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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因瓶人格 第24节

作者:四十九盏灯 字数:19075 更新:2021-12-19 05:53:42

    问题的答案丁穆炎自己也没想清楚,说谈恋爱吧,他们现在还没确定关系, 说没有谈恋爱吧, 感觉又有点伤人。

    “我们在接触”丁穆炎含含糊糊道。

    丁建宇被他这个“接触”弄糊涂了“我听老朱说你们谈很久了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找了个男朋友, 然后没过几天又跟我说掰了, 是萧进吗”

    “什么没过几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吗”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那人是萧进吗”

    “是”丁穆炎弱弱道。

    “现在又和好了你们年轻人谈个恋爱怎么搞得那么复杂还一审二审的”

    “还没和好”

    “没和好又掰了”

    “哎呀, 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他的事你别管”丁穆炎受不了他爸了。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丁建宇坐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萧进他爸爸知道吗”

    丁穆炎咳了一声“知道。”

    丁建宇惊讶地抬了抬眉毛,问了个和彭致诚一样的问题“他什么反应”

    丁穆炎给了个一样的答案“他送了一箱粽子给我。”

    丁建宇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做领导的比较能体会彼此的深意。”

    丁建宇被他说得更加茫然了“想谈恋爱就认真谈,别戏弄人家知道吗”

    丁穆炎心道这哪儿跟哪儿,还不知道谁戏弄谁。

    “前几天我抽空看了萧进新拍的纪录片。”丁建宇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丁穆炎没想到这部纪录片影响范围如此之大,连爸爸都看过,相比之下自己的消息真的很闭塞。

    “他看上人还不错,你们要是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爸爸,你要是知道他干过什么,恐怕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做什么了”

    “当初医院采购问题就是他捅出去的,要不是他,你换届选举也不会失败”

    “是吗”丁建宇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动怒,只是摆了摆手,“选举你不要再提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会因为某一件事改变结果,而是由多方面综合因素造成的,所以你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

    丁穆炎还是有点不服“不管怎么说都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下手术刀从政吗”丁建宇道。

    丁穆炎调侃道“因为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丁建宇笑着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即使是夜晚,仍然有许多人走进医院“我还在医院的时候有时会站在这里看医院,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病人苦医生也苦。现状太苦,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一个人,一把手术刀,又能救多少人所以我希望能改变现状。”

    丁穆炎也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我相信萧进在投资这部纪录片时的想法跟我当初是一样的。”丁建宇道,“也许你们之间有过矛盾,也许他为了跟你争点什么,做过一些令你不快的事,年轻气盛争强好胜,难免在冲动下伤害到别人,可以理解。”

    “爸,你在帮他说话”

    “虽然我跟他接触不多,对他不了解,但他会支持拍这类纪录片说明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我欣赏像他这样勇于改变现状的年轻人,如果你跟他谈恋爱,我还是支持的。”丁建宇道。

    丁穆炎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觉得爸爸把萧进想得太美好,境界拔得太高,果然距离产生美。

    “另外今天要不是他,你爷爷恐怕凶多吉少,我多少还是相信点缘分的。”

    丁穆炎不屑地嘁了一声“他肯定是去拍爷爷马屁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连哄带骗讨人开心,爷爷这种理想主义者最容易让他的当”

    丁建宇笑道“就算是去拍马屁,那也说明他有在用心。”

    “我不跟你说了你们怎么都帮着外人”丁穆炎气恼。

    “你们谁是们”

    “我去看爷爷”

    丁穆炎一进病房,便听到萧进的说话声和母亲的笑声,他不禁腹诽道看这家伙就一张嘴甜

    丁知行得知治疗方案后依然很平静,吩咐家里人要带点什么东西来医院。

    跑腿的事自然由年轻人来干,萧进义不容辞,载丁穆炎一同去丁老家收拾。

    丁知行叮嘱的东西很杂,比如眼镜、铅笔、看了一半的期刊等等,也不知道以他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看,总之他要求的全都带上。

