太难吃了,赶时间才去食堂。”
萧进默默地拿出手机跟人发消息,一来一回,手机不停地响。
“忙什么呢?吃完再说不行吗?你油都jian到我桌子上了。”
萧进还在专心按手机“你们院食堂确实不行,不符合你们大医院的形象,那什么医院不是应该给你们职工良好的后勤保障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我准备……”
“准备干吗?”
萧进按下发送键,把手机塞进口袋,微笑道“准备承包你们食堂。”
“咳咳咳!”丁穆炎把吃了一半的馄饨咳了出来。
“你看你自己jian了一桌的油,不要怪我。”
丁穆炎抽出纸巾擦擦嘴,擦擦桌子“承包食堂?”
“嗯,我可以把这家馄饨店的大厨请过来,你就能在食堂吃他们的馄饨了,还有那家炒饭店味道也还不错,你还想吃什么?饺子?拉面?”
“你这是要把周围的外卖一网打尽吗?”
“可以啊。”萧进发散xi,ng思维,“我可以再派个人专门给你点菜,你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点菜,随时给你送过来。不行,这个人要负责督促你吃饭时间到了,免得你饿过头了才想起没吃饭。这个主意不错吧?这样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你不好好吃饭了。”
“别逗了……”
“没有逗你啊,你看我已经在安排了。”萧进把手机举到丁穆炎眼前。
“那你下次是不是还准备把我们医院的旧大楼粉刷一下?”
“建筑的事让韶军来搞,他是内行。你想粉刷大楼?”
“没有没有。”丁穆炎连忙否认,生怕他行动力太强,说干就干。
“不过呢,也没那么快。”萧进算了算时间,“你再忍忍啊,我尽量让你早点摆脱难吃的食堂。”
丁穆炎不知道该如果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内心还是非常喜悦。
吃饱喝足,两人蜷缩在沙发上,一人一头安静地睡觉,短暂的休憩使办公室的气氛变得温馨而甜蜜。
丁知行的病情始终在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坠落。
几天后,丁穆炎再次被通知丁知行呼吸衰竭。
他赶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用上了除颤仪,耳边全都是人的呼喊声。仿佛身处在破碎的空间里,看见的所有事物都是不完整的,他试图将画面的碎片拼起来,但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再次将其撕碎。
爷爷瘦小的身体愈发显得孱弱,好像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器物,已没有了自主能力只能任由人摆弄。
空气中还弥漫着用过除颤仪后的焦糊味,这抢救的场景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无数次亲身经历,陌生又因为此时此刻好像一个局外人,只能无助地看着其上演。
不知道谁尖着嗓子叫了一句“没有心跳了。”
医生丢掉除颤仪,开始做心肺复苏,可做了没几下忽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丁知行。
“快按啊!怎么不按了!”死水般的丁穆炎突然沸腾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推开那医生,自己上阵。
可刚按了一下也愣住了,手一放上去他便感觉到了,只不过那么几下,爷爷的肋骨断了起码有三四根。
他太脆弱了,脆弱到已无法承受这个力道,好像一个勉强黏合起来的玻璃瓶,风一吹就有可能散架。
那医生已经回过神来,将丁穆炎推到一旁继续按压。
丁穆炎跌跌撞撞地退到一边,一张病危通知递到他面前,一医生对他喊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只看见人嘴巴动了动。
不过短短数天,他又收到了一张病危。
他木然地转过身,把病危通知书贴在墙上,想要签字却发现没有笔。
笔呢?他应该放了一支笔在口袋里的,之前好像还写了个医嘱,写完之后放哪儿了?
丁穆炎面无表情地从左口袋摸到右口袋寻找那支他用过的笔,可那支笔就像掉进了黑洞,怎么找都找不到。
放哪儿了?丁穆炎陷入了执拗的怪圈,他一定要找到那支笔,一定要用那支笔签病危通知书,其他的笔都不行。
终于,他在胸口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支笔。
刚才放胸口的口袋了?他试图回忆,但什么都没有想起。
当他握着笔想要签字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这个字怎么都签不下去。
为什么要发抖呢?丁穆炎想。他用力绷紧肌rou,想控制住颤抖,但他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反而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怎么办?控制不住了怎么办?
这时,一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温柔而强大,随后他对上了萧进的双眸。
渐渐地,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他又能看见在抢救爷爷的医护,又能听见他们焦急的喊声。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将破碎的画面一点点修复,往他空洞的胸膛里注入力量,让他回到真实的世界,让他有勇气去面对正在发生的事。
“你没事吧?”萧进关切地问。
丁穆炎发现手不抖了。
“没事。”丁穆炎道,然后低下头,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名字。
抢救仍然在继续,但希望越来越渺茫。
相关的科室主任都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朱院长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走廊里看着医生们忙碌,他双目通红,脸颊的肌rou时而抽动一下。
沈主任从抢救中抽出身对丁穆炎吼了一句“老丁来了吗?”
丁穆炎干巴巴地回答“在路上了。”
沈主任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投入到抢救中。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沈主任从高声呼喝到沉默不语,从指挥各个医生一个个轮流上到拧着眉头自己默默按压,最后他猛地抽身,擦了把汗,面对墙壁,cha着腰直喘气。
呼吸机仍然在工作,使得爷爷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监护仪上已无跳动的一根直线昭示着生命的停止。
所有人都安静了,再也没有喊声,再也没有人跑来跑去,他们像一根根木桩似的围在床边,从病房内到病房外。
最先哭出声的是朱院长,他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已顾不得自己院长的形象,在抽泣了几下后呜咽出声,好像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然后是几个年轻的护士,他们并没有受到老院长的恩惠,对他们来说丁知行是医院荣誉墙上的人,也只有偶尔丁知行回医院时,才会好奇地去瞻仰一下老院长的风范。但看着生命在手中终止,悲伤仍然将他们淹没。
沈主任稍微缓过劲来,回到床边,替丁知行将解开的衣扣一颗颗扣好,做完这一切后走到丁穆炎面前,嗓音嘶哑“对不起啊。”
反倒是丁穆炎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脸上的表情过分寡淡了一些。他嗯了一声,伸出手“辛苦了。”
沈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红,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抹了下双目,转身离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然后是丁建宇带着颤音的喊声“老沈,我爸他怎么样了?”
沈主任不知道说了什么,没有听清楚,随后丁建宇出现在门口,他先是呆滞地看了眼痛哭的朱院长,然后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丁穆炎,最后才把视线落在丁知行身上。
跟在他身后的丁母先一步哭了出来,丁建宇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低声叫了声“爸爸。”
病床上的人双目紧闭,似乎只是睡着了,好像叫一声他就会醒过来。
但终究不会再醒来。
医护人员一个个退出病房,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亲人。
丁建宇呆了半晌,一屁股坐在床边,趴在床上,将脸埋在了双臂中,发出低而沉闷的声响。
丁穆炎默默地看着一切发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萧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许久,丁穆炎终于开口道“呼吸机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