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斯·莱斯 第5节

    他们总归不是一类人，“我喜欢你”这句话，他不该说出口。

    很久之后，何因荣才知道，这种妥协有多么可悲，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出口。和一个人建立恋爱关系，真的那么重要吗？和他很要好的那个异性朋友，曾推荐给他一首歌，他听过之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事，尤其是他喜欢谭向辉这种，他不该再那么贪心。他不再想着要得到谁，只是珍惜着和他在一起开心的那些时刻，努力记住那些谭向辉根本不会记得的小事，两个人能从这些互动里得到乐趣，足矣。

    他还只有十八岁，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觉得，以后的岁月，他不会再这样喜欢一个人了。只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关掉灯，躺在柔软的被子上时，何因荣总会想到未来，想到毕业之后，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总也想不出答案。拿出iod，他戴上耳机，切了一首歌，结果刚好是朋友推荐给他的那一首……他不会粤语，但这首歌，他已经听到能背下歌词的地步了。

    他听见歌的最后一句——有个暗恋对象，亦总算运气。

    ☆、第十三章 止步

    深秋的阳光热得让人烦躁，何因荣渐渐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在课上睡着了。可要他听课吧，他不是听不懂，只是真的听不进去。又不能睡觉，又不想听课，他总得找个办法来打发时间，于是，他去书店买了几本小说，扔在了桌洞里。

    只是到了上课的时候，看这种实体小说也颇有些困难。书太厚，放在桌上很显眼，一翻页，就特别容易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他没有什么爱惜书本的心情，借了把大剪刀，就把一本三百来页的小说剪了开来，分成了□□本薄薄的册子，这样看起来就方便多了。就这样，一个月之内，他看完了十来本书。谭向辉有一次问他借小说看，结果他拿出一本被拆开之后又勉强拼起来的残本给他，把谭向辉弄得十分无奈。何因荣知道他古板，课本也就罢了，连草稿纸的边角都不会折起来，一丝不苟地整齐叠放着，越来越有学霸的气质了——说起来，会考结束之后，谭向辉的成绩的确是一直在提升，现在已经冲进了全班前十，数学还常常得最高分，被班主任当做后进生里的典范，经常在月考后被拿出来激励班上的同学。谭向辉一直都是个认真且努力的人，这样的进步并不奇怪，何因荣甚至为他感到高兴，毕竟他这样努力，是为了能考上自己想要的大学，他自己没有什么理想，看见喜欢的人能一偿所愿，也算是一种满足了。

    何因荣没有想过，毕业之后，他们两个还会不会有交集。电视剧里不是常有那些热血的高中生，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能和朋友或者暗恋的对象考到同一个大学去吗。这种剧情，他看看就够了，就算自己能和谭向辉再做几年的同学，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会改了自己的性取向，反过来喜欢他吗？想想都荒唐。

    高三上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何因荣恰好和李思言坐了前后座。这几个月，他和之前那个圈子已经彻底断了联系，他也不喜欢李思言，所以根本没想过要和他再有什么交集。尤其是李思言每次和他搭话，都要提一提谭向辉或着周一宇，这让他烦不胜烦。

    周一宇这个名字，倒是不太让他觉得心虚，只是单纯的不想听到而已。校运会结束那天晚上，他参加完了班级聚会，一个人往家走的时候，恰好在路上碰见了周一宇。让何因荣有些意外的是，周一宇的态度十分平和，根本找不到当初在单车棚里说分手时的愤怒失控的影子。既然周一宇这样坦然，他也没了忸怩的必要，大大方方地同他打了招呼，还站在路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寒暄完了近况，何因荣本以为自己可以用“我先走了”把这次会面给结束掉，周一宇却突然说道“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和他说这个干嘛。何因荣有些无语。不过，周一宇居然还是个双，这要让圈子里的人知道了，估计能叽叽歪歪地说一年的闲话。

    见何因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接话，周一宇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能每个人都得喜欢一次同性，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吧。”这次他没再等何因荣反应过来，便迈开了步子，一边走一边道“再见了。”