    丁穆炎从衣柜里翻出些换洗的衣物带上,似随意般问道“你今天怎么想到去拜访我爷爷的”

    “是你爷爷请我去的。”萧进得意得就差没唱起小曲儿。

    丁穆炎根本不信“怎么可能我爷爷根本不认识你。”

    “因为你爷爷看了我的纪录片啊,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想见我,我想怎么能劳动你爷爷呢,所以就登门拜访。”

    丁穆炎笑着摇头,一部纪录片居然把父亲和爷爷都惊动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今天我爸也跟我提纪录片的事了,你”丁穆炎想说佩服佩服,又怕他骄傲。

    但萧进却收起了笑脸,感叹道“你家里人真关心你。”

    经他提醒,丁穆炎也意识到了,并不是因为纪录片有多么多么热门,父亲和爷爷会关注这部纪录片,纯粹是处于对自己的关心,如果不是自己小众的xi,ng向,年迈的爷爷和忙碌的父亲又怎会特意抽时间去网络上看纪录片呢

    想到这些,再联想到爷爷瘦小的身体,丁穆炎又是一阵心酸。

    “话说回来,你爷爷很喜欢我呢”萧进得意洋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丁穆炎扔了个鄙视的眼神。

    “真的你爷爷很担心你的婚姻大事,经过一番深谈,你爷爷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我与你之间就差一本结婚证。”

    丁穆炎很想把正在整理的行李箱扔到他脸上去,试试他脸皮有多厚。

    “我爷爷一直很希望我能找到一个陪伴一生的人。”丁穆炎道。

    “有故事”

    也许是今天爷爷对自己的触动太大,丁穆炎脑海中一切有关爷爷的记忆都在复苏,他强烈地想找个人倾诉,说说爷爷的旧事,而萧进恰好在眼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更准确地说,是爷爷希望家里每一位成员都能找到陪伴一生的人,因为爷爷自己的婚姻我这么说也许僭越了爷爷自己的婚姻有些缺憾吧。”

    “嗯你爷爷跟你naai关系不好”

    “关系很好,相敬如宾,但婚姻不应该是相敬如宾的,所以才是缺憾。”丁穆炎回忆道,“我爷爷如果再早生个几十年,估计也能评上个什么民国才子之类的花哨名号,他年轻时留洋学医,在新中国成立后归国,那个时候留洋的可都是非凡人物。但我naai没什么文化,思想比较守旧,连字都不识,还是后来在扫盲班里学会常用字。他们是组织介绍认识的,结婚的时候没有感情基础,结婚后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你能想象吗,我爷爷在念henyouareod的时候,我naai在像小学生一样学写自己的名字,我爷爷在搞科研的时候,我naai在家给我发高烧的爸爸招魂。”

    萧进没有想到丁家祖一辈的生活如此奇异,听着新鲜又令人叹息“差距那么大,还能过”

    “我naai是个很善良,特别勤劳的人,劳碌一生。我爷爷忙工作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她一肩挑,我爷爷被关牛棚的时候,我naai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一个人带着我爸等我爷爷回家,就冲这个,我爷爷也会一辈子护着她。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件事印象特别深刻,小学时候有次开家长会,我爸妈和爷爷都没空,是我naai去的,但是我naai不太认字,老师说的话没记对,所以我次日应该带的书没带全。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了我句,那时候人小自尊心特别强,回家后冲naai发脾气,骂了些文盲之类难听的字眼,把我naai气得直抹泪,爷爷知道后就把我狠狠抽了一顿。我爷爷很疼我,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你们一家子除了你naai,全都是教授,她这日子很不好过吧”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比较自卑的,我家的饭桌上谈论的大多是医学相关的话题,她根本就cha不上嘴,爷爷有时会小心翼翼陪她聊些油盐酱醋,但夫妻之间一旦小心翼翼,就说明存在问题。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痛苦,naai过世得早,爷爷始终认为她长期压抑的生活导致病情迅速恶化,如果naai不嫁给他,应该会更长寿一些,是他害了naai。至于爷爷,遇到问题无人可倾诉,也是非常的苦闷。所以爷爷主张找对象要找灵魂伴侣,找不到不如一个人过。当初我爸要跟我妈结婚,naai不同意,认为我妈是个医生照顾不好我爸,希望我爸找个护士之类温柔体贴一些。多亏爷爷支持,认准了我爸妈在一起能互相支持,互相激励,共同进步。事实证明我爷爷是对的,我爸妈天天塞我一嘴狗粮。”

