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阳撑着洗手池的台面抬起头,透过被溅上了水珠的玻璃镜子,看到了一张从眼角到耳垂都透着血色的脸。
世界上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吗?他喜欢了那么久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居然也会喜欢自己?
他甚至有点惶恐地想,是不是自己在平时的言行中透露出了什么信息,才让对方兴起念头捉弄自己——当然,这个荒诞的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因为梁亦庭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何初阳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内心莫名地焦躁不安起来。
当他推开洗手间的门,看到梁亦庭正靠在墙上等在外面时,这种焦躁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你在这里干吗?”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仿佛还没有准备好就被人入侵了自己的领地。
梁亦庭看到他出来,马上调整了一下站姿,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抱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等不下去。我想……在一个更近的地方等你。”
洗手间门口毕竟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话不是很方便,在何初阳的眼神示意下,两个人移步到了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外。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梁亦庭望向何初阳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明亮的期待和缱绻,像是在等待他的宣判。
何初阳再一次躲开了他的视线,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喜欢我?”
梁亦庭很认真地回答他“我喜欢你。”
何初阳的眉头抽动了一下,他整个人不知为何此时陷入到了一种自疑和矛盾之中,“为什么我一点也察觉不到你喜欢我?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是我先向你告白?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在耍我?”
“你先向我告白?”梁亦庭反问了一句,眼中像是有群星闪耀,“所以你想告诉我,那些不是你的玩笑,而是你的心里话?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何初阳不小心说出了那个借由“玩笑”说出口的表白的真相,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在对方面前似乎只剩下丢盔弃甲一条出路。
“梁亦庭。”何初阳的手背在身后握成拳,他仍然不敢与对方对视,而是侧着头看向墙壁上的花纹,“我承认,我喜欢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可以不要把墙当成我吗。”梁亦庭的声音中染着一层柔和的笑意,他向何初阳靠近了一步,伸手想要去碰他的下巴。
何初阳把头扭回来,躲开了对方的手。他继续慢慢说道“我原以为,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关系,我虽然喜欢你,但是如果没有今天你说的那句话,可能我们一辈子也只是朋友关系。你很聪明,当然也很骄傲,你不用否认,因为曾经我和你是同一类人,而我们这一类人,从来不会为了没有把握的事情伤害到自己。刚才我问了你几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那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其实你今天要问我的答案,你是不是在此之前,心里已经清楚了?”
梁亦庭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看到他的表情,何初阳心中就了然了。
“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何初阳哂然一笑,“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我并不是完全确定,其实有时候我也怀疑过,那只是我的一种错觉。”梁亦庭仍然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一星半点的暗示,我也会害怕,害怕如果对你示好,会被你毫不留情地推开甚至厌恶。我怎么敢?”
“是吗,所以你现在已经有了七八成把握,看到了机会才来对我说破?如果我没有给你这个机会呢,我一直铁了心瞒着你呢?”何初阳觉得自己仿佛是魔怔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停下,然而口中却不断吐出不经过思考的话语。他的内心似乎有一个慌乱的小人,强烈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挣脱开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卑、敏感、怯懦、多疑的情绪,却因力量太过孱弱而没有成功。
梁亦庭看着何初阳的神情,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所措,他不了解何初阳的内心想法,所以只能顺从本心地回答“是,如果没有看到可能性,我不会向你说破,我会跟你当最普通的同学。”
何初阳的眼里被失望的雾霾笼罩,他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梁亦庭不是善于花言巧语的人,纵使他平时为人处世情商都很高超,如今却有了一种无论如何努力对方都被他越推越远的无力感,眼中不由划过了一丝委屈,脱口而出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不顾一切地追求你?连一丝希望都不让我看到,却希望我拼个头破血流也要冲到你面前?你说你觉察不到我喜欢你,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想,不敢去想吗?而我却要在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里去揣测那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即便是这样,你也要认为我对你的喜欢,比你对我的少吗?何初阳,你这个胆小鬼。”
“你根本不知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要相信别人喜欢你,当然要比我要容易一百倍!你——”何初阳受到挑衅,几乎本能地就开始反击,直到他突然看清了梁亦庭那双微微泛红的双眼,心里仿佛一下子被重重砸了一锤。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那么多年的暗恋成真,一场明明是双向的告白最后却被他搞成这样的场面。他只看到自己心里的感受,却忘了梁亦庭也有他的自尊和骄傲。他自己没敢走出的第一步,是对方先走出的,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梁亦庭尚在为自己刚才的说出口的重话感到后悔,因此在何初阳伸出手来的时候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何初阳揪着他的领子把脸凑了上来,然后唇上便传来了一股温热而湿润的触感。
一触即分。
梁亦庭下意识地抿了下唇,有些呆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不起。”何初阳略显不自然地晃荡着视线,眉头还苦大仇深地皱着,脸上的表情由于转换不过来而显得有些别扭,“你当我刚才在发疯吧。”
梁亦庭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嘴唇,“……所以,这是你的回答?”
