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司城厚载迈着越发老迈的脚步再次登门,慕临羡半卧也显得十分吃力,他两眼浮肿,眼下印着浅浅乌黑,显然一夜未睡。
慕临羡半眯着眼,听到动静也未动分毫,只微不可察的轻轻叹了口气。
何必呢,临了反不给清静。
司城厚载并不是有话想跟慕临羡说,只是想看看,便来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撑在拐杖上,已然浑浊的目光平静的望着慕临羡,并不如何灼灼,却炯炯专注。
慕临羡动了下脖子,轻启唇“又来做什么?”
司城厚载不答话,只在慕临羡快要睡着时出声“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其实你能回来,我心里是高兴的,不论是以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骄傲。”
慕临羡缓缓的睁开眼,唇角僵硬着往上一勾“我以为你的骄傲是独玉。”
“遇见那个女人之后,独玉就不是我的骄傲了。”这就是司城厚载对那女人恨意的来源,原本司城独玉可以一生无牵无挂,一心在研究上,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一切就变了。
现在已经过了传宗接代必须男欢女爱的时代,想要孩子,只要j g子和卵子,一个子宫,想要几个便有几个。
你看,司城正哲和司城正理不就很好,他们身上有着最优质的基因,从他们尚是j g子卵子时便已经超越了多数人类基因,从最初的起跑线上他们便超过了多数人。
慕临羡点点头,闭上眼睛。
他懂司城厚载的意思,既然可以科学孕子,何必非要谈情说爱,浪费时间和ji,ng力。
说来,司城正哲和司城正理也是够可怜,因为需要才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的价值也只有这一点了。
可又何尝不是这关键的一点让他们有了存在的价值。
他们这关键的一点却是他和小七穷极一生都羡慕不来的,人比人,气死人啊。
司城厚载略一坐便走了。
慕临羡在半梦半睡半醒之间沉浮,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小七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小七已然五岁,小脸瘦瘦的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浑圆黑润,他脸色苍白,唇角还有没抹干净的药汁,皱着眉苦巴巴的,眼睛里还裹着晶莹欲落的泪水。
见了他第一句就问“你怎么不戴面具?”
慕临羡回答“我戴着面具,只是你看不见。”
小七茫然的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你笑一个我看看。”
慕临羡便扯了扯嘴角,小七皱巴的小脸紧了紧,毫不客气的嫌弃“好丑。”
嘴里说着丑,却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很笃信的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们可以做朋友。我叫简……七律,你可以叫我小七。”
“小七……”慕临羡叫了一声,恍惚听有人叫“五哥。”
手好像被人握住,就像当年那样,冰凉,入骨。
慕临羡睫毛颤了颤,勉强睁开一点缝隙,眼神还未聚焦,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他勉强笑了笑,虚弱的说“你怎么来了?”
小七改坐为跪趴在床边,握着慕临羡的手,尽量伸长脖子把脸往前凑好让慕临羡看清楚,见慕临羡眼神恢复了清明,才回答“忍不住,就来了。”
“怎么来的?”慕临羡音色清冷,却也柔和至极。
小七笑着说“爷爷不拘着我了,只要不下山,我可以随意走动。”
慕临羡抬抬手,小七低头送到他手底下,慕临羡轻轻一抚,低声说“真好,我也放心了。”说着又闭上了眼。
看着慕临羡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小七眼中不忍,不知不觉shi了眼眶,眼睛却眨也不眨的望着,看着看着鼻头一酸,带着低低的鼻音,不舍的开口“五哥,你睡吧,我看着你。”
不知慕临羡听到没有,就那样闭着眼,容颜恬静。
小七却觉得握在手中的手渐渐没了生气,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小七抬手抹了一把,把慕临羡的手贴在脸上,闭上眼睛。
经过三天三夜对比,结果出来了,无疑还是失败。
小七睡了一大觉,醒来后便从鹿钦原那里听来消息,他无比得意的笑着“只要实验对象是我,他们的结果永远都是失败。”
鹿钦原对慕临羡的离去感到伤心,此时见小七竟然可以没心没肺的笑出来,即觉得刺眼又觉得痛心,呵斥道“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小七一愣,还是笑“阿鹿,你吓不到我,我不怕你。”
鹿钦原把他搂到怀里,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痛。
小七不屈不挠的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偷减药量,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们怎么能成功?”
鹿钦原嗯嗯的点头,不想多说一句话。
小七情绪忽然低迷起来“阿鹿,我是不是很没用,拿自己当筹码,重伤的是自己,最后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
“别说了。”鹿钦原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慕临羡离去后,小七长睡两天两夜醒来后多了个嗜睡的毛病,常常一睡便是一天,仿佛进入冬眠状态。
司城正理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只能通过睡眠降低承受度来延长生命。他想睡就让他睡,别打扰他。”
鹿钦原说“他会死的。”
司城正理笑“早就知道的事还用你说,再说,能睡梦中死去,也是他的福气。”
鹿钦原不管,总在饭点时晃醒小七,拿了吃的一点一点喂他,小七勉强吃两口,倒头就睡,鹿钦原再晃,他就求饶“五哥,别闹,困!”
刹那间,鹿钦原感觉仿佛有一把刀子穿心而过,再次把小七晃醒,强迫他看着自己“我是谁?看准再说!我是谁!”
