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会后知后觉地为此感到沮丧。
“我会去看你们比赛的，尤其是接力赛，到时候全班都会去看的。”何因荣露出一个笑，伸出右手，拍了拍谭向辉的肩。很久之后，他才从李思言嘴里知道，自己是很少这样笑的，只是现在的他，对这种只有在谭向辉面前才会出现表情，毫无认知。谭向辉并不排斥这样的肢体接触，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
晚自习结束后，何因荣独自骑着自行车，穿过小半个城市，回了自己的家。家里的灯没有亮着，因为他的父母总是这么忙，隔三差五就要出远门，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也许很小的时候在乎过，反正现在是彻底习惯了，家里没人，他反而觉得轻松。
洗过澡，何因荣一边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电脑，他没有登录社交账号，而是直接打开网页，键入“半月板损伤”，按下了enter。
关于膝伤，谭向辉知道的当然比何因荣要多，问过之前的教练之后，他也放下了心来。只要跑步时不要用力过度，注意方法，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他的赛程只有两百米。放在以前，他的训练期里，每天至少要跑二十圈，跑完了还不带喘的。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可真到了比赛开始之前，他还是难免紧张了起来。陈之明把参赛的五个男同学五个女同学聚在一块儿，开始商量接棒的顺序。一共十棒，起跑棒是女生，之后男女交替，冲线那一棒是男生。陈之明把早就写好的次序拿给大家看了看，一边解释道“这个是我按照你们的情况安排的，如果你们有更好的方案，可以说出来，我们再调整。”
班委和其他的十几个同学也凑了过来，何因荣也在其中，他瞥了一眼陈之明安排的接棒次序——果然，谭向辉被他放在在最后冲刺的一棒，这个认知让他皱起了眉毛。谭向辉的伤是不允许他跑这一棒的，如果之前的九棒，让他们班取得了很大的领先优势，那倒还好说，如果不是的话，谭向辉岂不是要奋力赶超前边的选手？他几乎要挤进人堆里，直接找陈之明说了，可那十个参赛的同学互相交谈了两句，就一致同意了陈之明的安排。就连谭向辉也是，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也能从眉间看出一分坚定。
何因荣的话就被这分从未在谭向辉脸上看到过的坚定，堵回了肚子里。
田径场这边正做着比赛前的准备，观众席却是议论声一片。付莉莉好不容易混进了室外体育馆，站在看台最上层，远远地便看见了谭向辉。她露出一个放松下来的笑，取下背上的双肩包——里边有她早就准备好的毛巾，t恤和运动饮料。待会谭向辉结束了比赛，她再过去找他好了，翘课过来，不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嘛。
起跑枪响的时候，整个赛场都爆发出了激烈的加油喝彩声。何因荣站在塑胶跑道旁的空地上，女生们正大声地叫着“xxx加油”，激动程度不必正在跑道上比赛的选手差，大部分男生则和他一样，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专心地看着比赛。交到第四棒时，他们班已经比第二名快了大概十米，何因荣正看得投入，一个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居然是一脸笑容的李思言。
“你们班挺厉害的啊。”说着，李思言用下巴指了指田径场里的状况，接着道“我们班都给撂到第三名去了。”
何因荣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还是没有从赛道上移开——现在已经到第六棒了，接棒的那个男生跑得很快，又把距离拉开了几米，照例来说，他们是会赢的。他正想着，李思言却突然怪叫起来，推了推何因荣的肩膀，让他看在直道等着接棒的男生们，那里有一个穿橙色运动衫的高个男生，那是李思言他们班上的……周一宇。
“你和他分手多久啦？”李思言轻飘飘地发问，全然不顾何因荣脸上昭然若揭的怒气。面对他这样惹人厌的行为，何因荣也没打算留什么面子，冷声回答“关你什么事。”
“就只是问问嘛……”言谈之间，周一宇已经接了棒，奋力奔跑起来——接棒时，他原本是第三名，不过一百米的距离，便超过了第二名的班级，继续向前追赶着第一名。李思言兴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我的天啊，说不定周一宇比最后一棒还要跑得快呢，这个接棒顺序是怎么安排的啊……”
好在每个人的赛程只有两百米，交接到第九棒时，何因荣的班级依旧有着三四米的优势。看着田径场的另一边，谭向辉已经要上场，他未免觉得紧张了起来。这时候，一直唱着独角戏的李思言又发了话“你怎么总喜欢这种运动神经发达的人啊。”