何初阳抬腿就想走。
梁亦庭再一次抓出了他的手腕,只是这次他紧紧抓住了就没有再放开,而是按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何初阳感受到自己手掌心下,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对方的心脏正在快速地跳动。
梁亦庭就势走近了几步,轻轻拥住了他,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我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对不起。”何初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边,再一次道歉。
“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
出租车的车门打开,何初阳从后座走了下来,弯下腰向里面坐着的人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你回去早点休息。”
梁亦庭点了点头,突然问“明天我来找你?”
“嗯?”何初阳有些呆愣,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含糊应道,“喔,嗯,好啊,我们去……去干吗?”
梁亦庭抬了抬眉毛,似乎有点意外,笑着问“不干吗可以吗?”
“……那……”
正当何初阳搜肠刮肚之时,出租车司机在前排非常不耐烦地说话了“还走不走了?”
“走走走!”何初阳扬声应道,然后飞快地冲梁亦庭眨了眨眼,“我走了,回头再说,拜拜。”说罢也不等梁亦庭回应,便把车门甩上了,在原地目送着出租车发动离去。
何初阳在夜色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在马路边上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地发会儿呆。
前方不远处,刚开出去一百多米的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过了没一会儿,后车门被推开,一道人影走了下来。
何初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出租车绝尘而去,只有那个人在原地静静站立着,与何初阳遥遥相对。
路灯照亮了两人脚下长长的影子,春末夏初的夜里,空气里漂浮着不知名的幽暗花香,四周仿佛万籁俱寂,明明是那个人的影子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渐渐靠近,何初阳却仿佛听到了有人踩在碎裂的叶片上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踩在他的心里。
梁亦庭单手插着口袋,另一手挂着外套,静静地走到了何初阳面前,明净的目光中满盛春夜的温柔和沉静,他看着何初阳,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何初阳感到自己的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连带得他的眼角也有些微微酸胀。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何而生,只能强压下这种异样,状若无事地问“怎么了?”
梁亦庭半垂着眼帘,低声道“我忘了一件事情。”
“有什么事情可以发微信打电话啊。”何初阳有点招架不住对方的目光,不由得别开了脸,“所以你忘了什么事情?”
“我忘了送你到家门口。”
何初阳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别说了……走吧……”
梁亦庭嗯了一声,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看着何初阳的背影,一语不发地跟了上去。如果何初阳此刻回头的话,大概就能发现在他冷静沉着的外表下,居然也透露出一丝紧张和无措。
不知道是否是两个人走在一起速度变慢了,何初阳头一次感到从小区外门口走到自己所在那一幢居然离得颇有些距离。
夜已经深了,花坛里的灯光隐隐绰绰,显得有些昏暗。
何初阳和梁亦庭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都像是各有心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手晃在身边,时不时地擦过对方。
终于还是梁亦庭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他轻轻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何初阳的手掌心,像是想要握住又像是试探。
何初阳心里一跳,悄悄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总觉得好像手心里有汗似的,然后伸过去抓住了梁亦庭……的小拇指。
梁亦庭“……”
何初阳尴尬地解释“我好像还有点不太习惯,突然间从同学变成……那什么。”
梁亦庭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忍笑道“那你大概需要习惯多久?”
何初阳捏着他的手指,感觉姿势非常别扭,于是又松开了。他迟疑道“……一个晚上?”