    “你爷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后来就轮到了我,当初我向家人出柜,把我爸气坏了。爷爷就对我爸说,难道你忘了你年轻时追求爱情时的执着了难道你自己拥有爱情了,反而不允许儿子追求爱情那会儿我爸不知道被爷爷批了多少个狭隘,最后终于想通了。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带个人回家,爷爷眼看自己一天天老去,终究是着急的。”

    萧进指着自己道“我”

    丁穆炎恼道“我认真跟你说事,你还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萧进严肃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认真的我不想把我资助纪录片的事吹得多伟大,在你面前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开心。你说我是直的,说我不了解你们的痛苦,我可以去体会,可以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你,任何压力我都愿意承受。你说环境不友好,我来改变,旁人说我蚍蜉撼树我不在乎,星星之火迟早有一天可以燎原。你喜欢弹钢琴,我用小提琴与你合奏,你喜欢看书,我为你铺满整片书架,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萧进的感情如此热烈,丁穆炎几乎承受不住,他每一句话都像巨浪拍在他心口,令他心潮起伏。

    “现在。”萧进握住丁穆炎的手,“你要照顾你爷爷,我陪你一起,一切后顾之忧我为你解决。”

    丁穆炎有点慌乱地把手抽出,他还没想好,眼下事情太多太乱,他还需要点时间梳理情绪,但萧进的话已烙印一般烫在了脑海里“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医院吧。”

    “对了,刚才还漏了一句。”萧进跟在丁穆炎身后,“你喜欢,我陪你,多少次都可以,山无棱,天地合,ji,ng尽人亡,才敢与君绝。”

    正在脱拖鞋的丁穆炎飞起一脚,拖鞋飞到他身上。

    萧进笑着追了出去。

    回医院的时候路过便利店,萧进将车停在路边进去买点吃的用的,丁穆炎在车里等他。

    车厢里比较安静,光线比较暗淡,丁穆炎看见萧进的手机在不停地闪烁,眼睛一瞥,发现是微信一直在弹出消息。

    什么人一直在坚持不懈地给萧进发消息丁穆炎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发现说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再一看昵称都有点眼熟,总觉什么地方看见过。仔细回忆一番,不得了这几个人好像是科室的医生护士。为什么科里的人会不停地给和萧进说话

    强烈的求知欲击败了尊重对方隐私的心,丁穆炎瞄了眼便利店,确定他还在里面挑东西,拿起了他的手机。

    可是手机是锁着的,他先用萧进的生日组合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略一思索,厚着脸皮输入了自己生日,居然解锁了。

    来不及脸红,点了下微信,点开最顶上挂着小红点的微信群。

    群名先把他吓了一跳17床家属与主任后援团。

    这是什么鬼而且为什么“17床家属”在“主任”前面丁穆炎点开群名单,头像都很眼熟,昵称因为没改真名所以反应慢了点,一眼扫下来可以说是科室的半壁江山,比较年轻的医生护士都在里面。

    消息还在不停地弹,讨论的内容大致可以概括为丁老院长住院对17床家属与主任的关系之深远影响及对策。他们各抒己见,不断提出各种建议,讨论十分积极,气氛十分热烈,其中最活跃的要数昵称为“值班天王”丁穆炎的小弟子邵一宁。