这一句话彻底惹怒了他。
☆、第十章 阻碍
虽说是从几岁时便认识了的发小，付莉莉却很少和谭向辉聊起小时候的事情，不是因为她不想聊，而是因为谭向辉不愿意听。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先想着要照顾谭向辉的感受，这已经成了和他有交集时，她一定会遵从的原则。当她和最要好的女性朋友谈起这个人时，朋友却说她太过娇惯谭向辉了，这话把她吓了一跳，连忙追问朋友这样说的原因。朋友耸耸肩，颇有几分无奈地解释道“就好像母亲溺爱儿子呀。”她听后，噗嗤一声就笑了。
什么母亲溺爱儿子……更多的时候，明明是她像个不懂事的女儿，而谭向辉则是温柔又周到的父亲。不过这些话她没说出口。这一段美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友谊，她并不太想和人分享。
谭向辉的膝伤，她是知道的，所以今天才非要过来看看不可。眼见着谭向辉即将接过最后一棒，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差距却只有两三米，她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来。
交棒的过程十分顺利，谭向辉握紧了接力棒，咬牙便向终点跑去。付莉莉听见耳边的喝彩声，观众的情绪已然到了最高涨的时刻，她的心里却满满的都是不安……只有短短几米的差距，谭向辉肯定会拼尽全力守住它的，可她并不希望他这么拼命。第二名的那一个男生也不是简单角色，跑步的姿势很是专业，速度也极快，一个发力，几乎要追上谭向辉了。付莉莉瞪大了眼睛，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她对赛果没有任何兴趣，只希望谭向辉能完好地跑完这两百米，可这段跑道却那么长，他只跑过了一半而已。
她从没想到，区区十几秒也能这样难熬，而且，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那一瞬间的动作，就会让不好的事情发生……正在她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时候，谭向辉像是突然开始加速，几步便把原本胶着的距离拉开了。她揪紧了肩上书包的背带，耳边的欢呼声都慢慢模糊了起来。最后的五十米，谭向辉始终都在加速，冲过终点线之后，想要缓下动作，却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在地。付莉莉看着不远处有几个男生小跑了过来，扶住他的身体，他却摆摆手，嘴型像是在说“我没事”。
到了这会儿，她才听清了身边人的声音……心情也从刚才的忐忑焦急，变作了轻松，甚至喜悦。看台的阶梯在最靠边的那一侧，而她已经没了一步步走下去的耐心，一抬腿便跳到了下一层，然后接着向下跳去。她得赶紧到谭向辉身边去。
这次的比赛的强度和难度，与他之前经历过的，根本没法比较。可他这会儿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兴奋，尤其是当人群挤过来，有那么几双手，伸出来拍他的肩膀甚至是拥抱他时，他的内心甚至有了一种难言的自豪感。他听见有很多人在叫他的名字，在说着一些听不清楚却仍让他感到振奋的话语……一张脸忽地在他视线里清晰了起来，是笑着的何因荣。
“你膝盖没事吧？”场面太过杂乱，何因荣挤不过去，只能提高了音量问他。谭向辉摇摇头，表示一切都很好，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笑着的。
“好啦好啦，咱们快把跑道空出来，还有一组接力赛要跑啊！”陈之明挥着手臂大喊道。等下一轮接力赛结束，总的排名会按秒表上的计时来算，他们班到底有没有得到冠军，还是个未知数。
人群渐渐散开，何因荣赶紧绕过几个人，走到了谭向辉身边，看他的脸略有些发红，想是热得很。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提议“去场边洗个脸吧。”谭向辉点点头，算作回应。两个人便肩并着肩，向体育馆围墙旁的一排盥洗池走去了。人流如织，他们谁也没发现，背着双肩包的付莉莉，就站在几米外的地方。
“还剩最后一百米的时候，我们都急得不行，第二名那个家伙跑得跟飞一样，差点儿就要超过你了。”看谭向辉捧起水扑在脸上，何因荣一边说，一边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一个梦，心头不禁有些发紧。他的右手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去，扶在了面前的水龙头上——真想像那个梦里一样，掬一捧水，泼在谭向辉身上，看看他是会笑，还是会露出别的表情。