“……咳。”梁亦庭轻笑出声,好一会儿才止住,直接伸出手去抓住了何初阳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侧过头看着他,“你骗我。刚才不知道是谁主动吻……”
“你信不信你再提这件事,我就主动揍你了。”何初阳阴测测地威胁道。
梁亦庭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好了,前面这幢楼就到了。”何初阳止住脚步,示意梁亦庭可以回去了。
“我记得是703?”梁亦庭抬头看了眼,然后笑着看向何初阳,微微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好像……也不是很高?”
安静了几秒钟后,何初阳从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
当何初阳和梁亦庭聊完最后一句微信,躺倒在柔软的床上时,指针已经快指向了半夜两点。
放着好好的电梯不用,傻乎乎地爬了七层楼梯,何初阳不得不连着把汗涔涔的头也一起洗了,此刻头发还半湿着。
困意渐渐袭来,明明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但是他的精神像是独立不受影响一般,仍旧保持着清醒。
这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何初阳很怕自己睁开眼睛醒来的第二天,发现这一切其实不过都只是他在做的一个梦。
他把手举在自己眼前,手指间仿佛还留存着灼人的热意和紧握的力度。
多年暗恋成真,他心中本该只有喜悦欢欣,然而当兴奋的海潮退去,沙滩上暴露出来的却是狼藉的不安、焦虑、质疑。
这个世上所有幸运的事情、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在他的身上发生——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失败的人生和境遇,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之后的人生道路会有太大的改变。
直到今天。
第十七章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两个人可能都没有想明白。
何初阳被梁亦庭抓着手压在沙发上亲吻,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和唇齿间湿濡的暧昧声响。
放在沙发茶几上的笔记本被何初阳不小心踹到了一边,十分危险地悬在茶几边上要掉不掉,但是已经没有人有空去拯救它了。
事实上,在梁亦庭拎着一大袋蔬菜肉类上门的时候,何初阳本以为一起温馨地做个饭看个电影就是两人今天的全部活动了。
而厨房里确实正煮着一大锅奶油烩菜,已经解冻好的牛排静静地躺在微波炉里,笔记本上的电影进度条已经走完——而这一切眼下都无人问津了。
两个人一开始吻上的时候是磕磕绊绊的,梁亦庭正如他自己所言没有恋爱经验,何初阳虽有经验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任由对方慢慢探索。或许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无须太多经验技巧,又或许是梁亦庭在这方面也颇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没过多久之后何初阳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浆糊,被吻得身心沉沦。
“等……”何初阳推了梁亦庭一下,却没有推动,刚往后退了一点吐出一个字眼,又被人追上来按着脖子吻住了,像是片刻也不愿意和他唇舌分离。何初阳摸着对方的脸,已经感觉不到到底是自己的手比较烫还是梁亦庭的脸比较烫。他费力地在对方唇齿间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停……厨房……还在……”
梁亦庭这才渐渐缓下亲吻他的力度,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最后轻轻地在他嘴角啄了一口。
两个人的呼吸一时都有点难以平复下来。
何初阳发现两个人此刻的姿势有点尴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一条腿架到了梁亦庭大腿上,而对方一只手搂着他的肩颈,另一只手正在他的腰胯上徘徊。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彼此当然也发现了对方已经有擦枪走火的趋势。
梁亦庭是不可能当0的——这个念头就这么窜入了何初阳的脑海里,让他全身的温度终于缓缓降了下来。
何初阳认真地推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一把,梁亦庭顺着他的力道退开了,往后靠在了沙发上,目光却仍然黏在他的身上。
何初阳站起身来,“我去关下火,牛排你来处理?”
梁亦庭勾着他的小手指不愿意放开,脸上似笑非笑的,“你知道吗,”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得有些性感,“我现在好像一点都不想吃饭。”
何初阳被他撩得快要无法克制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拖到床上去——当然,这样的进展有点过于神速了,何初阳觉得自己好歹暗恋了对方那么多年,还是应该走几个月纯爱路线过渡一下,顺便他也需要时间锻炼一下,免得酿成操人不成反被操的惨剧。
梁亦庭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得轻叹一口气拉着他的手也站起身来,揽着他向厨房走去。
虽然同在外留学过几年,但是何初阳和梁亦庭两人的厨艺水平可谓是云泥之别。
梁亦庭尝了一口何初阳煮的菜以后,笑容不变地把何初阳请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