    难怪萧进对丁穆炎的行踪了如指掌,丁穆炎本以为是萧进刻意派人调查,没想到他根本不需要调查,每天的行程早就被科室里的人卖给了萧进。

    随便翻翻了,聊天记录根本翻不到头,这个群历史悠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建立了。

    丁穆炎气坏了,怪不得总觉得这群人胳膊肘朝外拐,明明自己才是领导,他们却总向着萧进,对17床家属念念不忘,原来早就连成一气,心心念念想着如何把他打包给萧进。

    群里面的讨论还在继续。

    值班天王我认为应该与时俱进,把骨科的人加进这个群,方便制定新的行动方案。

    世界第一美护士这个可以有,今天他们的小青还来问我17床家属和我们家主任的关系。

    值班天王你怎么回答的

    世界第一美护士我说他们是正在争取耍流氓合法化的关系。

    值班天王很好,我们有新同志了。我好像有小青的微信,我找找。

    “值班天王”邀请“雨后的青新”加入了群聊

    值班天王我们的群又壮大了,大家鼓掌

    世界第一美护士鼓掌鼓掌

    雨后的青新害羞

    生气的丁穆炎用萧进的手机把自己加了进来。

    “小目标”邀请“丁穆炎”加入了群聊

    值班天王你们看看还有谁可以加的,最好审核一下不要来捣乱的。

    值班天王惊恐

    丁穆炎这是什么群

    “值班天王”退出了群聊

    丁穆炎你们上班太清闲了是吗是不是可以再加量

    “世界第一美护士”退出了群聊

    “雨后的青新”退出了群聊

    萧进提着一大袋东西上车,送里面拿出一个小蛋糕“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丁穆炎举起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群”

    萧进看了一眼,只见满屏幕的退群信息。

    “咳”萧进心虚地避开视线,“其实我不太看群消息的,平时都屏蔽的。”

    “把群解散了”

    “哦,好吧。”萧进不情不愿地选择解散群。

    当丁穆炎接收到群解散的提示时又道“看,你能解散群果然是群主,这个群明明就是你建的,这回不能否认了吧。”

    萧进觉得丁穆炎变坏了,可怜巴巴道“其实大家都在关心你爷爷。”

    丁穆炎拆开蛋糕啃了一口,听他提到爷爷,叹了一口气。

    “不要担心,爷爷会好起来的。”萧进安慰道。

    丁穆炎沮丧地摇头“爷爷已经九十多了,你不明白骨折对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意味着什么。”

    “那么严重”萧进神情凝重。

    丁穆炎咬了一大口蛋糕来压制住喉咙里的酸涩。

    萧进及时转移话题“再去趟你家吧,估计最近你得经常住医院,带点换洗衣服”

    在丁穆炎忙乱的时候,萧进替他想得周到,丁穆炎心中感激“好,谢谢。”

    丁知行住进了医院,丁父丁母每天轮流来,但他们自己都上了年纪ji,ng力体力都不够,所以主要还得靠丁穆炎。虽说医院里有护士、护工和保姆,但还是得占用家属大量时间。丁穆炎人在医院,可总是忙得不见踪影,所以照顾爷爷这个重任被萧进主动担了起来。

    萧进乐意,可以在丁穆炎面前刷好感度,又能在医院里混脸熟,与丁知行聊天本身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一个群被解散了没关系,另一个群又悄悄建了起来,只要人在,阵地就在,只要丁主任的高地一天没被攻克,萧进便前赴后继。

    丁穆炎忙完后来到病房,萧进正捧着电脑办公,看到丁穆炎后把电脑扔在了一边。

    丁知行正在熟睡,丁穆炎瞄了一眼时间“怎么这个点在睡觉”

    “嗯,吃完午饭后拉着我聊了半天,后来就没ji,ng神了,说想睡觉,就睡到现在。”

    丁穆炎盯着爷爷看了一会,忽问“下午吃东西了吗”

    “没有,好像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丁穆炎一摸额头,伸手按了铃。

    很快护士赶来,一看丁穆炎也在“丁主任。”

    “下午体温量了吗”