这个想法是在是有些危险，所以在它萌出之时，何因荣赶紧甩了甩头，把这心思给甩了出去。谭向辉闭着眼洗脸，并没有发现何因荣这奇怪的动作，等他将水龙头关了，再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向他们走过来的付莉莉。她的出现真是让他又惊又喜，顾不得脸上还没擦干的水珠，谭向辉抬手对她一招，高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何因荣转过头一看，这才知道，谭向辉方才那不经意露出的笑，不是冲着他的。
“过来看你比赛呀。”付莉莉干脆迈开步子，小跑了过来，取下背上的双肩包，她一边拉开拉链，一边道“你特意跟我说今天有接力赛，不就是想要我过来看嘛……喏，给你带的毛巾，擦擦脸吧。”把毛巾交到谭向辉手上，她才偏过脑袋，对何因荣一笑“嗨。”
比起她的自然，何因荣只觉得尴尬，刚要回应，付莉莉却又转了回去，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灰色的长袖卫衣，递给谭向辉“呐，赶紧换件衣服吧，一身的汗。”
谭向辉点点头，刚要脱下上衣，却发现何因荣还在一旁看着。他的逻辑的确是有些奇怪……如果只有付莉莉在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运动衫脱掉，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可何因荣也在，他就觉得尴尬了，明明他们才是同性……不过他也来不及细想太多了，松开提着衣服下摆的手，接过了付莉莉手上的衣服，他转过头，对着一脸迷茫的何因荣说“我去厕所换衣服。”然后匆匆地跑进了不远处的男厕里。
他一走，何因荣更觉得这气氛古怪，只想找个借口走开。付莉莉看出他脸上的不自在，抿了抿嘴唇，才撇出一个笑，开口道“你急着走么？”
“唔……我，去那边看看。”说着，何因荣抬手抚了一下耳廓，焦躁的样子根本遮掩不住，他胡乱地找了个借口“那边比赛就要开始了。”
“好的，你先去吧，我待会叫向辉过去。”付莉莉依旧笑着，还不忘对他挥挥手，当做是告别 。等何因荣转过身离开，她脸上的笑立刻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甚至冷漠，和发怒时的谭向辉简直如出一辙。听见有脚步声接近，她猜到是谭向辉回来了，才咬了咬下唇，再憋出了一个笑来。虽然心里头万分波动，但她还是不打算和谭向辉说些什么，毕竟，她还没摸清楚谭向辉的态度呢。
只是这个张着一张好看脸蛋的何因荣，她真是喜欢不起来，对他的敌意，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校运会彻底结束之后，班委组织了一次班级聚会——当然，是在班主任默许的情况下。这一次校运会的成绩，前所未有的好，尤其是得到了接力赛的冠军，这一点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刚得到聚会地点的消息，陈之明就开始寻找参加了接力赛的那十个同学，一个劲地叫唤着“我们班的大功臣们都去哪儿了”，惹得女生们一阵阵地嬉笑。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谭向辉，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陈之明疑惑地四处张望着，却只在人群里找到了谭向辉的同桌何因荣，跑过去一问，何因荣却闷闷地回答道“他和他一个朋友先走了。”
太可惜了。陈之明在心里这样想着。毕竟有了这一次的比赛，很多人都想和谭向辉搭上两句话呢，大家都没有想到，谭向辉在跑步的时候会这么……怎么说，和平常简直判若两人。刚才甚至还有几个外班的女生跑来向他要谭向辉的联系方式，说是一跑而红，也不为过了。可这沉默寡言的小子运气不好，怎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朋友先走？想归想，陈之明也不是长舌妇人，转身就把这件事撂在了脑后——今晚的聚会，他可得好好地疯一把！
何因荣对聚会没多大兴趣，但闲着也是闲着，加之现在自己的心情并不怎么样，回了家一个人呆着估计更加难受，倒不如在人多的地方挤一挤，热闹总归是好的。一行二三十人，先是去了餐馆吃饭，再去了ktv唱歌，闹到夜里九点整，才勉强结束了。解散时，有好几个女生红着脸，凑到何因荣面前来，问他可不可以顺路一块儿回家，眼眸中闪烁的希冀令人难以拒绝。不过，何因荣可不是普通人，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次，也拒绝过太多次，他笑得很礼貌，话语却是十成的令人失落。毕竟对他而言，说谎话比说真话更要简单。他说“我家门禁快到了，得赶快搭计程车回去。”闻言，女生们便耷拉着脑袋，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今天的狂欢总算告一段落。