    这句话让何因荣疑惑了很久，一直到现在，也没彻底想明白。不过，即使想通了，对他的感情也没有什么帮助。他不会向谭向辉告白的，即使谭向辉不反感他们这样的人，他也没办法把尊严丢下。要知道，如果他的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他的生活就完了。且不说一直拿他当心仪对象的女生们会怎么样，原本能同他玩在一块儿的那些直男朋友，恐怕都得把他当病毒一样，隔离得远远的。他不自卑，但这个社会的主流就是如此，他也没有为此感到自信的理由。他只能沉默。

    有了看书这个爱好之后，他又有了听音乐的兴趣，可见这种文艺的行为都是互相关联的。与他相反，谭向辉则是越来越沉浸在学习里了，尤其是在高三下学期开始时，班主任将班上仅有的三个自主招生名额，匀给了谭向辉一个。谭向辉当然不会辜负班主任的期待，积极地准备了起来，两人相约慢跑的习惯，也被谭向辉的忙碌冲淡了。自主招生考试开始后，谭向辉和另两个获得名额的同学，一连请了三天假，奔赴自己选择的大学考试去了。这件事让何因荣切实地感觉到了分离的接近，离毕业还有三个多月，过完了这一百来天，他就会和谭向辉断了联系……这样想着，何因荣放下了手里的小说，抬起头，去看窗边那空荡荡的，谭向辉的座位。很快，这种每天见面的局面，就要结束了。

    他心里不觉得轻松，却也无法感到沉重。这些事情，总会来的，他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付莉莉结束漫长的比赛期，返回学校，开始像非特长生一样进行期末复习的时候，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已经变成了97天。她每天晚上都要补课，面对山一样的高考复习资料，简直累得天昏地暗，连给谭向辉写信的空闲都没有了。这让谭向辉有些放心不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在每周唯一不上课的周日下午，骑单车去付莉莉学校看了她一次。

    在学校门口的饮品店见面时，付莉莉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平常会披在肩上的长发，这一次是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的，这和她之前精致俏丽的打扮，简直完全变了个样。谭向辉看见她眼眶下的黑影，不禁觉得心疼，赶紧让她坐在了椅子上，付莉莉勉强地对他一笑，轻声说“今天过来辛苦你啦。”

    “你没休息好？”谭向辉帮她点好了果汁，问道。

    “嗯……连续一周，每晚都只睡了三个多小时……”说着，付莉莉揉了揉眼睛，脸上的疲惫根本遮掩不住。她已经忙得换一套适合外出的衣服都来不及了。

    “高三太累了。”对于复习的辛苦，谭向辉也深有体会，他现在偶尔也会熬夜学习，不过到底是男生，他的体质也很好，不至于像付莉莉这样，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

    服务员把果汁送了过来，付莉莉轻声地道谢，然后咬住吸管，喝了一小口，才继续道“是呀……好在六月就能结束了，要是再多折腾几个月，我非得疯了不可。”

    “努力总是没错的。”他说得很中肯。

    “是啦，要是这几十天不坚持下来，我之前的辛苦就白费了……我一共去了六个学校，参加了九场比赛，嗓子都练得要冒烟了，一口气瘦了八斤。”一边说，付莉莉一边扳着纤细的手指头数着，疲惫的小脸上有了些骄傲的情绪。这样的神情让谭向辉放心了许多——对于高考，付莉莉还是斗志满满的。不过，这也使他想起了另一个毫无斗志的人，原本轻松了些的心情，又落了下来。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付莉莉的眼睛，她歪着头看了谭向辉一会儿，才问“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变得失落了起来……”

    “想到一个朋友。”谭向辉顿了顿，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措辞“他现在还是整天无所事事，让我有点担心。”

    付莉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何因荣。这个家伙长得好看，人也不笨，但学习真的有些糟糕。想必是自己整天不务正业，才搞成了这个样子。她看谭向辉的担忧是货真价实的，心里的警报又响了起来，咬咬牙，她还是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是说何因荣吗？”