    也许是丁穆炎的语气比较严肃,护士非常紧张“我本来要量的我看老院长在睡觉早上”

    丁穆炎放软了语气“先量个体温,然后”

    管床医生也跑了进来“丁主任,老院长不舒服吗”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检查,沈主任询问赶来,诊断结果很快到了他手中。

    “肺部感染了。”沈主任沉声道,“我去请呼吸内科的人过来看看。”

    丁穆炎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并发症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爷爷的生命像捧在手中的沙,不断地流失。

    萧进有点懵,明明不久以前老人还ji,ng力十足地与他闲聊。“是我上午开了会窗的关系吗”他紧张地自我检讨。

    丁穆炎无力地摇头,萧进站在他身边,轻轻按住他肩膀。一点点温暖的力量从肩膀传来,丁穆炎握住了他的手。

    丁知行身边越发离不开人了,各种药物注s,he入静脉,每隔一段时间会监测体温,人也不像刚进医院般清醒,几乎一半时间在睡觉,但又睡不沉,睡梦不时发出不适的。那本看了一半的期刊终究没有时间看完,夹了一支铅笔,被搁置在床头。

    丁建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丁穆炎不忍心看他熬着,只要一看到他就赶他回家。丁穆炎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几乎全天24小时呆在医院,出了科室就去陪爷爷。

    可即使是这样也阻止不了病情的恶化,感染不断扩散,肺部大片雪白,高烧持续不退。终于有一次电话打到科室,说老院长心跳骤停。

    丁穆炎丢下手里的活冲了过去,一群医护已围在床边抢救,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张病危通知书塞到了他手里。

    从来只有他给人下病危,第一次他被人下病危,心口仿佛被棉花塞住,怎么都喘不过气。

    丁穆炎cha不上手,只能在外圈看这时,萧进从外面进来,看屋里忙成一团,大吃一惊“爷爷怎么了”

    丁穆炎一看到他,顿时一口无处发泄的浊气从心肝肺里冲出来,他大吼一声“你去哪里了爷爷心跳停止了,你不知道吗”

    “我”萧进愣住。

    也就十来分钟前,萧进出去接了个电话,当时护工和保姆都在,他很放心,没想到接完电话回来就变了天。

    “对不起。”萧进道。

    一句话吼出来,丁穆炎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引线烧啊烧,终于在萧进面前炸了开来。

    终于爷爷被救了回来,心跳恢复正常,有惊无险。

    沈主任满头大汗“进icu吧,外面不行。”

    丁穆炎连声答应“有床位吗”

    “下午会出一个,晚上就安排进去。”

    “那太好了”

    丁知行忽然大声地了一声,丁穆炎紧张道“爷爷”

    丁知行艰难地发出响声,不住地摇头。

    “爷爷,您说什么”丁穆炎揭开氧气面罩。

    丁知行虚弱但极其坚定地说“不进icu不进”

    丁穆炎怔然,试图劝说“爷爷,您现在肺部感染有点严重,必须24小时看护,这里人手少”

    “不进不进”丁知行急了,手臂用力举到半空中挥舞了一下,又重重地垂下。

    丁穆炎握住他的手“爷爷,您得听话啊,医院里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他们会想尽办法治好您的,大家都盼着您能好起来。”

    丁知行只是一味地摇头,反反复复说重复的只有两个字不进。身为医生他很清楚进icu会面对什么,各种创伤xi,ng的抢救对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极为痛苦。但是对丁穆炎来说,不做最后一丝努力,不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如何能安心如何肯罢休

    沈主任在丁穆炎耳边道“我请朱院长来劝劝他。”

    丁知行拽住丁穆炎,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眼球有些浑浊,死死地瞪着丁穆炎“够了,不要折腾你们听我的,不进”

    丁穆炎的喉咙口被堵住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好不进”

    丁知行似乎还不放心,仍然紧紧地拽着他。

    丁穆炎轻手轻脚地把他的手放进被中“我们不进icu,您好好休息,我去跟他们说。”

