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走到吧台边,熟练地对酒保打了个手势,就在高脚椅上坐了下来。当他侧头看向何初阳刚想说话的时候,一眼就被何初阳左手上的纱布吸引住了视线,“你手怎么了?”
何初阳面不改色“没什么,不小心蹭了下。”
酒保推过来两杯酒,赵则直接一手全揽了过去,点着何初阳道“今天没你的份。”
“小伤口,稍微喝点没事。”何初阳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被赵则拦了回去。
赵则皱眉道“疯了吧你,这么大块纱布你当我瞎啊。”
何初阳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直接站起身来,“既然你这里没有,我只能找别的不拦我喝酒的地方了。”
“怎么了你?”赵则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也站起身来,大马金刀地挡在了何初阳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色,“心情不好?伤怎么弄的?你……”
“多事。”何初阳嗤了一声,趁赵则离开座位的功夫,又一个转身坐了回去,直接拿过了桌上的一杯酒,“都说了小擦伤,喝点酒根本没事,别婆婆妈妈的。”
赵则瞪了他两秒,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回到他身边。
何初阳端起酒杯,眯起眼睛盯着玻璃杯在灯光下折射出的令人迷醉的光芒,问边上的人“你喝醉过吗?”
赵则想了想,“很早的时候喝醉过,后来就渐渐知道酒量,不会醉了。”
何初阳点点头,仍盯着酒杯道“我不喜欢喝酒,也讨厌醉酒的感觉。我以前一直觉得,人应该清醒地活着,才能为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负责。”说完这句话,他就仰头一大口一大口地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赵则似乎有点触碰到了他的某种心情,一时沉默下来,也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初阳将空酒杯放下,对赵则抬了抬下巴。
赵则无奈地把自己的那杯酒也推了过去,顺便告诫道“最后一杯,喝完就没了。这酒度数高,后劲很足,我还没见过有人像你这么一口闷的。你放心,你想喝醉是吧,我保证你这杯喝完一定醉得不省人事。”
此话不假,几句话的功夫,何初阳已经感到有些醉意,一股热意顺着血液向四肢百骸流淌而去,让他不知不觉地往吧台上靠了过去。他模模糊糊地笑了笑,轻声道“不省人事?我真希望……明天的太阳不要再升起……”
“有时候……”
“我希望一觉醒来回到高中那时候重新来过。或者,要是时间停住,明天不会到来就好了。”
似乎他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那个时候,有人走在他身边,指引着他从泥潭中走出来。
朦朦胧胧间,四周似乎又飘起了那一天所见的柳絮,春风拂面,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何初阳?何初阳?”赵则试探着叫了几声埋头在吧台上的人,心想两杯酒喝完,果然已经醉倒了。
谁知何初阳居然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只是仍然低垂着眼皮,口中轻声说着什么。
赵则没有听清,便凑近了些,只听到何初阳低声问道“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赵则怔了怔,然后点头道“会有的。”
“那么下辈子,我希望我下辈子……”何初阳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第二十七章
宿醉之后头痛得厉害,何初阳模模糊糊有了点意识,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地方。他挣扎着微微掀开了眼帘,太阳穴还一阵阵发紧。
入眼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熟悉的顶灯。
何初阳莫名有了一瞬间心安,又将眼睛闭上了,手习惯性地向边上搭去。
边上果然躺着一个人,被他碰了一下就醒了过来,撑着他身边的床垫坐了起来。
何初阳顺着微微下陷的床垫翻了个身,把头靠了过去。
他脑子里仍然是一片将醒未醒,直到听到一个在这个场合下似乎不应出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
“你醒了吗?”
何初阳的神经几乎在一瞬间紧绷起来,让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赵则被他突然睁着眼睛高度紧张的表情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仰,皱着眉端详他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我怎么会在这里?”何初阳一开口就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嘶哑,不由边咳嗽了几声边坐了起来。低头时他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晚上出门时的那套衣服,已是皱得不成样子。
赵则侧身从床边的柜子上递过来一杯水,不由分说地塞到何初阳手里,“喝口水。”
何初阳的眼神在杯子里没剩多少的冷水上停顿了一会儿,隐约理清了点前因后果,虽然赵则可能照顾了他一晚上,但是此情此景让他十分难以适应,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道“谢谢。”
赵则抓了抓头发,边打哈欠边解释道“本来我想给你在酒吧附近开个房,结果你死活说要回自己住的地方,也难为你醉成那样还记得地址。我怕你喝醉了一个人出事,就留下来了。”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晚上为了照顾何初阳也没怎么睡好。
何初阳楞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钥匙啊。”赵则看了他一眼,“你钥匙不就在裤子口袋里么。”
何初阳有些茫然,虽然房东让他这个月底才搬,但是他前几天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打算回来了,因此他把钥匙和租房合同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家里的抽屉里了,怎么会随身带在身边?然而他越是仔细想,却越发不确定起来,似乎他又好像没有做过把钥匙放进抽屉里的行为。
赵则见何初阳眼神有些呆愣地不说话,唉了一声道“后劲还没过吧?早跟你说了那酒后劲足,你还不信,看看,直接喝断片了吧。”
何初阳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脑子仿佛生了锈一般,大约真的是宿醉严重,每一个零部件都罢工了。
“哦对了,”赵则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顾自像是若无其事一般问道,“你这里,还有人一起住?”