    知道他们两个是认识的，谭向辉没有多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原来你们关系这样好……你可不是轻易会担心别人的人呢。”付莉莉的声音又变得轻飘飘了起来，她微微垂下头，用吸管搅动着果汁，眼睛里也泛起了涟漪。

    “毕竟是高考，这样的态度不行。”只是这是何因荣自己的事，他没有劝他的立场。

    弯起眉眼笑了笑，付莉莉尽量不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流露出来，打趣道“好啦，干嘛为别人的烦恼烦恼呢，现在每天过得跟打仗一样，咱们自己都忙不过来了，人家的事情就让人家自己解决吧。”

    “他是我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乎他的前程。

    这句话让付莉莉脸上的笑僵住了。她以前从没听谭向辉这样直白地定义过自己和谁的关系，而且刚才，她说他们关系很好，谭向辉也没有反驳，脸上的表情甚至是一种及其自然的赞同……她更加紧张了起来。谭向辉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如果他知道何因荣喜欢同性，那他应该不会和他走得这么近啊……如果他不知道何因荣的性取向，就更不会知道何因荣喜欢他了。无论何因荣是不是想着要告白甚至是和谭向辉在一起，这都会造成她不想看到的局面，谭向辉一定会拒绝他的。且不说何因荣会不会难过，谭向辉的心理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她不想他难过。

    ☆、第十四章 偏差

    三月十四日，离高考还有八十五天。

    这天对谭向辉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但班上的气氛似乎很不一样。十几个女生抱着包装精致的礼品盒，羞羞答答地围着何因荣的位置转，大课间的时候，甚至还有外班的女生跑过来，同样拿着各式各样的礼物。难道今天是告白的好日子？谭向辉略有些疑惑，想了想，三月十四号，好像是白□□人节，付莉莉以前说过的，他还稍微有点印象。可是，这一天难道不是在二月十四日收到了告白的人，向告白者做出回应的日子吗？

    奇怪。

    晚自习结束后，谭向辉去单车棚取车，恰巧和何因荣打了个照面。他肩上的书包鼓鼓囊囊，八成是被那些礼物塞满了，这又唤起了谭向辉心里的疑问，他一边拿钥匙打开单车锁，一边寒暄似的道“今天很多女生送你礼物。”

    “嗯，毕竟是高中最后一次了……”说着，何因荣推着单车向棚外走，眼神仍留在谭向辉的脸上“我今天过生日。”

    果然，他在那张不常会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惊讶。

    “生日快乐。”声音里有些愧疚，毕竟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何因荣笑了笑。

    有这一句话，也够了。这是高中最后一次了。

    谭向辉看见他脸上的笑，心里却莫名得有些发紧，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只是他说不清楚。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俗了，但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谭向辉的喉结动了动，才问“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说完，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耳根都烫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落在何因荣眼里，一时间，心里真是什么滋味都有了。他知道谭向辉只是把他当做要好的朋友，说出这句话，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可他忍不住那样幻想，幻想着，爱情是存在的。扶在单车把手上的两只手握紧了些，何因荣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动作，勉强地笑了笑，颇有些戏谑地反问道“怎么，你也要送我那种拿粉红色带子扎起来的礼物呀？”

    “……那你当我没说吧。”谭向辉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嘿，可千万别。”气氛轻松了许些，何因荣将心里仅存的那点念想也打消了，笑眯眯地说“我有喜欢的东西啊，要不，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不远处的大街上忽地有几个暴走族骑着机车疾驰而过，刺耳的引擎声盖过了何因荣的话。等那噪音远了，谭向辉才又问“什么？”

    “我说，《劳斯·莱斯》，回去记得听啊。”说完，何因荣也没管谭向辉的表情——天知道说出这首歌的名字，耗费了他多大的勇气，他现在只想赶紧脚底抹油溜走。骑上单车，他对谭向辉挥挥手，说了声“我走了”，用力一踩踏板，便离开了。