    也许是信了,也许是累了,丁知行松开了手,闭上眼睛。

    搁在床头的期刊在混乱中掉在地上,不知道被谁踩了几个大脚印,丁穆炎弯腰捡起,弹了弹灰尘,塞进抽屉,慢慢合上,心口一阵钝痛。

    丁穆炎调整了一下氧气罩,与沈主任退出病房。

    “真不进啊”沈主任还不死心,“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可瞒的,老院长不进icu的话,真的不行的”

    丁穆炎双肩垮塌,神情暗淡“等一会儿我爸来了再说吧。”

    “行,床位我先让他们留着。”

    丁穆炎迟疑了一下,又叫住要走的沈主任“床位的话,要是有重症病人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爷爷要是知道空着床位不让需要的人住,没事都会气成有事。”

    沈主任还想再辩解什么,可心急之下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又担忧又心疼地叹了声“哎呀”。

    丁穆炎何尝不是又担忧又心疼,默默地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会情绪,正要进门,看见在不远处的萧进。

    萧进在打电话,眉宇间满是烦躁,丁穆炎走进了,听见他不知道在冲谁吼“我说了这个项目我不会签字的,必须打回重审,你不用再来跟我争取我这边乱成一团,你还来给我找麻烦”

    丁穆炎站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那句抱怨的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怎么能冲萧进发火呢他差点忘了萧进也是个大忙人,管理着数家日进斗金的大公司,差点忘了萧进与爷爷无亲无故,根本连陪床的义务都没有。萧进嘴再甜也好,马屁拍得再多也好,他付出的时间和ji,ng力实实在在的,不是天经地义的,作为受益者的自己更不能看作是理所当然的,更别提把爷爷日益恶化的疾病怪在他头上。

    可他在那一刻没有控制住,说出了伤害人的话。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丑陋了。

    萧进电话说着说着一回头,看见丁穆炎站在他身后,立刻收了线向他走来。

    “爷爷还好吗”

    丁穆炎嗯了一下“暂时稳定了。”

    萧进的眉头终于得以纾解“太好了,他没事就好。”

    “我”

    “对不起,如果刚才我在病房就好了,说不定能早点让医生来抢救,你别生气。”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进抢先一步道歉,反倒让丁穆炎心里更加难受。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应该冲你发火。”丁穆炎道。

    “没事,你发泄一下也好,不要憋着。”

    照顾爷爷本应是自己的责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丁穆炎变得有点依赖萧进,这对过去的丁穆炎来说简直难以想象。因为父母忙碌,因为读书时跳级长期与年长的人共同学习,因为不一样的xi,ng向逼迫他提早进行自我认知,所以丁穆炎从小便比同龄人早熟,他独自留学独自生活,不论发生什么都习惯于自己扛。

    可萧进的出现,让这一点发生了改变。

    即使手术延长他也不会担心爷爷没人照顾,因为有萧进在,即使工作到深夜他也不会担心饿肚子,因为有萧进在,即使回家冲个澡也不会太着急,甚至还能小憩半个小时,因为有萧进在。

    因为萧进在,所以才放心,哪怕他喂饭不怎么利索还得靠保姆,哪怕他护理还是不太懂还得靠护士,只要他人在,心便是稳的。

    所以当他冲进病房,看见满屋子医生护士,唯独不见萧进时,他慌了,第一反应便是萧进去哪儿了随后是毫无道理的埋怨为什么他不在呢

    “不,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天你也很累,我都来不及好好谢谢你。”丁穆炎道。

    “那你以身相许吧。”

    话没说几句,又不正经,一护士刚好经过他们身边听到了这句话,表情兴奋中故作平淡。丁穆炎清楚地看到护士的胸牌上写着名字“余青”,有种要掩面的冲动。

    “进去进去。”丁穆炎把萧进拉进病房。

    丁知行又陷入了熟睡,丁穆炎和萧进并肩坐在窗下,守着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今晚你回去吧。”丁穆炎道。

