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同学上前的时候,老徐都会准确地对号入座叫出名字,看到王秀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居然也认了出来。
王秀欣走开之后,何初阳低头上前,涩声叫道“徐老师。”
老徐一愣,随即重重拍了几下何初阳的臂膀,展颜笑道“何初阳!”
这反应着实不是何初阳料想中的失望、陌生、控诉、不喜,反而较其他同学更添几分亲近和喜爱,仿佛何初阳依然是他心中最看重的得意门生。
何初阳难得有些结巴,“徐老师,我……我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
老徐点了点他,笑道“变了,真是变了,以前你可没有这么懂事。说起来你这小子也是真没良心,我问你,你怎么毕业后从来没回来看过,啊?”若是对着普通的同学,一个做老师的自然不可能要求他毕业之后回来看望,但是对着何初阳,老徐明显是把他当做自己人,毫不客气地就问了出来。
何初阳心中愧疚,不由就实话实说道“我……高考考得不好,辜负了老师的期待……”
站在边上的梁亦庭闻言意外地看了何初阳一眼。
“所以就觉得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了?”老徐接过他的话茬,笑叹道,“枉你以前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会有这么傻的想法。你又不是杀人放火,不过是考试没考好而已,就觉得不敢见老师了,原来你那胆大包天的样子都是唬唬外人的。”
何初阳心中仿佛被解下了一道枷锁,他扁了扁嘴,又恢复了高中时面对老徐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混得这么差,回来看你不是让你脸上无光吗。想想你当初对着隔壁班主任吹嘘我的样子,我都替你捏一把汗。”
“贫嘴。”老徐骂了他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开了。
一顿饭吃到了九点多,老徐忍不住职业病,开始赶大家早点散伙回家,仿佛在他眼里,眼前这一群人不过还是未成年的孩子。
该聊的话也聊得差不多,众人便顺水推舟地结束了这一次同学会。
时间有点晚了,何初阳懒得再坐公交,打算叫个车。和他抱着同样想法的同学不在少数,于是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堵在酒店大门口,举着手机叫车。
这家酒店身处闹市,到了晚上周围仍是堵得红成一片,只听周围纷纷响起“加价好贵”、“叫不到车”的抱怨声。何初阳叹了口气,和身边几个同学挥手作别,往来时的公交车站走去。
王秀欣和几个女生拼到了车,时不时朝他这里张望一眼,见他要走,本想跟上去说点什么,却又克制住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远离,何初阳想着老徐在席上非要拉着他喝酒,边喝边重重拍着他的背,反复要他去自己家吃饭,嘴角不由带上了一点笑意。
他抖了抖肩膀,感觉整个人的筋骨都有些舒展开来,难得感受到了一丝轻快。
从酒店侧门走过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奥迪a6从地下车库出口溜了上来,突然亮起大灯闪了何初阳一下。
何初阳眯了眯眼睛看哪个人这么无聊,只见梁亦庭正坐在驾驶座上朝他招手。
“……”何初阳哼笑一声,走过去敲了敲驾驶座的玻璃。梁亦庭配合地摇下了车窗,仰起头问他“帅哥,上车吗?”
春寒料峭,夜风拂起梁亦庭的额发,他琉璃似的眼中倒映着城市温暖的霓虹,晶晶点点。
这一瞬的镜头,何初阳后来记了很久。
后头已经有车跟了出来,不耐烦地响起了喇叭。
何初阳干脆地绕到另一侧,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了上去,待车子缓缓滑了出去之后,才开口道“原来你开车来的?”
“嗯。”梁亦庭单手扶着方向盘,驾轻就熟地在拥堵的车流中穿梭,“我家搬去新城了,离老市区这里比较远。ktv那边不好停车,我就先把车开到酒店停着了。你家在哪?我送你。”
“不用了,你把我在前面路口放下就行。”何初阳自然拒绝。
梁亦庭单手把手机解锁了丢到何初阳面前,扬了扬头道“何帅,别跟我客气,输地址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拒倒是有些生分矫情了,何初阳只好道了谢,将自己家地址输进了导航里。
规划出来的路线几乎红黄相接,堵到天荒地老。
何初阳一时无语“要不还是算了……”
“没事。”梁亦庭轻描淡写地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然后打开了车载音响,城市交通电台正在播放一首怀旧的粤语歌,舒缓的曲调在车内流淌开来。
何初阳打量了一下全新的内饰,调笑道“土豪,还缺捡肥皂的吗。”
“什么意思?”梁亦庭懵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对方说了些玩笑话,便也跟着笑道,“我爸妈在我回国前背着我买的,我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开去上班整天被他们笑是中年老男人。”
何初阳乐不可支道“那你自己想买什么,r8?”
梁亦庭无奈了,“我看起来这么浮夸吗。再说也买不起啊。”
大概座驾永远是男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何初阳聊起各种喜好的车型便侃侃而谈起来,梁亦庭虽然不如何初阳在这方面懂得多,但是在接人话题这方面他向来情商高超,两人一来一去相谈甚欢。
梁亦庭看着坐在身边的人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就想到了方才在酒店洗手间听到的一番对话。
“哇,蔡志青,你小子现在混得不错啊,江诗丹顿?”
“呵呵,老丈人送的。我就一小公务员,哪能叫混得不错。倒是你,a大高材生?”
“哈哈哈你别笑我了,我当初的班级排名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次高考简直是踩了狗屎了我,进了a大我自己都是懵逼的……说起来,高考这玩意儿真的是太刺激了,简直是那什么,一脚天堂一脚地狱。就说何初阳,他当时……唉……我记得当时好像b大保送有他的机会,他不去,非要自己考……”
“他当年可能也是过于自信吧,他这人感觉从小就挺狂的……不过听说他高考之前家里好像在闹离婚。”
“啥?这你哪听来的?”