如果，何因荣早点知道，自己会在步行回家的路上碰见周一宇的话，他肯定不会骗那些女生了。别说搭计程车，就算是搭坦克航母回去，也总比碰见自己的前男友要强。
☆、第十一章 感谢
“你那个同学长得可真帅。”付莉莉搅拌着杯里的果汁，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边的嘴角抬着，另一边则放得很平，像是在笑，却未免有些古怪。
谭向辉捏了两根薯条，在番茄酱上蘸了蘸，把它们送进嘴里之前，他漫不经心地接话“你说的是何因荣？”
“嗯哼。”动了动纤细的眉毛，付莉莉喝了一小口果汁，也向薯条伸出了手。
“你喜欢他？”他随口问的。
“哈哈，哪有。”
的确不像是有的样子，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的同学感兴趣，所以他也有了追问下去的兴趣“你一直在说他长得帅。”
“长得帅又不一定要喜欢……再说了，我不是外貌协会呀。”说着，付莉莉笑微微地抬头看着他，反问道“倒是你们男生，虽然嘴上不这么说，但其实都喜欢漂亮又可爱的女生吧？”
谭向辉像是把这句反击一般的玩笑话当真了，还垂着眼帘，仔细地想了一想，才回答“也不一定。”毕竟付莉莉就是这样的女生，而他对她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
配合他的认真，付莉莉也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张地点点头，道“也对，男生还可以喜欢帅气的男生的。”
“……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样的话题，让谭向辉有点不安。因为他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邓楷——他的事情，他还没有和付莉莉说过。她知道的，不过是他在校队训练期的一个伙伴，因为某种原因，跳楼而亡。而这个所谓“新闻”背后的真相，她一无所知。
“实话呀，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付莉莉收了笑颜，原本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了一块儿，放在了身体的正前方。她虽然早就在心里演习过很多次了，可到了真要说出来的时候，难免会有点紧张“向辉你很反感这种……男生喜欢男生的情况么？”
谭向辉一愣。他可真没想到，付莉莉还会紧接着问出这种话来。
“是？还是不是？”抛出两个选项，付莉莉歪了歪脑袋，大眼睛始终注视着谭向辉的表情，试图从其中找出他真实情绪的痕迹——她可是看过两季《lie》的人，对微表情的了解虽然不到精通的程度，但基本的要素还是能找到的。比如现在，谭向辉的眼神忽地向右下角飘了一下，这似乎是……愧疚？
“不反感，但是也不喜欢。”对待付莉莉的提问，他总是这样诚实的。而这个答案，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咬住吸管，付莉莉一口把杯里的果汁都喝了个干净。
“你要是喜欢上了谁，一定要跟我说呀。”静了一会儿，付莉莉突然说。
“有的话……肯定会说的。”谭向辉又吃了两根薯条，一边咀嚼，一边模糊地说“行了，换个话题吧。”付莉莉知道他是有些不自在了，心里暗暗笑了笑，才顺着他的意思，聊起了今天的比赛……她果然还是了解谭向辉的，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同性？那个何因荣，只怕是弄错了对象，如果让她发现，他在知道谭向辉“有女朋友”的情况下，还继续接近他的话，她可真得做些什么了。
校运会结束之后，整个高二年级开了一次大会，主题是会考动员。班主任又燃起了极高的斗志，之后的三个周，每周五都要折腾班会，把会考的重要性反反复复说了数十次。被这样高强度地洗脑，大部分同学们也跟着有了动力，每天早读的声音都格外得大了起来。不过何因荣完全不在这个气氛内，依旧是按时踩点到学校，然后按时趴在桌上睡觉。他的颓废是在是和整个班级格格不入，就连谭向辉都觉得这种状态不太好，对着何因荣惺忪的睡眼，好几次都差点要把劝阻的话说出口了，但还是憋了回去。他始终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上一次接力赛的事情，他倒是对何因荣有了几分感激的意思。如果不是何因荣提起这件事，他也不会考虑参赛，更不会想到，在夺冠之后，同学们对他的态度会改变这么多。从暑假结束，加入这个班之后，谭向辉一直没有身处在集体中的感觉，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太多说话，唯一有过交流的，也就是坐在身边的这几个人了。在比赛之后，来找他搭话的人愈来愈多，尤其是班里那几个喜欢篮球的男生，到现在已经熟悉到会在下课后，同他勾肩搭背地去篮球场打球了。七八个人分成两组，打对抗，比两个人对练要累得多，不过谭向辉仍然觉得开心——是的，开心。母亲当年放在他手心的那串葡萄，他现在才尝出了味道，能把自己心里的需要，好好地和人说起，的确是件快乐的事情。他已经开始怀疑，之前的那个自己，是不是太过固执古板了，以至于现在想起来，竟会觉得有些幼稚起来。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青春期就是这样一个自我肯定再否定的过程，所有人都曾固执过幼稚过，但最终，当初的那群玩伴，都长成了像样的大人。