    “你赶我走啊”萧进往丁穆炎身上靠了靠。

    “我在的,你回家睡一觉,爷爷要是有事,你也帮不上忙啊,你又不会心肺复苏。”

    “我可以在旁边喊加油啊。”

    “没正经”丁穆炎嗔怒。

    “得会心肺复苏才能做家属啊你们医院这是霸王条款啊,我要去投诉”

    丁穆炎笑了笑“真不怪我刚才对你发脾气”

    “真不怪,甚至可以说有点高兴。”

    “陪床陪傻了”

    “不信”萧进稍微正经了一些,“人的负面情绪积累得多了,总得有发泄口,脾气好的人往往会对自己最亲的人发火,因为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放下防备,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你总不见得对你父母发火吧,所以你把火冲着我,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我高兴还来不及。”

    丁穆炎思索着萧进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他总是以最放松的姿态面对萧进,不需要去顾虑会不会被误解。

    “我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萧进道,“当初我刚得知我爸生肿瘤时拆房子的心都有,还好那时候你在,听你分析病情,说其他人的病例,一句一句慢条斯理的,我心里头那股火很神奇地被浇灭了。我爸也是,别看他装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心里紧张呢,你每次来病房都会跟他聊几句,他可开心了,有次你查房晚了他还琢磨着叫我去看看你在忙什么。”

    “每个病人我都会跟他聊的。”

    “知道你医者仁心。当时我说看到你就像看到希望,那些话大部分都是真的,你别总认为我在骗你。”

    “狼来了。”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萧进对于道歉已是炉火纯青,“那我今天回家睡一觉,明天给你带早饭你想吃什么”

    “煎饼果子,多加一个ji蛋。”

    “行,多加一个ji蛋。要不要再带点别的什么东西过来”

    “带一包shi纸巾。”

    “你等等,我得拿手机记一下。”

    “你行不行啊,一包shi纸巾还要记算了,我让阿姨去买。”

    “那不记了。真是的,我记个备忘录也要被你说。”

    “你记你记,说不得先生。”

    “你看你,谁是说不得先生报复心太重多亏我宽宏大量”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照进病房,两人靠在一起,进行无聊的对话。虽然前方困难重重,但眼下静谧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点地方忘记说了,今天补上。

    “我们缓缓而行,他不慌不忙”出自狄金森的诗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开头几句是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还有“永生”同座,我们缓缓而行,他知道无需急促。

    主旨是平静地接受死亡,文中萧进听懂了,所以让爷爷不要这么说。

    英文原句是“y,hekneithouttheneedforraid”,爷爷引用的是偏意译的版本。

    第87章

    这天丁穆炎和往常一样忙完后去陪爷爷, 没想到进了病房,除了萧进,还看见了温易舟。

    这是非常诡异的一个画面, 爷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萧进安安静静地坐在床的一侧,温易舟安安静静地坐在床的另一侧, 两人互相无视,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太过安安静静的三个人, 组成了这惊悚一幕, 丁穆炎推开门, 几乎迈不开步子。

    丁穆炎进屋,温易舟起身冲他点点头“你来了。”

    萧进只是稍稍抬了抬眼,别说没打招呼没站起来, 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与温易舟形成鲜明对比,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你是来探望病人的外人,我是照顾病人的家属。

    “你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等很久了吧。”丁穆炎道。

    “也没有很久, 我是来找你的, 结果到医院后听说丁老院长住院了, 便过来看看。”温易舟道。

    萧进一会儿看看温易舟, 一会儿丁穆炎, 装模作样地给爷爷拉了拉被子,用力咳了一声。

    丁穆炎瞄了他一眼, 对温易舟道“我们出去聊吧,不要影响爷爷休息。”

    两人走出病房,温易舟问道“你爷爷还好吗”

    丁穆炎已经回答不出好还是不好了“就这么维持着吧。”

    温易舟叹道“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

    丁穆炎笑道“你也很忙吧,你父母回去了吗”