    劳斯莱斯……？谭向辉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难道不是车么，要他去听是什么意思？可何因荣走得飞快，他也来不及追上去问了，只好带着这份不解回了家。

    何因荣的话没头没尾的，他只能姑且认为，他是喜欢车吧。只是，作为礼物，他总不能买一辆劳斯莱斯给他吧……谭向辉想得有些头疼，叹着气打开了电脑，一边在浏览器里开始搜索“劳斯莱斯”，一边想着自己能送何因荣什么东西。汽车模型？先不说正版的要多贵，网购的话，恐怕得折腾一周才能送到。汽车杂志的话，又太廉价了些，没多大意义。浏览着网页，谭向辉的眉毛皱着，心里暗骂何因荣是不是随口说了个东西来闹他，突然，两个字映进了他的眼睛里——车展。

    这个倒是现实很多，也有点儿礼物的意思了。谭向辉点进去看了看这次车展的简介——明天下午两点开始，在省会的会展中心，展出的车型里……正好，有劳斯莱斯。

    这下好办了。从他住的城市到省会，乘高铁只要一个钟头，票务也不紧张，明天到了高铁站再买就行。一来一去，只用一个下午，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谭向辉把信息都看清楚了，才登陆□□，打算问问何因荣的想法，可点开对话框，心里又冒出了别的想法——这是要给何因荣的惊喜，还是别提前跟他说的好。明天上午下课之后，直接把他拉去高铁站，到了会展中心，他自然就会明白了。这样想着，谭向辉居然有了点恶作剧般的兴奋感，咔咔几下关闭了网页和对话框，他把电脑关掉，起身去收拾衣服洗澡了。

    要是付莉莉知道他现在的打算，肯定得骂他一顿不可。谭向辉这人的思维，和普通人总有些出入，付莉莉小时候就曾体会过这种偏差带来的严重后果。

    上二年级的时候，课外活动时间，孩子们在老师的陪护下，聚在操场上玩耍。那时操场旁的绿化带里种着月季花，春光正好，有许多蝴蝶在花间采蜜。付莉莉玩够了秋千，远远地看见谭向辉蹲在绿化带旁，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觉得好奇，便小跑着过去找他，问他在玩些什么，谭向辉撑着小小的膝盖站起来，指着月季花道“蝴蝶在采蜜。”

    被他一指，那几只浅粉色的蝴蝶从花朵上飞了起来，左右转了转，才又落了下来。付莉莉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一双大眼睛看着那些翩跹飞舞着的蝴蝶，真是漂亮……她笑得甜甜的，转过身对谭向辉道“我们抓一只来玩吧。”

    谭向辉点点头。

    有些属性，真是从小就定下来了的……

    大概一周之后，两人起了点小冲突。谭向辉不小心弄断了付莉莉新买的铅笔，把小姑娘弄哭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使劲认错安慰，折腾了好久，才把付莉莉劝得冷静了些，看着被折成两段的铅笔，谭向辉想了个表示歉意的办法“我再帮你买一支吧。”

    “可是没有蝴蝶的了。”那只铅笔上是蝴蝶的图案，在文具店里卖的很火，她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一支，结果就这样被谭向辉弄坏了。

    “蝴蝶……”谭向辉低头想了想，才坚定地道“我会帮你弄好的。只要你不要再生气就行了。”

    付莉莉心想，要是你能帮我买一支新的，我还生什么气呀。可之后谭向辉给她弄来的“蝴蝶”，结结实实地把她给吓哭了——谭向辉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绿化带里所有的蝴蝶都捉了起来，二十几只，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扎起来，郑重地送到了付莉莉面前。见到这份“厚礼”的时候，付莉莉的尖叫把远在办公室里的老师都招了过来。后来，付莉莉就再也没法直视蝴蝶这种生物了，一直到现在，见到蝴蝶，她还是会觉得心里毛毛的。