除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邓楷。
不过现在，只有十七岁的谭向辉，没有想过多少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他现在关心的只有很潦草的几件事，比如每个月都要举行的考试，比如周六上午体育频道要转播的nba球赛，比如月底要去付莉莉的学校看她一次，比如他打从心里觉得感激的那个人，正趴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呼呼大睡，而讲台上，化学老师正时而不时地向最后一排投来警告的眼神。谭向辉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何因荣叫醒。为了避开老师的视线，谭向辉先是抬起脚，踢了踢何因荣的凳子，却收效甚微，何因荣的眉毛只是稍微动了动，但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谭向辉只好趁老师转过头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伸出左手，拍了一下何因荣的肩膀，这下总算是把他给弄醒了。何因荣略有些慌乱地直起身体来，翻了翻刚才垫在手臂下的课本，小声地询问谭向辉“老师讲到哪里了？”
谭向辉把页码告诉了他，又把目光转回了讲台——化学老师显然是发现了何因荣醒来了，而且还翻着书页，像是要开始听讲的样子，眼神便没了刚才的严厉。这个认知让谭向辉放下了心来，转动着手中的碳素笔，他也要继续听课了。
结束了下午的课程之后，几个男生又开始邀请谭向辉去打球，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收拾书包，好跟上他们的步伐，而是对他们解释道“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吧，我过十分钟再去球场找你们。”男生们点点头，抱着篮球，笑着走出了教室。谭向辉一面整理着桌上的书本，一面转过头，主动问一旁正发着呆的何因荣道“一起去打球？”
“打球？”何因荣被这个提议弄得有些迷茫。他早和谭向辉说过，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难道他一转头就忘了吗。谭向辉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补充道“不要打太久就行了。”
“不是时间问题，主要是这种对抗性的运动，我没法弄。”说着，何因荣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我会喘不上气来。”
“那，慢跑行不行？”这样的运动强度，总该受得了了吧。
“慢跑倒是没关系……不过，等下。”何因荣这才觉得谭向辉的热情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道“你问我这个干嘛？难道你要约我去跑步？”
谭向辉点头。
如果付莉莉知道，谭向辉问她，“该怎么感谢一个帮过自己的人？”这个问题的对象是何因荣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你就想办法回报一下他呀，请他吃顿饭或者出去玩都行”来回应他的。谭向辉自己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听在何因荣耳里，他只觉得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校运会之后，谭向辉慢慢和班上的同学有了更多互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也多了起来，这些改变，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谭向辉变得外向了，这当然是好事，他也乐见其成。可当谭向辉反过来对他提出这种从未有过的邀请时，他只觉得……反常。他和谭向辉的脑回路根本不一样，他并不觉得自己帮了谭向辉什么忙，现在也没往那方面想，所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约跑”，何因荣慌了手脚，只能呆呆地看着谭向辉，说不出回答的话来。谭向辉只当他是默许了，接着说道“晚自习之后，一起去操场跑……八圈吧。我先去打球了。”说着，也不管何因荣是什么表情，背上书包，便走出了教室。