何初阳皱着眉抬起头看他,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赵则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解释道“哦,我看你厕所里牙杯牙刷什么的都是双人的……你室友啊?还是……你女朋友?”
何初阳眨了眨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沉默片刻后,他一把抓住了赵则的手腕,皱着眉有些艰难地问道“今天星期……四?”
赵则笑了,“你还真是喝傻了吗,今天礼拜天啊。”
“是吗,我都……记不清了……”何初阳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赵则被他吓了一跳,扶住他的双肩焦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何初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赵则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和无措,他整个人似乎是因为害怕而在发抖。
赵则愣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扶着他双肩的手就将人圈住了,压到了自己怀里,想让他镇静下来。
然而怀中之人似乎对他人的拥抱有些抵触,没一会儿就挣脱开来。
何初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道“我想,我需要看下医生。”
何初阳坐在沙发上,有些木然地盯着桌子上的花瓶。
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在叹大气,“你知道吗,我们当心理医生的,最怕碰到你这样的患者。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比我还清楚。”
“嗯。”何初阳平静地应了一声。
对方摇着头道“抑郁症患者是会经历多次的病情反复,但是这两年你都没有回来找我,我以为你已经自愈了。毕竟你当初情况并不严重,而且你自己意志也很坚定,对心理学也有着科学的认知——我真的没想到你现在的病情会比当初严重那么多,可以跟我说说这段时期发生的事情么,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何初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邱医生,这些都没用。我需要药物治疗。”
邱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言相劝道“我知道,你当初查阅过大量资料,而你也确实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和清晰的自我认知将你的病情控制在了轻度阶段。但是现在不一样,你知道吗,你的认知功能已经开始受到损害,听你的描述,你已经开始出现大段记忆空白的情况,这往往已经是病情严重的时候。如果你不配合我的治疗,你的记忆力、逻辑思维能力、反应能力、注意力都会形成进一步不可逆的缺损。我知道你很优秀,你一定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不是?”
“……”何初阳抿着唇,目光仍然盯着桌上的花瓶。
邱医生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循循善诱“你如果不是意识到自己情况的严重,你是不会回来找我的。你心里应该明白,自我调节已经无法对你起作用了,而且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产生了'失控'的感觉?”
何初阳眼神轻颤,目光终于与邱医生产生了一次短暂的交汇。
“是。”他说。
邱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嘴边的法令纹因为他那严肃的表情而微微显露出来,“抑郁症,是有可能致命的。”
“我明白。”何初阳微微蹙起眉头,看着邱医生道,“我不想死,虽然我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但是我也不想死。”
邱医生点了点头,“你现在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你已经硬撑了太久。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配合我的治疗,情况再坏难道还能比你一个人死撑着更差吗?”
何初阳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再催促他。
良久,何初阳轻声开口道“我想,最初的压力源是因为今年开春的时候……”
何初阳从诊疗室推开门走出来,就看到赵则正架着腿坐在外头的沙发上,手里夹了一根没点燃的烟,看起来颇为焦躁的样子。
赵则一见到何初阳,便立刻站了起来,大步向他走了过来。
何初阳略带歉意道“你等久了吧。其实你本来不用陪我过来……”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赵则打断他道。
何初阳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就是一点头痛的老毛病,压力一大就会这样。”
“是吗?”赵则拧着眉,摆明了不信,“我刚才搜过了,里面这个邱医生,是主治抑郁障碍和双向情感障碍的。”
“你还知道双向情感障碍。”何初阳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
“你……”赵则一时气结,“你是不相信我,不想跟我说吗?”
何初阳嘴边的笑容淡淡敛去,他想了想,回答道“对不起,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开口的事情。可能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让一个人知道。”
“就是和你住一起——或者说之前住一起的那个人,是吗?”
何初阳愣了下,没料到他如此敏锐而直接。
话已至此,赵则似乎不打算再掩饰,他注视着何初阳的双眼,问道“他离开你了?”
何初阳感到心尖上最稚嫩的地方被针突如其来地扎了一下,不是巨大的痛楚,却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赵则压低了声音道“我和你……是同一类人。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无法接受,但是既然你已经和他分开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陪你在一起。”
虽然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但对方真的把话说出来的那一刻,何初阳仍然感到十分的讶异。他无奈地看着赵则,直言不讳道“对不起,你在我心里只是朋友。”这么说着,心里想起的却是之前因为赵则而和梁亦庭产生的一次次矛盾,现在看来,可能最迟钝的人真的只有他自己。
“一点机会都没有?”赵则问。
“一点机会都没有。”何初阳笑了笑,“我这么说,你大概不会信……但是我今后,也应该不会再喜欢上任何其他人。”
赵则沉默下来。
然后他说“我信。”
因为我也是。
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年少时的一瞬心动或暗恋,就是漫漫人生长路上,某些东西唯一降临过的痕迹。
第二十八章
何初阳拎着塑料袋,赵则沉默地跟在他边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何初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真的不用送我回去,我不会想不开冲到马路上自杀的好吗。”
赵则“嗯”了一声,继续不为所动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