    因脑回路不同而造成的尴尬事，后来也还发生过几次。付莉莉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初中的时候，她第一次在情人节收到了男生送的玫瑰花，虽然没有答应人家的告白，但她还是挺开心的。鲜花嘛，总是能让女人高兴好一阵子。她在放学路上跟谭向辉说起了这件事，脸上是遮不住的欣喜，谭向辉看着她手里抱着的一小捧玫瑰花，嘴上平平静静地问“你喜欢玫瑰花？”

    “喜欢呀……多好看。”说着，付莉莉把花束往他面前晃了晃，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就是放不了几天就会凋谢了，有些可惜。”

    付莉莉绝对没有预料到，这句话会把她带进一个诡异的局面——第二天，谭向辉果真带了玫瑰花来学校，只不过，不是一束也不是一朵，是一盆。

    当谭向辉把这一盆玫瑰花送到付莉莉的课桌上时，整个教室的闲聊声都静了下来，付莉莉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眼睛大睁着，嘴唇一抖一抖的，印堂甚至还有点发黑……谭向辉像是没看到她僵硬的反应，理所当然地说“送你的。”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的班级，回自己的教室了。

    伴随着他离去脚步声的，是满堂的哄笑……这件事成了付莉莉唯一落在同学们手中的笑柄。高中毕业后的初中同学聚会，还有人说起这件趣事，把付莉莉臊得面红耳赤。谭向辉啊谭向辉……在某些方面，真是迟钝得让人想哭又想笑。除了那些丢脸的时刻，他的这个“缺点”在她看来，还是可爱的。笨呼呼死心眼的男生，有时候反而更浪漫呀，比如那一天晚上，他把她送上了出租车，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还一路陪她打电话来着。多少自称喜欢她的男生，都做不到谭向辉这样，她真真切切地因为这段友谊而感到幸福。

    只是，谭向辉这一次的误解，落在何因荣眼里会是什么样子，就不得而知了。付莉莉不喜欢他，所以不会那样敏感，也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受伤，可何因荣不一样，这份埋在他心里的脆弱的感情，恐怕经不起什么风雨。哪怕这件事，是谭向辉不经意间做出的。

    ☆、第十五章 裂痕

    谭向辉对这件事背后存在的隐患毫无察觉，一切反而是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写了两张请假条，趁最后一节课课间，放在了上午没课的班主任的办公桌上——请假理由都是随口编的。上午的课结束之后，他没有细想，拍了何因荣的肩膀，说了句“一起走”，便带着他出了教学楼。

    与他心里的坚定相比，何因荣是有些慌乱不安的。昨天让谭向辉去听的那首歌，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听了，如果他听了且听懂了的话……那他现在叫他一起走，是要去做什么？何因荣一边跟着他向学校外走去，一边惴惴地咽着唾沫，明明天气不热，偏偏手心里都揉出了汗。路过单车棚的时候，他转了个身，要进去取车，谭向辉却叫住他，说“不用骑车。”

    “……啊？”何因荣不明所以。难道今天中午不回家了么？

    “唔，你跟着我就行了。”说着，谭向辉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发——很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忐忑。停了停，才又看向一脸茫然的何因荣，继续说“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

    和谭向辉一起坐计程车赶到高铁站时，何因荣仍然处于迷茫的状态。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醒着的，所以应该是谭向辉疯了吧？只说要跟着他，不说要去哪里，这不是明摆着把他当傻子吗。只是他就是吃了他这一套，一路上跟着谭向辉，一句怨言也没有。

    等进了售票厅，谭向辉才突然想起来一个不确定因素，他转过身，问何因荣“你带了身份证吗？”

    “没带。”耸耸肩，何因荣故意撒了谎，黑框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谭向辉平静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点端倪来。

    谭向辉看他耸肩的动作和眼底隐约的笑意，知道他是在说谎，便直说道“别闹。把身份证给我，待会买票了。”

    到底是谁在闹啊……他可真没看出来，谭向辉还有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从书包里找出身份证，何因荣把卡片递给他，心里暗骂自己的没出息。一分钟之后，谭向辉拿了两张票，塞了一张到他手上，何因荣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去省城。