    提及父母,温易舟的脸僵了僵“回去了,我上周给你发过消息说他们回去了,可能你太忙没有注意到。”

    丁穆炎尴尬道“哦可能是没看到他们还好吧有情绪吗”

    “他们我会安抚好的毕竟他们痛苦的是已无法改变的事实。”

    “嗯嗯,那你”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爷爷的病情的,我多少能出点力。”温易舟强行把丁穆炎转移的话题拉回来。

    丁穆炎无奈道“说实在的,现在不是人手的问题,我们院里有这么多人,可以照顾得过来。所以我也不想麻烦你”

    “所以有我没我没有区别是吗”温易舟直截了当地说出丁穆炎的潜台词,毫不掩饰其挫败感。

    “也不能这么说”

    温易舟朝病房里瞥了眼“但他是你需要的,对吗”

    这句话让丁穆炎十分窘迫,似乎这两人应该是平等的,都是追求者的地位,但为什么一个天天往医院跑,一个连告知的想法都不曾有过。一边依赖着萧进,一边忽视着温易舟,等回过神来,已有了差别对待。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丁穆炎话说出口就觉不合适,亲疏立现,是本能,也是现状。

    “我明白了。”温易舟沮丧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为你分忧,总给人添麻烦的不是你,是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嘛,这很正常的”丁穆炎开始说起了套话,心里暗暗道闭嘴吧,别说了。

    “我没有机会了是吗”温易舟又道。

    丁穆炎呼吸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更令他心惊的是,温易舟在问这句话时,丁穆炎脑中想到的并不是站在面前的温易舟,而是萧进。

    “我想我们还是”丁穆炎想发好人卡朋友卡,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蠢了,不符合他的形象,第一次发现连拒绝人都这么困难。

    幸好,温易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苦涩的笑笑“我知道了。”

    丁穆炎松了口气。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不过还想来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还有一线生机,看来我还是没那么走运。”

    “早就”

    温易舟笑得更加艰难,不甘与佩服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同时出现“他的纪录片我也看了。怎么说呢,确实很厉害,我还差得很远。”

    “你们都这么说,他要骄傲了。”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佩服他。那我走了,不耽误你时间,以后”温易舟退后一步,绅士地拉开距离,并改口道,“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很愉快,谢谢。”

    “谢谢。”

    丁穆炎回到病房门刚开一条缝,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再定睛一看,萧进已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看报纸。

    “爷爷今天还好吗”丁穆炎随口问。

    萧进端着架势,慢悠悠地收起报纸“上午清醒了几个小时,不过还是没有力气说话,我给他读报纸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丁穆炎想象萧进读报纸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笑什么”

    “没什么。”

    萧进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地问道“刚才他跟你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

    “喂”

    丁穆炎把椅子搬到床边背对着萧进“你们面对面坐那么久都聊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跟情敌聊天啊你看我,从来不会让你面对情敌。”

    丁穆炎警惕地回头“我还有情敌”

    “没有没有你没有情敌”萧进把椅子拖到了丁穆炎身边,悄声道,“到底聊了什么”

    刻意压低的气声带着萧进的气息,暖暖的。“他跟我说再见。”

    萧进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得意洋洋勾起唇角。

    “击败了对手很开心”

    萧进大手一挥“从来没把他当成对手太弱”

    丁穆炎笑着摇头。

    “哎”萧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你是不是很在意你的情敌有情,才能有情敌吧”

    丁穆炎冲他眯着眼睛笑,镜片闪过一道寒芒。

    萧进干笑“今天天气真不错。”

    两人陪在丁知行身边说着闲话,看着爷爷身上的管子一天比一天多,他们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唯有靠自我调节来缓解不安。

    丁建宇进门的时候,看见两个人像两只企鹅一样靠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份和谐。

    后来还是萧进先听到了动静,回头喊了声丁叔。

    “聊什么呢,那么投入。”

    “穆炎说他五岁就会给小兔子治疗骨折,真的假的”萧进对丁穆炎的自吹自擂深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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