谁说要答应和他一起跑步了……还有，为什么非要跑八圈那么多！何因荣只觉得崩溃，可又没法找谭向辉问个明白。他颓然趴倒在桌面上，侧过脸，窗外是红得有些发紫的夕阳，和之前的某些日子，特别的像。
☆、第十二章 改变
慢跑这个奇奇怪怪的活动，出乎两人意料地，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何因荣本来想着，跑个一两次，谭向辉应该就不会再叫他了，实在不行，他就直接拿身体不适拒绝他，毕竟他是真的不适合运动。第一次去操场慢跑，何因荣只勉强跑了四圈，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谭向辉则是状态如初，脸只微微地发红，呼吸也平稳——到底是练过的人。见何因荣汗淋淋的样子，他还不忘打趣一句“真虚。”
虚个屁……何因荣在心里愤愤地想。难道每一个人都得像他一样，一口气跑十几圈还面不改色的？谭向辉这句少见的打趣，没让他觉得稀奇兴奋，反而让他有了回嘴的冲动。不过他已经没力气再多说废话了，只瞪了一脸看好戏表情的谭向辉一眼，便挺直了上身，转头，哼出一句“我回家了”，便大步向体育馆出口走去。
“嗯。”谭向辉没有追上他，而是理所当然地通知他“那我继续跑了。”然后哒哒哒地又跑上了跑道，把何因荣气得差点回过身去揍他。
算了……反正有了这一次，谭向辉应该也晓得他不是个好的跑步伙伴，八成了也没了下一次。他还是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比较重要。
结果谭向辉偏偏不按套路出牌，第二天的下午，又问何因荣要不要去跑步。要是换做其他人，何因荣肯定毫不犹豫地说了“不去”，但……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是没什么骨气的。何因荣忍着小腿的酸痛，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在谭向辉的鞭策下，何因荣坚持跑了六圈半。虽然不如上次累，但还是热出了一背的汗。谭向辉这一次没打趣他，而是一脸认真地审视了一下他的反应，才下了结论“慢跑对身体有好处，你该多跑跑。”
所以你是从校队出来之后，就想着升职当教练了吗……何因荣被他的一本正经弄得无话可说，疲惫地点了点头，又像昨天一样，掉头走掉了。
有一就有二，然后就有了之后的三四五甚至是四五十。等寒假开始时，何因荣才发现，他们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而他能跑的圈数，也从一开始的四圈，提升到了十四圈。这中途，他的母亲出了大约二十天的差，回到家里时，看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感慨道“你怎么壮了这么多”，把何因荣弄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他原本就是不是身材不好的人，虽然偏瘦，但身上基本的线条还是有的。跑了这一个来月，难道还把自己练壮了？后来，寒假刚开始的时候，他和一个异性朋友一块儿出去散步，还忍不住问起了这个事情。结果人家翻了个白眼，回答道“你穿着羽绒服，我能看得出来吗？”
“那……去那边那家咖啡厅坐坐吧。”室内有空调，他可以把外衣脱了。
到了咖啡厅坐下，他脱掉羽绒服，里头是一件卫衣。朋友却还是说看不出什么，一边诡异地笑着，一边伸手掐住他的腰侧。她本以为何因荣会被这样的接触弄得不自在，好耍一耍他，结果他一点反应也没，还一脸期待地问她，我有没有变壮？她只好认真地抚了抚他的腰，肩膀和背部，一脸无奈地回答道“是结实了挺多。”
“看来还真挺有用的……”说着，何因荣用右手握了握左手的小臂，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而且最近食欲也越来越好了……”
“好啦好啦，你们男生说到健身，就和女生聊到化妆品一样，没完没了的。”
“那下次你可千万别和我提化妆品，衣服，还有韩国男明星。”他不假思索地回嘴。朋友一听，噗嗤一声笑了，一边端起桌上的热咖啡，一边故意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我前几天买了一套面膜……”然后不顾何因荣冷漠的表情，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分开之后，何因荣双手插兜，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还是能好好和女生交流的，只是对她们再也没有了喜欢的感觉。他一直固执地告诉自己，他有选择的自由，不必拘泥于性别，也不必为别人的目光感到羞愧或不安。这也是他迟迟不对谭向辉提起心事的原因——他也有自己的自由，不是吗。寒风吹来，他颤着吐了一口气，步履又加快了些。隐约还能听见背后有几个女生在议论说，那个穿羽绒服的男生好帅……