    “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了，赶紧去月台吧。”不顾何因荣诧异的表情，谭向辉还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指挥者模样。他也有些奇怪，何因荣怎么会这么配合，不过配合总比不配合要好，等他们顺利抵达了会展中心，车展应该刚好要开始。

    何因荣应该会开心吧。

    写信的时间，是付莉莉从午休里挤出来的，只是写了好几张，也没找到一个好的开头。她把乱蓬蓬的长发梳成高马尾，烦躁地把那几张写废了的信纸都团成了纸团，扔到了教室后的垃圾桶里。现在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别的同学都回去午休了，这空荡荡的感觉让她更觉得头脑混乱，咬了半天笔头，憋不出一句话来。

    哎呀呀，谭向辉……你真是要把我操心死了。

    本以为书信会把事情的尴尬度降到最低，没想到，这居然会比当面说更加困难。付莉莉索性放下了笔，撑着下巴，看着教室前方的黑板发呆。如果直接说，“你那个叫何因荣的同学是个同性恋而且他喜欢你，你可得小心防备”，是在是太没礼貌且神经过敏了些……如果委婉一点说，又怕谭向辉那个榆木脑袋找不到重点，一个劲地误解她的意思，只会搞出更大的麻烦来。折中的话，她又想不到合适的措辞，搜肠刮肚了半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下次见面的时候，直接和谭向辉说清楚算了。做出了这个决定，她才松懈了下来，把笔纸一收，便起身回宿舍去了。

    可惜她没有预知的力量。如果她能早点知道，下一在五一假期见面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连朋友都不是了的话，她现在想的就不会是如何去“揭露事实”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谭向辉失落成那个样子。

    省城比他们住的城市要繁华许多，高楼林立，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在街道上发传单的人尤其多。走在路上，谭向辉一脸冷冰冰，传单的小妹们根本不敢往他面前递，转眼一看，旁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好相处许多的帅哥，手里的传单几乎是自发地冲他飞了过去。何因荣也没有拒绝，接过传单，还不忘对她们笑那么一笑，这个反应让他手里的传单数量更加多了起来。等两人走到会展中心门口的时候，谭向辉偏过头一看，身旁那人的手里已经是厚厚的一沓，若不是传单的大小和样式参差不齐，路人恐怕都要来何因荣手里索要传单了……何因荣脸上写着“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一个垃圾箱旁，把它们扔进了可回收垃圾收集箱里。谭向辉这才说“进去吧。”

    “会展中心？”何因荣打量了一下这栋颇为有设计感的银色建筑，入口旁竖着指示牌，上边印着大大的“汽车展销会”。他的心几乎是被这五个字瞬间击沉了。

    “你要去看车展？”他问。

    “嗯。劳斯莱斯今天在这里展出。”一本正经地介绍着，谭向辉却忽地发现何因荣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是落了一层烟灰在皮肤上，又像是横生的乌云遮住了太阳。他再迟钝，也能看出何因荣此刻情绪的变化。难道他不觉得惊喜吗？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

    “回去吧。”何因荣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抖，仿佛正抑制着什么激烈起伏着的情绪。比如愤怒。他的眼神躲避着谭向辉，但里头的凌厉仍是一览无余，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鼓胀的静脉正在随着脉搏跳动着。

    他真的很生气。

    他真是没想到，谭向辉会这么做。亏他之前还觉得紧张，心里甚至还存着一丝希冀。也许是谭向辉了解到了他的心情，要接受他，也说不定……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他只觉得失落，尴尬，愤怒，甚至还生出了点自我厌恶的情绪来。他从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乐观的蠢蛋，谭向辉根本就没有懂他的意思，而是完完全全地曲解了，他的一份心意就这样被扔进了垃圾桶里，就好像刚才自己手上的那一沓传单。谭向辉收到了它们，却从未想过，上面会写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再怎么坚持怎么隐忍，都是在做无用功。自己的心情，他永远都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