“我爸当时跟何初阳他妈一个单位的,听说过一些事情,反正可能还有第三者之类的,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估计是因为这个影响到发挥了。”
“这也太……唉……回去吧?”
两人唏嘘了一番,声音渐渐远去。
何初阳聊着聊着,发现身边的人不说话了,不由转头去看他,却见梁亦庭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表情中,盯着拥堵不前的车流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嗨?”何初阳打了个响指,这才唤起了对方的注意。
梁亦庭突然开口“你……后悔吗?后悔当时没有选择保送。”
何初阳愣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话题从保时捷跳跃到了保送,顿了几秒才回道“不知道。当时给保送的专业我根本不喜欢,也是自己狂得要死吧,觉得凭本事也能考上。现在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可能想法就不同了。”
“不会。”
“什么?”何初阳不明所以。
梁亦庭轻轻皱起眉头,“你还会再考一次的。”
“是吗?”何初阳轻声笑了,内心也变得茫然起来——如果是过去的何初阳,自然不会因为高考失利而一蹶不振,因为当初的他确实曾铁了心打算复读的;而现在的他呢,走了太远的路,体会过平庸的摧残,若是让他回到当初,他还会放弃走一条捷径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梁亦庭又何来的判断呢。
“抱歉……”梁亦庭如梦方醒一般,飞快看了何初阳一眼,面上露出一丝无措来,“我不是……”
“没事,你别当我是水晶少男心一碰就碎啊,哈哈哈。”何初阳指了指前方,“绿灯了,看着点。”
梁亦庭嗯了一声,轻点油门将车跟了上去。
何初阳往后靠了靠,微微半合上眼睛,大概是吃多了,感觉有点犯困。
广播中换了一首美国乡村音乐,男歌手动情的声音在吟唱
“yesterday hen iyoung
the tastelife eet likeuon ue
teasedlifeiferoolish
eeze ould teasandle f……”
第九章
何初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被梁亦庭叫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他所住的小区入口。乍一醒来他还有些茫然,发了几秒钟呆才渐渐找回清明。
梁亦庭就在一边静静坐着,看他打了个哈欠,不由微笑道“你平时很早睡?”
“还好,大概是春困秋乏。”何初阳边说边松开安全带,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堵了挺久吧,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别跟我客气。”梁亦庭突然伸手过去,“领子翻起来了。”
何初阳克制住了把头撇开的冲动,任由对方给他整了下衣领,觉得车内可能是不开窗的原因,有点透不过气。他一手搭在了车门上,“那行,谢了啊,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等等。”
何初阳心里一跳,抬眼看他。
梁亦庭指了指后视镜,“当心开门,有人。”
一辆电动自行车擦着车门驶过去。
何初阳汗颜,觉得自己简直是草木皆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真的是睡糊涂了。他拉开车门下了车,对车子里的人挥了挥手。
梁亦庭把车窗降了下来,问他“有空一起去打球?”
何初阳吸了几口夜里的冷空气,肺腑清澈。他弯起嘴角,将手插回口袋里,“行有空约,拜拜。”
“拜拜。”梁亦庭笑着和他作别。
何初阳转身往小区里走去,汽车的声音和路口的灯光渐渐在他身后隐去。笑意在他脸上慢慢退去,像是燃到只剩最后一丝星火的灰烬,被风一吹,飘散在夜空中。
何初阳打开门回到家中的时候,客厅的灯还亮着。
吕雯摆弄着几盒药片,一杯倒好的热水放在桌上正升腾着热气。听到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转回头继续拆着药片包装,冷淡地问“回来了?”
何初阳嗯了一声,走过去看了眼,“怎么了?”
“没什么,这两天睡不好,吃点中成药。”
“噢……”何初阳讷讷地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那你早点睡吧。”
吕雯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把药过着水吞了下去,随口问道“同学会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还不错,来了挺多人。徐老师也来了。”
“哦,徐老师,我记得。”吕雯点点头,笑了一下,“他以前蛮喜欢你的。还有谁?那个叫什么的,蔡志青?他爸原来是我同事,他来了吗,现在在干什么?”
何初阳和蔡志青这次同学会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含糊道“来了,他现在好像在国税局。”
“哟,”吕雯闻言挑眉道,“国税局啊,福利挺好的吧,多少钱一个月啊?”
“不知道。”何初阳背过身去,有点不想聊了。
吕雯还在他身后道“他肯定家里找关系的,国税局哪有那么好进。”
何初阳不耐烦道“不知道的事情你别瞎猜。”
“他原来成绩比你差那么多,他都能考进国税局?我看你也去考公务员吧,刚好你们公司要裁员。你现在这样要钱没钱,要稳定没稳定,连蔡志青这样的都比不过。我记得你们班上原来还有个成绩很好的,叫梁什么的吧,他现在在干吗?”
“梁亦庭,出国留学,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刚回国在律所工作。”何初阳面无表情完完整整地回答了。
吕雯长叹一口气,感慨道“都是出过国的人,你怎么能跟人家差这么多。”
何初阳懒懒应了,也不想再说些什么“我就是不如人家”的气话。有时候他希望他和母亲在家中的时候都能变成哑巴,因为语言在两人之间传达的都是一些苍白、空洞的东西,没有人真的在听对方说什么。
临别时的约定对梁亦庭来说好像不是交际场合的客套之言,他倒是认认真真发信息来约了几次何初阳。
说是几次,是因为何初阳每一次都借故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