小七被吼得睡意走了大半,迷迷瞪瞪打量半天,揉着眼睛说“阿鹿好凶……”
鹿钦原这才满意的放他继续睡,只要小七认错了人,鹿钦原便固执的把人叫醒,认清谁是谁才算。
司城正理对他这种做法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加阻拦,他再也不吼小七,总是轻声细语。
有时正给小七检查,小七就醒了,模模糊糊的分不清谁是谁,就张口得罪人“大哥,你来看我了。”
“我是二哥。”对着这样的小七,司城正理也不敢用吼的,生怕把小七那虚弱的三魂七魄给吓散了。
“不对,”小七却坚持己见“二哥才不会这么说话,二哥可凶了。”
司城正理想发脾气,忍了忍,耐下心来承认“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跟你计较。”
小七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沉越来越长,无论鹿钦原怎么揺都揺不醒,鹿钦原常常半夜惊醒,伸手探小七鼻息,还有气,放了心躺下,没一会儿再探一次。
这天小七醒过来,忽然对鹿钦原说“阿鹿,我不想睡。”
看了眼外面,又说“抱我去晒晒太阳吧,我走不动。”
鹿钦原把小七抱到塌上,拉了小薄被盖在两人身上,小七微闭着眼,断断续和鹿钦原说话。
“今天是七夕节,我们得过。”
鹿钦原一只手摩挲着小七的一巴,轻轻嗯了声。
小七问“你没话跟我说吗?”
“没有,”鹿钦原低声闷笑“我哪敢骗你。”
小七也笑“你骗我我也信。”
鹿钦原摇了摇头,没说话。
醒过这次后,小七一直睡了一周,无论鹿钦原怎么揺小七再没醒过来,直到七月十五那天,天刚亮,还蒙了一层灰色,忽然听到小七的声音“阿鹿,太阳要出来了。”
鹿钦原一直没睡,立刻问“想看日出?”
小七嗯了声,说“招摇山的日出最好看了,我陪你看一次。”
鹿钦原应一声好,用被子裹了小七抱到外面塌上,小七窝在鹿钦原怀里,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脸释然与安然。
今天恰巧是y天,太阳不仅出来的慢且乌蒙蒙的。
小七仿佛没看到,问鹿钦原“好看吗?”
鹿钦原点头“好看。”
小七便心满意足,好像没了力气一样软在鹿钦原怀里,细细喘匀了气,忽然叫“阿鹿!”声音蓦的低下来,过了许久才听到微弱呢喃“……对不起。”
鹿钦原一愣,一手捂住脸,静默良久,忽然有泪水从他指间溢出来,一滴滴,像折翅的蝴蝶扑棱着翅膀,一颗接一颗落在小七的脸上。
小七和闵初没有半分相像,当初小七能够吸引他,大概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吧。
所以,没有谁欠谁,没有谁对谁错,没有相爱,自然没有相负,更谈不到相恨。
这句对不起,更不是他鹿钦原想要的。
第54章 第054章 回家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见惯了生死的司城正理得知小七已去的消息,沉默了片刻,轻叹口气“也好,百鬼庆生,百鬼送行。”
七月十五是小七的生日,司城正理手上拿的是送给小七的生辰贺礼,他随手一扔,用不到了。
当天,鹿钦原给小七换了衣裳,抱到架在院子里的火床上,火床上早已躺了慕临羡,鹿钦原把小七放在慕临羡身边,然后一把火,来去干净。
司城厚载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他的背佝偻着再也挺不直,握拐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司城独玉疯癫着在火堆面前又哭又笑“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阿默啊阿默啊,我到底为了什么!”
司城正哲带着钟吾芮走来,微微遗憾“我来晚了。”
钟吾芮还是面色冷漠,眼圈却红了。司城正哲悄悄握了他手一下,转头对司城厚载说“小七不在,这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一把火烧了吧。”
他的话不是随口说说,立即有人开始往外赶人,有人开始往地上建筑物上浇汽油。
挨着火堆近的一下子燃烧起来,顺着汽油一直烧过去。
司城厚载声音苍老喑哑“烧了好,干净。”
梦,也醒了。
可犯下的过错再无法弥补和掩盖。
这段山中岁月仿佛过了数年又仿佛只是眨眼之间,鹿钦原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却被司城正哲拦住“你也不想想,你一个人在仇家活到现在的原因,来吧,见见你恩人。”
下了山,回到司城正哲的别墅,来不及休息便被司城正哲带去了后院,刚进后院便听到一阵二胡声,应景的很,是很悲伤的《二泉映月》
。
走的近了才看清拉二胡的人,穿一件白色衬衫,五官英俊雅润,一身淡泊包容气度,仿佛闲云野鹤,察觉到人来,他停下拉二胡,偏头看过来,目光直落在鹿钦原身上“师兄,久仰。”
这人身边还坐着一人,模样ji,ng致小巧,气质清贵,沉醉在二胡声里,才回过神,抬手抹了下眼角,抬眼也看了过来。
司城正哲指指拉二胡的介绍“这是顾言,”又指指后者“正理家的,厉清宁,小明星。”
鹿钦原眉毛一拧“你就是顾言。”