这张脸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一跳，但很快就被他扔回了角落里。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事情，他也没必要为此烦恼，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想想别的事。
半年后的会考，何因荣倒是顺利通过了，这次考试的结果与毕业证挂钩，所以他还觉得庆幸，好在过了，高中两年总算没白耗。可是接踵而至的高考动员，却立刻把他的好心情削掉了一半。
他很清楚自己的成绩是什么个层次，他也根本没有要改变现状的想法，父母对他的学业完全就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只有班主任还偶尔会叫他去办公室谈话，他就像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一点点都没有要浪子回头的趋势。盛夏渐渐退场，气温也降了下来，教室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更紧张，就连之前和他一样每天上课睡觉的几个男生，也开始磕磕绊绊地听起课来。调换过两次座位之后，谭向辉也不再是他的同桌了，现在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话比谭向辉更少的瘦高男生，他忙着睡觉，没有怎么同他搭过话，当初那种和邻桌那人朝夕相对的微妙感觉，也早就消失无踪了。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对谭向辉的感情，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最开始那段时间，整天都想着要探出他那些不轻易和别人说的事情，甚至还冲动地拆了付莉莉写给他的信，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有些可爱。有了一百多个晚上在操场的相处，谭向辉之前给他的那种神秘感，已经像日出之后的雾气一样，彻底地消散了。谭向辉原来并不是不会笑也不会开玩笑的木头人，他只是非常非常的慢热，也不习惯在人际交往中占主动地位，熟起来之后，他其实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善于倾听，谈话时也温和稳重，不乱说别人的坏话，也不常有负面的情绪。闲聊之间，何因荣也得知了一个令他惊讶的事实——付莉莉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只是从小便认识，关系很好，所以举止格外得亲密些。说起来，这几个月，他也没怎么看过谭向辉和付莉莉在一起，付莉莉是艺术生，八成是在外地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多拿些奖项，好让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候，能多一些竞争力。
“她长得挺漂亮的。”何因荣说。即使他对付莉莉没有什么好感，但这真的是事实。
谭向辉点点头，平静地说“她也这么说过你。”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她说，你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说他什么？说他长得好看，还很好相处？何因荣有些意外。毕竟付莉莉对他的敌意，他是切实感觉到了，本以为她不会在谭向辉面前说他的好话，没想到……不过，他的确没必要把别人想得那么丑恶，谭向辉会和付莉莉相处得那样好，她也不会是无理取闹的女生。再说，她当初想着保护谭向辉，也不是没道理的事，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有想过要把谭向辉弄弯，再谈一次恋爱的，她的担心无可厚非。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想着要把谭向辉拉到自己身边来，只是这样，肩并肩地走着，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他都觉得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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